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八章

    石板路。一副未上漆的旧木桶,晃晃悠悠,洒下一路水痕。

    巷口有一个几十个人家公用的自来水龙头。

    煤球炉冒着黄烟,弥盖了横搭在房檐两侧细竹竿上的棉絮和尿布。墙根下晾晒
着毛豆壳。大盆里浸泡着黑糊糊的油纱头。

    从尿布和黄烟下穿过去。狭长而拥挤的小巷。

    一座低矮的木门,正对着一口四四方方的水井。“姆妈——”陈旭喊一声,推
开门。她跟上去,又怯怯地站住。

    屋里所有的人,举着筷的。端着碗的,通通愣住了,惊恐地打量他们——

    “我回来搞外调。”他宣布,回头说,“肖潇,进来呀!”她被一道道目光包
围,审视的、疑虑的、挑衅的。

    你真是丑得厉害!野鸭子们说。不过只要你不跟我们族里任何人结婚,这对于
我们倒也没什么大关系,——可怜的小东西!他决没有想到要结婚:他只希望人家
准许他躺在芦苇丛里,喝点沼泽里的水就够了。

    “肖满同我一道回来,她回来看毛病,胃溃疡。”陈旭把她肩上的书包放在凳
子上,让她坐在一只竹椅上,去倒开水。

    “也不先吓(写)封信来?”他姆妈眯细的眼仍盯着肖潇,勉强笑了笑。她穿
一条肥大的花短裤,手背上沾着菜叶。趿一双大屐鞋,眼里说不上是慌是喜,腮下
的肉木木地动了动,咧开嘴露出一颗金牙,仍然疑惑而僵硬地笑着。

    “写信写信,我写了信从来收不到回信。”陈旭嘀咕。

    “你阿爸……你阿爸做夜班,一歇就回来……介远的路,坐几天几夜火车?先
困觉,要么先攉浴……

    吃过饭没?阿莲,去拿两只菜瓜给阿龙他们吃。”她的眼光迅速扫过肖潇的腰
部。肖潇觉得她那些话一句也不是对自己说的。好象他们从一去不能复返的疆场、
从地狱回来。逃兵?肖潇不自在。她一点儿不喜欢他姆妈说那种地地道道杭州方言,
管洗澡叫“攉浴”……但愿她永远不会叫她姆妈。阿龙?她记起陈旭说过,他的名
字是“文革”时改的。

    她被领到厨房去攉浴。一板之隔,前面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她听见陈旭咕嘟咕
嘟喝水,打呵欠,他姆妈用大蒲扇啪嗒啪嗒地给他扇凉。

    “为啥不过年辰光回来?旧年子,屋里腌两只猪头,猪头肉尽吃!黑龙江冻死
人了,生冻疮不生?”“不生,有炕。”“啥糠?”“砖头底下烧火,人困在上头
……”“有这种困法?我还当是铜火铳哩……”“阿哥,狼有没有看见过?”“熊
呢?熊都是瞎子吗?”“他们说六月里天热,到河里掘两块冰吃吃……”别的小鸭
倒是很可爱的,腿下有一片红布的老母鸭说。如果你找到一个鳝鱼头,把它送给我
好了。
    木门吱吱响,堂前进来个人,脚步重重,八仙桌上杯碗乒乓摇晃。

    “阿爸!”她听见陈旭的声音。”农场要提拔我当干部了,让我回来办点事体
……”他说得象真的一样,一点儿不结巴。肖潇一阵燥热。

    “肖潇要住在我们家里。”他用一种被人服从惯了的口气说(在南方话中“要”
与“应该”通用)

    。“肖潇老早同她家里断绝关系了,回不去……住在这里,也一样,反正,过
一两年我们就……”一个粗哑的嗓子咳了一声。

    “你回来办公事,领她一道……蹲在我们屋里,我看……

    不大好……”他姆妈抢上来说:“虽说你们一两年要……结……现在,总归是
还没有结,没过门的姑娘儿,自己家又在杭州城里,街坊邻居要讲闲话的……”粗
哑的嗓音颇为沉重:“你不是不晓得,阿爸是工宣队,动员人家上山下乡,自家儿
子……”“人家会说你们是逃回来的,会说……

