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理由不疯 /张欣



  雅眉帮小红把炸鸡翅和汉堡包、薯条摊在餐桌上,卫东大概是吵饿了,抓起汉堡包气势汹汹地吃着。谷兰是一生气就没胃口,径自拿了干净的睡衣去洗澡。
  当温热的水珠从她的身体上慢慢滑落,疲劳和烦恼也在逐渐减轻,神经正一寸一寸地冷静。是的,这不是一个人的前程,而是萧卫东、叶向川两个人的前程,坚持了正义感又能怎么样?!最多是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股票不上市,整批的儿童生长素报废再加一段时间的名誉损失。而前程是两个男人今后千千万万个日子,何况她自己并没有直接牺牲掉什么,如何令人心服?!
  洗完澡,谷兰穿着白色的睡裙靠在卧室的床上翻书,又根本看不进去。卫东刚才还在说,如果真的用我的前程换取生长素的报废那也值了,但是可能吗?!你我人微言轻,怎么是药业大王权棋玄和危林女士的对手?!市场经济和股份制改革只能大踏步地往前走,谁会注意踩死了几个蚂蚁?!退一步说,你想玩大的,也等我有能力收购他们公司时再玩吧。
  这时,雅眉端了一个小小的托盘进来,"妈妈你吃一点肯德基吧,要不都被爸爸吃完了。"她放下托盘,煞有介事地用小手摸了摸谷兰的额头。
  就在这一瞬间,谷兰觉得她不应该放弃。向川说得对,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宝贵。她想,尤其是孩子的生命。
  雅眉和小红睡着以后,谷兰和卫东在卧室里继续争论,声音时高时低,但显然他们都在竭力克制。然而卫东终于忍无可忍,用翻底牌的口气道,"我们别兜圈子了,谷兰,你不就是想报复我吗?"谷兰奇道,"我为什么要报复你?!"卫东也豁出来了,"装什么傻呀,我告诉你,我现在跟灯灯已经没有那种关系了?!"
  谷兰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没晕过去,"什么?!你跟灯灯还有一手?!"卫东道,"在诱口福台湾馆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谷兰赶紧回忆,她是有一次跟朋友在先施百货买东西,后来去了诱口福,不过临时改变口味转到食街。她在诱口福的门庭里*'望了一下,但的确没有看见卫东和灯灯。
  卫东说道,"当时我们正有些亲昵的举动……事后你不动声色,要给灯灯介绍对象,灯灯果然一眼就看上了叶向川,我的敦厚和沧桑美也不要了。可她追叶向川会有什么结果,叶向川跟她说了,他爱的是你……
  "这还不算完,你现在又跟叶向川串通一气整治我,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毁我前程,叶向川怕什么?!他在理工科方面有双学位,又年轻……你看你现在还是一脸无辜的样子,我跟你结婚多年,真不知道你城府那么深……
  "至于我和灯灯,我根本就没有结婚的打算,她这个人做事太凭感觉,好的时候是火,不好的时候能降到冰上。我敢向你保证不是我引诱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她弄晕了……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你看这样解释行不行?谷兰你放我一码……"
  直到靠在街心花园的水泥石台上,谷兰始终也没有搞清自己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她的白睡裙外面只裹了一件大风衣,腰带胡乱地打了个结,光脚穿一双船鞋,兜里一个钱也没有。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萧卫东的背叛行径,她自认为很了解他,而事实上他十分了得,要么不疯,一疯就疯到位。她自己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懂得拒绝,坚持正义,投身市场经济的滚滚洪流。她还以为自己疯了呢,真是可悲复可笑。
  幸亏公共电话亭的老头看着她眼熟,答应她赊账打了电话,她对叶向川异常平静地说道,"开车过来接我,我身上没带钱。"向川也没多问,只问了她现在身在何处,就把电话挂了。
  谷兰觉得等了很久很久,其中有些思维片段,但既不集中也不联贯。女人的暴怒如果没有砸东西和尖叫,那就相当危险,一定会发生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叶向川开的是一辆桑塔纳,谷兰上车就坐在他的身边,他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谷兰道,"就去你那儿吧。"叶向川一边打方向盘调头一边问道,"你脸色十分苍白,是不是遭人打劫了?!听说现在好多外来打工的靠抢钱回家过春节。"谷兰没有说话,向川继续说道,"我今天也特别不顺,一直在生产线跟专业技术人员谈心,希望大家能联名上书董事会,重新决定关于这一批儿童生长素的生产。结果你猜怎么样?没有一个人肯签名。理由都差不多,公司对我们不错,盖了专家楼,我们还拿特殊津贴,何必为难公司呢?公司要怎么做自有公司的道理,还有人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现在到处都有下岗的,咱们是玩不了深沉了……你在听我说吗?谷兰。"
  谷兰一直注视着窗外的街景,这时突然冷漠地说道,"向川,这件事情真正做起来难度太大,不如我们一块退出吧?!"
