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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群拥挤成一团,争先恐后地挤撞着冲进溪水,溅起高高的水珠。这是清一色
的伊犁马,清一色枣褐色的、宽胸高背的伊犁马。其实,融雪汇成的溪谷很宽,从
哪儿都可以下河。马群可以先啜饮一番,再慢慢走上对岸的石路的,但它们偏偏嘶
着、吼着,甩着沾着水珠的长鬃,互相又撞又咬。马群到底是马群,不知道挂镫披
鞍,它们自由自在惯了。

    铁木尔勒马站在岸上,望着过河的马群。这条小溪往下流去,就成了大名鼎鼎
的巩乃斯河。再往下游走,它还能汇进伊犁河。河水也是自由自在的,象马群一样。
他瞟着河里的白浪,懒洋洋地歪在鞍上。

    送马是件痛快的事,因为马群都是精选过的大马,跑起来齐齐的,没有一匹会
掉队。铁木尔不喜欢在家里放牧,尤其不喜欢象阿莫尔那样一年年地放羊。放羊算
什么呀,那些卷毛的改良羊又憨又笨,绳索抽在背上也不肯跑一跑。他经常教训老
实巴交的阿莫尔说,他宁肯饿肚子也不去放羊。放马呢,看起来威风,加登巴当上
马倌这些年总是那样张狂。其实你张狂什么?他在心里恨着加登巴。你那一套,他
想,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去吃硝,去啃盐,怀驹的骡马不能轰赶,象老太婆一样罗
嗦。如今草不够吃,到处都在为草场闹纠纷。牧民们把马群叫做什么呢?他嘲讽地
想着,黑打草机。其实加登巴那群马大半是枣红的,不是黑的。冬天快来啦,骄傲
的马群就要老实啦。他喜欢幸灾乐祸地看冬天的加登巴那副寒酸的样子。你当马倌
也不值得羡慕。值得羡慕的只有我,他想。他喜欢这种长途送马的活计,轰赶着精
选的马儿跑过半个新疆。他不屑去和牧人们为草场的事儿斤斤计较。在这么宽广的
天山草原里,为几口草天天吵架还不如去死。他总是随口打个唿哨,马群就呼啸而
去,象一阵风,象一条河,加登巴即使气得咬牙,也只能被他远远地甩在背后。

    铁木尔突然把两只手指咬住,打出一声尖厉的唿哨。胯下的马猛地跃出溪水,
向对岸冲去。乳白的水雾高高地扬起来了。



    二百匹高头大马嘶鸣着奔驰。数不清的铁蹄掌在山石上敲出火星。铁木尔粗声
地吆着喊着,抡着扎手的硬牛毛套索,抽打着马群。嘿,让狂妄的加登巴为枯草去
发愁吧,让阿莫尔围着歪坍的冬窝子和一块冒碱的硝泥地转一辈子吧。他连连磕着
马腹,吹着吓人的口哨。马群愤怒地向前奔驰,洪流般涌过一道山谷,又涌过一道
山谷。天山这样辽阔,他想,天山象天一样辽阔。让他们咒骂我把马群赶得这么快,
让加登巴嫉恨地咒骂我吧。我就是要这么奔跑,在我的天山里游荡。即使将来我能
把那美丽的奥伽姑娘娶到手,在一个小湖畔搭起我自己的白色毡房,我也不会象他
们那样半死不活地过日子。噢,真的,他神往心驰地想,奥伽——怎能想象她会看
着我一天天地、没精打采地跟在羊屁股后头蹓躂呢?象她那样火热的姑娘!

