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三十七章

    北大荒的春天,是骑着推磨的驴子来的。

    他说过。

    这话是他说的,驴子驼着春夭,转了一圈又一圈,好象是来了,来了又走了。
似乎是暖和了,暖和了又冷了。明明是冰化雪消了,又下场雪,又积一层冰。冬天
就是那头驴子,它蒙着眼睛呀。

    终于它走累了。它停下来了,它歇息去了。于是春天从它背上跳下来,大地淌
满欢喜的浆汁。

    他说过。他说过什么?说过许多许多。忘了的,记着的,都再没有什么意义—
—介绍信已经开出来了,上面写着:调解无效,同意离婚。八个字,盖上了分场的
大印。他和她,很快就要到总场去办手续。

    这张介绍信,也是象驴子驼着的春天一样,在这块弹丸之地,转了无数的圈圈。
分居是事实了,五好家庭破产了,那么第一对在农场安家的南方知青的光荣历史呢?
就此一笔勾销吗?太便宜这两个兔崽子了。假如是假离婚为了要探亲假呢?不忙着
答复他们,劳改干部干什么吃的?不会侦察一段儿吗?

    要好好地盯梢,看看这对明离暗合的家伙搞些什么鬼?被褥分两套,人可以钻
一个被窝不是?

    那些天,肖潇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捉奸提双。

    是孙干事在连队大会上指桑骂槐讲的,事后有人问她有没有听懂。她倒很想知
道一下那是怎么样的一种事。她不懂离婚的痛苦之外,为什么还要加上人格受辱的
代价。

    磨推过来,又转过去了。下一次,又推过来,背着希望的僵绳。

    她突然发现,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陌生、更加阴冷莫测。早春的风刺骨,而
且总是从背后刮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一个坏女人。谴责的重心向她倾
斜——几个月前她还是同情与怜悯的对象,忽然间,她与陈旭的位置作了一百八十
度的对换。

    “是她要离的。”她们窃窃私议。

    “心真狠,孩子也不要了……”

    还有……还有更多的,她听不见。

    她成了坏女人,因为是她提出的离婚。他被这种坏女人抛弃就变成了好人。他
是受害者。他们原谅了他先前一切过错,因为无论有多少过错的男人也是男人。无
论有多少过错也不能成为离婚的理由。

    她不知该求助于谁。那是一个没有法庭、没有律师的年代,只有革委会。而革
委会主任的心情取决于总场主任的电话,取决于春耕的进度,取决于饲草的多少。
何况那些日子五分场根本就没有革委会主任。余福年已经调到管理局去当政治部主
任了。新任命的分场主任是郭爱军,还在杭州的医院里练习走路。只有刘老狼临时
执政,他把那份离婚报告倒着看了很长的时间,瞪着眼说:“不行,没有老婆,陈
旭这小子更无法无天了!还得有个人管着!”

    磨推过来,又转过去。春天就要逝去,还有青春和希望……

    它真的要永无休止地推卸自己的责任?

    她在绝望中拦住了李书记的自行车。

    你停一停吧!

    他真的停住了。那天下着小清雪,他的帽子被打湿了,清瘦的脸显得疲惫劳累。
他耐心地听她讲,不时地点着头。她觉得他恳切的目光相信她说的是事实。这温和
的神情鼓励感动了她,她几乎要把他当作朋友一样来推心置腹。

    “他们说你,同你……爱人过不下去了。你也离了婚?你们当初难道会……撕
破脸皮地动手打架?不彻底分开,不是两个人都会……死的么?”她说得语无伦次。

    他微微一笑。并不怪她触了自己的痛处。似乎还有点喜欢这样的直率。

    他说;“好。我同他们谈一谈。”

    车轮于转起来,向前走了。

    磨推过来,终于停下了。春天从驴背上跳下来,跳上了一匹骏马。也许是一头
牛。没关系,就是蜗牛也会朝前走。

    果然,他同“他们”谈了。谈的结果,就是那颗大印。别人悄悄告诉她,孙干
事得意洋洋地教训了刘老狠几句:

    “咋样?我早说,让他们离了吧,陈旭这小子,老婆跑了,活该!这下,可得
给我乖乖滚回连队住去了!”

    刘老狠默默走了。肖潇知道,对于他们的离婚,真正伤心的,是刘老狠。他老
远看见肖潇扭头就走。本来就没有笑容的脸,这会儿更象霜打过的黄叶。那个雪中
送炭的灯泡!

    他说过,春天是骑着驴子来的。

    他说过,秋天是坐着雪橇来的。

    他说过,他爱,爱她……

    无论说过什么,现在都已经毫无意义,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坐车去总场办手续。
然后客客气气地分手。也许她不会忘记同他说一声再见。

    一条条白色的蚕宝宝,在她的床上蠕动。风儿从窗外吹进来,满地白色的落叶。
原来是蚕宝宝蜕下的一层层、一片片皮,柳絮似的漫天飞舞。

    她低头拉着那些柳絮,原来是一些撕碎了的纸片。她想把它们贴在一起、粘在
一块,可它们全是些不规则的多边形,没有一块纸片能拼合在一起。她对了这块,
那块又散了花。她忙得浑身是汗。忽然有两块碎片惊人地合拍,她把它们组合在一
起,却发现胶水一点都不粘。她在火炉上调浆子,浆子也不粘,象水一样。她抹上
水,拿到雪地里去上冻,竟然也冻不上。拿回屋里让火一烤,碎纸片又生化了,竟
是些雪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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