    呜哟多少难听,你们年纪轻,不懂……”“不要说了!”陈旭突然拍了一记桌
子。“你们要不让她住在这里,我也不住了,马上就走!我不相信介大个杭州城,
没我们住的地方!”肖潇慌慌张张穿上衣服走出来。



    小巷、小街,疲倦,困顿。少了一点红漆,多了一点灰尘,同一年前他们离开
时,几乎一模一样。

    公共汽车无精打采地开来开去,忙碌又盲目。它运送过多少欢天喜地又生离死
别一般下乡去的知青,如今却摆一副与己无关、甩手不管的冰冷面孔;街口的小百
货店,有一个凭支边卡供应商品的知青柜台,肖潇在这里买过肥皂、电筒、电池,
人造革箱……现在,那个售货员麻木不仁地望着她,把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笑容,
吝啬地锁在了瘪瘪的嘴角里。

    他们蹲在街边一棵梧桐树的树荫下。

    “……反正我不去寻我认识的人。”肖潇低着头说。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回来
做什么?出什么事了?“我宁可……宁可住在火车站候车室。”“没想到家里不让
住……我实在也没人好寻!”陈旭抓着头皮。“中学同学都到农村去了,大学里的
战友, 都分配到外地去了,浙大留校的老K,信里说他住在办公室……嗳,你不会
去寻你小阿姨?”“她家里九个平方,轧死了,夏天打地铺……

    再说,她会告诉我妈妈……”陈旭不作声,用一根火柴梗,在地上划着道道,
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肖潇的手说:“对了,可可他家,省委宿舍,房子木佬佬大,
他妈对我顶客气,本来要扫地出门。还是我同王革讲了好话保牢的……”可可和陈
旭是一派的战友,后来当兵去了。王革是全省有名的造反派头头,陈旭救过他的命。
这点交情总有。物理实验室那架天平秤总有一头翘起来的。没有办法,试试吧。

    可可家在保倜路后面的半山腰上,一座乳白色小洋楼。

    铁门紧闭,又敲又喊。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熟悉的胖脸,却不认得他了。
尴尬的自我介绍、艰难的启发、鼓足勇气说明、沉默……讨债一样,她想逃走。

    “从黑龙江回来?”那女人重复问,问号里,希望扣除了一半。

    “自己家里住不下?”又一个问号。理由欠充分,她丈夫当过高级人民法院院
长。

    “户口怎么办?要报临时户口,派出所三天两头派人来通知。不准我们同外人
来往,有时半夜也来查……”句号。门在背后沉重地关上,连条缝也没有。

    他们在山脚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几,石头很烫,石头也不欢迎他们。他
们象一群被驱赶的羊群,在这个城市里永远失去了落脚之地。它抛弃了他们,遗忘
了他们——家乡!陈旭顶着太阳去买了两根冰棍,她慢慢吮着,却越发地渴起来。

    这儿总是热。农场的水田里,虽是阳光炽烈,却总有一阵凉风徐来。那种感觉
是很奇妙的。农场的宿舍也很阴凉,象灵隐的山洞,走进去,汗就收千了。那夏天
里生着火也不热的炕上,有一条完完全全属于她的褥单,绣花的白褥单……

    “嗳,有了,配把钥匙,配把钥匙就好了!”陈旭忽然没头没脑地嘟哝一句。

    “什么钥匙?””我想起来,我家后门有间堆东西的仓房,是宁波二伯伯的,
他不大来住,有点漏……”他在肖潇膝上狠狠拍了一记,“我们可以配一把钥匙,
晚上偷偷溜进去……”“总有点……

    那个……”肖潇憋住了一口气。啊,谢谢老天爷!小鸭舒了一口气。我是这样
的丑,连猎犬也不要咬我了!她不忍让他失望,补一句,”会不会让你们家的人发
现……”“你放心!”他往她耳根上飞快地啄了一口,狂颠颠地抬脚往山下跑,声
音也南了调:

