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十六章

    从地球遥远的北极呼啸而来的风,途经寒冷、蛮荒的西伯利亚原野,变得更加
气势汹汹。它咆哮着席卷过酣眠的黑龙江,掀起愤怒的雪暴,恣意敲击着三江平原
上摇摇欲坠的电线杆,逼它唱出怆怆悲歌,那游丝般的弦,在雪雾中颤动,似已断
裂过一千次,却又一千次从弥天雾障中钻出来……

    时而有一片巨大的雪幕,裹挟着沙粒般的粉末,象包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祸心、
忍耐已久的复仇,疯狂地旋转。轻而易举地涂抹去长蛇般的公路,将远近的村庄田
野,一古脑儿遮蔽起来。一瞬间天昏地暗,天地难分——那雪骑着风,执着雪亮的
长矛,横着扫来,漫天的白马银缨,不见了天:那抖着浑身长毛的白马,又一气儿
蹿出几里地去,腾空折着跟斗,满地茫茫白毛飞舞,不见了地。

    大烟泡!威严而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

    它来了,带来冬的残忍与恐怖。

    它来的时候,将太阳和月亮,都顺手装在了它的衣袋里。

    它一路走去,摧枯拉朽,无孔不入。万物匍匐在它的脚下,瑟瑟发抖。顶礼膜
拜。它破坏了,便满足;它践踏了,便窃喜。

    它走的时候,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也留下掩埋在风雪中路人的尸骨…


    那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菜地那个二劳改说过,那时年年冬天有冻死的
人,四月开化时瞪着一双笑嘻嘻的白服从道边沟里钻出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它只是用它冰冷而坚硬的爪子,搔着那简陋农
舍破旧的木门,在未能封严的门缝上,锉下些干燥的雪粉,嗷嗷地叹息。

    它被人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屋。

    小屋里的人,似乎完全不为这风雪之声所惊扰、所烦恼,而只是一心一意地偎
依在一起。昏暗的油灯下,一只粗糙的大手,一只纤细的小手,捧着同一本书的两
角。

    有了灯泡也并不就有了光明。这一段日子,几乎天天晚上停电。好象用的是太
阳能,吃中饭时,灯泡倒会莫名其妙地亮起来。

    他们在油灯下读《野草》,读《青年近卫军》。灯光昏暗,看不清书上的宇。
如果凑近些,额前翘起的头发丝便会哧——的一下烧着,冒出—股糊焦味。不知为
什么,肖潇固执地认为必须也读《共产党宣言》。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
肖潇念道,食指在书页上滑行。“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
的条件。”她放下书,睁圆了眼,问:“什么叫联合体?”“取消国家嘛。”“没
有国家,人可以随便出国了吧?”“没有国还出啥个国呢!”他笑笑,按住她的鼻
尖,“这里主要是指没有压迫。”“没有压迫,人就完全获得自由了?”“可以这
样说。”他打了一个呵欠,“一部分人压迫另一部分人,压迫者自已也不自由,也
受被压迫者的制约,地球上人与人之间都能平等,人类社会才自由合理。算了,别
啃这些教条了,没用!”如果让她自由发展,她一定当一个诗人,或是画家……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嗳,封建
的社会主义?没听说过哩,是不是同社会帝国主义一样,是社会封建主义呢?”她
津津有味地问。却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她转过身去,发现陈旭舒舒服服靠在火
墙上,睡着了,微微地打鼾,棉袄前襟敞开着,一只手还在她的腰上。

    她放下书,去拽他的棉袄,房间的温度,不穿棉袄冷。穿棉袄又热。她抬他的
胳膊,一阵唏嗉响,露出一本书的角,压在他身下。她拿起来看,是一本破得没有
封面的旧书,竖徘本,瞄了几眼,好象是本外国小说。她怔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
气。

    他累了。连队的男劳力,连日聪谷大会战。一刮大烟泡,挑叉子就要付出成倍
的力气。不,他是不喜欢读刚才她念的那本书,不喜欢,喜欢的话他不会打呵欠。
别啃这些教条了,没用。那么什么是有用的呢?他读一本借来的《斯巴达克思》,
一口气读到天亮全读完,不,他是累了,灯也太暗,怕冷似地蜷缩哆嗦。

