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六章

    半截河……

    天刚蒙蒙亮,车厢里骚乱起来,大家都吵吵说到地方了。

    肖潇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朝外看,什么也看不清。到地方了,到什么地方了呢?
她问别人。没人理她。火车停了,车门也开了,可是根本没有站台,路基那么高,
只能把旅行袋扔下去当台阶,听得见袋里的饼干咔嚓咔嚓压成麦片的声音。火车站
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白灰飞扬,昏天昏地的。她擦着眼泪往前走,差点绊了一下,
这才看清前面有两辆拖拉机,拼成一张台子。拖拉机的厢板都放下了,两边绑着两
根树干,上面有一道绳子,吊一块大红布,写着:半截河农场欢迎知识青年接受贫
下中农再教育。

    半截河?她觉得好奇怪。半截河?她生气了。我不当半截子革命派,我要回去!

    又一阵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便学着大家的样,也从书包里摸出一副墨镜来
戴。好多男生把从杭州带来的草帽也戴上了,这是一种窄沿的男式草帽,就是电影
里特务常戴的那种。

    大宽边草帽,火车上没法带呀。

    有个小个头跳上了拖拉机,又站在一张凳子上。大家鼓掌,呼口号。他劈头一
句:把你们脑袋上的礼帽摘下来!大伙哄笑。

    这是南方草帽,不是礼帽。陈旭嚷嚷。

    小个头很生气,拍拍屁股,露出身后一把乌溜溜的手枪。

    大声说:

    管你是个啥帽,到哪疙瘩就得服哪疙瘩管。还有。把那些个资产阶级迷(墨)
镜通通给我摘下!

    他们象鸭子一样被轰进一座围墙里的一间大房子,进门两条长炕,有人说可以
跑百米。带枪的小个子咳一声,说:我叫孙汝江,保卫干事。

    老子的孙子!陈旭哼一声。

    你说啥?我学东北话。你肴(学)啥?你不是姓孙么?孙字,小子也,对吧?
你敢诬蔑贫下中农?

    贫下中农孙汝江,哈哈,看你就够半个人高,三个字一边去掉一个边旁,叫小
女工得了。小女工!

    困觉,困觉,明朝再讲。她学上海话,怪好玩。

    “小女工”暴跳如雪,在门外大骂。

    你说啥?控告?明天去控告?你敢!

    你听得懂人话吗?木陀,猪猡!女宿舍里纷纷咒骂起来。“小女工”一步蹿进
宿舍,去掀被子,大声吃喝:起床,通通给我起床—一她从车窗里爬进一列火车。

    火车往白皑皑的冰山雪海开去。

    她坐在行李架上,行李架的顶上是蔷薇色的天空,挂满了一朵又一朵大红花。
她采了好多,发现它总是湿漉漉的。她抬头,发现很远很高的天上有一顺黑色的星
星,正悲哀地眨着眼睛,滚出一粒粒又圆又大的眼泪,淋湿了花瓣。把花芯里的花
粉也冲走了。

    给我一朵。给我一朵。有个尖尖的嗓音说,她低下头,看见车门口出现了一捆
稻草,象一座稻草山,朝她移过来。

    给我一朵,我叫郭春莓。

    她看见稻草山底下。钻出一个人,穿一件紫红色军上衣,圆圆的脸,大眼睛,
很意气风发的样子,原来郭春莓是在背稻子,稻捆比她的身子高好几倍,女生里就
数她背得多。

    你也到北大荒去吗?她问。

    是呀,我哥哥也在北大荒,他是第一批支边青年,叫郭春军。奇怪的是,花儿
一到郭春莓手里,就变千了。她身上堆满了大红花,稻草都变成了花芯了。她们坐
在行李架上唱歌,先唱一支《红梅赞》,又唱《洪湖水,浪打浪》。火车开得快极
了。

    快得每支歌刚一张嘴,就立刻已经唱完了。

    后来火车停在一座巨大的城门底下,城门的那一边全是银光闪闪的冰块,城门
上有三个大字,写着:关——海——山。

    关海山是谁呢?她忍不住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拉着郭春莓就往车厢外跑,一仰
脸就看见关海山坐在对面银白色的山顶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抽得四周的山峰全是
雾气腾腾的,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的身影,又扁又长。

    关海山真长呵!她说。关海山真大呵!她说。我不叫关海山,我是长城。那又
扁又长的关海山说话了,竟把郭春莓身上的红花震掉了好几朵。

    她再仔细看,那果真是长城,盘在山梁上,又陡又直,同电影里的长城一样,
她跳起来,同郭春莓抱在一起,滚成一面,她们叫道:

    我们看见长城啦——

    长城原来是一个人呀。

    长城原来是一条龙呀。

    话音刚落,那条龙就飞起来了。灰色的鳞片,在银光的照射下,竟变成了树叶
般的墨绿色。她好奇怪,正想用手去摸,发现那不是一条龙,而是一列火车,正隆
隆地朝城门外开去。

    等一等……她们追上去。

    她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那火车。她跑得快,火车也快!她跑得慢,火车
也慢,她对火车喊:我们到半截河农场去,我们不是半截子革命派。

    刚说完,火车发出尖利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飞舞。空嗵——它怒吼,
猛地翻了个,车厢倾倒下来,砸在她的胸口。

    她睁开眼,栅栏似的电线杆,窝头似的小房,奇形怪状地从车窗外掠过,苍白
的云块,疯长的绿树,在她头顶飞旋。

    她发现自己靠在陈旭肩上,一只手,压着胸口。

    “放心睡好了,”陈旭说。“到佳木斯要一个钟头……”他斜侧过身子,把外
套象围栏似地小心环过她的肩,挡在车窗的缝上。

    等一等……她追上去。

    火车发出尖利而恐怖的怪叫声,车轮子上金星旋转,哐啷——它怒吼着,吐出
一支烟囱,停住了。

    她们走进车厢,看见行李架坍塌下来,箱子。旅行袋全都象开了膛的鱼和鸭,
肠子流得遍地。茶杯、蛋糕被压成了蜜枣,车厢也变成了椭圆形和三角形……

    是谁拉的紧急掣动闸?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乘警,威严地走过来。

    是我。陈旭在车门边上一动不动。

    她满心好奇:你知道哪个是紧急掣动闸?

    陈旭指了指自已衣服上的一颗扣于。乘警没收了那颗扣子,说:

    你胆敢拉紧急掣动闸,造成四节车厢损坏。你想阻挡时代的列车吗?

    她说:你骗人!这只是一把铁锹呀。

    你说什么?乘警的鼻子变白了。是的,只有我知道,它是一把铁锹。

    陈旭说:铁锹劈死人,象削萝卜一样。

    郭春莓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她身上的红花全变成了白花。

    我的哥哥死了。她说。我的哥哥死了。让火吞在肚子里了,他去救火了。她把
一只罐头盒塞给她,说:这是我哥留给我的小油灯。

    她看见罐头盒上写着字:烈士妹妹郭爱军。

    郭爱军是谁?

    是我呀,我改名了。以后你就叫我郭爱军,我是烈士妹妹。

    郭——爱——军——她念道。可一出口,她发现自己念的仍然是郭春莓三个字。

    她重来。郭——爱—一军。

    可念出来的是郭春莓。

    她不耐烦了。告诉你,世界上根本没有郭爱军这个人。

    烈士妹妹又不是烈士。她把小油灯往窗外扔去。油灯灭了,满地的豆秸呼地着
起来,田野亮晃晃一片……

    又是粮囤。每一个小站、每一个村镇,冷落荒僻,却有这一座座泥草炕席混合
砌成的碉堡,虚张声势地星罗棋布。

    谁知那耗子洞里是什么,苞米面?高粱?小米?

    为打仗?为大批判?为生儿育女?

    堆满了黄橙橙谷物的场院。那一春一夏辛苦的汗水,被阳光晒干了,滤去了脚
杆的泥和锄板下的野草,便浓缩成这一粒粒粗糙而饱满的金豆豆。碾压得溜光平滑
四四方方的场院,是阳光最后的栖息地。它用细密的利剑斩断那麦粒那谷子那高梁
米儿同大地的脐带,让它们摇摇晃晃站起来。舒爽的风,扫除着它们身上残留的湿
气,象母羊一口口舔净它们的毯子,放它们独自去世上旅行……

    于是那新鲜而幽闭的生命,推推搡操,急急忙忙地在蓝天下打滚翻个。忽而变
一道香喷喷的虹,忽而变一座金灿灿的山,尽性儿撒野撒娇,只等着那些陌生又笨
拙的手,将它们一铣铣灌进麻袋去……

    他奉命看管晒场,备足一冬的口粮、种子、饲料……他气度轩昂地踱步巡回,
从中获得了一年汗水的报答。他没有那么多闲情,却也看得入神,看得感慨。他尚
未有贫下中农那种由衷的丰收喜悦,却也为之欣然,为之振奋。这秋的场院,明明
地散发着主人的豪气,提醒着他日益成熟的自我。