    铁木尔驱着马群,对准了特克斯河的方向奔驰。他喜欢这样纵马,特别是当他
想起脖颈雪白的奥伽的时候。父亲总是骂他;但父亲也一生从不放牧,只是背着一
支单筒猎枪在天山里流浪。父亲一生中走遍了整条天山,从伊犁到巴里坤,再没有
谁象父亲那样熟悉天山了。铁木尔从小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那都是远在玛纳斯南
山、远在神圣的古尔班·博格达的故事,所以窄小的羊圈盛不下他了。马群正抖鬃
引颈,整齐地飞驰,象一条自由的河,象一阵自由的风。我能在一个夏天里穿越几
个部落的住地,我用几天工夫就能从准噶尔跑到伊犁河以南。铁木尔沉浸在自己的
遐思里,他喜欢能在回到家以后给奥伽姑娘讲这样痛快的故事。他喜欢当着人们的
面,和父亲谈论千里以外的一口水井。那些围听的牧人当然只好缄默无言。当然他
们只能闭上嘴,因为到过那样遥远的地方的,只有我们父子。他很清楚加登巴就因
为这个嫉恨他;他也因为这个,从来不把自视骄子的加登巴放在眼里。而奥伽呢,
他甜蜜而烦躁地又想起了姑娘的白脖颈来。虽然加登巴总是赶着马群在她家门口吹
口哨,可是姑娘也根本不把那家伙放在眼里。奥伽是一团火,夏天剪羊毛的时候,
她从早到晚都在快活地笑,弄得整个剪毛场心神不宁。她不喜欢用剪子,总是象男
人一样大把地撕下油腻的夏毛。她跑来的时候浑身尘土,满额汗珠,但是笑声却象
泉水一样甜。她轻蔑地朝加登巴撇撇嘴,然后就朝我这里跑来。他满足地想着,松
松地提着缰绳。有一次,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她发狂地使劲亲吻他的
嘴唇,吻得他的嘴唇疼痛难忍。铁木尔仿佛又感到了嘴唇的疼痛,他把手指塞进干
渴的嘴里。锐厉的口哨响起来了,马群突然开始疯狂地骤驰。风儿呼呼响着,大山
在两侧急急后退。哦,我的情人,铁木尔费劲地想着姑娘那鲜红醉人的脸蛋,我的
情人,我的阳光般明亮的姑娘,他心疼地悄声呼唤着,马群轰轰地驰向特克斯。

    铁木尔不太熟悉这边的路。如果他愿意,可以先跨过巩乃斯河,再从那拉提越
过大坂。进入裕勒都斯大草原以后,闭着眼也可以把马群赶进乌鲁木齐背后的大山。
但是临行时父亲说,毛头小子!老老实实地顺着这条路走吧!老头子那天喝得醉醺
醺的,总是用枪通条敲着他的肩膀。他已经是强忍着怒火坐在毡子上,他总觉得那
根讨厌的枪通条下一次就要敲在他的头上。如果敲了我的头,也许我会和父亲扭打
一顿的。老头眼睛血红,满嘴乱吼着。老老实实地走那条路吧,胆小鬼全都走那条
路,那拉提山口没有雪嘛!……老头在喝醉酒时总是侮辱儿子,他恨透了父亲这个
坏毛病。就算你一生里走遍了天山,他想,你也用不着侮辱人嘛。那天夜里他下定
了决心,要在深山里闯一条新路给老头子瞧瞧。我要走进峡谷,峡谷里水草都好,
马群能保住腿劲。等我把马群送上火车运走,我会回来找你,给你讲讲我走过的祟
山峻岭,后来,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奥伽。再
后来——奥伽就使劲地亲吻他,弄得他嘴唇生疼。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姑娘那
醉人的玫瑰般的双唇。

    在家乡的夏牧场上,等内地来买马的那三个兽医把两百匹马清点完毕,他就走
到父亲身边。他说:“再见吧爸爸,这回我要从您的汗腾格里峰顶上翻过去。”老
头气得摘下那条破单筒枪,嚷嚷着要崩了他。但是马群已经快步起程了,清脆的蹄
声中夹着他快乐的口哨。在天山里到处都是道路,让马群自由自在地跑吧,别去管
峡谷通向什么地方。翻过汗腾格里峰当然是为了气气老头讲的话,因为铁木尔知道,
父亲虽然在整条天山里处处肆无忌惮,但却把汗腾格里看成神。老头一提起汗腾格
里,浊黄的老眼里就出现一种躲躲闪闪的恐惧神情。铁木尔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抡
起粗硬的牛毛套索赶路。