  向川下意识的一个急刹车,谷兰的头撞在车顶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她捂住额头,与向川对望着,好一会儿,向川说道,"行,本来这件事跟你关系就不大……我现在就送你回家吧……"他又准备打方向盘,手臂却被谷兰一把抓住,"我……我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顿时,车内一片寂静。"他说你了?!他叫你不要管这件事对不对?"向川问道。谷兰低下头去,"其实我刚才的意思……是希望你退出,我公安局有一个朋友,我想把文件直接交给他,我想过了,只有有结论的事件,报纸才敢登……而你,毕竟还年轻嘛……"向川不客气地打断她道,"我最讨厌你说这句话!"
  桑塔纳轿车箭一般地向前驶去。
  叶向川住在丽江花园华林居的一幢公寓楼里,精致的两房一厅,但显得有些凌乱。他在谷兰的身后打开灯,"快告别这儿了,也就没心思打扫,真是劣根性……"
  话未落音,谷兰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热吻令人眩晕,他靠在门背后,胸前拥着一个成熟的女人,灯又无声地熄灭了。谷兰的风衣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在地上,透过薄棉的睡裙,他感触到她柔软的身体,血液便像酒精那样,腾的一声被一根火焰点着了,他难以抑制地俯下身去。

  当然,向川的动作不见得特别熟练,但他年轻,年轻的爱在没有演变成欲的时候,无比地纯真、火热。谷兰在感觉到这种身心投入的同时,不免有点自责,这缘于她的矛盾心情,有喜欢向川的成分,也有报复萧卫东的因素,更有决心放纵一下自己的决定。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总之……她希望自己能想清楚为什么这样做。
  但是迟了,人不可能活得那么理性。比起萧卫东来,向川在这方面决不仅仅是年轻,卫东也年轻过,可他们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情,可能是人本身的差异吧,她在刹那间回到了少女时代,她的心被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几乎在爱的冲撞中昏迷过去。
  脱掉衣服,他的体形有着雕塑品的线条和硬度,其健硕和持久的程度与他外表的书生意气大相径庭。她从来不知道性爱,还有这样的魅力。
  她还一直以为她是性冷淡呢,从没觉得这件事跟吃饭一样重要,不知道萧卫东和灯灯在一起能否被点燃起来,反正她过去的婚姻生活可以算作一张白纸。
  说老实话,她真不是有预谋的。直到这一切结束了,她还在潜意识里抗拒这种胆大妄为,如果不是这一层阴影,她紧绷的神经可能真的会完全松弛下来。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向川的手还抚摸着她的腰际,轻声问道。谷兰转过身去,"没什么……"向川也就不再问了,慢慢从背后拥住她,说一些感叹和赞赏的呓语,这种温情似乎比做爱本身更打动她,令她继续酥软、消减、溶化,最终变成香烟一缕。
  她决定什么也不跟向川说,因为那样会亵渎他的情感,何况又怎么讲得清?!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事情怎么这样了?!再则,以中国人的斗争方式,交战的双方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把问题庸俗化,让自认为坚持了正义的人顿感索然无味。她不仅对向川,即便是对卫东也不想做任何解释,实在是太无聊了。
