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                  


                                第七章
   
    第一节

    大西门内一条大街上,和宝珠巷相对并排有三条小巷,钱明经在如意巷有他的
如意住所。卫葑在蹉跎巷有一个落脚点,但他们还住在落盐坡。本来明经为他们找
了房子,因尤甲仁无处住,便让给尤家了。那就是刻薄巷一号。这些名字是后人附
会,还是当时就这样叫,无人考证。尤甲仁到明仑上课,很受欢迎。他虽是中文系
教授,却开了十八世纪英国小说选读和翻译等,再加上本系的古典文学课,真显得
学贯中西。他上起课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名著或非名著,有人提起无不倒背如
流,众人俱都佩服。姚秋尔也经钱明经介绍在一家中学找到教英文的事,以她的才
学应付几个中学生自是绰绰有余。他们于教课之暇,游览昆明名胜,极尽山水之乐。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刻薄巷一号,院子小巧,颇为宜人。居室南向,楼上楼下各两间。楼下住着数
学系教员邵力,邵太太刘婉芳也是天津人,很活泼,没有什么心眼儿,是个好邻居。
尤家住在楼上,依姚秋尔的习惯,室内布置简单朴素,只有一本厚重的牛津字典,
略显特色。他们生活安排妥当,对钱明经却很少感谢,倒是常常表示同情,说钱明
经太忙了,说钱太太找不到事,还是不肯俯就的缘故。话的意思深远,表面上是说
钱太太有身份,暗指他们夫妇不和。聪明如钱明经,最初也不在意,时间一长,大
家都觉得在尤甲仁丰富的学识下,隐藏着一种让人猜摸不透的东西。

    这一天下午,尤甲仁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姚秋尔正伏案改作业,抬头妩媚地
一笑,问:“有什么新闻?”这是他们彼此间常问的一句话。尤甲仁拿出一张报纸,
指着孟、仉的订婚启事。“未婚夫死了三天,才登的这启事,以前有抱着木主结婚
的,现在还有画着黑框订婚的。孟弗之怎么这样!”姚秋尔眨眨眼睛,“说不定人
家早海枯石烂过了。”两人会心地一笑。尤甲仁坐下喝茶,一面指着带回的书,说:
“若说到海枯石烂,倒是有一段趣闻。刚刚我到夏正思那儿借书,用英文谈话,他
说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流利的英语了,触动了乡思,和我说了从前的事,还有一段恋
爱经过!”秋尔掩过作业,坐到甲仁身边,“快说!”

    “夏正思说,他的家住在大西洋边。他年轻时有一个情人,曾三次要结婚,那
女士都变卦,弄得他要跳大西洋。”姚秋尔咯咯地笑,“怎么没跳呢?”“他正要
跳时,忽然觉得有一种力量抓住他的头发,转眼间他已经坐在家门台阶上,他想是
自己不该死。虽然没有死,活得也不好。他常常碰见原来的情人,而这情人又常常
换情人,他再不愿意看见她,就远离家乡来到中国了。”姚秋尔起身做晚饭,一面
嗔着:“太单薄了,不好听,不好听。”

    过了几天,同仁间流传着夏正思失恋的故事,果然丰满了很多。尤其在投海这
一段,加了找情人告别这样十分感伤的场面,在海边徘徊时又加了种种渲染。这故
事几次出入刻薄巷,离原来的人和事一次比一次更远。雪妍先听说,乃和碧初、惠
枌说起,这样把别人的伤心事当作笑谈,她们都很不以为然,好在夏先生不知道。

    萧子蔚一直独身,自然也成为尤甲仁关注的对象。他对人说,这几个老“百曲
乐”(bachelor)研究研究可以写部言情小说。对独身人的议论是免不了的,但都
属于同情的范围,自尤甲仁夫妇来后,发表的言论便带有刻薄巷的特色,大家见他
轻薄,都不与他谈论。他们似有所察觉,稍有收敛,但还是免不了以刻薄人取乐。
他们这样做时,只觉得自己异常聪明,凌驾于凡人之上,不免飘飘然,而毫不考虑
对别人的伤害。如对方没有得到信息,还要设法传递过去。射猎必须打中活物才算
痛快,如只是闭门说说还有什么趣味。正好邻居刘婉芳传播新闻颇具功力,邵为的
数学领域对于她犹如铜墙铁壁,她由衷羡慕尤、姚的和谐融洽,并且佩服他们的学
问,她听秋尔讲一些似秘密非秘密的事,再讲给别人听,觉得自己也添了本事。

