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第十章
                                
    我自做自受地选择了这种生活,并且没有本事解脱不说,还把这种生活强加给
妈,让她成为这种生活的受害者。
    在生人面前还能做个谦谦君子,忍而不发。在妈面前却忍不下去、也不忍了。
    知道不论跟谁都得进入角色,只有跟自己妈才不必着意“关系”,才能知无不
言、言无不尽,畅所欲言。干脆说,母亲就是每个人的出气筒。
    只要妈多说我几句,或是不听我的安排,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来说去,就
来火了。即使为了她好,也做得穷凶恶极。
    其实八十高龄的妈并没有给我多大负担,很少需要我的照顾,尤其我在先生那
边克尽妇道的时候,她不但自己做饭,还要张罗我们的日子……更不要说她前前后
后带大了我、又带大了唐棣,我们两代人都是她千辛万苦、东刨一口食,西捡一块
布养大的。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让我尽了一点所谓的孝道,最后还不落忍地匆匆
结束了这种依赖我的、前后不过两个多月的日子。
    妈从来没有累过我,倒是我把她累了一辈子,是我把妈累死了。
    就在一九九一年五月初我出访三周,知道妈舍不得花钱吃水果,特地把买水果
的钱留给小阿姨,让她必须定时去给妈买水果。回家一看,妈还是把这笔买水果的
钱收回了。
    见我急了眼,她分辩说她天天都按我的要求吃水果了。
    我打开冰箱一看,那是水果吗?都是些烂橘子!
    五月,在中国这种不注重保鲜技术的地方,是吃橘子的季节吗?那些橘子干得
成橘子渣, 而且越吃越上火, 妈的便结就会更严重。我大发脾气,把那一兜橘子
“哐”地一声扔到了墙角,还把妈的手杖摔断了。
    我说:“妈,我真是累死了。您要是疼我,就让我少操些心,我让您吃什么您
就吃什么,我就会少磨几次嘴皮子、少受许多累是不是?您看,为了这样的事,我
们三天两头就得吵一次。”
    一见我发了火,妈就摩挲着我的头和我的脸说:“好孩子,别生气了,妈改,
妈一定改。”
    可是过不了几天,她又不听招呼了。我又得大发一次脾气不可。
    我知道妈是为了给我省钱,哪怕省一分也好。她总觉得为我省一分钱是一分钱,
她省一分,我可不就少挣一分、少累一分吗?
    我急扯白脸他说:“妈,您再省,我也发不了财。您就是不吃、不喝。一个钱
不花,钱也剩不下。”她完全不懂我的劝导,更不肯和我合作。她就是不明白,我
的钱怎么也得花光,如其在别处花光,不如让她花光。可她就是不开窍。
    再不我就给她磕头、下跪,求她吃,求她喝。那种磕头、那种下跪,是好受的
吗?
    我不但不感恩于妈,甚至把妈这份苦心、爱心,当做是农民的固执。有时为了
达到我的目的,甚至说出让妈伤心至极的话:“您的脾气可太拧了,怎么劝都不行,
怪不得人家和您离婚,谁和您在一起也受不了。”

    这期间妈还问了问做过放疗的胡容,放疗疼不疼?胡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
    其实放疗的副作用还是很大的。比如恶心、低烧、脱发、消瘦、食欲减退等等。
虽然我为妈准备了预防这些副作用的药,但效果不会很大,她一定还会感到痛苦,
先生说,即使妈能闯过手术关,也不见得闯过放疗关,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但
是妈对胡容说的这些话,胡容也是在妈去世以后才对我说。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说,那天在我家门口告别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要对我说了,可是看我累成那个
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她不忍心再说这些令我大恸、大受惊吓的话。同时又觉得妈那
些话不过说说而已,妈看上去虽然不好,但也不至像她说的那样,说走就走了,哪
儿想到果然就成了真。
    我为你好、你为她好、她为她好……结果是事与愿违。
    这就是命!

