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隐形伴侣                  


               第五十章

    傍晚时,风势丝毫没有减弱。肖潇顶着风走,走出七分场二、三里,看见前
面大路上隐隐出现了一辆北京吉普车,象只蚂蚱似地蹦过来。她一阵高兴,如果
是余主任的车,她就可以让他把那封公开信带走,不必跑一趟了。

    车驶近了,她望过去不象是胖胖的余主任。车驶过她身边,减了速,冲过两
三米,突然味地停住了。车门打开,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眯着眼说:“是
肖潇同志吗?”

    她“呀”了一声,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双干瘦的手。

    “李书记!”她叫道。手心一阵发潮。但愿他没听见那篇关于河堤的广播稿。
她说不出话来。

    “上五分场?”他笑眯眯问。

    她点点头。

    “河堤修得咋样啦?”他又问,索性走下车来。

    “还好。”她管道。“有好几里长了。”

    “哎,长短不是主要的,关键得有质量。”他又眯起眼,望着坦坦的荒甸。
“听说,你们那儿发明了用人工背草垡子砌堤,我,想去看一看。今年天旱。草
垡子怕不结实……”

    她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真正关心堤上的事。可是他关心,他是半截
河王国的主人。

    那篇批判稿……但愿不要登到报上去,她有愧于他。他是她见到过的官儿中,
官位最“高”的一个好人。

    “秋天,秋天可以再搞大会战的,根治……”她不知为什么结了果的花才是
谎花。雅典娜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结了果的花反而是谎花?她越发不明白。

    难道既不是雌花也不是雄花,更不是那种不雌不雄的花么?

    当然。雅典娜笑得很神秘。结了果的花不是谎花的父母么?雅典娜说完这一
句,便飘然离去。

    她也想尾随雅典娜而去,却被一个剪着童发的小女孩拦住了,我不要做两面
人,那小女孩哭哭卿卿地扯着她的衣角说。我不要做两面人,阿姨你帮帮我吧。

    她看见小女孩有一副洁白的牙齿,象珍珠一样发光。而她背后的脸上,却有
一副黑黑的牙齿;难看极了。她不忍心让小女孩这么苦恼,就去采了许多白云来
擦洗她的黑牙齿,可是擦来擦去无论怎么也擦不白。擦得她的胳膊好酸疼。她灰
心了,她知道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夭堂里也有两面人,看来地狱里也会有
的。忽然她想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背后,怎么也看不
见。她想找梯子从天堂下来,云雾茫茫,无从落脚,忽然踩了一个空,便象颗流
星似地从天上掉下去……
    突然很想安慰这个小老头。

    他望着她,目光和悦。可在那褐色的眼底,却分明透着忧虑和焦灼,如一口
被汲取得干涸疲惫的深井。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狂飞乱舞。一年一度的春风刮
走了他黑发中的精华,将那茁壮油亮的黑颜色汇入了脚下的黑土。青春被春风撕
成碎片,一年一度地还原给绿色的原野。白色的冬天即将来临。他,老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是啊,秋天。多少事等我们去做。可是我……在半截河……不赶趟了……”

    她睁大了眼睛。

    “我要到大兴安岭去了。那儿在新建一个高寒地区的农场管理局。”他平静
地说。“调令下来了。我今天来……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眼眶里突然涌满泪水。不。她哺哺。不,你不该走。

    你走了她的内疚将永远无以挽回。“大兴安岭,好冷的。”她说。

    “好吧,再见了!”他把那只小而硬的手掌伸给她。“好好干。”他意味深
长地笑了笑。

    “将来我要是路过这儿,还会来看你们的。”

    一阵弥天的黄沙,掩埋了那绿色的车影。夕阳早已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天色
昏昏,她看不见四周的一切。明天也许风会把太阳又刮回来,而她,也许是再也
难以见到他了。

    肖潇走进邹思竹住的那幢男生宿舍大门时,发现原先的大屋子已被隔成了一
间一间的小屋。

    北窗下留了一条长廊,昏黑中只见堆满了一只只火墙炉子里扒出的炉渣。她
朝一个捅炉子的人打听邹思竹的住处,那人很奇怪地看她,对屋里喊:“哎,四
眼儿不是要送回杭州去吗?走了没,”

    那人看样子年纪不大,大概是这几年新下乡的哈尔滨知青,并不认识她。有
人在屋里答了一声,那人就用手指指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