    “快跟我去买蜡烛、蚊香……”电车穿过热烘烘,乱糟糟的市区,湖滨、官巷
口……一座尖顶的灰楼从梧桐树顶升起,静穆庄严。

    窄小的圆窗上龟背似的彩格玻璃,在夕阳里惨惨淡淡地生辉,倏忽又不见了。
铁门幽闭,无人进出。门上无牌无字,也似一处被人遗忘的古迹……

    “你看——”肖潇推推陈旭。

    她知道那门额上曾经是有字的。三年前她第一次到这里来时,还依稀辨得已被
凿去了的那三个水泥塑的字“思澄堂”隐隐的残迹。不过那时这里已不是基督教做
礼拜的思澄堂了,而是用来做了红卫兵报编辑部。

    她到编辑部来查问她写教育革命的一篇投稿,学校的油印小报要用,她却把底
稿弄丢了。

    门大开着,却空无一人。教堂里冷森森,静悄悄,正是中午,几束阳光从高高
的天窗里投射下来,两住几道粉尘,上上下下地浮游……

    “有人吗?”她大声问,声音在拱形的天花板下嗡嗡回响,既没有上帝,也没
有人。

    “有人吗?”她更大声问,给自己壮胆,想走,不甘心,又嘟哝一句,“什么
红卫兵报,都上天做礼拜去啦?”屋角的一架旧钢琴旁边的地板上,一堆白花花大
字报簌簌响了一阵,钻出一个脑袋,打着呵欠说:“上帝也要困觉,他已经工作三
十六个钟头了。”总算有个活人呐,肖潇松了口气,她等待他爬起来接待她,等了
一会儿毫无动静,探过头去看,见那人把头枕着地板,又睡着了。

    她好气又好笑,又有点可怜起他,便走到外面台阶上,靠着廊柱坐下,想等他
醒来了再问。她等了很久,朦胧中觉得有人轻轻推她,睁眼一看,一个高个子青年
站在她面前,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笑嘻嘻问:“你找谁?”“找你!”她有些恼怒,
明明是他们睡大觉,却弄得她也睡着了。这不是红卫兵报,是老爷报,“老爷编辑
部,”她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他饶有兴昧地注视着悠。短袖白布衬衣口袋里露
一角红。

    她说了自已的稿子题目,不再理他。他走进去,走到一张其大无比的长桌子前,
哗哗地翻了一阵,拿了一篇稿子出来,问:“是这篇吧?”她看到稿面上画了不少
红杠杠,好象是编发了。

    “嗯……就是政审有点……”他咽回去,又咽一口唾沫,愣了一会儿神,用十
分肯定的语气说:

    “我们要采用的!”不几天以后,“红卫兵报”果然发表了这篇文章。

    又过了几个星期,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知道了他就是红代会的宣传组组长,全
市大名鼎鼎的辩论家陈旭。她不断收到同一种笔体寄来的报纸,她却一次也没有回
信……

    即使就为了一次有趣的相识,这样的友谊也够回味的。它曾经是那么辉煌灿烂,
即使要为它吃许多苦。她对自己说。车开过去了。

    他早知道电车要经过这里。未待肖潇提醒,他心里那面落满尘埃的蜘蛛网,已
经微微颤动起来……

    红卫兵同上帝一起被放逐了。被打倒的上帝回天国,新生的红卫兵去农村。各
得其所,阿门。只是可惜了这座教堂,当年曾那么轰轰烈烈地干过革命的教堂,带
给他无限福音的圣地——

    ——思澄堂。自从出现了她,自从她坐过思澄堂的台阶,一切一切的思维、思
绪,都散乱又迷混了……

    她消失在教堂的大门外,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这样的少女,他见得多了,可没有一个会说:“红卫兵去做礼拜了?”没有一
个会安静地坐在台阶上等他醒来,却又娇嗔地一抿嘴,说:“找你!”他开始经常
钻到教堂的大宇报堆里去午睡。

    午睡的时候,他常常敞着大门,期待着一个细嫩的嗓音,从空荡荡的拱形屋顶
降落下来。她没有再来,只是寄来过几篇稿子,他在稿子后页发现了她家的地址。
她不希望退稿寄学校去。

    他继续在大字报里午睡,纸很薄。尽管他从十几张增厚到三十几张,桂花开的
时候,他还是感冒了一次。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忍受冰冷而沉重的纸被,明白自
己为什么感冒——他得承认啦!