    孟离己的新闻,夏正思的故事,传过以后清静了一阵。

    一次,中文系安排尤甲仁演讲,他不讲诗,不讲小说,不讲理论,不讲翻译,
讲的是《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戏剧不属他的本行,但他信手拈来,就可以胜任。
他讲了莎士比亚几个重要剧作的梗概,大段背诵,抑扬顿挫,声调铿锵,很有戏剧
效果。又把《牡丹亭》中几段著名唱词,一字不落背了下来,可惜他不会唱昆曲,
不然更加好看。虽然整个演讲内容丰富生动,却没有说出比较的是什么,思想上有
什么同异,艺术上有什么差别。同学们听了,有人赞叹,有人茫然。江昉听说,随
口说了一句,外国有些汉学家就是这样的,只知抠字眼背书,没有自己的见解思想。
这话传到刻薄巷,尤、姚两人顿觉无名火熊熊上燃,他们是只准自己刻薄别人,不
能听一句闲话的。

    重庆有两名记者,因报道触犯禁律而被关押。江先生在一个刊物上发表文章,
批评这种不民主的做法,并提出保护人权问题,意见尖锐,文辞犀利。同学们都很
赞成,也有人说,江先生越发左倾了。尤甲仁素来不发表带有政治色彩的言论,有
人说他清高,有人说他自私。同仁间议论时,他对关押记者不置可否,而对江昉的
文章大为攻击,说:“现在民主人权很时髦了,无怪乎以前有人说江昉善于投机,
这可不是我说的。”过了些时,两名记者还未放出,几个社团联合举行了一次规模
很小的座谈会,江先生慷慨陈词:“人长着嘴就是让说话的,不让人说话,岂不是
不把人当人看。”这话先在墙报上发表了,又被几家开明的报刊引用。尤甲仁看到
了,对李涟说:“我看江昉一味唱高调,伪装进步,只想讨好。”李涟是老实人,
反问了一句:“怎么就是伪装,又向谁讨好?”尤甲仁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孟先
生本来是极赏识尤甲仁的,听见这些话,心中的评价也打了折扣。话难免又传到江
昉耳中,江昉自然心感不悦,但他心胸宽大,素来不与人在无谓的事情上摩擦,只
做没听见。

    尤、姚两人无事,常到绿袖咖啡馆闲坐,看窗外的水波垂柳,两人还以垂柳绿
袖相唱和。有几首诗登在报纸副刊上,颇得好评,人谓多才。吕香阁也常坐在他们
桌上闲谈。他们知道香阁是孟太太亲戚,又和凌雪妍同出北平,很感兴趣。

    “只你们两个人走吗?你们胆子真大。”姚秋尔问。“有人来接的,是卫葑的
同学,叫李宇明的。一路骑毛驴,住小店,走了好多天,还没出河北剩”“听说他
们到延安去过。”尤甲仁问。“李宇明把我们转手交给别人,我等不得,先走了。
他们后来准是去了。”姚秋尔说:“听你的话,李宇明像是个人贩子。”香阁左右
看了看,低声笑道:“人贩子倒不是,可我看出来了,他喜欢卫太太。”尤、姚一
听,精神大振,问了许多细节。吕香阁本来善于无中生有,但她想象力不够,只能
说个大概。经过了尤、姚之手,越来越丰满,真成了一部言情小说。

    谣言的传播就像瘟疫,在有知识的人群中也不例外。凌雪妍万里寻夫,像是个
小唱本,其中一段“伴郎代新郎”更是浪漫,编造了雪妍和李宇明的感情纠葛。按
以尤、姚之才,完全可以另起炉灶来创作,但他们是要伤害活人,才感到快乐。制
造谣言还要传递谣言,这才完整。