    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又敲,还是没人来开。门缝很宽,泄出微淡的光亮。
她从门缝里望进去,见一个披着长长头发的人,埋头玩着一堆扑克牌。他把那些
扑克牌分发几张在自己面前,然后从手里抽牌。一张挨一张地将它们续接起来,
接不长,就用手搅乱了,拢成一堆,鬼鬼祟祟地洗牌,洗得好象十分烫手似的。
没完没了地洗,口中还念念有词。终于洗好了,于是又重复如前的那套动作……

    她看得纳闷。昏暗的灯影下,那面部高耸的颧骨酷似邹思竹。但没有戴眼镜。
而且,那种贼模贼样洗牌的动作,在邹思竹也是从未有过的。

    忘了告诉你。五分场的邹思竹,有点不大对头……

    她一阵心悸。犹豫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进去——“邹思竹!”她站在离他几
米远的地方,叫了他一声。

    他慢慢抬起头来。是他。尽管面色灰肿,眼睛深陷,昔日的书生风度荡然无
存,他还是他。

    当然更象是他的一个影子。

    他死死地盯住她看,那目光呆滞而散乱,神思恍惚。他看她许久,又把双手
抬起来,卷成两个筒,罩在眼睛上,还转动着身子,象在了望什么,忽然舌头滚
了一下,说:“你——来了?”

    她的心慌慌,她有些害怕。“我来看看你,听说你病了……”

    “我没有病!”他打断她,缓缓地摇头。头好象很重,摇不动似的。“我没
有病,医生——说——认为自己自己没有病的人就是真的有病——真是——胡—
—说——八——道!”

    炕发凉,被褥黑黢黢,屋里阴冷,有股难闻的气味。他已经病了多久?

    “你干吗,不托人,捎封信来?我……好来照料你。”她说,鼻子一阵酸。

    “你?”他又摇了摇头,惨惨地笑了笑。“你不是在北京吗?

    你从北京打来的电话,风太大了,我总是听不清楚你说什么,不过电报我是
收到的。“

    什么电报电话?难道他是因为我去年冬天不辞而别去了北京受了刺激,也许
早一点来着他就好了……

    “电报呢?”她问。

    “这里。咯,”他把蓝制服解开,从毛农里面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
破旧的纸片,却并不交给她,紧紧抓在手里,笑嘻嘻说,“我晓得你考上北大中
文系了,我真是高兴得觉也睡不着。考上的就不算工农兵学员,是不是?我一想
你不戴眼镜也考上了,我何必戴着眼镜呢。上次就是,戴眼镜体检视力才不合格
……”

    又是上大学!去年夏天大学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以至于他郁郁至今积愤成疾。
怎么会是她的过错?他说话慢条斯理既不吵闹也不疯狂,也许只是极度神经衰弱
所致。那大概是捡来的什么电报封皮,是他内心渴望的暂时满足。啊,邹思竹,
没想到你的痛苦这么深重,你的心这么脆弱……

    “现在睡得着了吗?”她尽可能装作无意随便的样子问。“我也常常睡不着
觉的。”

    他摇摇头。“睡觉做啥?浪费得一塌糊涂。上次发入学通知,就是我睡过了
头。前个月他们领我到一个白颜色的研究所里去,我看见那里头的人都不睡觉。
本来他们要请我留在那边工作的,我一想你已经到北京去了,我一个人在那里做
啥?就硬要回来。回来前还种了一次牛痘。痛得我要死要活的。现在说说看臭老
九臭老九。我看那研究所里,人多得象蚂蚁一样,穿蓝条子的工作服……”

    她的心缩紧。一阵酸楚,一阵抽搐。浑身的血液倒流,骨髓凝固僵硬……他
被送到北安的那所医院去过了,去过那种医院的人,精神上永远判了死刑。他大
概马上要被病退回杭州去,回了杭州,回了杭州……

    “哎,北大怎么样?”他突然问。“闻一多给你们讲课了吗?”

    她哭笑不得。“吃饭胃口好吗?”她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我象警察还是象老虎?为啥他们都怕我,一个人也不来同我说话。”

    “你看上去精神蛮好。”“当然,我的扑克牌马上就要通了。”

    “通哈?

    “我把那只乌龟捉出来,我就有救了。”他用瘦长的手指抓过牌来,又洗。
洗洗,放下了。

    叹一口气说,“不过我打了八九七十二天,那只乌龟就是压在牌底不走出来
现形。乌龟蛋倒一只一只下,墨黑墨黑象乌贼鱼一样……”

    连对话也不能了……逻辑理智一派混乱荒唐……那真是你,邹思竹?实在叫
人难以相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东
西在苦恼你、纠缠你、股害你?

