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玫·朗园                朗 园


                              第二十九节

    女人在惨烈的喊叫声中生下了一个男婴。女人因此在惨烈的疼痛中觉出了一种
莫名其妙的幸福感。当她费力地抬起头去看她的儿子时,她非常震惊,她以为是看
到了S·森。S·森那样的蓝而幽暗的眼睛。
    不!不可能!
    女人狂喊着。然后她觉得她彻底垮了。这是个根本就无法面对的现实,她终于
为她的爱付出了这可怕的代价。就为了森要娶萨妮?值得吗?她就生下了这蓝眼睛
的孩子。而且是在森早已离去,是在那么漫长遥远的岁月之后。这男孩简直像奇迹
一般。这奇迹使女人在惨烈的疼痛过后,陷在了深深的绝望中。
    女人躺在美以美教会医院的病床上。她在昏睡中,心里十分难过,后来她觉出
有一支温暖柔软的手放在了她的脑门上,然后有声音为她向天上的主祈祷和祝福。
    是S牧师来看她。
    女人本想睁开她的眼却非常困难。 她想幸好S牧师没见到她的儿子,否则他也
会大吃一惊的。
    那时候女人已开始发烧。她患了产褥热,那是种危及着生命的产后疾病。她高
热不退,昏迷不醒,在死亡线上挣扎了整整十天十夜。女人的嘴唇就像是龟烈的土
地, 布满血的口子。幸亏女人是住在美国人的教会医院里,也幸亏有S牧师天天为
女人祈祷。
    女人醒来的时候是个夜晚。当她得知她已经逃离了死亡的时候,突然觉得她很
不幸。女人怕抚养那个有着深棕色头发和幽暗的蓝眼睛的小男孩儿。女人爱他,但
却非常怕带着这个会被人们称作“杂种”的儿子,更怕这个宝贝会毁了她正如日中
天的事业和前程。
    女人当着S牧师哭了起来,她拖着病弱的身体,骤然跪在S牧师的面前。
    女人说,愿天上的主慈悲为怀,能宽恕了我。牧师,求您去看看我的儿子吧。
看过他,您就会答应我的请求。
    S牧师将女人从地上扶起。 他说他已经看到了,但孩子是无辜的,他只带着像
所有的人类一样的原罪,主会救赎他可怜的灵魂的。
    女人又说,牧师,请把我的儿子带走吧。我把他献给教会,献给您。答应我就
让他和慈婴院的孩子们一道长大吧,让他在您身边过最好的生活,读最好的学校。
我会不断地向教会向慈婴院捐钱的。我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但我却无力抚养他。
他会毁了我的一切,也就是毁了他自己。他和我在一起,我们只能是遭受苦难和不
幸,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妈妈。牧师请你告诉我主会原谅一个女人狠毒的心肠吗?