    她看看表,其实还只有八点半。

    天黑许久了,久得好象已经过了半夜。天黑得好早,太阳好象刚刚走了一半路,
忽然想起家里忘了锁门,又急急忙忙回转了。长夜里只让人看见一个没头没尾的冬
天,黑黢黢……

    他们暂时还没有多少家务。在食堂吃饭,一则无柴米油盐,二则无锅盖。她有
了家才第一回知道,锅盖比锅还要紧。

    抱泡儿真的弄来个木盖盖,不知是哪的缸盖桶盖。二指宽的缝,贴大饼子、炕
灶冒烟。锅上冒气,留一半漏一半。那饼子也是生一半熟一半,决不苟且。其实肖
潇是打心眼里爱贴大饼子的,和上苞米面,在炕头发一发,不用怎样技术地搓揉,
锅里添上点水烧热了,把半湿的黄泥球,在掌心里团一团,压扁了,啪地甩在锅沿
上,粘住了,便是成功,滑下来,也是乐趣。捞上来,再甩一回,象是做个什么游
戏,好玩得要命。中学时过元旦便有这样的游艺会,前两年在杭州,她还顶顶喜欢
上街贴大字报。傍晚收工回来,陈旭问“吃什么?”她便赶紧说,“贴大饼子。”
尽管半生不熟,那焦黄的嘎巴,实在喷香诱人。嘎巴之上便是一摊豆腐渣,为要让
它熟,狠狠地加火,嘎巴变得黑糊糊,咬得腮帮子疼。陈旭终于抗议了,于是改做
面条(发面蒸馒头是绝对的无望),做出锅面糊糊,天棚上的凉泥,叫热气一熏,
噼噼啪啪往下掉,掉进锅盖的缝缝里,代替了胡椒面。最后陈旭自告奋勇来烙饼,
半斤油几天就挥洒净尽。自家开伙的雄心,终成泡影……

    其实吃食堂也蛮好。冷饭冷菜,却省下了工夫。

    有了时间,就可以看看书,写写日记,唱唱歌。肖潇给自已和陈旭制订一个作
息时间,一个学习计划。单日学理论,双日读小说。那些“封资修”的小说象雪底
下的榛子,看着没有,扒拉扒拉总能找到一本两本……

    她常觉得,在原野上肆虐的风神,其实也在隔着窗玻璃听她念诗,听他说话。
它羡慕他们,才故意乒乒乓乓地推着门窗,想挤进来溜进来。天棚上垂挂下一根根
细细的灰黑绳,会自己无缘无故地轻轻摇摆,那不是风的呼吸,是什么呢?

    她时常放下书本,凝望那小小的、没有安上窗帘的窗子,一到晚上,被白天的
阳光揩净的玻璃上重又长出了毛茸茸的白霜,象一道晶莹华丽的帘子,将小屋与世
界隔绝。而清晨睁开眼,在一片银光闪烁中,只见雪女王驾着十一匹马拉的雪橇飞
奔而来……

    想象在雪原上翱翔,这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连队的南方知青,常常踩着咔咔响的雪地,卷着一身冷气,来串门。裹着雪末
泥灰的棉乌拉,黑压压脱了一地。他们兴高采烈地打扑克,七扯八搭地聊天,讲些
小时候听来的鬼故事,或是大串联时遇到过的奇闻轶事,再不就是回忆杭州的小核
桃、香榧子、臭豆腐什么的。又有人不知从哪弄来一面袋葵花子和黄豆,在那只生
了一层黄锈的大锅里炒熟,大家抢分了,然后在炕沿上坐成一排,急急忙忙地嗑,
一片咔嚓声,象刈草或是筛颗粒肥。谁也不说话,专心一致地嗑,比赛似的,一会
工夫那条窄窄的走道瓜子皮儿就大雪纷飞。

    “北佬为啥,叫葵花子——毛嗑呢?”她问,她并不那么爱嗑葵花子。

    “这原是老毛子嗑的,一嗑一大堆。”陈旭回答,“后来精简了,就叫毛嗑。”
“吃怎么叫嗑?”泡泡儿从瓜子皮中腾出嘴皮,撇了撇。“嗑嗑,磕头呀?”嗑着
瓜子,就有人提议讲故事,都说让陈旭讲,讲个长的,还得惊险又新鲜。陈旭也并
不推辞,比读书的积极性高得多,神采飞扬地来讲八十天环游地球,连肖潇也没听
过,凡尔纳的书,肖潇全读过,只落下这一本。

    听故事的时候,大家嗑毛嗑不误。肖潇渐渐地觉得,有这种细密的嘁嚓声烘托,
倒实在很有气氛。外婆家小镇过年时搭的大戏台,台下人就专吃南瓜子,在一片南
瓜子声中听戏,那戏文又香又脆地耐听耐看。肖潇便也嗑毛嗑,这里的毛嗑又大又
饱满,炒在火候上,松脆松脆,香甜香甜,油滋滋的,嗑上就放不下,嗑就嗑上了
瘾头,嗑出了味道。于是她也同他们坐在炕上嗑毛嗑。假如一晚上没嗑毛嗑,就好
象有什么事没做似的,故事也听得糊涂涂。其实陈旭讲故事,有着很好的口才,能
把那人说话的声音腔调,学到如见其人:也能把那海水。那沙漠,学到如临其境。
一会儿“呃呃”地象要溺死其中,一会儿又垂涎三尺地饱餐一顿;两只大手在空中
比比划划,好象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绳,那头拴着你的心。跟着他的灰淡的眸子,
忽上忽下地跳跃……

