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十二章

    他整日里腰间系一根草绳子,起初绳下是件衬衫,后来是件蓝褂,到现在过了
秋分,是黄布洞里露出的黑棉花球。草绳子挺管用,比扣子便当得要死。从鞋面到
鞋底,也绑上那么几道,任是雨天雷地,不打滑。浑身上下真正只剩下一粒扣了,
是替茅楼把门的。没有扣,就象小号的看守,蹲在旮旯抽烟卷,被看的松了绑。冷
风灌进去,象拥着个冻僵的娘儿们,想干什么干什么。那几粒军扣,还是泡泡儿从
支边火车行李架上扔的一件军大衣上割下来的。如今倒让这帮王八们撕扯了个干净,
当糖豆咽了吧?噎死才好。

    草绳子,是去水田背稻草时,老边给搓的。难兄难弟。那大嘴一咧,嘿嘿说:
“有招儿不露!”草绳下掖一柄铁镰,镰刀头硌着腰,镰杆儿在屁股上滑来滑去,
让人觉着神气。那如是枪,没准儿就崩他几个!破手套在胸前晃荡着,露一排黑黑
的指甲盖。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指甲盖,似叮了一溜蝇子。他看不见自已的头发究竟长成什
么形状,只有那一群骚动不息的虱子,提醒他的脑壳顶着一座热带丛林。希特勒那
时候,虱子也大有用处,可以传播和制造细菌,一死一大片。反正没有镜子,他不
知自已的形象。因为这个地方只负责灵魂和头脑的清洗,如同一切的拘留所和隔离
室一样。他们喝“一片汪洋都不见”的酱油汤,就着铜墙铁壁一般的窝头,同许多
罪孽深重的坏蛋在一条板铺上打呼噜……他对自己感到陌生,甚至不知道自已是否
还存在。于是有一天早上他从稻草堆里第一个跳起来,脆在地上拼命地磨镰刀,嘁
嚓嘁嚓的声音就象半夜在炕头炕梢奔忙的耗子。他磨出一只晶亮的水泡子,又磨出
一身酸腥的臭汗,惟独没磨出他想要的那件玩意儿。当他把亮晃晃的刀片举齐眉梢,
妄图对其摆弄自己的时候,板铺上那几颗光头放肆地笑起来。

    “还照镜子哪,撒泡尿不就得?”“我说陈旭,你嘴皮子行,干活儿?”“不
如抹了脖子,提溜脑袋自个几瞧呢……”他懒得搭理他们,一潭臭水;蚊子来,长
尾巴的姐也来。

    “你他妈的犯的啥事儿?”“做思想工作了。”“给谁做?”“那上海姐儿。”
“做通了? ” “通了。”“通了又告了你吧?”“哪呢,我让她当卫生员了。”
“怎么逮住的?”“狗在雪地里刨出个死孩子。”……“你呢?”“卖粮食了。”
“卖谁的粮?”“食堂的。”“卖多少钱?”“一车木头。”“木头呢?”“拉城
里了。”“城里给你啥?”“儿子开车了。”……

    他娘的!落到这个地步,竟同这种屎粪里的臭肉虫子搅在一个坑里。

    他憋不住尿,去上茅楼,几块板子,吱吱响,晃荡荡。走上悬崖,面向深渊。
他抽一口凉气,低头寻找那仅剩的黑扣子,只见从一汪黄沌沌的浊水里,冒出一张
青灰的脸,胡腮象背阴的树干上挂的苔藓,将那先前的傲慢与执拗,一古脑儿包裹
起来,露出一只垒蘑似的鼻,挂满了晦气。他拾脚将那板子踢下悬崖,一怒之下最
后一粒扣子也不知去向。

    “跟我们走!”“走哪?”“场部!”“干啥?”“去了你就知道了!”“你
们算老几?”“政工组的。”“我不去!”“不去捆上!”“敢?”“你敢拒捕?”
“逮捕证呢?”“公检法早砸烂了,我们有印儿。”“这是私设公堂!”“公家怎
么会是私设?你放心!”“你们想干什么?”“你擅自离场一个月,还有好果子吃?”
“我回去外调。”“调谁?”“调我自个儿,我不是反动学生,我是红卫兵头头,
我有证明……”“少废话。带走!”“你们不讲理。向中央控告你们!”“等我们
上西湖外调三个月回来,你再控告吧!”等肖潇喊出声音来,他早已被推进了吉普
车。
    没过白露,便降了白霜:没过霜降,小雪大雪把个太阳也刷白了,天上地下冻
得瑟瑟发抖……