    女人离开美以美教会医院时,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孤孤单单地回到了朗园。
走进朗园之后,她才觉出她确实是孤单的。她的肚皮是瘪的,儿子没有了,而朗园
的房间又太多了,每个房间都凄冷而又空荡。夜晚仆役们回到地下室,朗园就更是
上上下下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
    她走来走去,上楼下楼。直到此刻才觉出她是多么多么想念儿子。而在此之前,
她只是想着该怎么把他推出去。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该给他起个名字,就匆匆地抛弃
了他。女人懊悔不已,伤心至极,而此世间,唯有这个男孩儿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他们曾经是一个整体,直到他诞生,到他被分离出去的那一刻。女人孤独地哭着。
她谁也不想她就想她的儿子。她抛弃了她的生命她的骨肉,这是她此生最最不能原
谅自己的一件事。单单这么想过就是罪恶,何况她已经这么做了。
    女人彻夜不眠。她想天一亮就到慈婴院把她亲爱的宝贝抱回来。
    然而这只是夜晚的想法,因为夜晚太凄凉。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并把它强烈
的光透过窗纱照射在女人的床上时,女人便改变了想法。她坐起来,穿好衣服。她
想她又可以精力充沛地回她的银行去了,便蓦然感到兴奋无比。
    女人终于又车轮般飞旋在罗斯福大道上。她的银行业务一直保持着发展的势头。
她春风得意,又智慧非凡,很快成为那条金融街上的金融皇后。她的崇拜者很多,
而她的血很冷。她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也不懂世故人情,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成
为最优秀的女人,就是拥有金山银海。
    这样,直到赶走了日本人,直到连国民党也将逃离大陆。
    女人想不到她竟会败在国民党的手里。国民党政府在摇摇欲坠之时,甚至连对
女人这样的一向支撑着国民党财政的银行也不肯放过。先是市制在几个月内一改再
改,使女人银行的资本无形中大大贬值,而最后的《国民党财政紧急处分令》,使
女人银行中存储的黄金和美钞,几乎尽数被国民党即将逃亡的政府缴兑一空。无论
女人想出怎样的方式摆脱危机,她终于是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财产被
迅速吞食。女人山穷水尽,欲哭无泪。
    女人在成百上千前来提款的人们面前,只好冷漠地宣告破产。
    然后,她穿上黑色的大衣回到了朗园。她嘱咐职员们将所剩无几的银行全部资
本,包括银行大楼,统统用于应付挤兑风潮。她要满足她的储户,她什么全部不要
了,只要信誉。她要在不欠任何人的情况下,坦坦然然的失败。她这样想的时候就
想到了吊在房梁上的清清白白的老爷和他的遗训。在她和老爷遭受同样的厄运时,
她才觉出来老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女人连本带息偿还储户们的钱财之后,又用全
部的私人存款作为返职金,十分优厚地发散了那些与她同舟共济多年的银行职员们。
他们是流着眼泪告别银行告别他们的女老板的。女人最后离开银行大楼,独自一人
在此呆了几个小时。她说,我争取过了,我尽了力,但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你。
    女人退了出来。
    从此她不再有银行,不再有财产,不再能到罗斯福大道上来。她只剩下了朗园,
就像老爷死时那样。
    女人是回到朗园之后才真正平静下来的。那牵牵扯扯的东西骤然如风卷残云般
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突然觉得轻松,觉得无事可做。朗园依然格外凄清,于是女
人想她身边该有个什么人做伴儿。她骤然想到好的儿子。是的,蓝眼睛黑头发的儿
子,也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她记得的样子只是他在襁褓中的时候,她需要他,毕竟
他是她的骨血,既然她的事业已经失败,那么她就不再怕带着他了。
    女人这样想着,即刻乘车去了卫斯理教堂。走进空空荡荡的教堂之后,才知道
S牧师已经带着家人逃往香港了。 女人像被雷击一样,转而又飞快地跑向了美以美
教会的慈婴院。女人在那里看到的是一番逃难的景象,就像当初美国领事馆撤走时
一样。
    美以美教会医院的门口,正停着无数辆装运医疗器械的卡车。人们在搬运着所
有他们能带走的东西。而慈婴院的美国嬷嬷们则在向过往的行人发送婴儿。他们像
兜售商品一样地把那些只有几个月的婴孩儿,硬塞进过路人或是看热闹的中国人的
手臂中。他们在强行推销着这些幼小的生命。她们对人们说,收下这些无辜的孩子
吧,主会记住你们的。
    女人飞快地向慈婴院里跑。她不知她的儿子是不是已被人领走,那她将永远失
去她的骨肉了。她找到了院长嬷嬷,她问这里是不是有过一个蓝眼睛黑色头发的男
孩子。
    嬷嬷问,你是来找小S·森吗?