    我要是早来些时日,你也许不至于这样。我就是早来些时日,也无济于事帮
不了你。我不了解你心里想些什么二你一定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了……

    他从一只木箱上拿起一管牙膏,朝她面前伸了一伸。

    “吃不吃?”

    她大吃一惊,刚要伸手去夺,他已将牙膏筒塞进嘴里,龇着牙使劲挤了一大
段,喷着舌头做个怪相。

    “好吃的,蛮好吃,天天吃,肚肠很干净。”

    她霍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帮你收拾东西吧!你明朝回杭州上大学,为啥
还不收拾东西?”

    “哎——”他用一只脚拦住她。“不要不要,这是多此一举。

    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北大荒到底养了我五年,没有亏待
我,我留给它做肥料的,我一个人回去实在已经太重了,我还要背一个人哩……


    她听不懂他说什么。

    “哎,你走过来!”他突然诡秘地对她招招手。“过来,我同你说件事。”

    她挪了几步,依然离他有几步远。

    他压低了声音。那摘掉了深度近视镜的眼睛凹陷进去,黯淡如一片枯叶。

    “我总觉得有个人跟牢我。真的,已经好长辰光了。随便我走到哪里,随便
我做什么,他总是跟牢我。”

    她毛骨悚然。

    “不相信?不相信你就是近视眼。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
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但我晓得这个是你,那个是我。那个我有点象
我自家。年纪也同我差不多;不过你刚刚要看见他,他就不见了,从来没有着灵
清过,不过他总跟牢我,弄得我蛮不舒服。有辰光他罩在我头顶心,有辰光蹲在
我心里头,有辰光钻在我骨头缝里,血里肠子里。

    会大会小,会长会短,总归同我粘在一道……“

    “他是个影子?”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

    “是个幽灵?”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同你说是个人。就好象是,好象我不是一个我,好
象有两个我,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就要往西,你要往南,他就要往北,
专门同你作对。真的,不骗你,我不会自已骗自己。”他突然来了精神,滔滔不
绝起来,唾沫飞扬。“我恨死他了。想把他掼掉,赶走,他就不走,半夜里还同
我说话,教我唱歌。我想他一定是个妖怪,我要弄死他,为民除害,就在大树上
磨自家背脊想把他磨掉,就钻到草垛里去想把他闷死,就吃敌敌畏想把他毒死,
就用剪刀剪他,用火柴烧他,想不到他是同孙悟空一样的随你怎样弄也死不了,
他们就叫我疯于,哈哈哈……”

    他突然仰脸大笑,笑声酷似青蛙。那突起的喉结如青蛙的气囊鼓颤颤抖动。
笑得她心痛欲裂。

    他的病看来是很重了……

    他忽然沉下脸,眼珠暴怒地凸起,踮着脚尖立起来,手指着屋角:“咯——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快捉牢他!”他扑过去,扑个空,栽倒了,撞
得火炕哆哆响,又飞快爬起来。

    “在那里!他要跟我到死,我死了他才会死,快捉牢他!”他绝望地尖叫,
一把抓起那堆扑克,高高地举起,一挥手扔散了,自的黑的扑克牌,雪片、火纸
似地落下来,落得一炕一地。“捉牢他……”他扑倒在满炕的纸牌上,身子奄奄
一息地抽搐,嘴唇颤动着,挂一圈白色的泡沫。他终于精疲力尽,把头斜靠在炕
沿上,闭上了眼。

    她几乎被他吓坏了,欲哭无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到隔壁房间去要了一点冷
水,用毛巾蘸湿了,敷在他额头上;又用木箱上的牙杯,舀一点水,慢慢地滴了
几滴在他唇上,水毫无知觉地从他腮上流淌下来,流进那一片很久没有剃刮的、
参差不齐的黄胡子里去了……