    感冒刚好一点,他就按着那稿上的地址,到她家里去找她。

    那是一座二层的旧砖房,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敲了很久的门。门开了,看见
一屋子的书,东倒西歪,她淹没在书堆里。头发上、鼻子上都是灰。互相似乎都有
点不认识了,他把手伸给她,她却红了脸,局促中,把一摞书哗啦砸在他脚背上,
他看清了。她正要把地上床上堆的书,放进一只大木箱去。

    “爸爸说,那些封资修的书,要卖掉,”她眼神凄悒。“可我不知道……哪些
是……”《欧根。奥涅金》,《伊利亚特》,《失乐园》……

    真他妈的一本都不该卖。他连借都借不到。文革初他偷过一麻袋书,全是中国
古典文学……

    “做啥卖书?现在……”“妈妈隔离了,清理阶级队伍,说不定,要抄家……”
她仰着脸望着他,信任而坦白,象是对一个老朋友。他感动了。二十岁的生命第一
次发生这样的冲动,想把这个小小的姑娘,紧紧地抱起来,用他屋檐一样宽宽的肩
膀为她遮风挡雨,象一棵树护卫一朵孱弱的小花那样,不,只是她。

    只是为她。

    他得到的实在已经太多太多了。万人大会、社论、吉普车、电话……甚至连思
澄堂的上帝也让位于他,他相信。只是,在那转瞬间获得的广大世界里,却没有这
样一个女孩,会用标准的普通话,在宣传车的大喇叭里熟读最新指示,或是在教堂
的那架旧钢琴上,叮叮咚咚地弹语录歌……

    他住的那条小巷,聚集着翻砂工、挡车工、卖豆腐脑、修拉链、踏三轮车、磨
剪刀师傅。还在幼年时,他就为自己生煤炉、倒马桶的前景深深忧虑和苦恼。那小
巷里的姑娘只关心钩针、玻璃丝和盐晶枣……

    但他决不会对那些坐着爸爸的小汽车来上学的小姐们去献殷勤,小姐?他讨厌
她们。无产阶级是什么?是小汽车、保姆,还是优先录取和保送?他也不属于这个
阶级。他只有门门功课一百分的成绩单和一套洗换衣服。他和她们之间永远隔着一
堵墙,只有在她们父亲的追悼会上,她们的眼泪才会变苦。

    ……可是那个纤细的小姑娘,会在教堂冰冷的角落里,一遍遍改她的稿子,她
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抗体,那么温和又那么倔强地抵御着多舛的命运,摸不着她
的棱角,她却分明是坚硬而有弹性的。

    他会好好爱她。爱得所有的人都羡慕她。他要把她养成一棵结结实实的果树,
有花有蜜,有种籽,有鸟儿唱歌。还有,儿子!



    嗒一声,锁开了,扑来一股潮湿的霉味。

    他们蹑手蹑脚走进去,点亮蜡烛。仓房竟是地板,堆着些杂物,有一只长竹榻,
积满灰尘,他们轻轻地打扫,烛光中墙上出现了两个巨大的影子,长着犄角,披散
头发,张牙舞爪地晃动.“象个魔鬼!”肖潇差一点被自已的影子吓一跳,定定神。
又扑哧笑起来,“哈姆雷特……”她说。

    “轻点!”陈旭压低嗓音提醒她。

    他们在一只旧木箱里,找到一条旧被单,几件旧衣服。竞还有一股樟脑味。蚊
香点着了,袅袅的影子里,又多一点情节,那魂灵在四面墙上来回走动,时而安静,
时而狰狞,忽而分散,又忽而聚会。

    “嘻嘻,象演皮影戏一样……”她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怪好玩,忍不住又要
说话,一回头,见陈旭瞪地,便吐吐舌头。

    陈旭把她拉到身边,捋捋她的头发,贴着她耳朵轻轻说:

    “床都弄好了,你千万小心,不要弄出响声。我走了,你就好好困觉,蜡烛吹
掉,半夜小便,那地板角落上有只洞……明天早上等他们都走开了,我来开门把你
放出去。”她不作声,两个影子都默默。

