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十四章

    场院开始脱谷的那天下午,她听人吵吵说,陈旭回来了。

    是场部政工组的人押送来的,让他回连队参加劳动。传话的人,见有肖潇在场,
说一半,又咽回去一半,听话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嗯嗯了一阵,好象陈旭除了回
连队,也不该有更好的地方去。算不了怎样的一回事。

    她却没见他来上工。会不会让他单独被监督劳动呢?她有些担心。收了工去食
堂打饭,食堂也没见他。排了一会儿队,照例买一个馒头一个土豆汤,出了食堂门,
却见泡泡儿倚墙根站着,抱着两只大饭盒,朝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说。

    “八点钟,天天读完了,清波门,他等你。”“没事吧?”她心狂跳,恨不得
扔下饭盒就去。

    “没事。他又没犯法,蹲小号,等于朝墙壁呵口气……”“为啥不来吃饭?”
“我替他买回去了,他不肯来,不肯看见介多人,还有你。

    你看见他,大概要不认识了……”夜的“清波门”外,围墙内透出去新安的水
银灯和雪地的反光,昏暗模糊。可肖潇第一眼看见他时,还是吃了一惊。

    颧骨如岩石一般突起,胡碴象干枯的松针,原来就细而浅的双眼,深陷进去,
眼睑下两团乌云。

    一根草绳,拦腰系着一件破袄,袄空空……

    她与他默默对视。

    他站着,微微弓着背,双臂抱在胸前,象是冷,却一动不动,双唇和眉,似乎
上了锁,绷得紧紧。

    她一阵颤栗,腿肚子软软,却重得拖不动自己,好容易,挪了几步,他早该伸
开双臂……

    “不要走过来!”他低沉地吼了一声。

    那是他吗?那样粗哑干涩的嗓音,象一只从狼群中惨败归来的猎狗。

    她站住了,嗓子发不出声音。她在梦中,在雪地里想象了几百遍的重逢,不应
是这个样子。呵,陈旭你怎么了?我是肖潇呀,你的肖潇,等你回来的肖潇,你干
吗不说话?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你说,我去场部看过你,在大路上等你收工,好远
远地看你一眼,那是个黑糊糊的角落,你一定没有看见我。带给你的月饼,到现在
还没舍得吃……

    泪水溢上了她的眼眶,她一阵眩晕。

    “不要走过来。”他重复。恶狠狠地咬着牙齿。“我先问你一句话,你答应,
我们永生永世不分开!你要不回答,我马上就走,永生永世不见面!我不拖累你,
也用不着你可怜我,你不必同我讲那些哄小孩的废话,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路了!”
她惊愕地张大了嘴,被他这番宣言吓得心慌意乱。

    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严重,严重到面临生离死别的命运选择……

    你说好了。无论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个鬼地方,我看透了,没有活路。我走了。我有地方去,天下介大,没有
我陈旭的立足之地?

    我去寻王革,到浙江农村插队去,海南岛、新疆、内蒙古……总有地方用得着
我,我有才,总有出头之日……”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狠狠踢着脚下的雪地。忽然
伸出手,一把拽住肖潇的围脖,大声咆哮,“跟我一道走,给我当老婆,给我生儿
子,给我……”他推开她,踉跄退一步,脸扭成一团,斜着眼,死死地盯着她。忽
然又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你晓得,你老早是我的人了,我的人,你往哪里逃,谢
谢你来同我告别,流浪去了,流浪去……”流浪?没有车票的旅行?户口?

    在农村每天为工分、为自留地奋斗?天山?草场?橡胶林?都是同样一个拥挤
……

    她清醒了。

    “跟不跟我走,一句话!”他又吼起来。

    她变得镇静又坚定。心沉郁,血却奔腾。

    “不!”她说。尖细的嗓音,在风中打旋。

    陈旭怔在那里。忽然,咚地跌坐在雪地上。

    他并没有抽身就走。他狂躁,却也软弱。象—个被遗弃的婴孩,孤立无靠地抛
在荒野里。按理说,“犯人”出狱的第一件事是整容换装,可他竟是这副邋遢相,
他内心一定浸透了绝望和忿懑。他也许就要陷溺下去,被这无边的大漠和沉重的黑
夜吞噬,无声无息地掩埋在茫茫冰雪之下……他走,是毁灭;失去她,也一样会毁
了,谁能救救他,一个曾经满怀热望把自己献给北大荒的年轻人……

    “不!”她叫道。浑身被一种莫名的恐俱紧紧攫住,心在撕裂。从那撕开的裂
缝中,升起一片湿热而庞大的柔情,似一团翻腾弥漫的雾气,将她整个儿笼罩、吞
没。又将她的灵魂,轻轻托起,升到一个飘渺然而陌生的境界……

    她跪下来,跪在他身边的雪窝里,两只手从他身后轻轻拨开他垂挂的帽耳,一
字一句说:

    “我回答你,哪儿也别去,我们明天就结婚。”他浑身一震,半晌,冷笑一声:
“发什么疯?”“不是发疯,你没回来之前,我就已经想过了,没有户口到哪去也
是死路……如果有个家,关上门,所有的烦恼,都关在门外了……怎么苦,也总比
回杭州去寄人篱下,讨人家的剩饭好一百倍……

    我晓得我是你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晓得你吃介多苦,是为啥,我……永生永
世,不会同你分开……”她说不下去。热涟涟的泪,泉水般涌流下来,即刻在胸前
冻成了串串冰珠……

    他猛地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臂弯里,呜呜哭起来。僵硬的棉袄,在夜空里,
发出开江时冰排破碎的炸裂声……



    茫茫雪原上,一辆没有轮子的马车,陷在雪窝里。

    驾着马车的,是一只灰色的老狼,发出声声狗吠。

    雪窝里躺着一个马车夫,腰间拴着一根草绳,棉袄上一颗扣子也没有。

    许多人排着队缓缓地走过他旁边,双手合掌,低低地唱道: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她冲进队伍,大声地质问他们:他要死了,你们为什么见死不救?

    没有人回答她。

    她想去背他起来,可他太重了。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

    有人说:快,轮到你举行婚礼了。

    她说:早就破四旧了,还举行什么婚礼呢!我要去旅行结婚。

    她拎着一只帆布箱,准备去旅行,可是帆布箱被老鼠咬坏了,东西都漏了出来。

    她忽然想起还没有登记。

    可是街道办事处的人全去看电影了。

    她从街上橱窗的玻璃里看见自己还只有桌子那么高,扎着蝴蝶结。

    爸爸用手指关节敲着写字台:你怎么得了4分呢?你给我滚!

    她穿一条绿格子连衣裙,在草地捉蜻蜓,走过来一个人,对她说:

    你不是在那儿举行革命婚礼么,怎么出来玩儿?

    她的心怦怦跳。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她要同谁结婚。

    她记得婚姻法规定五十岁才可以结婚,可她才十五岁,她想逃走,迎面未了一
顶花轿,还有吹鼓手,她看见新娘从花轿里走出来,对着毛主席像鞠躬,有人把新
娘头上的红布撩开,原来不是她自已,而是郭春莓。郭春莓拎着一只油漆桶,东张
西望找她的新郎。大家都帮她找,发现一个马车夫,埋在雪地里,露出一条辫子,
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个女的。

    她是个女的,你结什么婚呀?肖潇对郭春莓嚷嚷。你不是也结婚了吗?郭春莓
很凶的样子。

    我没有。肖潇分辩。她看看自已,头上确实没有红布,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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