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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黑边眼镜的青年(二)

  我想,惟一的出路,就是到我们学院的图书馆动脑筋了。但是图书馆在文化革命一开始就已经被查封,怎么办?

  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的管理员大多是有“历史问题”的人物,不能教书了,却又懂书,就去管书。在这些管理员中,与我关系较好的是“右派分子”蔡祥明先生。前一阵学院有大字报揭发,说他有可能是“逃亡地主”。


  人们说起“逃亡地主”就立即产生了一系列想象,好像罪大恶极的“黄世仁”、“刘文彩”害死了很多“喜儿”之后仓皇逃窜,逃到上海一所大学的阴暗书库里躲着,这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但大字报贴出来那么久,农民造反派并没有来抓他,这是怎么回事?我因为有一个“破产地主”的外公,大致能想象事情的基本面目,很可能是蔡祥明先生的老家有点钱,但他却一直流落在上海。

  我敲开了蔡祥明先生住所的门。那是教学楼东边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间,三平方米左右,只能放一张小床。我问起“逃亡地主”的事,谁知他一说比我想象的还简单,他曾对什么人说过,这宿舍太小,家乡房子大。“逃亡地主”就是从“家乡房子大”这个说法一步步“推理”出来的。

  我对他说,这事倒也不能掉以轻心,一有风吹草动还是会有人顺着这个罪名胡言乱语,因此应该把自己家乡的实际情况写出来,还要把那天关于“家乡房子大”的谈话过程写出来,作为申诉交上去,也算备个案。

  蔡祥明说他不会写这种东西,求我帮他写。又说要写这么多内容挺费事,这房间连一张桌子也没有,问我能不能抽时间到书库去写。

  这正合我意。我一心想着《人民手册》。

  那天我在尘封的书库里给他写好了申诉,他说昨夜反复思考还是暂时不交上去,而且也不知道要交给谁,暂且放在手边,等到有事时再交。我同意他的做法,却早已在东张西望间看到了那一大叠《人民手册》。

  我提出要翻翻《人民手册》,他没有阻止,因为这个书名不会给他带来“散布反动书籍”的罪名。他说他要暂时离开一下去开会,一小时后回来,放我出去。

  等他走后,我连忙找一个凳子爬上去拿下两本《人民手册》,很快找到陈毅市长的讲话,还摘录了他正面评价中国民族资本家、私营企业家的几段话。

  抄完之后我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重新打量这个书库。

  书库本不陌生,但被查封了那么久,今天见到,如逢狱中亲人。这么多亲人被判了无期徒刑,没有出狱的时日。其实,没有它们,真正被囚禁的反而是我们。

  一小时后,我跟着蔡祥明先生悄悄地离开了书库。三小时后,陈毅市长的话已经写在爸爸的申诉报告中。

  我为我的工作效率而高兴。

  但是,谁能想到,正是我的这个举动,给爸爸带来了灭顶之灾。
 两个星期之后我知道了事情发展的具体过程。

  造反派收到爸爸申诉后认为是“翻案”,开了一个小型的批斗会。爸爸又一次复述陈毅市长当年的讲话内容,造反派便大声呵斥道:“你知道吗,陈毅也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的人物,北京已经开始批判了!”


  爸爸完全不知道这惊人的消息,随口嘀咕了一句:“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停——余学文!”一个陌生的声音尖利响起,爸爸抬头一看,是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喊“停”后好一会儿不再有声音,无论是爸爸还是批斗会全场,都在等待。

  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在喉底轻轻笑了一下,终于开口。下面这段,是他与我爸爸的问答——

  问:你刚才是说,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答:唔。

  问:你过去学过语法吗?

  答:学过一点,忘了。

  问:“主语”没有忘吧?

  答:这没忘。

  问:“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这句话,主语是谁?你是说谁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答:我们。我是说我们大家对陈毅市长都不能过河拆桥,不是专指你们造反派。

  问:专指我们造反派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我们那么年轻,无权无势,说得上对陈毅过河拆桥吗?

  答:我说大家。

  问:什么大家?你的级别有多高?