    “听见没有?”他问,“里头插销要插好。”一个陌生的魔窟,留下一个影子,
吹熄蜡烛,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老鼠、蜈蚣……谁知有没有蛇和黄鼠狼。那黑洞
洞的梁上,也许吊死过人……

    不远的邻家客堂里有一口空棺材……

    她扑在他怀里,扳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胸口,喃喃说:“我……怕……”
他低下头,用下巴抚她的肩,又亲亲她的颈子,说:

    “我不到外头把锁锁上,天亮了会叫人看出来的……”她却把他搂得更紧,含
糊不清地低声恳求:

    “现在天井里……有人乘凉……你晏点走,陪陪我……”她放开他,顺手把竹
榻上的一条旧席子铺在地上。自己半蹲半跪地坐在他旁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
心神不定地望着他。黑黑的瞳仁里,跳动着两朵金红的烛光。那烛光是灼人而又坦
白的,充满了信任和期待。——走进去,那里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陈旭猛地抱住她,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他可没那么傻,本来,本来,本来他就
不愿走。烛光下,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罩上一层淡黄的光晕,那平日里的白哲,
更多了一种滋润,柔和得象晨色中的湖水,散发着一种清甜的香味,忽前忽后地萦
绕着他。他弄不清这股气息来自哪里,只觉得它象一个诱人的精灵,要把他引向一
个无声的旋涡,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或是一个极乐的岛屿。

    他觉得自已融浸于一片清粼粼的荷塘之中,被那淡雅的清香缠绕围囿……它从
含苞欲故的荷花芯里,从荷叶的盈盈绿色上,从脚底下黧黑而芬芳的泥土中,幽幽
传来,摩挲他的全身,撩拨他每一个毛孔。他贪婪地吮吸,变得昏昏然、醉醒醺、
热辣辣……它唤起他一腔炽热而凶猛的渴望,只愿把他魂灵和热血,做一次淋漓痛
快地喷泄倾洒,报答给那一片温馨的土地……

    他的呼吸急促了,全身都在颤抖,一种莫名恐惧,一种突如其来的痉挛,使他
透不过气。仿佛有一股绵延无尽的汹涌浪潮,要把他和她吞噬、淹没,卷到不知名
的远方去。他难道还能期待世上会有什么别的快乐?在理想的泡沫和幻影的碎片里,
如今只剩下了地——一朵风雨飘摇中的小花,一颗灰烬中残留的火星星,—丝黑云
中的光亮……

    草莓谷!那新鲜饱满的浆汁,等待采撷,等待燃烧,等持暴风雨。她曾经拒绝
过,但她不会再拒绝了。

    他紧紧勒住她,那条光滑而精湿的小兔。只有在那疯狂的厮杀中,他才能我到
他的寄托,他的归依。在这个神秘的时刻,他突然迷惘又困惑,——他不认识自已
了。那短短瞬间里。他重复了人类的全部房史,他闪电一般穿过几十个世纪,回到
远古时代。在那里竟然意外地遇到了自已祖先。原来祖先不是猿人,而是一条巨蟒,
一头雄狮,一只野牛,一个金铃子,或是随便什么生命……

    他觉得自已明明死去了——灵魂飘飞,躯体空空,神经崩裂,精疲力尽:却又
发现自己活了过来——

    在那巨大的双重叠影中奇迹般地复苏、重生……



    她往一个又黑又深的山洞虽走,洞壁垂挂着奇形怪状的白色钟乳石。远远的一
块巨石上,蹲着一头大象。

    大象用长长的鼻子把她卷起来,鼻孔里喷出噗噗的热气。

    她觉得它象一条大蟒蛇,把自己从头到脚一围一围缠绕起来,又象一个透明的
大水母,整个儿罩住了她。

    她又热又闷,渴得慌。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害伯。她想挣扎,手脚却绵软得
没有一点力气。