  谷兰是夜里两点多钟回到家的,她在厅里的沙发上靠了靠,天就亮了,新的一天犹如平常一般平静。
  谷兰以为上班的时候,她一定头重脚轻,如踩棉花云,事实上她挺精神的,待人也比以往温和,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细微变化,想到女人需要爱情滋润,她的耳根一下子热起来。
  快下班的时候,谷兰接到魏岩的电话,约她晚上一块吃饭,谷兰说不行,我已约了正军了。魏岩说那就一起吃,谷兰见推不掉,只好答应了,叫魏岩直接去金田中日本料理。挂上电话,谷兰又拷正军,叫他提前半个钟头到,有事跟他说,不想魏岩听了瞎掺乎。
  正军倒是按时去了金田中,谷兰跟他面对面地坐在榻榻米上,谷兰刚提了一句生长素,正军便说道,"这事我知道了,我弟弟跟向川不是好朋友吗?!他问过我能不能帮忙,我还没来得及答复他呢。"谷兰道,"听你这口气就是没戏。"正军道,"最近案子多,我熬得要命,一天两包半烟,不然顶不下来。"谷兰这才发现正军眼睛里的血丝,脸色也发暗。正军说道,"这么跟你说吧,这件事如果有患者死了,或者你跟向川遭到暗算、谋杀,那我们就责无旁贷,可是你说一种药吃了十年以后会得病,那是科学问题,跟我们一点也扯不上……"谷兰道,"总之是不出命案,你们就不管喽。"正军道,"我听说这件事背景很深,不怕你不爱听,可能出了命案也未必轮到我们管,上面要是决定压起来,谁也没办法……你知道我现在也是一身屎,哪敢犯上?!"
  谷兰的神情甚是茫然,"我就是不明白,怎么现在连是非对错都没有了?!"正军道,"怎么没有,白的到底不能说成黑的,可是蓝的可以说成紫的。社会所以复杂,就因为许多事发生在灰色地带,让你束手无策。"又道,"我也不明白,你对这件事怎么会这么执著,你女儿也没有吃他们的药。"谷兰看了看正军,说道,"良知,你懂不懂什么叫良知?!"正军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看你真是疯了,进入九十年代以后,我就没跟人讨论过这么虚无缥缈的问题……"
  只聊了一会儿,魏岩就来了,他也是莫名其妙,整整早到了十分钟。坐下先点了两个例牌的三文鱼,一壶清酒。然后说,你们谈,你们谈。见两人都不说话,颇不以为然道,"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不就是儿童生长素事件吗?!"谷兰惊道,"你怎么知道的?"魏岩道,"那你就别管了,总之我在外面花钱养的耳目比小蜜多。"谷兰道:"你想怎么着吧?"魏岩道,"正军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他,我出十万块钱,你把所有的资料和文件给我,算我买断,这件事就跟你无关了。"谷兰道,"你想以此来敲诈越秀山药业公司,你休想。"魏岩笑道,"别这么凶巴巴的,回家跟萧卫东商量商量答复我,昨晚我打电话找你找不到,跟他说了,他说他原则上同意,叫我自己跟你说。"
  在这件事情上,每个人都做了充分的表演,谷兰反倒不生气了,生活永远比文艺作品精彩,魏岩是为了钱,萧卫东是为了官,正军是为了自保,可能他们都是对的,顺应了潮流,现在大家不都这么活?!
  即便魏岩的想法近乎疯狂,那也如小彭所说,你不疯是你自己的事。
  魏岩过去在部队的时候立过两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不用疯来解释就根本解释不通。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