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三十一章

    天下着雨。道路泥泞不堪,屋子漏了,天花板直往下滴水……

    她在炕上支起了一块塑料布,用来挡雨。

    塑料布一会儿也漏了,她发现塑料布原来是一只牛皮纸信封。贴着一张彩色邮
票。

    她走出去,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整个天空被一座巨大的雨幕封住了。

    她走了好久,竟然还在信封底下转。信封上有字,她走过去看。信封很高,她
开始爬山。山陡极了,没有石阶,只有苞米铺的趟子,她爬得好吃力,终于爬上了
山顶。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悬崖的边缘上。四面是高山峡谷。低头看,崖底是一片
翻腾的暗红色的大河。她很想纵身跳下去,却又不敢。

    她站在崖顶上,四面峭壁,无路可走。

    天空很近,看清了大信封上的宇。上头写的是;肖潇何许人也?

    原来是一张大字报。

    大字报上的字密密麻麻,她一口气读下去,上头列举了她的十大罪状,罪行累
累。

    一回头,左边的山崖上又贴出一张大字报:肖潇从政治文化室滚出去!右边山
崖又贴出一张大字报。扎根的假典型肖潇。那些大字报长极了,从悬崖上一直挂下
去,垂到底。多极了,一会儿工夫,满山遍野都是。她挤在人群里,看了好一会儿,
也没看出自己的十大罪状到底是什么,她挤来挤去,忽然遇到了邹思竹,他正满头
大汗地奔来奔去。

    她问他:好久没见你了,你在干什么?

    他回答:找我的一箱于书。

    书丢了?

    让小偷扛走了。箱子沉,他当作粮食了。

    活该,她说。谁叫你从来不到文化室来看书。

    他摇摇头,用手做了一个圆圈。

    你说我的书等于零?她问。

    他点点头,我只看黑格尔、康德。

    他想走,她拽住了他的衣角:你说我怎么办?朋友。

    他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点着字说:最高指示:没有日
本鬼子我们也进不了北京。
    她打断他,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问什么呢?

    她想了想,也想不出自己问的是什么。但反正不是这个。

    她挽起他的胳膊朝前走,人潮涌动,她便找不到他了。她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忽而看见了他,叫他一声,他回头,却是陈旭。陈旭说;快回去,中央首长给我回
信了。说我大方向是正确的。

    陈旭想亲她,被她推开了。她闻到他头发上有臭味。他又伸过手来搂她,她躲
开他,往山下跑。她看见郁笛背着一支黑管,站在山崖上唱歌。许多人在鼓掌。她
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翻领军衣,里面的领于是白底红点点的,很好看。阳光在她头发
上闪闪发亮。

    她对郁笛说:我怎么办呀?

    离婚。她干干脆脆说。买一只梨,一切两半就行了。

    她走到小卖店去买梨。小卖店只有冻梨,成筐成筐,黑糊糊、硬邦邦,铅球似
的,根本切不动。如果缓过来就化成一包水了。也没办法切两半,她摇摇头。

    郁笛啃着冻梨上的冰碴。一队五颜六色的人敲锣打鼓地从前面走过来。她问郁
笛那些人在干什么,郁笛说,陪葬。她仔细看,那些人胸口贴着喜字。明明是结婚
的人。郁笛摇头说。

    结婚就是陪葬。

    郁笛吹起了黑管,从黑管里流出乌黑的墨汁。她赶紧蘸着墨汁,写了一张又一
张大字报,密密麻麻的。

    她去贴大字报,贴在峭壁上。一根独木桥,通向山崖。她刚踩上去,发现陈旭
从对面走来。她摆手,他不看她。下去!

    她叫道、他不听、她想退回去。却无处落脚,她往前走,独木桥嘎嘎响,陈旭
同她走个对头,面对面,谁也不让谁,山涧里升上一股气,桥晃悠起米,她做一个
平衡木动作,却踩个空,倒栽下去……

    她的身子猛地跳了跳,结结实实砸在炕上。连她自己都听见了那咕咚一声响。

    她惊醒过来。

    屋子里麻麻亮。玻璃窗呈现着一种模棱两可的青灰色。

    她似乎出了一身汗。衬衣粘湿。她感到闷热。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胳膊放在外
面。

    她感到陈旭轻轻向上拽了一下被子。

    他醒了?她缩起身子,尽可能离他远一点,尽可能不碰到他湿热而粗糙的皮肤。
他们至今还盖着一条被子,因为只有一条被于可盖。另一条彼子作了褥子,原先的
单人褥于,阿根死的时候,让他带走了。

