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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报纸拍放在桌上,白云森的眉头皱成了结,脸孔上的得意被忧郁的阴云遮掩了。他烦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通水,手扶桌沿站立起来,对正吊着受伤的胳膊在面前踱步的杨皖育喊:
    “看看这混账报纸吧!瞧军长说了些什么?到啥辰光了,还‘固若金汤’哩!”
    杨皖育摇头叹气:
    “唉!他玩这一套也不是一次了,谁想到他会栽在陵城呢?!这老爷子谁不唬?不到最后关头,他跟我这个亲侄子也不说实话的!”
    白云森抓着报纸挥着:
    “眼下你我咋向陵城父老交待呢?”
    “唉呀!嘴是两片皮么,咋翻不行?谁还会来找咱对证不成?我看还是甭在这上面烦心啦!”
    白云森把报纸揉成一团,摔到地下:
    “事到如今,想烦也烦不了了。军部必须马上撤到西关去,随主力部队突围,啥东西丢了都行,电台得带上,以便突围之后和长官部联系,你看呢?”
    杨皖育点点头:
    “我都听你的!”
    这回答是真诚的,就像他刚才在会议厅里对他的支持一样真诚。他受了些感动。心头油然升起了神圣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既然敢把新二十二军从附逆投敌的道路上拉回来,也就该对全军弟兄负责到底,领着他们突出去。这是一着险棋,可他必须走。他不能像杨梦征那样不负责任,一忽儿“固若金汤”,一忽儿又在“金汤”上来一枪。他做什么事情都义无反顾,认准了,就一头扎到底。
    他揣摩,至少在眼下杨皖育是不会和他一争高下的,不说他比他大了十二三岁,名份上比他长一辈,就是单凭气魄,凭能力,凭胆量,这场即将开始的恶仗他也打不下来。
    他会听他的。
    他相信杨皖育的真诚。
    他和杨皖育商量了一下,叫来了周浩和两个师的参谋长,发布了几道命令,派三一一师杨参谋长到西池口落实突围战的最后准备。派三一二师刘参谋长火速与总商会联系,疏散医院中的伤病员。叫周浩派人把关在三楼上的那帮原军部的参谋、副官们押到西线的三一一师敢死队去,并明确下达了军部在九时前撤退的命令。
    两个师参谋长匆匆走了,周浩也随即上了楼,安排撤退事宜。不一会儿,楼上楼下便乱作一团,“咚咚”的脚步声在天花板上擂鼓般地响,悬在半空中的吊灯也晃了起来。
    那帮倒霉的参谋、副官们被武装卫兵押到了院子里,有几个家伙冲着他所在房间的窗户大叫冤枉。他也知道这其中必有受了冤枉的,但时间紧迫,来不及一一审问甄别了。这不能怪他,只能怪战争的无情。
    他和杨皖育也忙活起来,收拾焚烧军部文件。
    这时,周浩又赶来报告:
    “白师长,姜师爷咋办?是不是还派四个弟兄用担架抬走?往日军长……”
    “抬吧!按往日办!”
    说话时,他头都没抬。
    “慢!”杨皖育把一叠燃着了的文件摔到地下,对白云森道:“这老僵尸留着何用?他和姓毕的是一个道上的!姓毕的向我劝降时,他也在一旁帮腔,尽讲什么‘扬州十日’、‘嘉定屠城’,硬说那命令是军长的意思!我看——”
    白云森点点头:
    “好!甭管他!日本人破城后,能活下来,算他的造化!”
    “这太便宜他了吧?他知道的可是太多了,只怕……”
    白云森一怔,想了想,走到杨皖育面前,从杨皖育的枪套里拔出手枪,取出多余的子弹,只留下一颗压进了枪膛。
    “杨副师长说的也是。把这个给姜师爷送去吧,就说是杨副师长赏他的。”
    “这……这……”
    周浩似乎要哭。
    “这是为了军长,执行命令!”
    周浩看看白云森,怯怯地垂下了脑袋:
    “是!”
    杨皖育拍了拍周浩的肩头:
    “好!军长没白栽培你!记着,好生教教老僵尸咋着使枪,别他妈的浪费子弹,眼下子弹可精贵着哩!”
    周浩点点头,拿着杨皖育的手枪走了。
    一个卫兵又进来报告,说是李兰带着一个《新新日报》的女记者求见。
    白云森一昕李兰,脸孔上的阴云一下子消失了许多,顺手把几份机要文件装进军用皮包里,转身对卫兵道:
    “让她们进来!”
    李兰和《新新日报》记者傅薇一前一后进来了。李兰的眼泡红肿着,头发有些凌乱,步履沉重而迟钝。白云森想,她大概已经知晓了这座小白楼里发生的恶梦,也许还没从恶梦中醒来。
    李兰进门就扑到杨皖育面前:
    “二哥,受伤了?”
    杨皖育笑了笑:
    “我受伤不要紧,白师长没伤着就行!”
    李兰瞥了白云森一眼:
    “你们都在,我就放心了!方才楼下枪声乱响,我吓坏了,我要下去看,卫兵们不许。”
    傅薇随即问道:
    “听说毕副军长,许副官长暗杀了杨将军,施行兵变,是吗?”
    白云森反问道:
    “怎么,为这事来的?要把消息印到《新新日报》上吗?”