    雪妍和卫葑一周有两三天住在蹉跎巷小屋,姚秋尔和刘婉芳都不时来串门。雪
妍生性不喜论人长短,有什么话就听着。见她们讲得眉飞色舞,觉得自己是在做好
事。

    姚秋尔把关于雪妍的“唱本”说给别的女教员和太太们听,她们中有人当场反
驳,有人劝秋尔不要再说,也有人听着却不再传,似是一座长城,信息传不过去。
秋尔十分失望。好在还有刘婉芳。她对雪妍本来就很注意,曾说扔了万贯家私,跟
了一个穷光蛋,真是不可思议。听了秋尔的唱本,连连叹气,说怎么又找一个穷光
蛋。

    虽然刘婉芳自己也是嘲讽对象,因为那些措辞高妙,她不深究,也就不理会,
倒是热衷传话。一次,她到惠枌家闲谈,推心置腹地说了这“唱本”。惠枌十分恼
怒,说:“哪有这事,太伤人了,千万不要告诉卫太太。”婉芳好心地说:“你说
没有这事,那就是有人造谣,她若是蒙在鼓里也不合适。”惠枌想这话也对,谣言
这种东西越辩越传播,不辩也传播,真是难办。这几天她正帮一位画家朋友准备画
展,想稍闲一些就去找孟太太商量一下,现在这种时候正经的烦心事还理不过来,
偏有人有这种闲心嚼舌头。想着不觉用上海话骂了一句“舌头嚼,烂脱伊”!

    同仁间不时有小聚会,一天下午,尤家组织了一次朗诵会,大家朗诵自己喜欢
的一段小说或诗歌,这是欧美传统。夏正思念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尤
甲仁念了《双城记》中的一段,别人也各有选择,气氛随着不同的朗诵转变,又专
注又活泼。雪妍用法文朗诵《恶之花》中的几行,她不只发音自然,而且声音柔糯
好听,一缕温和的阳光照在宽大的半旧白绸衫上,衬着她的脸格外鲜艳秀美。她念
完了,夏正思笑道:“《恶之花》都让你念成‘善之花’了,你该念《五月之夜》
或《八月之夜》。”雪妍微笑道:“我也喜欢缪赛的诗,这一首,”她举举手中的
书,“说真的,我一直不大懂,现在也不大懂。”又有几段朗诵后,有人说,怎么
不见尤太太。这时姚秋尔和刘婉芳在廊下煮饵丝加调料,招待大家,雪妍好意地走
过去,想参加劳作,不想正听见姚秋尔低声说:“两个人喜欢一个人,感情都很热
烈,像《双城记》那样,这种情况是有的。咱们以前说过。”说着一笑,“咱们卫
太太和卫先生的老朋友李宇明的那一段。”随即放低声音,说个没完。刘婉芳虽已
知道这谣言,仍是听得津津有味。雪妍听见卫太太和李宇明这几个字,遂悄然听了
一段,顿觉五脏翻腾,血往上涌,立刻走到院中,问姚秋尔:“尤太太,你说什么!”
姚秋尔用抹布擦擦手,转过身赔笑道:“我没有说什么,我们聊天呢!”雪妍道:
“我听见你们议论我。”刘婉芳走过来挽住雪妍道:“卫太太别多心,我们真没说
什么。”雪妍知道她们不会承认,总不好自己再作张扬,她也不会和人吵架,只觉
头晕恶心,连忙走出尤家大门。

    房间里有人建议,请雪妍再念一段《五月之夜》,却见姚秋尔进来说,“她先
走了。该我了吧!我念《简·爱》。”尤甲仁道:“何必念,背就是了。”秋尔道:
“我的脑子可装不了那么多。谁都像你!”拿着《简·爱》念了一段,她的发音有
点地方色彩,这是无人请她教会话的原因。一时刘婉芳用托盘端了饵丝过来,倒是
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雪妍从刻薄巷出来,绕进蹉跎巷,又气又伤心,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杂草,又胀
又痛。这些人太卑鄙了,居然把李宇明说成儇薄子弟,好像和她有什么私情似的。
看来学识丰富的人不一定心地高贵。人还是太笨,竟没有一条法律能有效地惩治造
谣诽谤者,一任谣言的毒汁伤害别人。雪妍一阵头晕,手扶墙壁站了一会,胎儿在
她身体里,拳打脚踢,好像在说我在这儿呢!她有些安慰,喃喃地说:“有你,还
有你。”