    自从陈旭摔了酒瓶之后。两个人盖这一条被子,便有了许多别扭。其实肖潇早
就觉得这条被子太小了,她早就不愿意陈旭象刚搬进时候那样,整夜卷着她一起睡
觉。她总闻到被子上有一股霉味。那天她从余主任那里谈话回来,见陈旭已经在炕
上和衣睡熟,便摇醒他,同他说那封信的事,说余主任要他在全分场大会上检讨的
事,还有文化室什么的。没想到他一听就火了。

    你要检讨你去检讨反正我不检讨我没错那是事实。不是培养接班人是培养马屁
精名正言顺的政治骗子。我就是要告他们揭露他们这鬼地方我到半截河之后就开始
倒运什么地方主义排外主义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大杂烩真是你死我活。我是少数派真
理经常在少数人手里那棵神树也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去问它……

    “你不检讨我怎么办?”她冷冷看他一眼。难道要让她给他当陪葬品?如果要
一辈子呆在这里,总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混下去。

    “你?”他轻蔑地一笑。你以为你那个文化室是个多大的官会有多大的出息多
辉煌的前程算了吧我早看透了在这个鬼地方是不会有活路的鬼地方的人讲鬼话鬼话
叫人怎么听得懂人又怎么会讲鬼话……

    “别耍酒疯了。”她轻轻拍拍他的背。“快睡去吧。明朝再说,反正我看这一
关难过……”

    他忽然掀开被子,急急忙忙扯下衣服钻进去,又一把捉住了她,把她拉到炕上,
往自己身边拉。睡觉!他嘿嘿笑起来,笑得狠亵又轻薄。“你是我老婆,你不陪我
睡觉你作啥?文化室滚蛋去吧!”

    他没头没脑地裹住她。她闻到被子的霉味和他身上的汗味。她感到憋气!她讨
厌这气味。他象一条急不可耐的猎狗、一只黄昏的蝙蝠。他热血沸腾而她本来就未
曾燃起的欲望,却陡然跌到了零点。她终于真正感到了愤怒,突然伸出双脚,猛地
踹了他一脚……

    自从那一晚以后,陈旭再也没有碰她。

    既然没有动手打架,也不再争吵,冷冷淡淡的沉默中,可以让人冷静地从头到
尾想一想。肖潇想了几天。似乎是想明白了,就象那年夏天偷偷跑回杭州那个夜晚。
黑暗的公路上,走出两条岔道。一条其实是可以一眼望到底了,即使横了心走过去,
还是一个破屯于。那另一条,虽然也伸向茫茫黑夜,走到头,也许连着国防公路,
连着铁轨……

    夜半失眠,她第一次想到那念头时,自己也被自己吓住了,惊骇万分。好容易
等冷汗消下,心跳得平缓了。便听得那小闹钟滴滴地走;而他的呼吸,同时间一般
均匀安宁,似乎无心无事,永远无梦无烦恼地从容起伏。她静静听着他的呼吸,腮
边悄悄滚下几颗清泪,恨恨地咬着牙,下了决心。然后悲悲戚戚迷迷蒙蒙地睡去。
而第二天醒来,挨着身后那一座界碑似的坚硬脊背,却又泄了气。儿子的百日照寄
来了,陌生的一个小脑袋,还是那双泰然自若的眼睛。肖潇徘徊在十字路口,有时
甚至是个米字路口,更有时,仅仅只是一个黑点而已。她不知该往哪里走。她很想
同他谈谈,推心置腹地谈谈,问问他到底怎么办。其实他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可是
一连几天,她却又抵制、拖延着这场早晚要到来的谈话。她似乎很想同他和好。那
条该死的被子!

    她感到他动了动,伸出手,勾起一只脚,搔痒痒。是醒了。

    “今天晚上要开全分场大会了。”她突然说。

    “其实你可以找李书记谈一谈。”她又说。

    远远地,有一声鸡啼。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如果你不会出卖我,我打算逃掉。”

    他终于回答。

    她倒吸一口凉气。逃到哪里去?明天呢?

    “明朝再讲明朝的事。老子现在过一天算一天。”

    她的眼睛又酸又涩。是的,他决不会认罪,凡是他做不到的事,他都看不起。
那独木桥。同归于尽?

    她翻了一个身。

    鸡又叫了。曙色啄着窗户。

    她望着天花板,很久,冷冷说:

    “在你逃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最后一块舢板。让我抓住你。我们一起去漂流……

    她竞不知从何问起,她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提问,而是一个契约,一个表白。她
要说,她了解并同情他的一切厄运和不幸,她能够原谅他所有的过失,比如懒散、
抽烟、喝酒、狂妄自大……但惟独不能原谅他的撒谎。王革、奶羊、体温计、的确
凉裤……她再也不能容忍这样的欺骗!