    吃过午饭不久,妈说要上厕所。我没有扶她,还是要求她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
    可是我眼前突然一暗,就像落下了一道沉甸甸的黑幕,一件意想不到、让我感
到毁灭的事情发生了。
    妈不但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从沙发上出溜到地下,如鱼得水地在地上爬了
起来,她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已进入无意识状态,有一种大撒手的解脱,和魂游己
远的渺然。
    那瞬间,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一切都完了、再怎么努力都不行了的直觉。
    我的头一下就瞢了。
    接着是气极败坏,甚至是愤怒。
    那不是一般的气愤。
    妈这样做,简直是对我的爱的背叛;
    是对我自她生病以来,唯恐丧失她而饱受煎熬、担惊受怕的背叛;是对我们共
同的苦难、艰辛的背叛……我的大爱,那时一下变成了大恨。我恨妈的心理障碍;
我恨她的固执。她的固执不但是她的仇敌,也是我的仇敌;
    我恨她不再、不能和我配合,为迎战越来越近的脑萎缩、为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而决一死战;
    我恨她这样做不但对不起我,也对不起自己。我们最艰苦的阶段都熬过来了,
冒那么大风险、受那么大惊吓,情感上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现在却这样自暴自弃,
我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都救不了她吗?
    我恨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安排;

    接着这愤怒,是无底的恐惧。妈一旦知道这样滑下去的轻松,就再也站不起来
了。这一滑,可真是一滑而不可收了。如果截不住这个滑坡,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
我就别再指望她今后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了。我真怕她就此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从而
也就丧失了战胜疾病的勇气……
    一直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的、脑萎缩的后期症状,难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这简直就是往深渊里坠。我决不允许!
    妈非得活下去不可!那时,我要她活下去的愿望,可能胜过她自己。
    我没有扶妈,反而冷酷地说:“好吧,就当这是床,就此练练怎么从床上坐起
来。”
    妈在地上爬来爬去,翻来翻去,连从地上坐起来都不会了。爬到长茶几前就用
两条胳膊撑着茶几,两条腿软软地斜蹬在地上,一点劲也不使。仅仅靠着胳膊上的
力气,把上半身撑了起来。这怎么能站起来呢,要想站起来必须两条腿使劲才行。
    不一会她的劲就使光了,浑身累得发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驾不动辕的老马,
不论驾车的车夫怎么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来了。
    此后,我再不忍看路上那些驾不动辕的老马,那会使我历历在目地想起此情此
景。记得母亲去世不久,当我见到一匹滑倒在地的老马,不论怎样挣扎,也难以从
结冰的路上爬起来的时候,甚至站在大街上就不能自己的痛哭失声。
    妈一定力竭得魂魄出了窍,动物对此有非常的感应,对妈感情极深的猫咪这时
冲了过来,厉声地嚎着,用它的小脑袋一抵一抵地抵着妈的两条胳膊,好像为妈受
这样的折磨心痛不已;又像要保护妈;又像要助妈一臂之力……即使这样,我也没
有发出丝毫恻隐之心去扶妈一把。可见我连畜生都不如了。
    最后还是妈渐渐收拢了两条腿,两腿这时才能用上一点劲,然后站了起来。
    可我还是不肯就此罢休。见妈的腿好不容易懂得了使劲,就想趁此机会让妈再
巩固、巩固腿上的感觉。
    结果是适得其反。
    妈又出溜到地上爬了起来,一直爬到靠窗的沙发前,面朝南地跪坐在地上不动
了。
    那时她只要一扒面前的沙发就能坐到沙发上去。所以我还是逼她自己爬起来,
坐到沙发上去。
    可是她不,她说:“咱们协商协商。”她的意思是让我把她挽起来。