    那个连台本戏,讲了一夜又一夜。夜短了,冬也短了。夜暖了,冬也暖了。等
着她把地球转完了一圈放下心来,才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看书了。

    她扫着一地的瓜子皮,心里也象是塞满了什么毛毛和虫虫,轻飘飘乱糟糟地烙
得难受。她烦躁起来。便噘着嘴怪陈旭:“都你,招这些人来!”还有那一屋子烟
呢。吸进去又吐出来。

    肖潇茫茫然。她有了一个小屋,小屋仍不属于她。

    陈旭不吭气。她又说:“也不谈点有意思的事。”陈旭懒懒地答一句:“这年
头,有啥有意思的事体?”她不吭气,陈旭又说:“连队宿舍冷,不为人家想想。
扁木陀这样的人多少罪过……”她把瓜子皮扫进炕坑。扁木陀?她无言以对。杭州
话“罪过”当“可怜”讲,可怜的扁木陀。

    扁木陀是陈旭的忠实听众,一次不漏,来了。往炕梢一坐,从不脱鞋,静静地
听,不笑也不插嘴。

    贴着补钉的裤管,短一大截,又细又窄,套在肥大的绿棉裤上,鼓囊囊露出一
大块。有一次肖潇想为自己织双毛袜,不会开头,鼓捣了好几次,扁木陀伸过手来
说:“我来。”他居然会打毛线,先打出一个袜底再转围儿往上发展,还织出一圈
灰一围蓝的条纹,那天晚上客人多,炕沿上坐不下,陈旭叫扁木陀上炕里,他死活
不肯,最后让人解了鞋带——肖潇才发现他的棉乌拉里,没有袜子,只有一块包脚
布。

    “你会打毛线,为啥不自家打一双毛袜?”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他垂下头,抚着自已的包脚布,嘟噜一句什么。

    她后来知道,他有个后妈。爸爸以前是国民党兵,现在在街道生产组,他每月
三十二元工资,要月月寄家十块钱……

    那双毛袜织成后,她让陈旭送给了他。

    他的手很巧,会做瓦匠、木匠,会修搪瓷盆,修拉链。每当他替别人修理什么
东西的时候,他扁扁的脸就发出红润的光亮,扁扁的鼻子也翘翘起来。

    肖潇便恨不得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坏了,好让他修理。只是既无工具也无原料,
他也只好帮大家剃剃头,接接保险丝什么的……

    小屋又成了临时工棚、理发室和食堂。

    毛嗑终于嗑完,炒黄豆终于吃腻,小屋突然冷清清,陈旭不讲故事了,拿起书
本却总是无精打采。

    陈旭顶顶喜欢的大烟泡仍然三天两头在原野上逞狂,只是它们彼此似乎也都对
对方失去了兴趣。

    她听见有人敲门,走出去开,门外没有人,只有雪花飞舞,打在她手背上,雹
子似地疼。

    她听见有人敲门,走出去开,门外没有人,只有一行脚印,路过她门口,消失
在风雪中。

    她听见有人敲门,走出去开,她望见外屋门缝上有人影晃动。她推门,门却推
不开,门上淌着水,滴在地上,结成一个冰门槛。她找斧子来凿那门槛,冰珠四溅,
飞到半空就变成了焰火,门槛象焰火似地陨灭了,外面的人走进来,戴一副银色的
眼镜。他摘下眼镜,原来是邹思竹。

    她好奇地去摸那跟镜,邹思竹叫道:那是冰做的,一摸就化了。

    陈旭从里屋走出来,面孔象一块苞米皮,眼皮也不抬,说:我的家没椅子。

    我来拿一本书。邹思竹看看她。

    以后不用你借书了,我们自已有书。陈旭指指火堵,火墙被扒开了,里头的夹
层中一格格放满了书。

    书放在火墙里会烧掉的。邹思竹伸手去抓书。上回我的一支钢笔靠着火墙炉子,
笔杆子都化了。

    不用你管。陈旭咆哮。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

    邹思竹扭头就走,她去追他。风雪中一行脚印,通到柴禾下,不见了,她听见
有人敲门,半夜里,一团漆黑,她推推陈旭,说。

    你听——

    有贼。陈旭坐起来穿衣服。快起来,一级战备。

    她想问问陈旭,贼到这里来愉什么东西。陈旭不理她。就在这时,又听到里屋
的门上轻轻一响。

    陈旭果断地说:贼已经进来了,只有同他拼命,趁他没进来,我先冲出去,你
跟在我后头,家里有啥武器?

    她找到一把剪子,擎在手里,心突突跳。

    陈旭咬咬牙,低声说不要开灯,要让贼措手不及,就猛地打开门冲出去,肖潇
也拼着全身力气,冲出去。刚冲到外屋,就让什么东西绊了个跟斗,定睛一看,是
家里平时用来拴外屋门的粗绳子,好端端地系在灶坑洞上。门关着,外头一个人也
没有。

    一把平日靠在门后劈半子用的斧,滑倒在地上,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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