    转眼间,他就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强蹲了两个月。

    还得蹲多久?长得盼不到头的冬,九九八十一天……

    他挨着那照不出人影却也锋利无比的弯镰排队去割豆子。

    一群黄不黄、绿不绿的囚徒,蠕动在没膝深的雷地里。那金豆豆、铜豆豆,要
从雪底下抠出来,砍倒了,铺成趟子,再来牛车拉回去。鞋冰凉,手套凉冰,血冰
凉;鞋湿了,手套湿了,骨头湿了。那牛饿了还哞哞叫屈,嚼着豆秸不走,人饿了
却还得弯腰撅腚,往那白茫茫的天边挪,没有鞭子还有秃鹰似的眼,在身后扫射。
他发疯地挥着镰,连砍带拽,任凭那干跪的豆荚咔嘣咔嘣地炸角,迸进雪地里,变
个银豆豆、水豆豆,立时不见了,好不痛快。榨油磨豆腐,谁能见着影?就是熬剩
的豆饼子,也轮不到啃,抠你做甚?不如早早地撤进大地,让它们在雪被头底下困
一觉,明春倒反省了再播种。

    “你小子小心,‘座山雕’过去了。”老边低声咳着,赶上来。

    这个倒霉鬼,开春时拧柴油罐上的嘴子想洗手,油冻了,走时没关严,中午晒
化了,一罐八吨油,全跑得一滴不剩。拖拉机手当不成不说,“破坏生产”,判上
三年两年,笃定。他瞧着老边那憨憨的厚嘴唇,浑身一阵麻冷。

    “急啥?到脱谷那么咱,等着瞧。”那厚嘴唇贴着他耳朵,突然努出一道刃。
“我让机口一天堵上十回八回的!”“座山雕”在后面哇哇喊道:

    “这天头看样儿还得下雪,再下雪,豆子全毁了,我上七分场机耕队借个拖拉
机去,今儿天黑前把豆秸都装上拉回去,老边,你带大伙老实干,我不回不许收工,
听见没?”他登上车,顶风走了。

    双铺子摞起来,露出块黑土,用鞋尖将那秸秆上的金豆,碾搓下来,一捡一大
捧。再把那豆秸点着了,豆子滚在镰刀上烤着,烤出一股糊焦味,贼拉香。

    “谁有火?”没人吭声。隔离室,火也隔离。火墙子在门外,停了电也不发蜡。
只是上个月给白菜下窖,窖下见着几盏马灯,跃跃的火苗,跳得人心痒。“报告队
长,马灯灭了,要根火柴。”“报告队长,才刚那一根没点着……”骗根火柴也得
有招不露,弄到了手,藏在铺下的空心苇子秆里,福尔摩斯也寻不着。那一根是留
着抽烟的,哪天派出去装车什么的,不愁捡不上几个烟蒂,一人凑一个,将烟末子
抖开了,撕块报纸卷成条,象小蚂蚱腿似的烟卷,一人抽上一口,“咝——”真过
瘾!

    可这冰天雪地里,上哪弄火?放大镜、搓棉花绳?算了,还是挤成一团躲在这
背凤处呆着去吧。

    一个灰色的小东西,嗖地从豆秸中蹿出来,夺路而逃。雪地上留一行花瓣似的
小脚印。

    厚的毛皮,挡得住风寒。就连你大豆,还有个荚窝。……人呢?茫茫天,昏昏
地,任凭摆布……

    魏华的伤真就留下了后遗症?病退回鹤岗,求之不得,副连长的额总算空出来
了。

    那空额由谁去填?

    余指导竟当上了分场代理主任,那副指导的空呢?

    郭春莓干吗去养猪?大养其猪。还评上了管局活学活用标兵。回农场那天,在
大车队前望见她推一辆独轮车,明明打身边过。她却装没看见。一条军裤膝盖上,
贴着个蓝色的大补钉,活象个面具。那独轮车上的饲料,装得只差坍下来了。标兵?
大概还想当个什么领导哩。倒看不出这女子有这样的雄心。

    再写封信,给知青办。……怎么寄出去?