  答:我没有级别。

  问:一个没有级别的人能对一个政治局委员,一个国务院副总理过河拆桥吗?

  答:可能用词不当。

  问:你用词很当。你说对陈毅不能过河拆桥,是在说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把陈毅当作渡桥和工具,你老实说出来吧,你究竟是指谁?

  答:……

  问:触及要害就不吭声了吧!其实你刚才躲来躲去,就是在躲主语,躲要害。既然这样,我不能不在你面前高喊一声口号: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

  …………

  ——从那天晚上开始,爸爸的问题性质变了。

  我听了爸爸对这个过程的叙述,头也晕了。“你这么一个小人物,怎么也碰不到上层政治啊。”我说。

  “不,全连上了。那次批斗大会后,我的另一个老朋友张茂宏揭发,说‘文革’开始后不久我在路上对他说过,陈丕显打不倒。”


  “你说了吗?”我问。陈丕显先生是文化大革命之前上海市的一位负责人。

  “很可能说了。”爸爸说,“我在广播里听过他的报告,口气温和,也比较实事求是,不像是坏人。而且全部打倒了,这个城市谁来管?”

  “你这是瞎操心。”这话我刚说出口就后悔了。爸爸并没有瞎操心,他只是在走路的时候与一位老朋友随口聊天罢了。

  “他们说我既为陈毅翻案,又为陈丕显翻案,因此是刘少奇、邓小平的孝子贤孙。”爸爸说。我没想到爸爸头上已经压了那么多帽子。

  这显然是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字狱”在现代的变种,可称之为“大批判文化”。这种“大批判文化”一旦与前面所说的“大揭发风潮”相遇合,其效果近似于核裂变。“大揭发”有本事把一丝风影说成铁证,“大批判”有本事把一声咳嗽判成大罪,结果,只要它们一联手,天底下任何人都有可能快速成为元凶巨恶、窃国大盗、杀人魔王。

  爸爸的那些“老朋友”、“当年同事”突然热衷于揭发,已经使爸爸无招架之力;又不知从哪里闯进来这么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矮个子男青年,核裂变立即形成。

  其实遭殃的岂止是爸爸,当时中国的万里山河,几乎全都沦陷于由大揭发和大批判交融而成的灾难之中。
 爸爸不能回家了,关押在单位的一个小房间里,只有星期天看守人员休息时才被允许回家拿点衣物。批斗会每三天开一次,后来觉得内容太重复,大家听厌了,就改为一星期一次。

  最恐怖的事情是薪水停发。这是我一直不想开启的记忆闸门,其中储积着太多的悲苦,怕一时喷泻,连我自己也受不住。但这是全家的承受、老少的煎熬,这是灾难的核心、邪恶
的杰作,我岂能避过?

  爸爸薪水停发后,单位里只发放“生活费”。当时全国“被打倒对象”的生活费标准是统一的,即每月二十六元人民币。

  我至今不知道是北京哪个部门订下这么一个数字的,查遍所有的“文革”史料都没有查到。然而,这对我来说可是一个冤孽般的数字,天天在脑中盘算,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也许是什么人粗粗划定一天一元,扣去四个星期天,变成了二十六?

  但是,他们算的是单人。他们真的不知道吗,在当时,很多 “被打倒对象”有着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很可能只有惟一的经济来源?

  而且,他们真的不知道吗,所有的人在星期天也要吃饭?

  当时在我家,这每月二十六元的人民币需要养活以下人口:

  首先是爸爸自己,关押处并不免费管饭。那年他四十五岁;

  然后是祖母,那年她七十五岁;

  妈妈,四十四岁;

  我,二十一岁;

  表妹,也是二十一岁;

  大弟,十八岁;

  二弟,十一岁;

  小弟,八岁。

  一共八个人。没有其他任何收入,当然也不可能保留存款,平均下来,每人每天一角。再扣去房租和水、电、煤的最低费用,每人每天七分。请当代青年不要误会,这不是指零用钱,而是全部生活费。

  爸爸在关押室里天天算这笔账,但他已经失去撑持这个家庭的权力。这个权力,已经落到我这个大儿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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