    他在莽莽深山里已经走了三四天了。

    铁木尔总是避开人人皆知的那些大路,边问边走。夜里他住在随便哪个帐房里,
请新结识的牧人把自己的马群混进他们的群里一块下夜。晚上他能睡得暖暖和和,
早上也能喝上滚烫的奶茶。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在特克斯附近的峡谷里找一条通
道,在山里把马群养得又饱又壮,然后突然冲过裕勒都斯大平原。他打算这一回在
那片平原上日夜兼程,不是象牧民,而是象古代大汗的骑兵奔袭一样,一直冲到乌
鲁木齐市郊的铁道上。特克斯地方水草肥美,四周环抱着绿绿群山,他的脑袋里从
小就装满了关于那里的传说。奔跑在这种新鲜的旅途上,一道又一道地突破着地平
线的阻挡,这使他精神抖擞,满心愉快。

    这一天深夜时分,他和马群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远在伊犁河以北时,他就听
一个察哈尔人讲过这一带有一座废弃的木屋。那儿本来曾经是一个小林场。察哈尔
人告诉他说,那儿也许有畜群驻夏呢,既然小林场废弃了,牧民们一定会去占地方,
水草好嘛。此刻他牵着马,望着在深山里埋伏着的这片隐秘牧场想,那察哈尔人猜
得真准,瞧这儿草密得听不见马蹄声,厚厚的象铺着绸子。当他找到一户牧包安顿
下来时,他心里掠过一丝得意。父亲决不会想到我的马群到了这里,加登巴和阿莫
尔之流更是做梦也梦不到这个地方。我要在这个秘密的角落里住上几天,养好马群,
然后向东出山。加登巴,你不是一看见我就把马打得象鬼一样跑么。如果想比一场
就来吧,我要叫你看着二百匹马怎样冲出山口,冲过裕勒都斯,一直狂奔到乌鲁木
齐跟前。铁木尔在黑暗中绊了马,当他躺在木床上,看着那家厄鲁特人的主妇为他
掖着皮被子时,他又想起了奥伽姑娘。他久久地想着她,耳际轰鸣着马蹄的震响,
他的心里升起着一种攫获前的欣喜。



    第二天,马群果然象粘在草地上一样,动也不动地吞嚼着汁液饱满的草尖和浆
果。铁木尔百无聊赖地躺在草丛里,叼着根草棍。青草又软又稠,太阳又热又明亮。
他美美地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想象着冲出通往裕勒都斯大平原的山口时的威风情景。

    傍晚的草坡上闪着耀眼的阳光,羊群在阳光里浴着慢慢蠕动。厄鲁特人羊倌走
马过来,和铁木尔一块吸了一支烟。铁木尔瞧着分成三岔的山谷,谈起了这里的路
径。

    “向东嘛,当然就是你要去的裕勒都斯。”厄鲁特人指着山口,“那边呢,走
进峡谷以后,一天就能看见汗腾格里。”

    “汗腾格里冰峰么?”铁木尔问道。

    “对呀,汗腾格里。”牧人回答。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含着湿湿的草茎。前方葱茏的松林遮住了视线,他觉察
到自己心里正缓缓地涌起一阵潮水。汗腾格里,他想,天之王,天山之王,天山的
大汗,整条山脉的传奇主峰。那个羊倌哼着懒散的曲子,走进了那片浴满阳光的草
坡,被搅乱的光线闪晃着,象是撩逗着他。他轻轻地咬着那根草,觉得自己的牙齿
奇怪地颤着。周身的血液正悄悄地变热,鼓动着心脏愈跳愈急。汗腾格里,父亲的
神山,他想,父亲恐惧地崇拜的神山。有一次他用父亲的破枪瞄一只秃鹰,老头突
然劈手打开他的枪管。住手!不许对着汗腾格里开火!父亲吼得声音走了调,眼里
充满了血丝,他解释说,汗腾格里远在天边呢,但是老头吼得更凶了:住口,你这
狗东西!不许把枪口对着神山!他难得看见老头露出那种神情。此刻,铁木尔仿佛
又看见了老头的身影,仿佛看见老头正气急败坏地拦着路,端着枪站在那岔路口的
松树旁。也许他真会给我一枪呢,铁木尔想,他为什么那样怕那座山呢?为什么一
个百发百中的猎手还要那样怕神怕鬼呢?但是铁木尔不敢嘲笑父亲,毕竟有一百多
头野猪死在那条破单筒枪前面呵。