    有人踩他一脚。一阵阴阳怪气的哄笑,在四周漾开。

    “瞧瞧……瞧那娘儿们,矬得象个土豆……”“瞧那爷们,麻秆一根……”远
远的雪地里,有两个黑形,在低头扒着什么。又直起身子,顺垄沟寻去。一高一矮,
一胖一瘦。是附近老乡屯子里的屯迷糊,来捡农场地里的剩,公家的地。收得少扔
得多,捡也捡活一家人了……

    “那是两口子不是?”有人夹着眼,咽口水。

    “两口子?高的高,低的低,够得着么?”“那怕啥,中间找齐不就得了……”
“中间找齐?嘿嘿,想他妈的美事儿!”“谁给说段儿山东快书解解闷。”“山东
快书?好说,听着——当里个当,当里个当,俺今天表表梁山好汉武二郎。武二郎。
大裤档,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干活儿!”老边吼起来。

    白雪下是骚动不安的土地,日日、夜夜,每时、每刻,粗糙的雪粒下冒出一股
腥臊的泥土气息。

    那欲念,压得住么?何况是雪。她的肌肤也如冰雪一般,玲珑剔透……不,不
许想她。她不是一个欲念,是一片洁白的云,托梦的云。咽着口水想她,是一种罪
过……

    天暗下来。豆稞子远了,似夜行在铁轨下的枕木,虽看不见,脚脚踏去,却永
无休止。灰色的云,倒近了,索性散成了雾,从野地里弥罩下来,悠悠贴地低回。
只是从昏黄的暮色里,伸出一把把若隐若现的小钢锉,开始嘎嘎地躲着人脸、脖颈、
电线杆子……

    “这风……”他嘟哝。

    “这风。这风还咋的?到三九天,让你去掏茅楼,下到池底,那屎尿柱子一根
赛一很,跟那画片儿上的……叫啥……桂林山水一个样,那风,还带响儿的,能把
人噎死,做个冰山上的来客……”悬崖?他眉梢颤颤,一阵心跳。还在这里呆到几
时?一只食尸的鹰,树洞的熊。镰刀忽然发出阴冷的闪光,游蛇似地蹿出去。雪沫
飞扬,桔叶纷落。冻硬的鞋化了,铁壳似的脊背软了,骨头干了——一股火,烤得
他大汗淋漓。

    到了。他猛地把刀甩得远远。他第一个到达地头。

    地头横着一条通往屯子的小路。

    他望望身后,轻蔑地吐了口唾沫。

    有人踢沓踢沓地从远处走来,毛茸茸的皮帽子耳朵朝天翻着,小风在杂色的细
毛上吹起一层涟漪,是个猎手,肩上的双筒猎枪,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长脖大鸟。

    “野鸭子?”他也伸长了脖。

    “不,是大雁。”大雁最爱吃谷子。猎枪就专门等候在下了秋霜的谷地里。

    秋天的大雁肥墩墩……

    “卖了吧!”“给啥?”原来还是氏族遗风,以物易物。反正也没钱,有啥?
钢笔、指甲刀……不要?不要可啥也没有了……

    嚯,对,腿上有一副狗皮护膝,带松紧的,还温乎哩,等着我给你脱。冷?不
怕的,吃饱就不冷了……

    这笔交易做得还值。地上跑的换个天上飞的。啊,对了,贫下中农大叔,再给
根火柴……趁着还活,吃了它。“座山雕”还没回,千载难逢,别害怕,不是演样
板戏……谢谢了,回头上场子玩儿去!你们都围着干瞅啥?抱豆秸去,点火,烧热
土,和上雪水,搅成一坯泥,往毛上抹,看我给你们做个“叫化鸡”。

    啥叫化鸡?西湖菜谱上头十大名菜之一。再破四旧也破不到它头上,它是个忆
苦思甜的革命菜——

    叫化子,就是要饭的,一无所有,无产阶级,同咱们一个样。叫化子怎么还吃
鸡?大概是沾染上了资产阶级思想。没关系,先吃再批。……糊上泥巴在火里一烧,
香得你除了叫化子再不想当别的。没听说过?你们北佬没听说的事多了,你们就知
道猪肉炖粉条子……

    快点!看见没有,大道上有灯,狼眼似的,是“座山雕”的拖拉机回来了。点
火!没事,十来里地,拖拉机得开个两、三袋烟工夫,够了,等“座山雕”到跟前。
叫他连根雁毛也见不着。加火!