    惠枌正从巷口过,见雪妍靠在墙上,连忙过来扶住,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雪妍强忍眼泪,告诉了刚才的事。惠枌恨道:“这是亲自动手了。”雪妍望住惠份,
说:“你知道这谣言?”惠枌道:“没有人相信的,你放心好了。先到我家去坐坐。”

    她们到惠枌家坐了。惠枌招呼雪妍洗脸整妆,迟疑了一下,说:“我说一句也
许是不该说的话,这事不必对卫葑说。”雪妍还没有想该不该说,可是实在是没法
说,当时只默然不语。惠枌又安慰道:“你和卫葑太美满了,所以有人要来加点胡
椒面。”雪妍一面洗脸一面流泪,说:“这不是胡椒面,是毒药!”惠枌故意说:
“你太不关心我了,想想我是什么处境。你的日子是天堂,什么诽谤谣言也动不了
你半分。”雪妍忙问:“你们的画展怎么样了?”惠枌迟疑道:“给老同学帮点忙,
我也就是找点事做罢了。这一来事情又太多了,今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商量什么事
都得吃饭。”一时雪妍好些了,两人出门,惠枌直送雪妍到家,才转身自去。

    雪妍进家时,卫葑正在与何曼谈话,何曼笑说:“凌老师回来了,我们的话也
谈完了。”何曼选了雪妍的法文课,很赞赏雪妍的教学,学生们为她总结了六个字:
又灵活又认真。当下说了几句法文课的事,何曼辞去。卫葑翻弄桌上纸张,半晌不
说话。雪妍搁下自己的委屈,系上围裙,要去做饭。走过卫葑身边,轻轻拍拍卫葑
的手臂,卫葑拉过雪妍的手放在脸上,说:“雪雪,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们都不
要伤心。近来有人从延安来,说李宇明跳崖自杀了。”雪妍睁大两眼,泪光莹然,
连说:“怎么会呢。”卫葑说:“宇明是很坚强的,绝不是那种自杀的人。不知详
细情况是怎么样的。”他们心里同时在想,吕老太爷不是最坚强的人吗?他不是也
自杀了吗,那是在最不得已的情况下对敌人的反击。可是李宇明是在延安,革命圣
地延安,那青年寄托理想的地方啊!

    “葑,我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他们所说的不明白的内容并不尽同。卫葑不明白革命队伍内
部何以这样残酷。雪妍不明白世上怎么总是有人在伤害别人,也总是有人受到伤害,
她几乎想说出那谣言,但那是对他们三个人的伤害,何必让葑分心。李宇明已死还
遭受这样的诽谤,想着又流下泪来。卫葑也无法把心中所想全部清楚地说出,伸手
拉雪妍坐在身边,雪妍索性低声哭了一阵。他们互相依偎着,就是安慰了。

    过了一会儿,雪妍到厨房去,饭总是要吃的。卫葑取过桌上的材料,那是何曼
拿来的整风运动的学习文件,是她刻写钢板油印出来的。她和卫葑商量要在组织里
学习,卫葑拿着文件,眼前却闪着李宇明的身影,无人知道李宇明在跳下山崖的最
后一刹那是怎样想的。可惜没有鬼魂,梦也不能托一个。

    两天以后,卫葑才知道老沈来到了昆明,何曼安排他们在植物所后山见面。山
上一片松林,阵阵松涛吹过头顶。卫葑和老沈握手的时候,心里都很难过,老沈讲
了延安整风情况,说大大清理了阶级队伍,抢救了失足青年,尤其是文艺座谈会上
的讲话,给整个的新文化指明了方向,一定要好好学习,抗日战争还很艰苦,延安
比这里苦多了。可是大家还是很快乐,因为我们有信心。卫葑讲了教员的一些情况,
因为政府腐败日益严重,人心不满,原来拥护政府,积极抗日的人现在对政府也有
离心倾向。有理想的年轻人向往延安的越来越多。老沈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他走过
国统区,见有些地方因兵源不够,强拉壮丁,就像囚犯一样,捆绑着送上前线,卫
葑说这边倒没有见。老沈说各种腐败情况也会蔓延的。最后才说到李宇明去世的消
息,在整风运动中他受了审查,没有能从大局着想,也有人说是他失脚落下崖去的,
这也很可能。组织上考虑,暑假期间,卫葑可以到延安学习一段,卫葑听了有些兴
奋,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反正不是现在就走,还可以考虑。