    我狠着心说:“不协商。”
    刚说完这句话,电话铃响了。是谌容来的电话,其实我何尝放心让妈老是跪地
上?三言两语说完电话又赶紧回到客厅,希望这一会儿能发生奇迹,妈已安坐在沙
发上。
    没有,妈还在地上跪着。
    她可能跪累了,两条胳膊全杵在身体左侧的地上,上半身的重量也就全倾斜在
那两条杵地的胳膊上了。因为上半身向一边倾斜,臀部也就翘起并向左侧扭去,这
样,她连坐直自己的身体也不会了。
    我说:“您把身体侧过来,屁股放平挨着地。屁股一挨地您就能坐直了。”她
照着我说的试了试,果然坐直了。
    我说:“您看,多容易啊。不过一秒钟的时间,您就会了。一切您都能做到。”
    她自己也说:“连一秒钟也没用。”
    可她就是不能自己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最后,我看时间拖得太久,她又实在不肯起来,只好把她搀起来。
    她刚在沙发上坐好,就用颤抖的手把歪斜了的帽子戴正,像所有遭了非礼而又
无可应对的弱者那样,只能自艾自怜、下意识地整整自己凌乱的衣着。
    这时她又要上厕所,我不再逼她自理,搀着她去了厕所。
    为她整衣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斑更多了。
    联想到她几天前就出现的瘀血情况,这才猜想妈可能又添了什么新病。我想,
一定要带妈到医院去了。但那时已是星期六的下午,医生护士都下班了,即使到了
医院,妈既无高烧又无痛苦,也不一定会引起值班医生的重视。妈虽然添了新病,
却并不一定是大病,等到星期一再上医院也不迟。
    可是我错了,那正是大病,而且是要命的大病了。
    妈也没有能等到星期一。
    要是我知道还有三十多个小时妈终究还是走了,我又何必强求她学习自理呢?
她去世后,小兰(维熙夫人)的妈妈说,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就是严格按照科学
的办法吃饭、锻炼,对延长他们的寿命又有多少实际意义,何不顺其自然呢?
    人这一辈子或许千难万险都能闯过,但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妈也一样。我能
犟过上帝、再让她重头开始,或再给我添上一段岁月吗?
    八十年的艰苦岁月,把她累苦了、也榨干了。现在她终于觉得力不从心,实在
挣扎不动了。她够了,不想再累了,她要走了。不论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了,就连
只有她和我知道的那个誓约也拽不住她了……

    考虑到她在地上滚来滚去,衣服滚得很脏,上完厕所我就给她换干净的衣服,
当我给她脱下夹克,转身去拿干净衬衣的时候,听见她在我身后说:“哎哟,全让
汗湿透了。”
    衬衣全让汗湿透了!
    由此可见刚才我逼她进行的那一番操练,让她的体力消耗到了什么程度!
    我却假装没有听见。我不但在逃避自己的过错,也在逃避她的控诉。
    然后我心虚地走出客厅。因为深感良心的谴责,竟一时不敢去照管她,她在沙
发上一直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坐着。
    晚上来热水以后,我说:“妈,我给您洗澡吧。”
    妈只说:“哎,别,别,别。”她不说“我今天太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因为, 那不等于是对我的谴责? 就是我把她折磨成那个样子,她也不肯说我半个
“不”;哪怕良心上的丁点折磨她也不愿让我承受。

    十月二十七号,星期日。
    一早起床,是妈自己叠的被。
    我夸张出意外的惊喜:“嘿,妈真棒,自己叠的被。”尽管我的信心在妈昨天
的表现中差不多丧失殆尽,但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仍然不死心地鼓励妈树立起奋斗
下去的勇气。
    她呢,纯粹是因为见我高兴,勉励地、也许还是勉强的一笑。经过昨天的消耗,
她的心力虽然丧失殆尽,可她还是挣扎着叠好了被盖。因为这将表明,她的身体正
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已经恢复到可以自理的地步。我会因此感到高兴……既然她的
身体状况在很多方面让我感到焦虑,就想方设法在尚能勉强为之的事情上安慰我于
万一。哪怕这种假相如海市蜃楼一样,转眼就是风消云散,能让我高兴哪怕几分钟
妈也会不遗余力。
    可能把妈的起居安排在客厅睡还是考虑欠周,她肯定觉得客厅终究不是一个名
正言顺的休息之地,所以早上一起床就让我把折叠床收起,整天坐在沙发上打盹。
不过她也许觉得坐在沙发上比躺在床上更便于起立?