    答应我!有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

    大象驮着她往里走,它是那样的健壮有力,她抚摸它的大柱子一样的腿,紧紧
地抱住了它。带我走!她说。我要!她说。

    我是你的!她说。我……

    她渴极了,一团火勃勃地从心底窜上来,她不觉疼,只是渴。身子开始抽搐,
一阵阵悸动,又痛苦又快活。灵魂不再属于自已,身体也不属于自已,只有它,一
个如云如水如烟如雾的飘渺形骸,牢牢地攫住她,鞭笞她,抚爱她。她同它连为一
体不分彼此。她分解融化为无数的碎片再也难以恢复原状。她儿乎昏迷过去,却又
清楚地觉得,她马上要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永远告别她的少女时代。

    抱住我!她喊道。红色的烛泪汩汩流淌,房梁倾斜,四壁旋转,世界在毁灭!
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



    她的心怦怦直跳。黑暗中,她听见瓦片上稀里哗啦地响,几声猫时,叫得人毛
骨悚然,又沉寂下去……

    她看不见什么,只有一阵均匀的呼吸,从身边传来。

    她拉过他的胳膊,偎依在他怀里,嘤嘤地低声抽泣起来。



    她走进一家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演,却看不见银幕,她找自己的座位。看见一
只翻起的椅子背,赶忙走过去,刚要坐下,发现椅面上没有板。又看见一只翻起的
椅背,刚要坐下,发现它也没有板。她只好走开去。墙上有扇门,写着“太平门”
却上了锁,她怎么也推不开。

    有两点亮光从远处忽悠忽悠移近,她以为是电影院的服务员,走近了,发现竟
是两只灯笼。外婆一只手提一只灯笼,笑吟吟地向她走来,嘴里念叨:

    猫也来,狗也来,蚕花娘于同介来……

    妈妈呢?她问外婆。

    外婆眨眨眼,不说话,她定睛看,发现原来是妈妈。妈妈脸上布满了皱纹,头
发里一绺绺银丝。

    妈妈——她叫,却发不出声音。

    她朝妈妈走去。想替妈妈摘掉那些白发。妈妈却转身走了,走得好快。她追上
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她跑起来,眼看快追到了,妈妈却不见了,消失在一道布满
铁丝网的围墙后面。

    她敲门,踢门,却敲不出声音。许多门,没人开。最后终于发现—扇门上挂着
两只红灯笼,她冲进去,却见一个男人,坐在一张皮圈椅里,戴一副金丝边眼镜,
穿一件工作服,拿一支笔在写字。

    她看看这个人,眼睛大大的,额头高高的,很象自己。她想这可能就是自己爸
爸了,不过不知他为什么坐办公室,他不是早就被赶去当装卸工了么,天天挑煤。
她凑近一看,原来他在写外调证言,密密麻麻一大张。

    陈旭这个人,嗯,当过反动学生,政治上没前途。爸爸哼哼。

    我不要前途,要爱情,要战友!她嚷嚷,爱情,你多大,不害躁!你要同他好,
永远别回来!爸爸用拳头砸写字台。你滚!

    滚就滚,我就要同他好……泪水一颗颗从她眼眶里溢出来,她去找妈妈。一所
破房于里,只有一头牛哞哞叫,没有妈妈。

    她把一只口琴、一些小画片和一个洋娃娃放进箱子里去,还有一张妈妈的照片。
有人交给她一张户口迁移证,反面却是一张汽车月票,她拎着箱子走出巷口。箱子
重极了,她一步步挪,没人来帮她。大街上只有她一个人。

    轮船码头上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她只是一个人到外婆家去过暑假呀。

    不知从哪里滚来一个毛线团,掉在地上,线团滚呀滚呀,露出里头的芯——一
个小纸面,上头写着字:

    妈妈不回来,谁也不能开。

    她一个人拎着箱子,四处是雾,田野湿漉漉。

    妈妈追上来。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妈妈捂住脸哭起来,她跌了一交,扑来
呛人的尘土……

    席子有点凉飕飕的,鬓发湿了一绺。

    板缝外泻来灰白的亮光,身边空空,陈旭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外面的门一定锁上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离妈妈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大喊一声,妈妈就会
答应。也许她就是为见妈妈才回来的。她不怪妈妈,谁也不怪。她只想伏在妈妈膝
头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