    她脱口而出:“假如我对你说,求求你从此再也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无论你
做错什么事情,也不要撒谎——你能做到吗?回答我。”

    “不能!”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一个深渊。冻梨在冰上溜溜地转……

    “为什么?”她登地坐起来。“为什么不能?就是它破坏了我们,破坏了我心
里顶顶神圣的东西,它要把我们都毁了,都毁了!你是个傻瓜,你,你到底为啥总
不肯同我说实话呢……”她悲愤之极,捂着脸顿时哭出声来。

    “我又从来没有骗过你。”她听见他若无其事地说。

    没有骗我?从来没有。从来。真的。

    “那你又为啥要骗人家呢?”她呜呜哭着,低声叫道。“你脑子有毛病啊?你
不晓得骗人总要戳穿,戳穿了更糟,让人看不起……”

    “不晓得。”他自言自语,“我也不晓得。我事先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人。总是
临时一下子想法就变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所有的事情,好象都是不撒谎就解决
不了的……”他抠着眼眵,打了一个呵欠。

    她止住了哭泣,绝望而诧异地望着他:

    “可是,那天在苞米地……你却说了一通别人不敢说的大实话,这又为什么?”
真是本末倒置。“我发觉,你说过的谎话,都是因为,因为东西……”

    “东西?”他似乎想笑。

    “就是……就是物质,物质方面的。而关于精神,思想上的事,你好象,好象
……”

    “你的发现真是太重要了。”他狡黠地眨眨眼,“你难道不能够进一步发现一
下,我说谎话都是骗人家的,我从来不骗我自己。”

    不骗自己?什么叫不骗自己?骗人还这么复杂。

    “我从来不骗我自己。”他似乎有些得意起来。“你同我一道两年,总晓得一
点。这年头只有鬼才相信人是不会说假话的。谁都想吃好穿好有好工作,谁都想回
城,谁都恨这农场,可谁都不说,只有我敢。我有七情六欲,才叫个真的人。但是
为了它,常常就得说几句另外一种假话。这,值得!有些人你看他从来不撒谎。一
颗心老早假假的了。我要象个真的人一样活,独独不能够骗我自己,骗了我自己,
我就真正……完了……这大概就是你说的什么精神喽……”

    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她听得不耐烦。一撇嘴:“这样说你还有理了?”

    “当然!”他突然恶狠狠地咬着牙,说,“我已经让人骗苦了,骗够了,我要
报复!‘九一三’以后,那个大骗局谁都看透了,就你看不透……”

    ”不要说了!”她猛地打断他。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又无能又弱小,她永远
不可能说服他。他是块金钢石,而她是玻璃。

    她迅速地往身上套着衣服,跳下地,穿好鞋。两只手抱住头,把头发拼命向后
掠去,转过身,很快说:

    “我晓得了,我到现在才想通,你不会按照我的愿望去生活,我也决不会走你
喜欢的那条路。我尽了自己的力气,但你并不需要我,你大概还觉得我妨碍了你的
自由。我们在一道辛辛苦苦走了两年,总归还是走不下去,既然这样……”

    她咽一口唾沫,吸一口气,停住了。模糊的晨光中,他蓬乱的头发、铁灰的脸,
沮丧而冰冷。头发如此枯焦,颧骨的形状尖削可憎。他怎么会是这样!……快说!
再不说就会失去说出来的勇气。

    “既然这样,我想也许还是……分开的好!”

    是他逼着她说出来的!

    他欠起身子,从衣服里摸出一棵皱巴巴的烟,点着了。猛吸一口,张大嘴,噗
地往天棚喷吐上去。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一声不吭。

    ……假如他扔下烟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大声叫道:

    “你胡说!我不许你走!我们从头开始!我改,我一定改!”她定会泪流满面
地回答他:“我不走,我是吓唬你的,我们不分开!”

    他在火墙上按灭烟头,把胳膊枕在脑后,无动于衷地说:

    “分开也好。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怔了一怔,扭过脸,恨恨说:

    “是呀,大概你对我的那些爱,也不过是撒了一个小谎而已。”她突然尖叫道,
“假的!”

    “随你怎么理解。”他坐起来慢吞吞地穿衣服。“你怎么想,对于我反正都是
一样,是没有另外的路好走了。噢,你顶好去问问灵清,办啥手续,我奉陪。”

    那最后一粒扣子,他扣了几次才扣上,却发现错了位,便慢吞吞地解开重扣。
一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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