    要烧得那泥噼啪乱跳……放心,探照灯扫不着你,就算“座山雕”看见火,不
会说是老乡扔下的烟头……

    好了,大概好了,闻着香味了,油滋滋响,流出来了……

    不要抢不要抢,我同老边一人一条腿!剩下的你们分去……咬不动?牙齿冷僵
了?哦,是有点生……

    不过时间来不及了,拖拉机怎么开得这么快,再快也还有三分钟,让我把这块
肉撕下来,咽下去,嚼嚼骨头实在是顶香了,可惜可惜……咬不动,真咬不动,咬
不动也吞进肚里去, 就是原样拉出来, 也不能给你“座山雕”吃了……这就叫做
“叫化雁”,南北无产阶级大团结……咳咳,雁毛卡在喉咙里了,痒得想飞,真飞
起来就好了,要当就当头雁……臭味?当然,别害怕连肠肚下水一块吃,叫化子嘛,
贫下中农。大雁粪也是香的……真要烤一只他妈的“座山雕”才解恨……

    “陈旭!”一个破锣嗓子在火光中炸响。

    “干吗,”他惊醒,火堆消失了,只有两道光柱魔怪似地逼近。

    “操你妈的,说:到!”“座山雕”在车灯下满脸铁青,“到。干吗?”“瞧
瞧你那趟豆铺子,干的什么鸡巴活儿?”车头哼哼着,象是被它自己的所见,吓得
哆嗦不已。他身后的豆铺在车灯的暗影中歪歪斜斜,遗留的豆稞稀稀拉拉地竦立,
支楞八翘……

    “给我用手薅净!啥时薅尽啥时回!”“天黑看不清。”他冷冷说。血在咔咔
冻裂,五脏六腑,空旷得如一片荒漠。脸面早已无知无觉,风在锉着冰柱似的骨头,
发根僵硬得竖起来。

    “看不清也得看!”“劳动时间早超过十二小时了。”“十六小时你也死不了。”
“你把人当人吗?”“这才叫劳动改造,把镰刀给我!……听见没有,给我镰……”
寒光—闪,镰刀飞出去。单杠腾跃!鞍马!秋千!空中飞人!那弯弯的银钩不偏不
倚,挂上了那只魔怪似的大眼。炸角了,金豆飞溅,一团漆黑。许是过了半世纪,
那另一只眼,才战战兢兢地勉强睁开,一片混浊,黑暗的地球上,只有一只眼的光
亮,照出一个黑暗的角落。

    “你小子反了,押回去,反铐!”……草绳子什么时候折了,钢锉贴着皮肤搅
动磨砺,揭掉一层皮,剜去一块肉,锉断一根筋……心也被戳出了孔。殷殷滴血。
原来创痛是这么留下的。最后一道防卫,草绳子遗落在哪个垄台,哪条垄沟,哪片
雪地?

    ……怎么这样亮?失火了?天边是什么?一只充血的眼,一个哪吒的风火轮。
一只红通通的肉丸子?一只芝麻葱油饼?

    是月亮圆了。怎么会有这样红的月亮?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血红色的月亮呵…


    在通往场部隔离室的路口,他看见月光下有一棵小树,竟然没有落叶,在皑皑
的雪地里伸展着银红色亮光的枝条。肖潇!他在心里喊。他闭紧眼,咬牙走过去。
几粒冰珠子从那冻透的胸腔里溅出来。那柔软湿润的小嘴,湿热的肌肤,散发着芳
香的颈项,永远是一个无可替代的诱惑。也许将要一辈子留在这鬼地方了。即使放
出去,也成了这里的一个土圪,冻了又化,化了又冻;冻了收割,化了播种……可
他决不会让别人来得到她的!他有本事自已来搭个窝!给她,同她……

    他哆嗦了一下,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手豌上的皮绳烧灼一般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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