    夕阳沉没时染红了一大片云彩,松林和草地都镀上了一层红色。奥伽,这多象
你那鲜润的双唇呐,如果你坐在这里,你会怎么说呢?想到这里,铁木尔的心突然
收紧了。他知道那个火焰般的姑娘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什么话。她从井台上走下来时,
沉重的大水桶把她坠成了一根弯弯的弓。她的靴子褪了色,被井水溅得半湿。可是
她总是高高地挺着她的白脖颈,朝着原野上的骑手又笑又嚷。铁木尔使劲吐掉了那
根草棍。心里一片烦乱。真不知道为什么奥伽姑娘就爱上了我,那种爱使人再也没
有片刻安宁。于是,铁木尔回忆着那片小河左岸的野生林,在那片树林里,我说:
奥伽,我真想——真想把汗腾格里的雪莲花摘下来送你!……铁木尔深深地叹了一
口气,站起身来。他从山坡上牵回自己的黑走马。慢慢朝溪水踱去。

    溪水也被落霞涂上了一层红光,黑走马埋头长饮。他朝岔口西面望了一眼,只
见参差的松林在暮霭中一片迷蒙。那后面就是传说中的冰峰啦,他想。不知为什么
他感到对姑娘讲的情话有些太重。或者,走吧,明天就把马群赶上岔口西面那条路。
他觉得自己正在聚起一股狠劲。有什么能难住我呢?我会打着唿哨,冲上那座冰峰。
在天山里我怕过什么呢?去吧,去摘下那儿的雪莲花,把它扔到奥伽的怀里。把指
头插进嘴里吧,吹一声又尖又响的口哨。他想着,心里燃起了一片野性的火,他的
嘴角凶悍地扭歪了。

    可是他清楚地看见父亲的影子。有谁一生中用自制的子弹和短刀杀死过一百多
头野猪呢?有谁敢在冬季独自走过通往南疆的冰大坂呢?天山里,没有比父亲更勇
敢的猎手了,然而这个父亲却把汗腾格里看成神。他忘不了老头子在讲那件事时眼
睛里的恐惧。那一回,我等呵等的就是不开枪,父亲边讲边卷着一根莫合烟。那畜
生靠着汗腾格里站着,它想骗我,那畜生!老头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我瞧见—
—我瞧见那畜生正对着我笑,它对着我笑呢!那畜生!莫合烟折碎了,但父亲还捏
着它。那畜生闭着嘴笑,咬着两根弯牙。你想,难道我会上当么?我就是不开枪。
等呵等的,手指头已经冻硬啦。后来,那畜生也嫌冷啦,蹓躂着在雪里跺它的蹄子。
我看见那畜生慢慢地离开了那儿,它的背不再靠着汗腾格里啦,它张开那个臭哄哄
的大嘴打哈欠啦——老头讲到那里时,猛地跳了起来,把莫合烟一摔。我一枪就把
子弹打进了那张大嘴,那畜生的半个头都掀翻啦。铁木尔当时惊讶地望着父亲。老
头兴奋得眼角挂着泪花,双臂古怪地又挥又舞。那畜生输啦,半个头给打飞啦:你
想,难道我会受它的骗吗?我决不会朝着神山开火的!……后来,有一次父亲神秘
地把铁木尔唤到一边说,汗腾格里,那是神呐。告诉你,就是靠了它,我杀野猪才
象杀羊羔子一样利索。你知道我已经杀了多少了吗?