    这一整天妈都坐在沙发上打盹,似睡非睡。每当我蹑手蹑脚走近她,为她把滑
到腿上的毯子重新盖好的时候,她都会睁开眼睛,像是看着、又像没看着我地朝我
望望。
    那目光宁静、柔和、清明、虚无、无所遗恨……我甚至还感到一种特别的温煦,
那正是生命之火在即将燃为灰烬时才有的一种温煦。
    我没有看出一丝异常、恐惧、悲哀、怨尤……也许那时她已心平气和地,慢慢
地走向归依她的终点,她的结局。折磨了她一生的烦恼这时似乎被她一路行着、一
路渐渐地丢弃。也许那就是很多人难以达到的于生、于死的通达。
    母亲去世后,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有人把死亡说成是我们的归宿。

    下午我到老家去洗脏衣服,因为洗衣机还在老家里放着。并取她在医院吃剩下
的“片仔癀”以便涂抹她身上的那些出血性紫斑,不知是云南白药,或是“片仔癀”
的功效,还是妈的吸收能力强,反正妈身上那些墨黑的瘀血斑块又渐渐地消失了。
    推开客厅门叫她吃饭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幽幽地问:“快天亮了?”
    我心里又是一堵。妈怎么连天亮、天黑都分不清了。
    我不能回答她,我不愿她知道自己又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在餐桌前坐定后,妈似乎又有些心慌,手也有些发颤。举放碗筷时,重重地往
桌子上一落,像是勉为其难地支撑着碗筷的重量;又像丧失了举手投足间的轻重分
寸。
    说话时气也抖抖的。
    现在才想到,她可能在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因为手术后我一直沉浸在胜利的
兴奋之中,她不忍打破我的那个幻象,不愿让我失望。为了这个,哪怕把就要一败
而不可收的真情再隐瞒一分钟、再往后拖一分钟也好。
    妈,就为了让我快乐这一会,您也许耽搁了诊救的时机,送了命,您为什么这
么傻?您怎么不明白?只有您活着,我才有真正的快乐。
    这些现象本该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极力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我还在为昨天
的作为而内疚万分,可是我的不安、我的内疚,常常表现为死不低头。我担心我一
有所动,就会显出自己的内疚。其实死不低头恰恰就是畏怯、是不敢正视自己的错
误。
    这一次,我的畏怯又酿成了我的大错。
    这是不是导致她十几个小时后离开人世的一个原因?
    而我那时仍然顽固地认为,我就是关心她,也不能显示出来。我怕妈会看出这
一点,从而造成她对我更多的依赖,懈怠了她对自理的要求。这对延缓她脑萎缩的
发展极为不利。我真怕妈会变成大夫说的那个样子。虽然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妈会变
成那个样子。那她该有多么痛苦。不过那时她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的是我,
那会比我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更让人难受。
    我要尽一切努力,延缓那个时刻的到来。
    这一生,凡是我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到了,便以为只要努力也可以改变妈的命
运。
    可唯独这件事我是彻底失败了。
    我的刚愎自用害死了妈。
    可是,妈,就算我没顾及到,您为什么不说呢?

    我还发现妈差不多吃一口饭或吃一口菜就要喝一口水。饭前我给她倒的那杯水
很快就喝完了,再往她杯里加水的时候我问:“妈,您怎么老喝水呢?”
    她说:“我觉得口干。”
    口干是不是临终前的一种征兆?