    小S·森?是的是的是的,小S·森他在哪儿,我是他的母亲我要领走他,他是
我的儿子是我的骨肉。
    院长嬷嬷拿出了一个信封,她说这是S牧师留给你的,他已经带着小S·森到香
港去了。
    到香港去了?我儿子也去香港了?不,这不可能。
    是的,孩子确实已经走了。我们也要走了,几天后我们也会回美国了。
    不,院长嬷嬷……
    女人读着信。
    S牧师说, 因为走得太匆忙,他来不及找她,他带走了她的儿子。他说这里太
动荡了,他本能地觉出孩子留在这里不安全,他希望女人也能尽快到香港来。他留
下了他在香港维多利亚皇家大道上的地址,他劝女人也离开大陆,到香港或是美国
来。
    女人懵懵懂懂。她拿着那封信麻木迷茫地向外走。她嘴里念叨着,我的孩子,
我的小S·森。
    这时候女人已走到了大门口。她重新看见了嬷嬷们发送婴儿的场面。她走过去,
看见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扔在长条桌上,无人理会。这个婴儿是被硬塞在一个行人
的怀里而又硬被这行人扔下的。婴儿无力地哭着,是一个女婴,女婴不知道等待着
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她还太小。她只有几个月。女人低下头去看她。她黑黑的柔
软的头发和美丽的大眼睛,使女人突然间满怀了感动,女婴黑黑的眼睛一看见女人
的脸就不再哭了。那孩子仿佛一下子感到她已经安全了,她甚至在对着女人微笑。
女人不能够再离开她。女人轻轻地把她抱了起来,突然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
和幸福感。她甚至没有对嬷嬷们打个招呼,就无声地抱走了这个孩子。这也是我的
孩子,女人自言自语。她觉得这个女婴的黑黑的眼睛就像是一汪深深的潭水,所以
她叫她覃。
    女人抱着覃回到了朗园。女人想:当初太太就是这样抱着她回家的。女人想不
到为什么她糊里糊涂做的事竟和太太一样,她想这可能是因为太太一直在她心中的
缘故吧。
    女人走进一楼的客厅时发现茶几上摆着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信封上的地址就
是女人从慈婴院拿来的S牧师留下的地址。女人拆开信,想不到那信竟是森写来的。
    森?
    女人一阵眩晕跌坐在沙发上。
    女人读着森那熟悉的笔迹。 森说,你快来吧,小S·森已在这里。他说他已在
香港定居,他要求女人一定尽快搭乘最快一班的轮船立刻到香港来。森还说,不知
道未来大陆的局势会怎样,你必须尽快离开那个缺乏安全的地方,否则我们全家都
会不安的。森最后说,萨妮求你快来。
    女人读过之后,缓缓地将那信丢在了一边。在女人犹豫着是否逃离大陆的时候,
S·森的信使她终于拿定了主意。 女人选择了留下来。女人决心不走了。女人不想
见森也不想见萨妮。女人更紧地抱着睡在她怀里的覃。女人对着不懂事的小小的覃
说,宝贝。我们留下来。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朗园,朗园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哪
儿也不去,就留在自己的家里。我们从此相依为命,永远不再分离。
    萍萍戴着小S·森从香港带来的新钻石项链躺在瑟堡的套间里。 像往日一样,
先是萍萍去洗, 然后是小S·森去洗,萍萍穿着真丝的长睡衣躺在那浩大的床上等
着他。 萍萍听得见卫生间里的水声,她心很烦,第一次在与小S·森单独相处的时
候感到了不愉快和不对劲儿。她甚至有点惶恐和紧张,生出一种想立刻逃走的念头。
    萍萍很矛盾。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对待即将面对的这个男人。她犹豫不决,但还
是以最快的速度按通了杨家的电话。她立刻听到了杨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她没有讲
话就又挂断了电话。但是她已经安下心来。她很坦然,知道自己该怎样对待这个香
港的阔老板了。
    萍萍等待着。
    小S·森出来时, 他身后卫生间里烟雾般的水蒸汽也跟着他一道涌了出来,仿
佛这赤身裸体的男人是从天堂里走出来的一样。 萍萍想,其实无论如何,小S·森
是个好人。萍萍相信小S·森最终是能理解这一切的。
    小S·森有点冰凉地躺在萍萍身边。 萍萍摘下了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说你总是
送给我这么贵重的礼物,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报答你。
    你就是最好的报答。小S·森像过去一样,熄灭了床上的灯。然后他伸出手来,
把萍萍抱在了怀里。他说他在香港时每天都想她。
    萍萍在黑暗中任凭着这个男人。她觉得她在任凭着这个男人的时候,第一次对
他产生了一种感情,一种近似柔情又近似悲壮的最后的感情。
    然后小S·森精疲力竭,他说他要睡了。
    而萍萍则打开床上的灯,并且坐了起来,重新穿上那件真丝睡衣。她说,我想
和你谈谈。
    什么? 小S·森把身体转向萍萍。他觉得萍萍在这种柔和昏暗的灯光下,简直
是美极了,美得像圣母。他说,真不敢想能拥有你,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女人
了。答应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萍萍说,恐怕不能答应你,因我肯定会使你失望的,自从我在覃那里见到你,
我就十分敬重你。但那不是爱,这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爱你,也不可能永远做你
大陆的情妇,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应当拥有我自己的生活了,包括爱情。你能懂我
的意思吗?