    铁木尔饮完马,独自走回那间松木砌成的小屋。晚上他借了厄鲁特人一条皮被,
在松林里给马群下夜。

    月亮升起来以后,岔口附近银光铺地,夜色清凉。他枕着马鞍躺在一株松树下
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神秘的峡谷。这样的峡谷他已经穿行了不知多少,从来都
是信马驰过,不假思索。他喜爱自己歪歪地骑坐着,风一般穿山而过的姿态。这种
骄傲的姿态不知惹恼了多少骑手,所以那些马倌和牧人都帮着加登巴那家伙,不单
不对他以礼相待,而且还时常冷言冷语。放羊群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已经忘了是
怎样得罪了他们。其实他从来不会有意伤人,他只是惯了。从小他习惯了随着父亲
游荡,后来又一次次地这样长途奔驰。这样的生活使他变得总是随心任意,不愿意
多费心思。美丽的奥伽更骄纵了他,使他一下子变得自信而好胜,使他再也不把虎
背熊腰的加登巴看在眼里,和奥伽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清晰地感到一股新鲜的活
力正淌进自己心里。那么疯狂的亲吻,他禁不住地想着,简直是一团可伯的火焰。
要是换了放羊的阿莫尔,也许会被吻得哭起来。奥伽,你真是个奇异的姑娘啊,他
想,你把人点燃了,那火烧在心里,也许会把一颗心烧成灰烬。所以我冲口而出地
说,我要为你去摘那儿的雪莲花。我怎么能不那样说呢,你使我觉得自己强健无比。

    铁木尔冷冷地望着月夜中的山谷,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去吧,去吧,
他暗暗地说,哪怕触犯了父亲心中的神。马群已经抵达山口,箭已经搭在绷紧的弦
上了。他感到四周的山都屏住了呼吸,传说中的汗腾格里冰峰正在寂静中诱惑着他。
无论如何,他已经无法摆脱这强大的诱惑了。



    黎明时,铁木尔的马群进入了峡谷。马群似乎知道自己正在背道而驰,通晓人
性地不嘶一声。天山阴坡的松林也静默着,没有摇响那水浪样的松涛声。

    马群在峡谷间蜿蜒着,道路变得陡峭起来。

    走到中午,马群来到了雪线。

    他望望前方,树林斑驳地刺破积雪,峡谷白茫茫地还在延伸。雪太厚啦,他捉
摸着,虽然到了雪线以上,也不该有这么厚呀。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催着黑走马
挤到前面,转身收缰拦住了马群。

    马群开始沿着雪线散开了,贪婪地嚼着原生的青草和灌木中的浆果。又深又密
的草丛一直埋到马腹那儿。他扯过马头,高耸的大山已经静静四合。前方的窄谷里,
隔年的积雪层层分明。到底是离汗腾格里近了,他想,低矮的小山上也积着这么厚
的雪。他又环顾了一下围合着的这道浅山,忽然歪着头笑了。他把帽子扣在脑袋上,
再把帽沿朝后一转。他下了马,用力勒紧了马肚带,顺手拍了拍黑走马光滑的脖颈。
当他开始催马上山时,先使劲地打了个尖锐吓人的唿哨。

    出发那天,他刚把马群赶出来,奥伽就追上了他。她没有骑马,径直从一道山
坡跑下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头巾掉到了肩上。她没有穿
靴子,湿漉漉的赤脚在青草地里染上了一层绿斑。铁木尔从马鞍上弯下腰去,捏住
姑娘的手。她的小手又硬又粗。整个夏天他都看见她在搓鬃绳,架起三角架用牛粪
熏羊皮。后来姑娘把手抽出来,递给他一包炸面饼。当他和马群驰远以后、他远远
看见了姑娘的身影,他看见那影子在快活地跳着跑着,奔向剪羊毛的棚圈。一角鲜
艳的花头巾在绿色的原野上一闪一闪地飘。