    小阿姨说:“我看“复方阿胶浆”上的说明,如果服后口干可以减量。”
    我拿过“复方阿胶浆”的说明看了看,果然有此一说。就说:“那就从明天起
减量吧。”
    显然我对妈如何进补还不如小阿姨经心。
    后来妈好像又渐渐地恢复了正常。这样,我就更没把她刚才的不适放在心上。
她一边喝着据说是对脑手术后进补有益的骨头白菜汤,一边指导我说:“熬白菜汤
最好还是用青口菜,肉也不能太瘦,油多一点才好吃,白菜吃油吃得厉害。”
    我见妈老不夹菜,先生却是口味很好的表现,特别对那盘炒豆腐。就拿起那盘
炒豆腐,往妈碗里拨了一大半,剩下一少半倒进了先生的碗里。其实先生并不贪吃,
就是有点挑食,不对胃口的宁肯没得吃也不肯动筷子。
    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不要说是吃菜,就连吃饭妈也是吃个半饱。这大概是她过
去长期寄人篱下的后遗症。
    要是妈一出院就住在自己的家里,心理上肯定会好过得多。我真后悔没有让妈
住到旅馆或是招待所去。
    那个装修公司赚的真是黑心钱。装修费用我在八月十五号就交齐了,可是因忙
着给妈治病,一直没有顾得上去照看,装修公司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弄得十二月
二十号才能进人,历时四个月零五天,全部工程不过就是贴上壁纸铺个地板。
    这所为妈而搬迁、而装修的房子,妈一眼也没看着。
    新房子所处地段比较繁华,不必费很多周折妈就能上街遛遛,她也就不会感到
那样寂寞。且与北京急救中心只有一墙之隔,我知道妈早晚有一天会需要急救中心
的帮助。
    一眼没看见还是小事,在她急需抢救的时候,我们还住在先生远离急救中心的
家里。
    我又后悔何必那么自觉?医生说下面还有三个等着开刀的病人,需用妈那间单
人病房,我就马上让出病房,其实这种手术,既然能晚一天,再晚两天也是没什么
关系的。我是不是又犯了吃里扒外的毛病?总是为别人着想、为别人的利益而牺牲
妈。要是不出院,当时抢救也许还来得及吧?
    吃过晚饭我对妈说:“妈,洗澡吧。”
    妈说:“哎。”
    洗澡的时候妈对我说:“我的头发长出来五分了吧?等到春节就行了。不用买
假发套,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本来打算忙过那一阵,在妈头发没有长好之前,给妈买个假发套。
    妈的头发是长得很快,可是绝没有长到五分长,但我却说:“可不是有五分长
了,您自己摸摸。”
    我牵着妈的手指,向她的头上挪去,她翘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用拇指和食
指捏了捏自己的头发,相信她的头发果然有五分长了。
    那一天先生家里刚来暖气,所以洗澡间里还是很冷,我把水温调得比较高,并
且一直把水龙头对着妈冲,冲着,冲着,妈像想起什么,大有异意地“嗯”了一声,
把水龙头往我身上一杵。可能她觉出洗澡间不够暖和怕我着凉,想让我也冲冲热水、
着点热气。
    自七月底以来,妈很少这样做了,这倒不是说她不爱我了,而是她的魂魄那时
似乎就已远去。
    我把水龙头给妈推了回去,说:“妈,您冲。”她也就没再坚持。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妈在世间对我的最后一次舐犊深情了。
    我发现她的手很凉,就尽量用热水冲她的全身。其实星期二给她洗澡的时候,
我就发现她的手凉了,不像从前,就是到了冬天她的手脚也比我的暖和。我还以为
是暖气不热的缘故,现在当然明白,这都是人之将去前的征兆。我一面给她擦洗,
一面和她聊天。“您‘谵妄’的时候为什么老叫奶奶?”
    妈说:“因为奶奶对我最好。”
    “您不说是二姑对您最好吗?”
    “还是奶奶好。”
    我对妈“谵妄”时老叫奶奶心中颇怀妒意。心想,奶奶有我这么爱您、这么离
不开您吗?奶奶给过您什么?难道有我给您的多吗?