    她的头疼得好象要炸裂。

    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那些纸牌。白纸上落满肮脏的指印。一面是白,一
面是黑;正面是牌,反面不是牌。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它要往酉。她想
她应该去找一下他连队的干部,问问明天到底怎么把他送上火车,她可以来帮他。
明天?公开信。她至少应送他到佳木斯。他除了病退回杭州,其它无路可走。她
拧了一把毛巾,替他擦脸擦手:他长黑的指甲划过她手背,留下微微灼痛。钻入
窗缝的风将他焦黄的头发吹乱。有一绺搭在苍白的额头,抚慰着那思虑太重的头
脑。她第一次注意到,在他摘除了那副厚镜片的深陷的眼眶四周,有两圈浓黑而
密长的睫毛,害羞似地微微弯曲低垂,使他清瘦的脸显得秀丽而文雅。她发现他
从未有过这般令人爱怜的俊逸阴柔之美。她对他充满怜悯。一切都太晚了……会
不会又是一个永别。

    她顺着风跑,风将她托起来。越托越高。她的脚离开了地面,被防风林带隔
成一个个方块的田野,象一张张连接的扑克牌。白色的云朵缠绕着她,变成了她
飘飘的长裙。她顺风飘去,前面出现了巨大的圆柱、巍峨的宫殿。大理石的平台
下,光滑的石阶,一直通向绿色草坪上的喷泉,喷泉中央的一条大鱼嘴里吐出水
流似的珍珠……音乐袅袅传来,优雅迷人,许多长翅膀的白色小夭使随着音乐翩
翩起舞。

    这是什么地方——她喊道。

    宫殿大门两边依次而立的众神雕塑中有一个美丽的女神回答:这是天堂。

    她认出那是智慧女神雅典娜。这么说她已经让风吹到了遥远的希腊。这是在
古希腊神庙?她又认出了月神阿尔特弥斯、爱神厄洛斯、太阳神阿波罗和万神之
父宙斯。他们亲切和悦地、对她微笑,请她在夭堂歇息玩耍。

    她看见喷泉边和草坪上有许多人在自由自在地漫游,有人跳舞,有人吟诵着
诗歌,有人在树下饮酒,还有人在花丛里拥抱接吻。纯净的空气在阳光下颤动,
微风送来浓郁的花香,树木和草地如翡翠绿得柔润,乳色的圆柱在云烟雾气里若
隐著现,人们颈上的珠链闪闪发光……天堂果然名不虚传,如此令人怡然陶醉。
她感到无比幸福。

    忽然她看见一个穿紫色长袍的胖女人身背后的长袍竟是桔黄颜色。她很诧异。
她又看见一个穿棉鞋的男子,另一只脚穿着凉鞋。她大大吃惊。往前走,一个迎
面走来的白胡子老头,朝她转过头,竟然在他的后脑勺上还有一张面孔,长着长
长的黑胡子。她吓一跳,想转身回去,却发现周围的人都生着正反两只面孔。只
要这一面在笑,那一面就在哭;这一面睁着眼,那一面就闭着眼。还有人用背面
的嘴互相亲吻。她害怕极了,大声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天堂。雅典娜女神
微笑着飘然而来。她发现女神原来也是一个两面人。那另一面很丑,有一张大嘴
和长长牙齿。她想,难怪女神那么聪明,她原来长着两个脑袋嘛。

    女神快乐地在草地上播撒着种籽。

    一会儿工夫,草地上开满金色的小花。

    她想采些花带回去,她弯下腰去采花,发现花瓣全是纸做的。

    谎花!她跳开去。

    你错了。雅典娜女神在自己胸口佩上了一朵纸花,对她摇摇头。你错了,这
不叫谎花。

    什么是谎花呢?她大声问:声音在浩大的天廷上轰轰作响。

    结了果的花才是谎花。雅典娜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结了果的花反而是谎花?她越发不明白。

    难道既不是雌花也不是雄花,更不是那种不雌不雄的花么?

    当然。雅典娜笑得很神秘。结了果的花不是谎花的父母么?雅典娜说完这一
句,便飘然离去。

    她也想尾随雅典娜而去,却被一个剪着童发的小女孩拦住了,我不要做两面
人,那小女孩哭哭卿卿地扯着她的衣角说。我不要做两面人,阿姨你帮帮我吧。

    她看见小女孩有一副洁白的牙齿,象珍珠一样发光。而她背后的脸上,却有
一副黑黑的牙齿;难看极了。她不忍心让小女孩这么苦恼,就去采了许多白云来
擦洗她的黑牙齿,可是擦来擦去无论怎么也擦不白。擦得她的胳膊好酸疼。她灰
心了,她知道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夭堂里也有两面人,看来地狱里也会有
的。忽然她想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背后,怎么也看不
见。她想找梯子从天堂下来,云雾茫茫,无从落脚,忽然踩了一个空,便象颗流
星似地从天上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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