    李兰忙道:
    “不!不是!这事是我刚告诉她的。她原说好要到九丈崖前沿探访,昨晚,我也和舅舅说过的,可现在舅舅……”
    白云森点了点头:
    “这消息无论如何不能泄露出去!大敌当前,我们不能动摇军心,傅小姐你说呢?”
    “是的!”
    “为了不使陵城毁于战火,我军决定今日突围,九丈崖守军已奉命后撤,小姐无探访之必要了!”
    傅薇一惊,这才注意到了房间里的凌乱。
    “昨日在光明大戏院,军长不是还说:陵城古都固若金汤么,今天怎么又……”
    杨皖育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军情瞬息万变!姓毕的一伙又勾结日军,战况恶化了……好了!好了!不说了,军事上的事,说了你们也不懂!”
    白云森尽量和气地道:
    “杨副师长说得不错,情况恶化了,我们要马上突围,军部现在也要撤退,小姐还是回家安置一下吧!我军一走,鬼子就要进城了。”
    傅薇抿着嘴呆了一会儿,突然道:
    “白师长,杨副师长,我也随你们一起突围!”
    李兰兴奋得脸色绯红:
    “太好了,二哥!白师长!就带上她吧!这样,我又多了个伴!”
    杨皖育未置可否,只用眼睛盯着白云森看。
    白云森皱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在傅薇面前站住了:
    “小姐,这很危险呵!如果……”
    “我不怕!”
    白云森终于点了头。
    “好吧,你就和李兰一起,随那几个女译电员一起走,几个女同胞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谢谢白师长!”
    “李兰,带她到三楼电台室去吧!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离队!还有,不要穿军装,你们是随军撤离的难民,不是军人!”
    李兰点点头,看了白云森一眼,说了句保重,随后带着傅薇出了门。
    两个女人刚走,桌上的电话响了,城北矿业学院的学生又打电话来,声言已组织了四百人的学生军,即刻要到小白楼请愿参战。白云森告诉他们军部已从小白楼撤出,要他们立即解散。他们还在电话里争辩,白云森不愿再听,“啪”的挂上了电话。
    刚挂上电话,周浩一声“报告”,又进来了:
    “白师长,杨副师长,姜师爷死了!”
    “哦?!”白云森怔了一下:“咋没听枪响?”
    杨皖育脸一黑:
    “莫不是你放跑了他?”
    周浩眼圈红红的:
    “不!不是!我……我走到他的房间,见……见他已睡死过去了,好像刚咽气。”
    周浩递上杨皖育的手枪,又把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捧到了白云森面前:
    “这是老师爷留下的。”
    “哦?!”
    白云森展开纸要看,杨皖育却说:
    “甭看了,这老僵尸不会留下什么好话的,咱们快收拾一下,准备走吧!”
    周浩眼中汪上了泪:
    “二位长官还是看看吧!这是……是为咱新二十二军留下的文告。”
    杨皖育不相信,挤到白云森身边看。
    果然,那是份《泣告全城各界民众书》。老师爷似乎拿出了一生考科举的看家本领,临终还做出了一篇绝好的文章,文章用笔不凡,一开头就气势磅礴地纵论天下大势,历数新二十二军抗日的光荣,而后,笔锋一转,谈到了艰难的陵城之役,谈到了新二十二军和陵城父老兄弟的骨肉之情,随之泣日:“身为华夏民族正义之师,降则大辱,虽生犹死;战则古城遭殃,生灵涂炭。新二十二军为求两全只得泣别父老,易地而战。”文告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了几行蝇头小楷,那才是他简短的遗言,遗言说,他跟随军长半生,得其知遇之恩,未能报答,如今,也随军长去了。他既然不能救陵城二十二万生灵于水火倒悬,只得留下这一纸文告,对新二十二军的后继者或许有用。
    白云森和杨皖育都默然了。
    半晌,白云森才感叹道:
    “一个尽职尽忠的慕僚!”
    杨皖育刚点了下头,旋即又摇起了脑袋:
    “幕僚的时代毕竟他妈的结束了!”
    白云森把文告重新叠起来:
    “也是。军长糊涂,姜师爷也糊涂。”
    周浩脸上挂着泪,大胆地争辩道:
    “师爷不糊涂!他许是算准了我……我们要杀他,才……”
    白云森没作声,心头却恍惚骤然掠过一阵阴风,直觉着浑身发冷。不错,老师爷是明白人,也算是个正派的好人,死也死得干净,不拖累别人。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也许他就做不到。
    拍了拍手里的文告,他转脸对杨皖育道:
    “我看,这文告还有用,咱们不能拍拍屁股就走,至少得和‘金汤’里的父老兄弟打个招呼嘛!”
    “是该这样!”
    白云森将文告上老师爷的简短遗言用刀子裁下来,把文告还给了周浩:
    “去,派人送到《新新日报》馆,让他们在报上登一下!”
    周浩抹掉脸上的泪,应了一声,拿着文告跑步出去了。
    八点多钟,在手枪营的护卫下,军部撤离了小白楼,矿业学院的学生们赶到小白楼时,小白楼已空无一人了,只有二楼和三楼的几个大房间里飘飞着文件的灰烬和丝丝缕缕青烟。没多久,城东城西同时响起了枪炮声,突围战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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