    我想我能懂,但是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是谁很重要吗?
    当然,我认为很重要。我理解你的意思,但只有把你交给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
我才能放心。
    好吧,我告诉你。杨。杨值得你信任吗?
    杨?那你今晚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杨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我爱他。但我确实爱他,很爱,所以我才来和你
谈。我想我应当努力。我必须这样做。我知道这会使你很伤心的,但我不能欺骗你。
    是的, 小S·森说,是的,我没有准备。我不能想象失去你会是什么样子。萍
萍你知道我尽管不能娶你,但你确实已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是尊重你的,也
会尊重你的选择。
    杨值得你信赖吗?告诉我你的感觉,我可以依靠他吗?
    我想,在男人的圈子里,杨应当算是那种出色的男人。他有能力有才华,是个
可以把握成功的人。但我不知道对女人来说,特别是对你来说,他是不是最理想最
合适的男人。萍萍我这样讲已经很诚恳了。
    是的,谢谢你的诚恳。想想这些年里,其实我们保持的一直是一种交换的关系,
就像我哥哥萧小阳说的那样,是一种肉体与金钱的交易。我和你睡觉,而你为我们
出钱办公司。这种关系实在是令人尴尬的,甚至让人恶心。对不起,你千万别介意。
所以,其实我一直想能摆脱掉这一层肉体的关系,我们成为单纯的商业合作伙伴,
像朋友一样。我和杨会努力工作,会努力发展公司的一切业务的。我想我是了解你
的为人的,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好人,可萧小阳说,如果我们不睡觉,你就不会投资,
那是因为他并不真正了解你。森你说我们今后就那样行吗?我们做好朋友行吗?
    小S·森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紧紧地搂住了脸色苍白的萍萍,他说,离开你
我会想你的。
    然后他们再度熄灭了床前的灯。
    他们在黑暗中醒着,却谁也不碰谁,直到天明。
    天亮之后, 小S·森立刻向瑟堡的总服务台又订了一套房间。他搬了过去。他
并且立刻同萍萍和杨一道投入了《大太阳》季刊的首发式和“四季”服装表演队首
演的筹备活动。 小S·森在紧张的工作中似乎忘记了他的痛苦。他确实很痛苦,但
那是难言之隐, 他只能独自咬紧牙根。小S·森还十分爽快地为萧小阳的房地产公
司投了资,因为萧小阳毕竟是萍萍的哥哥,或者,他是想向萍萍证明一下他的为人。
    后来, 在一次萧小阳同小S·森、萍萍和杨共进晚餐的时候,他诡诡地对着萍
萍的耳根说,谢谢你的肉体和你的手足之情。
    如果不是有小S·森和杨在场, 萍萍准会再给萧小阳一个耳光的。但是她却微
笑着对萧小阳说,我希望你也学学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你要是再敲诈我,我就杀了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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