    吃过中饭回来,看老远,感觉有些不对头。蓝天下一块黄底牌,忽地涂满了红
绿黑白,还慢吞吞地蠕动,懒洋洋地哼哼,挺着永远填不饱的大肚皮,伸长着贪婪
的尖嘴,一个劲大嚼大啃,埋头苦干。心满意足了,便打呼噜蹭痒痒,身上挂着麦
粒,脚下踩着麦粒,嘴里嘴外都是麦粒,倒好象一次六畜大聚会,一张张嘴,比麦
粒儿还多了。

    他看得冒火。抬起一块砖,朝一头老母猪砸去,鸡炸了窝,飞开去,转跟又扎
堆。老母猪纹丝不动,有老猪腰子。连狗也来凑热闹,拱出一条条沟,尽大鹅大摇
大摆地美餐。好象它们的主人,连偷食的方法和毅力,也都传授得头头是道,同它
们的主人一样,占不上便宜,就算吃了亏——

    这满场院公家的粮食,不吃白不吃,也算是帮你攉拉攉拉,回家再喂点水儿,
一天不就打发了?

    “给我轰!”他对手下的战士大吼一声。一时间鸡飞狗跳,分不清猪毛鸡毛麦
皮谷糠。十几个小伙子折腾得气喘吁吁,可等你一站下,又是不请自来,又是四面
夹击,一群当然食客。

    他去找分场主任,征得同意,写一纸通令,贴在仓库门口:又在广播里喊了几
遍,颇有声势,但第二天,黑猪白鹅却有增无减。

    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他真的恼怒丁,发下狠,下令大逮捕。三光政策,格杀
勿论。倒不全是为了粮食。为了他还算是个知青排长。

    他们把所有的鸡鸭大鹅,捆好了倒挂在树上,一串串,一排排,象城里的酱鸭
店。那几只肥猪母猪缚住四脚,扔在树下,象个屠宰场。大伙都乐意做这件事,好
开心,有点象破四旧,把心中的什么怨愤,借机砸个稀碎,或是大扫荡,大破坏,
彻底痛快……

    捆完了,一排青年,站在树下起哄。

    “谁家的鸡,撑死喽——”“谁家的鸭子,吊死喽——”“再不来领去,没收
喽——”肖潇扯他的衣角,低声说:“别挂啦,会挂死的。”挂死了更好,食堂顿
顿玻璃汤,连肉星星也见不着。

    那帮老娘儿们离老远站着,不干不净地大声骂街,上前吧,不敢,回家吧,不
放心。只好跺着脚干瞅,把脚下的沙地,掏出个窝窝。

    刘老狠走来,蹙着眉说:“放了算啦,那些败家玩意儿。下回可不敢啦——”
“不!”他决不动摇,内心充满复仇的快感。这回看谁治谁?

    谁接受谁的再教育?“每家写个检讨来领!”他宣布。

    磨蹭到下午,什么会计啦、机耕队长啦,终于都让老婆哭丧脸送来孩子代劳的
检讨书。十句九不通。他又打回去让改,折腾够了,才让人把那些奄奄一息的畜生
解救下来。天快黑时,只剩下十几只“白洛克”和一头花母猪。

    有人说,那是保卫干事孙汝江家的。

    那威风凛凛的孙千事,除了“小女工”,还有个外号叫“耙子”,他老婆当然
是叫“匣子”。治家理财,一向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这天孙耙子大概外出开会,
傍晚才终于闻讯赶来,屁股上晃着枪,直奔树去,先把那串鸡挨个拍一遍,拍得吱
哇乱叫,知道没死,回头,嘴一歪,吼道:“你用对走资派的办法对付贫下中农?
你算老几?……

    你——”后半句话咽回去,保卫干事不会不知道他的出身——三代工人。

    他一句话没有说,冷冷盯着“小女工”的枪套,盯曹他爆满私欲的混浊的眼珠。
脚底沉沉地伸出几枚铁钉,卯到地深处,扎出一层浮油似的轻蔑和失望……

    “耙子”让步了,为拯救那些亲爱的鸡们。

    “耙子”也从此恨上他了。为他的轻狂。

    他心目中原来就已经模糊、破损的贫下中农形象,象一尊破雷雨击塌浸透的泥
塑雕像,再也难以复原,泥浆四处以淌……

    金灿灿、黑黝黝的粮囤……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