    山坡斜斜地陡立了起来,积雪忽然变得硬了。铁木尔打着马踏上坚硬的雪层,
他想着奥伽那粗糙的小手,不觉间心情变得沉重了。

    黑走马奋力地踏破雪层,向上登着。平滑光亮的雪壳被马蹄一块块地弄碎了。
铁木尔望着断裂的雪块,心里有些惊奇。没想到这道低矮的小山脊上面有这么硬的
积雪,他体会着马腿的劲头想,这样定黑马会出一身大汗。峡谷在这儿变成了一个
山坳,一道白色的屏障,低低地蹲踞着,遮住了背后的世界。黑走马是一匹胸肌发
达的好马,勇敢地甩着鬃毛,踏开一条扭曲的路。铁木尔咬紧牙关,耸起的身体向
前微倾,两脚牢牢地踏紧铁镫。这雪已经埋到马肚子啦,他想,黑走马很快会乏掉
的。他盯着黑走马脖颈上流淌的汗水,盯着一块块裂开的雪层,握紧了缰绳。但是
父亲,你已经不能再挥着枪通条吓唬我啦,我已经走上了通往汗腾格里的道路。那
朵雪莲花用不着送给奥伽,我倒是打算把它送给你,我的父亲。黑走马前进得更慢
了,他的脚镫不住地磕碰着拔出雪层的马腿。这峡谷的端头是个避风的缓坡,经年
越过坡顶的脊线被风卷来的雪沉积在这里,结成了白茫茫的一层壳。黑走马每一蹄
踏下去,都通地踩破一个深洞,然后再用前胸和膝骨把雪撞碎。他看见马身上已是
汗水淋淋,背后留着一道深深的雪沟。他解开了领口上的布钮。奥伽。我会把那朵
花为你采来,这不是一句玩笑。你使我在那个凶蛮的加登巴面前感到骄傲,我也应
当让你在草原上的姑娘们中间感到骄傲。

    黑走马突然直立起来,两只前蹄搭在冻实的雪上,铁木尔就势猛地一提缰绳,
但那雪面并不能经受住一人一骑的重压,扑地一声,铁木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坐
骑齐胸陷进了深雪,只留下一颈乌亮的长鬃露在外面。烈性的黑走马愤怒地暴跳起
来,而铁木尔已经跃身翻下马背。他的靴子只在雪面上停了一瞬,随即也噗通陷了
进去。他的脸涨得通红,嘴角狠狠地歪向一边。他拉着黑走马跳出了雪坑,又把马
拉到雪浅的地方扔下,然后就转身朝着山顶的那道脊线爬去。

    这个山坳里雪深及腰。

    铁木尔两只袖管里灌满了雪。山顶并不高,恬静地横在上面不远的地方,但他
没有办法加快步子,只能用大腿推着,用手扒着雪,艰难地开出路来。将融又冻的
雪颗粒粗硬,刀割般划着他的皮肤。铁木尔心中怒火冲腾。这么低矮的山,这么丑
陋的山也配拦着我吗,他呸地唾了一口。但是他只能挣扎着蠕动。当雪层硬得能承
受住他的身子时,他手脚并举,猛爬几步;但是只爬了几步,雪层又轰然坍塌了,
他带着一丝难看的笑容,又陷进飞扬的雪雾。两只赤裸的手渐渐变成了青黑色,他
无动于衷地瞟着自己冻坏的手,不出声地咧嘴笑着,继续向前爬行。锐利的雪块边
缘在小臂上割开了一个口子,他看见一条鲜红的血凝在那上面。他的脑子里已经万
念俱空,只觉得那白色的山脊线在前面闪烁。他觉得登上那条脊线并不困难,只要
他这么耐心地捱过这烦人的时间。太阳已经西斜,但他觉得自己能在这个太阳下面
登上去,他觉得这么干它一次挺值得,因为胜利的荣耀已经近在眼前。铁木尔觉得
自己此刻经验十足,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挑选方向,适当地使用力气。他挤破雪层,
用脚在雪里先踩实一个立脚点,然后伸直身体升上一步。太阳在这时完全露出了云
层,又黄又柔的光线撤满了山谷,在眼前沿着山脊勾画出一条眩目的银亮曲线。

    铁木尔僵硬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的双脚突然踏到了坚石般的地面。雪层中断了,
上面是一道镜子般的冰坡。这冰坡只有一人多高,他就要翻过这道可恶的丑陋山坡
了。铁木尔伸手死死扳住了波浪般弯曲的冰凌,竭力把麻木的左腿踏稳,然后把提
起的右腿向上迈去。

    他象一头死牛般重重地摔了下来。屁股砸在雪面上,深深地嵌了进去。他突然
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里涌出了泪。笑够以后他又攀住了冰凌。这一次他
忍住了一切,铁勾般的手指慢慢地把身体拉上了冰壁。他踩稳了两只脚后,贴紧了
冰面又攀了一步,使山脊线靠得更近些。当他终于腾出一条手臂搂住了山顶的一块
黑岩石的时候,他抬起头来。于是他的眼睛恐怖地睁圆了。