    其实,那是人在意识丧失、或是生命处于最危急境况下的一种回归母体的本能。
生命最后的依靠其实是母亲的子宫。
    而且,不论我如何爱她,永远也无法与情爱的摄人魂魄,或母爱的绝对奉献相
比拟、相抗衡,妈自小丧母,只能将奶奶的爱当做母爱的代偿。可是就连这种代偿
性的母爱,她也没能得到多少。
    虽然这样想前想后,但每每想起妈叫奶奶的情景,我还是会谴责自己远远赶不
上一个乡下的穷老太太。
    我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其实也是一种反省,妈叫奶奶不叫我,难道不是
对我无言的批评吗?要是她很满意我对她的照料,就不会想奶奶了。
    给她擦洗完后背就该擦洗腿和脚了, 我发现她的脚腕周围有些水肿。 便问:
“腿怎么有些肿?”
    “这是昨天累的。”妈像叙述着一个既和她、也和我无关的不尽情理的故事。
    虽然只有一个“累”字,可不就是对我最有力的控诉。
    同时也明白了妈是永远不会了解我宁背不孝之罪,也要她树立起活下去的信念
的苦心了。更不会了解我对她的这份苦爱。
    我颓丧地蹲在妈的脚前,仿佛是站在一个哪边都不能依靠的剪刀口中间,深感
自己无力而孤单。
    妈脚腕周围的水肿也许正是整个机体败坏的表现,可我这时又不强调科学了,
而是用毫无科学根据的“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说法排除了我的多虑。
    该洗下身了。这时我恰好站在她的身后,我的两双手从她的后肩头骨插进她的
胳肢窝,只轻轻一托,她没有一点困难就站起来了。
    我的眼前简直就是一亮。我一下就明白了,过去我只是站在她的面前抱她起身,
这恐怕是她只能、便也只会用脚尖着地,不会用脚后根着地、腿部使不上劲的原因
之一。
    这更说明妈站不起来,不是指挥四肢的脑神经受了损伤,就像我说的那样,是
她的精神障碍以及我的训练不当所致。
    妈不但松了一口气,更是难得地喜形于色。主动地让我一连地扶着她练习了好
几遍。
    给她洗完澡并穿好衣服之后,我对她说:“等着,等我穿好衣服送您出去。”
    她说:“不用,我自己走。”
    我在门缝里看着她出了洗澡间后墙都不扶,挺着背,不算挺得很直,但也算挺
着往客厅走去。
    等我洗完澡到客厅去看她的时候,她又变得有点怪。她提醒我说:“我的钱在
裤兜里装着,你们洗裤子的时候别洗了。”
    我说:“妈,您没换裤子,再说钱也没在裤兜里装着。”见她这么固执地认为
钱在裤兜里装着、而且认定会被我们洗掉的样子,就拉着她的手走到客厅的橱前,
拉开橱柜上的抽屉,给她看了看放在抽屉里的五十块钱,“妈,您瞧,钱不是在这
吗?”