    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老沈,组织内成员学习文艺座谈会讲话,大家觉得那真是字
字新鲜、道理深刻。立场问题当然是要最先解决的。那些腐败官僚和被苛捐杂税压
得透不过气来的老百姓,看问题会一样吗?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个问题上,有些
人提出如果只为工农兵服务,那别的人群呢?是不是会有一种为大家喜爱的文艺呢?
虽然有些问题搞不清楚,但它们都是经过思考而出现的,大家都觉得自己在亲近着
一种崭新的能造福人类的理论,要通过思考去理解它。

    惠枌帮助举办展览的画家赵君徽颇有名气,曾在巴黎留学又居住了几年,近两
年回国后,在国立艺专任教,一直住在重庆郊外。这次入滇来赏云南山水。惠枌婚
前便与他相识,当时都认为他必成大家。这次见他的画确实颇多上品,以国画为主,
大量运用西洋画法,也有部分油画。经过各方协助,借了一个中学的礼堂,有画友
们帮忙布置,画展终于开幕。这天,惠枌是总招待,兼管签名。赵君徽穿着藏青薄
呢西装,系小方格领带,神态潇洒,站在门前,迎接来宾。来宾有昆明各界名流,
秦校长夫妇也来了,还有省府几位官员。赵君徽陪着一起观看,他们在一幅长卷前
站了片刻。这幅长卷上画了八位高僧,个个神采非凡。报纸已有介绍,说是画家的
理想寄托。赵君徽自己笑说,酝酿这幅画便有十年之久。当下有些记者围着照相。

    这时签名桌前来了几个人,穿着讲究,举止斯文。惠枌旁边的人大声说“朱先
生来了”,殷勤招呼,惠枌不解。这时钱明经也来了,签了名,对惠枌一笑,低声
说:“要义卖,就找这一位。”眼睛向朱延清一转,惠枌不理,又去招呼别人。明
经走过去和朱延清搭话,像是很熟的样子,这时赵君徽得到消息,自己走过来请朱
延清到秦校长身边,一起参观。

    签名桌前来人不断,惠枌不时走开去,招呼来宾,又回来看见签名簿上有刘婉
芳的名字,接着看见刘婉芳正和钱明经在说话,她说:“钱先生能耐大了,我早听
人说了,今天你要买几张画啊?”明经道:“我买不起!”“那谁信呢!”婉芳道,
一面说着话,随着钱明经看画,明经不怎么搭理。一时孟先生和萧先生也来了,赵
君徽和惠枌都过来招呼。朱延清和明经走在一起,说:“老实说,我没有一点艺术
细胞,不过倒是喜欢看看。”旁边就有人说钱先生的太太是画家啊,钱先生自然懂。
明经笑道:“若是老实说,今天不是看你的鉴赏力,而是看你的钱包。”大家都笑。
刘婉芳在旁听见,便凑过来对朱延清笑着,眨眨眼睛,也是明眸皓齿。钱明经便说:
“邵太太不是问义卖的事吗,今天就要看朱先生了。”大家继续看画。

    有一幅没骨花卉,画的是几朵牡丹,其中有一朵含苞待放,花苞顶上一抹轻红,
越往下越淡,惹人遐想。惠枌布置时,便注意了,把它摆在明显位置。朱延清走过
时,原不注意,明经指点道:“看这一幅。”仔细看时见旁边题着一行小字,“十
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延清心想,画上没有秋千啊!却不便问。刘婉芳又凑过
来,天真地笑问:“怎么没有秋千?”朱延清不觉也对她一笑,婉芳大喜,便又指
着一幅墨荷说:“荷花哪有黑的呢?可是倒真好看。”朱延清随口说:“邵太太也
喜欢画?”婉芳摇头。朱延清表示要买这两幅画,墨荷标价八千元,牡丹却无价。
惠枌走过来说:“那幅牡丹是非卖品,没来得及贴条子。”明经在旁说:“再画一
幅才好。”朱延清很客气地说:“若是赵先生能再画一幅,当然不按现在的标价了。”
过了一阵,赵君徽送走秦、孟、萧几位先生,才走过来说:“再画一幅可不是这个
样子,也许不如,也许更好。”刘婉芳抢着说:“只有更好的。”朱延清道:“我
知道,画画要有灵感,写诗呀,作曲呀,都是一样,叫做烟士皮里纯,对不对?”
钱明经道:“我想经商也需要灵感,有时想求神问卜算个卦,就是要索取灵感。”
一面说着,又走过那八位高僧,下面写着“非卖品”。当下,朱延清另买了两幅人
物画,要到展览结束才能龋朱延清走时,要用车送明经夫妇,惠枌还走不开,朱延
清见婉芳在旁,便问:“邵太太住在哪里,送你回去?”刘婉芳笑出声来,跟着到
胡同口上车。