    眼前一望无际地起伏着一个山峰的海洋。从这条可怜巴巴的小矮山梁向前望去,
雪白的山尖紧紧毗连着,浪头一样地向彼岸滚去。他看不见这些雪峰的底部,只见
脚下的黑石头正危险地向前通向一派迷的海。挡在眼前的这片雪山之海傲慢又凛冽,
铁木尔看着夕阳洒在那上面的金晖,觉得金色的暖暖的阳光正在那儿变成冰冷的银
色。那银闪闪的一片迷茫把一切热力都吞掉了,淹没了,冻透了。这雪山的海绵延
着,在远处的彼岸化成一片寒冷的白雾。而在那白色的雾里,铁木尔下意识地搂紧
了石头——那白雾中正升起着一个晶莹浑圆的蓝色冰顶。铁木尔在看见这座冰峰的
刹那间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冻透。强烈的银光在那峰尖上夺目地闪跳着,灼着铁木
尔的眼睛,它明晃晃地闪烁着,稳稳地升起着,两翼曳出坚冰的绝壁。铁木尔绝望
地搂着石头,踡起了身子,望着那俯瞰一切的巨大冰山继续在彼岸升起。汗腾格里,
天上的王,他心里艰难地喃喃着,觉得自己的心在迅速地冻硬着。不可能,他麻木
地想,根本不可能。他觉得那耸入天空的雄大冰峰正朝他逼近过来;把他冻成一个
渺小的雪粒。他心里只觉得吃惊和恐怖,只觉得冷得要命。在这逼近的寒冷中,他
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冻得折断了。

    太阳露出来了,云层在向下沉淀。万道强烈的光束射在那矗立的冰峰上,终于
使那闪耀着上升的冰峰静止不动了。铁木尔挣扎着,拖起疲惫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开始扣紧衣领,重新束好腰带。他发觉自己的手指在激动地颤抖着,心里一片慌
乱。不可能,他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那么凄惨。这件事绝对不能对父亲提
起,他想,下山吧,找到自己的马群,这件事我要一辈子都瞒着父亲。这时夕阳挂
在了山峦的西方尽头,天空完全晴透了。隔着这片被阳光照得线条鲜明的雪岭的浪
头,他看见暴露在阳光中的汗腾格里冰峰屹立在天地之间,晶莹浑圆的极顶和微微
发蓝的前裾美丽又残酷。一直到死,我也不把这件事告诉父亲。铁木尔不愿再去望
那冰山一眼,他觉得往昔的自己已经在这里被埋葬了,连同着那些刺耳的口哨和散
漫的姿态。现在只有快些下山,趁着太阳还没有落。他仿佛看见憨厚的阿莫尔从羊
群里爬出来,朝着他不好意思地笑。马倌加登巴打马掠过他的身边,泥水溅了他一
头一身。他慢慢地背着汗腾格里转过脸,融化了的冰凉雪水正顺着他的胸脯下流。
我也不会把这事告诉你们的,他在心里悄悄地对那两个牧人说,我要把这件事永远
藏在心底,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永远的秘密。他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迈了一步,觉得背
后那冰峰正用刺骨的寒气催逼着自己。他觉得眼里满是闪闪的晶莹和谈蓝的光点。
他咬紧了牙关,在暮色中看准了冰坡上的棱坎。他探出一条腿,踩住了一个牢靠的
地方。这时他想起了奥伽姑娘快活的笑声和粗糙的小手,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使
劲地闭上了眼睛。

    下面已是暮色朦胧。在黯淡的雪坡上,黑走马正独自静静地仁立着。铁木尔隐
约看见那马儿正朝自己高昂着头。哦,我的黑走马,他心里猛地漾起一阵感动的潮
水。再往下可以看见雪线以下的松林,夕阳在那儿灿烂地照射着,弯曲的峡谷里披
满了金霞。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他默默地想,明天一早就出发吧,把马群赶向裕勒
都斯平原。

    他扳住波状的冰棱,一步一步地滑了下来,在雪地上站稳了脚,双手扶着那面
镜子般的冰壁。他感觉到那冰在灼热的手指下融化了一点,指缝里渗着一丝细水,
他喘息了一会儿,然后就踏着深深的积雪,朝自己的黑走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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