    她好像看见那张钱似的应了一声,可是她的视线根本没落在抽屉里,而是视而
不见、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的虚空。
    见她这般模样,我又拿起那张钱放在她手里,让她摸了一摸,“妈,您看。”
    她又应了一声,可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我心里飘过一阵疑惑,却没想到是不是有些不祥。
    回家以后,她像在医院“谵妄”时一样,老是要钱。她说:“给我点钱,我手
里一个钱也没有怎么行。”
    我想妈短时期内不会独自出门,也不可能料理家务。象征性地拿了五十块钱给
她放在客厅那个橱柜的抽屉里。
    可能妈这辈子让穷吓怕了,手里没有几个钱总觉得心虚。没着没落。
    这种没魂的样子一会儿就过去了,妈又恢复了正常。
    我吩咐小阿姨熬红小豆、莲子、山药粥的时候,妈说:“把瑞芳给的红枣放上
一些。”我忙抓了几把枣洗了洗放进锅里。
    妈又说:“多放点糖。”我又嘱咐了小阿姨多放一些糖。
    熬粥的时候,我守着妈坐下了。这时,我又说了一句老想说、却因为难得兑现
所以就难得出口的话:“过去老也没能抽时间陪您坐一会儿,现在终于可以陪您坐
着聊聊天了。”自从妈生病以来,我做了至少半年不写东西的准备,以便更好地照
料妈。
    但是星期二给妈洗澡的时候,我冻感冒了。我怕传染给妈,好几天没敢多和她
接近,直到我大于正常用量的几倍服药,星期日才见好转。幸亏星期日我的感冒好
了,这才可以和妈在一起呆一会儿。否则连最后的这个相聚也不会有了。
    我没有对妈说起我的感冒,怕她为我着急。可是我又怕妈以为我不关心她、冷
落她,把她撂在一边不管。一向大大咧咧的我,想不到人生还有这么多时候,连这
样琐碎的事也要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地难以两全。
    可是妈知道我的用心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妈恰恰就以为我是冷落
她。那么她离开人世时,心境该是如何的凄婉。
    妈说:“我也不会说什么。”说不说什么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终于天良发现,
想到了妈对与我相聚的企盼,终于和她偎依地坐在了一起。
    我嗑着孜然瓜子,是妈出院第二天,我到稻香村去买她爱吃的芝麻南糖时一并
买的。
    妈去世以后,我再也不吃瓜子了。一见瓜子,就会想起那一个最后的夜晚。
    她咬了一口芝麻南糖,说:“过去的芝麻糖片比这个薄多了。”
    现而今,又有什么不是“俱往矣”的呢?
    但我还是感到鼓舞,她连这样小的事情都记得,不正说明她的情况不错又是什
么?因此我还跟她斗趣地说;“妈还挺内行。”
    糖块又厚又硬,咬起来比较困难,妈只吃了一块就不吃了,我当时以为她可能
是怕硌坏了她的假牙。其实妈那时哪还有心气吃糖?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给她剥
了一些糖炒栗子她也没吃,全给了小阿姨了?记得我还埋怨过妈:“妈,我好不容
易剥的,您怎么给她吃?她要吃可以自己剥嘛。”
    妈轻轻地责怪着我:“你不应该那样给我夹菜,让老孙多下不了台。”想不到
这也是妈对我的最后一次责怪了。
    我说:“那怎么了?不那么夹您就吃不上菜了。咱们吃的又不是他的饭,咱们
吃的是自己的饭。”
    强调这点和用行动证明这点非常重要,妈对嗟来之食有难以忘怀的痛楚,和难
以化解的羞辱之感。就是这样,妈还不往饱里吃呢。对她来说,这到底不是自家的
餐桌。
    妈又说:“老孙这次表现不错。不怎么馋,吃菜也不挑。”
    唉,他要是不挑食,我也就不会那样给妈夹菜了。
    我倒不是和他争食,我是怕先生这种不必谦让的、自家人的亲情,让多愁善感
的妈生出寄人篱下的伤感。我倒好说,妈到底是住在先生的家里,就是多些客气,
也不会多余。
    看来妈对借住先生家,以及先生此次的接待是满意的。对于她的满意,我自然
应该扩而大之。难道我不是这个仍然肩负着各方历史关系的家庭、转承启合的轴承
吗?便立刻请先生到客厅里来坐。当着妈的面,为建设我们这个家园,我又做了一
次笨拙的努力。“妈说你这次表现不错。”
    妈白了我一眼,这就是她今世对我的最后一次无言的训斥了。宽宏大度的妈,
定是觉出我这句话的不堪入耳之处了。
    先生曾经身居高位,有时肚里能撑船。毕竟惑于情爱,凑巧也能让我三分。他
没有计较我的不敬,也抓了一把瓜子嗑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闲话。
    我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反正是每个围坐在一起的家庭都会说的那些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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