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十八章

    华丽丰茂的夏季,踌躇满志地走过旷野。田垄的土圪和树根却把它的光脚板硌
得生疼,三叶草和苍耳在烈日下愈发刺烫灼人。夏天匆匆走过,撕烂了盛装,脚板
上挂满丝丝血痕。夏被熬干了,变成了萎黄的秋。

    收割后的水田,留着一丛丛半尺高的稻茬。初冬的早霜,将稻茬染成一块开花
的棉田,银光璀璨。偶有几朵遗忘在田埂上的蒲公英,被风一吹,似凄清的小雪扬
扬洒洒,水田的低洼处,看得见一束束干瘪的稻穗,标本似地封存在玻璃般的薄冰
下……

    秋也是精疲力尽。

    工间休息的时候,陈旭坐在稻草堆上抽烟,闷闷地想着心事。

    脱谷还没有开始,这几天的活儿不太累,只是将割下的稻子码垛装车,拉去场
院。他喜欢挑叉子这个活儿。狠狠地扎住几个捆,轻轻—抖,甩出去,象甩去了许
多不快,浑身轻松。力气用得巧,可省下体力去千家里的活儿。自留地的苞米黄豆
倒是收得差不离了,过冬的柴禾还没有备足。路边的蒿草,都竖了捆,有了主,得
上水库去割苇子,一来一去二十里地。炕要扒、火墙要掏、北窗要堵死、南窗要溜
缝,还有大白菜、土豆要下窖、大红萝卜要用沙子埋上……这件没做完,那件已在
等着,没完没了,与其说为着猫冬倒不如说是象替自己下葬,万事须料理得齐齐全
全……

    他厌烦得很。他知道自己完全是机械而无可奈何地去做那些琐碎又琐碎的家务
事。”平心而论,他对那些事,几乎完全没有兴趣。厌烦发作的时候,他真想把眼
前的锅碗瓢盆,通通砸个稀烂。完全是为了让肖潇高兴、让肖潇满意,他才不得不
在天亮时迷沌沌地睁限去自留地:天黑时酸乏乏地上井台挑水。肖潇用起水来象个
没龙头的管子,哗啦哗啦,一会儿缸就见了底。她改不掉她那个爱干净的毛病,照
样一天洗三遍脸,照样三天擦一遍澡,照样一盆衣服洗得水清清才罢休……肖潇疼
他,一个月分场卖一次肉,她总省给他吃,可从来不怜惜他担水。他连条扁担也没
有,一只手一个桶,一口气拎到家门口,她笑笑,苍白的脸上浮起两个满足的笑靥,
象个旋涡,一闪又不见了。

    他却从心底疼她。夏天时她黑瘦黑瘦,这几个月脸上身上却突然象个发面团似
的“胖”起来,胖得暄松,一按一个坑。她总照镜子。他不敢说,那不是胖,是浮
肿,妊娠的女人恐怕都是要这样“热胀冷缩”一番的。

    那未知的小生命,也如同一架无声的发动机,驱使着他从地里到家里,奔忙劳
碌。为迎接他(她)

    的到来,他象一只公狐或是雄燕,本能地筑巢猎物。他意识到自己可笑,便惶
然又怅然,他实在没有任何思想和物质的准备,在此安居乐业,传宗接代,他原本
是为着养息心头的创伤,才躲进这避风遮雨的小窝,在她的温情中汲取活下去的勇
气。然而,她把那根救援的绳索扔给他,缚住了他,也缚住了自己。他俘虏了她,
也俘虏了自己。两个残兵败将,却在无意中得了一个胜利果实,他得知她怀孕那天,
只觉得两眼漆黑,满腹酸水,竟也似有了妊娠反应,恶心得想吐。他不觉得那果实
灿烂辉煌,却是一阵恐惧,又一阵悲哀。

    他连自己都没有活好,他没有资格先做父亲,肖潇在炕上默默躺了一天,一言
不发,被单下那娇小的身躯一阵阵发抖,他抱起她来,抚着她的黑发,她哀哀地望
着他,他的心颤颤。那双明澈的眼里一片天真无邪。那分明还是双孩子的眼,却要
做个性急的母亲。他明白她的哀求,那面大炕实在误解了他们炽热的情爱。

    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去了一次佳木斯医院,可是太晚了,大夫说,五十天以上
便不能再做那样的手术。大夫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们,既然是头胎,因为啥……

    从夏到秋,肖潇那纤细的身子渐渐变得丰满,夜深人静,他轻轻贴着她的腹部,
便能听到微弱而清晰的胎音。一个神秘的脚步声,仿佛从地球深处传来,或是漂洋
过海,越过千山万水,在向他走近。那足音叩击着人生的大门,整座茅屋、整个炕
面,都似乎为之震撼,为之摇动。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壮丽,一个生命在自己创造着
自己,并传递给他无可推卸的责任。他忽地受了感动,在睡意朦胧中轻轻抚摸它;
在晨光曦微中,悄悄观赏它。那一轮日渐丰盈的圆月,它也会均匀又舒畅地呼吸,
在他的怀中微微起伏……