    这里惠枌等收拾展品, 一面谈论展览的情况。 卖出的画不少,君徽苦笑道:
“每次卖画,我都像断腿折臂一样难过。”惠枌想了一会儿,问:“还画一幅牡丹
吗?”君徽看着她,说:“那神态是画不出来了。——不过可以应付一下。”他要
请大家吃晚饭,惠枌做好自己的事,和钱明经一起先走了。

   
    第二节

    学校每月初有月会,多由秦校长和几方面负责人讲一讲情况,也不时有来宾讲
话。三月初的月会,秦校长陪着一位穿长袍马褂的矮胖子来到会场,介绍了这位王
某人,在同学间引起轻微的骚动,那是一个国民党宣传部门的重要人物。他安详地
注视着这骚动,稍有得色,大概是觉得自己名声很大吧,咳了两声之后用纯粹的四
川话讲演,表情生动,语言有力。其中最精彩的一段如下:“我来自陪都,来自蒋
委员长座下,到这里看到大家努力学习很高兴。每个人头上有一个脑壳(他指指自
己的头),大家用脑壳学习,用脑壳考虑问题。可是莫要忘了每个人的脑壳分量不
一样,有的轻些,有的重些。万幸的是我们有一个最丰富、最重要的脑壳,那就是
委员长的脑壳。抗战大业、建国宏图都要靠这个脑壳,领袖的脑壳与众不同,他也
是大家的脑壳,——”“可是要把别的脑壳统统砍掉?”一个学生用四川话大声问。
还有同学笑出声来,又有同学高声说:“我们关心的不是脑壳,关心的是肚子。”

    王某人瞪了秦校长一眼,秦校长举起两手往下按了按,说:“请安静,请安静。”

    “说起生活问题,抗战期间苦嘛是苦一些喽!大家都一样嘛!只有认识到要拥
护领袖的脑壳,事情才好办。我在重庆多次讲到,领袖脑壳与众不同的论点,受到
支持,受到拥护,哪个敢说人头都是一样的,你称称看!”讲演好不容易结束了,
领袖脑壳论成为年轻人嘲讽的对象。第二天,大门口出现了好几种墙报,有一幅漫
画,画着一个矮胖子,长着一个大头,里面写满了“领袖脑壳论”字样,旁边一个
小头,头上许多洞,洞里显出各种蛇蝎猛兽,下面写着:这就是领袖脑壳!

    王某人对同学们的表现深感不满,他等着解释,可是秦校长并不提起。午餐时,
他悻悻地说:“贵校学生在公共场合好像不太守秩序。”秦巽衡道:“确实是这样,
我们不反对年轻人发表意见,这表示他们有兴趣,要是没有反响就不好了。”王某
人道:“随时随地要记住,领袖脑壳是最优秀的,有这样的领袖脑壳是中华民族的
大幸。”秦巽衡默然不语。

    王某人回到委座身边,他并不能直接见到委座,写了书面意见上呈,表扬了自
己拥护领袖思想之功,批评了明仑等大学放纵学生之过。这样,又引出几桩事来。

    许多学生靠贷金过活,贷金已经增加过,但是赶不上飞涨的物价,现在学生的
贷金已不够起码的饭费,昆明的大学联合向政府又一次申请增加贷金数目。先是由
秘书部门起草一个文件,在办公会议上讨论时,大家觉得说服力不够,公推弗之加
几句话,弗之当下加了几句反映学生生活的话。呈文到了重庆,教育部说经费困难,
拨不出款,在商量的过程中,有人称道呈文颇有文采,像是孟弗之的手笔。乃又有
人说,无怪乎明仑的学生那样张狂,是有些教授支持的。讨论了几个回合,贷金数
目没有增加。