    在他眼里,肖潇因此变得更妩媚动人。

    婚后的生活,应该说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疲劳和苦涩,那湿热的火炕
却报偿给他许多安慰。长夜如一个操场,给你一次次机会,任你作雄心勃勃的环赛,
那些冲刺,那些爆发,无限重复,而总不厌倦,在那疯狂的搏击中,你投掷了你生
命的核弹,在那永无休止的征战中,你宣泄了你所有的愿望和激情。你盼望黑夜,
黑夜使你魂飞魄散,忘乎所以,你害怕黑夜,黑夜使你变成一头无可救药的猛兽,
精疲力尽地在黎明时酣然死去……

    结婚最初那一段日子,他几乎夜夜不能入睡,肖潇光滑细腻的肌肤和柔顺的发
根散发的温馨使他如痴如醉。最初的肖潇羞涩而拘谨,以后的肖潇便温柔而乖巧。
她青春的热望被唤醒,她也缱绻缠绵;她情感的烈焰被点燃,她也狂放如火。她从
不拒绝他,象一盆娇艳的月季,日日鲜活,日日芬芳。他如同汲取生命的甘露一般
渴望她的气息,在那疯狂的瞬间,他总是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地同她合成一体,再也
不能分开。那时他总是恶狠狠地大喊:“我要你到死!”这便是那毁灭的代价,实
实在在地在母腹中骚动、主长,这便是那爱情的代价,一个不道自来的盲目的生命
……

    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天空恬静无云,蓝色的地平线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他选择的稻垛不错,背风又背人,他摸出一支烟,套在未灭的烟蒂上。

    肖潇不喜欢他抽烟。

    他却喜欢抽烟,他说不出自己除此还喜欢什么。

    他知道自已喜欢抽烟,不仅仅是因为喜欢那热辣辣的烟味,象针灸一样刺激他
的咽喉、肺腑和大脑,使他兴奋又麻醉。而且因为他喜欢那黄褐色的烟末在火星中
变得焦黑,黑灰中散出白色的烟雾,如云一般,在空中渐渐飘散,飘得无影无踪,
而其间的真谛却吸入胸间,化作精气,在五脏内盘旋……

    刘邦、李世民。凯撒大帝、彼得大帝……如今虽已灰飞烟灭,那宏图大业、丰
功伟绩,却永世长存,万古不朽……

    有人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衣服上传来一股樟脑丸的气味。

    他扭过头,见是邹思竹,便挪了挪身子。不大想搭理他。

    他不高兴别人在这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邹思竹伸出一只手,说:“给我一文。”“啥?”“香烟。”他吃了一惊。这
个书呆子,什么时候也抽起烟来?他又瞥了邹思竹一眼,见他今天确有些异常,穿
得一身新,鼻尖发红,微微颤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啸。

    “你怎么了,你?”他把烟盒扔给他。

    邹思竹咽了一口唾沫,抬抬眉毛,张望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

    “哎, 我告诉你一件事, 你千万保密。”“什么事?精头怪脑的,快说。”
“你一定不要乱说。”“好吧好吧,啥格大不了消息……”“当然,全世界头号新
闻。”他越发神秘起来,摸摸口袋,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收到杭州一封信,说,
二把手,摔死了。

    叛国……”“什么二把手?你说明白点,刘老狠还是二把手呢……”“就是…
…林……”“秃子?”他猛地从草垛上跳起来。“真的?”邹思竹揉揉眼睛,烟熏
得他咳嗽起来。

    “……杭州都已经传达了,还会假?就这里,密不通风……”他呆立在那里,
风拍打着他的帽带。

    邹思竹推推他说:“哨子响了,干活儿去吧。我就想抽一棵喜烟,表示庆祝。
中国的政治自此恐怕会要有所改变,矛盾到极限就反其道而行,这回真是从顶峰走
到山背后去了……你先晓得一下,好有个思想准备,当初在学校时他们不是说你反
林吗,这下可以翻身了。不过……”他扔下邹思竹,朝牛车奔去,险些在稻茬上卡
跟头。他想大叫。想狂吼,想在稻垛上点火,想狠狠地拥抱那头傻憨憨的黑牛……
蔚蓝的天空上忽而横贯一道长龙般的浓云,银色的鳞片翻滚腾跃,欲翱翔,欲飞升
……

    陈旭同志,早在三年前你就骂过林秃子,是吗?“小女工”恭恭敬敬地站着问。

    是啊,我看他就不象好人,贼眉鼠眼的,一脸邪气。他坐在办公室那只黑皮椅
上大模大样地抽着烟。为了实现他的篡党夺权的个人野心,他搞个人崇拜,鼓吹反
动透顶的天才论,我早在“文革”初期就指出过这种理论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的……

    那么,请您谈谈你是怎样识别这种反革命两面派的吧?

    余指导亲自给他倒了杯水,放了一撮花茶。你现在是我们分场,不,全农场,
全管局的反林英雄,是知识青年中杰出的革命战士,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优秀代
表,过去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现特向你赔礼道歉。我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培养你火线
入党,在全农场系统宣传你的英雄事迹……

    “你疯啦?没看车都满了,还犯上装!”有人向他哄道。

    “谁扔的烟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败家玩意儿,要不是我瞅见,那稻垛全完
了……”刘老狠骂骂咧咧从场院赶来。

    风萧萧。枯枝衰草,阳光却出奇地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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