    过了些时,那飞机运狗的人物,拨款十万元,给明仑等大学学生改善生活,以
他个人名义发放此款。同学们听了哗然,一个政府官员这些钱从何处来,有这些钱
还有用这些钱收买人心的活动,只能说明政府的腐败。“我们不要这样的钱。”这
是大多数同学的看法,也有少数人认为,这是政府的好意,拒绝只能表示不合作,
没有任何好处,这是一些三青团员的主张,但他们在同学们中间影响日小,不起作
用。

    教师大都认为不能接受这笔巨款。在教授会议上,庄卣辰、梁明时等都发表意
见,学生生活急需改善,是明摆着的,因为营养不良,约有一半以上同学严重贫血,
我们自己的生活就不必说了,增加贷金还未解决,为什么这时一个人就这么慷慨。
有人建议将此款送给难民,也有人建议用来慰劳滇西抗日将士。校方最后决定委婉
陈词,说学校不接受个人馈赠。明仑大学的这种做法,一时传为奇谈。

    孟弗之本来是受注意的人物,现在王某对他更为关注,特地把他的几篇宋史文
章找来看了,认为这简直是攻击中央政府,组织了几篇文章反驳,大都是居心叵测、
意欲何为这类的词句。大家对孟先生都很关心。这天,孟弗之和李涟一起走回龙尾
村,路上说起这事。弗之道:“本来让你也署上名字,是不愿埋没你的劳动,现在
惹出事来, 好在没有提到你, 这观点是我提出的,很不应该连累你。”李涟道:
“怎么说得上连累,孟先生的看法,我都赞成的。我们写文章不过是一种言论,何
必这样怕。”弗之道:“怕的正是言论。不准说坏话,且不准说古人坏话。一说到
缺点,就好像别人故意栽赃,真不可解。我又在想下一篇文章,关于‘乌台诗案’
的”。两人一路说着,离龙尾村已经不远。走过一个小村,听见村里有哭喊之声,
两人站住了,看到几个穿黄衣服的兵,正在村口小店闹事。因哭喊得急,两人走过
去看,只见这些人有的头缠白布,有的少一条手臂,有的缺一条腿,架着双拐。这
家似无男人,只有几个妇女哭嚷。弗之心里叹道,又是伤兵。因滇西战事紧张,在
楚雄设有伤兵医院,离昆明不远,时有人来闹事。这时这几个人野性发作,大声吼
道:“我吃一碗饵块还要钱,不是老子拼命,你能在这儿卖饵块!莫说是一碗饵块,
老子要你的人也中。”李涟说:“弟兄们辛苦,老百姓都知道的。”一句话未完,
那独臂伤兵,拿了一块板子照李涟打来,李涟一闪。弗之为护住李涟,用手里的蓝
花包袱一挡,这一板正打在弗之左臂上,板上有个钉子,划开皮肉,顷刻间鲜血流
淌。几个伤兵这才回过神来,见这位先生受了伤,并不慌张,神气凛然,那独臂人
扔了板子,把在抽屉里抢的钱放在桌上,忽然嚎啕大哭,一伙人歪三倒四地走了。
这里李涟帮弗之脱去长衫,老板娘拿了些布片紧紧扎了,一面骂着强盗祖宗三代,
一面收拾桌上的钱。弗之叹道:“听那人口音是河南人,离乡背井出生入死成了残
废,他们心里也苦呵!”老板娘把小锅摆在火上,要煮米线招待。盂、李连忙告辞,
慢慢地走回家去。

    弗之伤臂,伤口并不很深,当时碧初用酒精擦洗了,敷上白药,紧紧扎祝不想
过了两天,伤口发炎,手臂肿痛,发起烧来,还附有消化道的症状。明仑校医从城
里赶来诊治,除做外科处理外,说是得了麻疹伤寒,这是他经常的诊断,经常的治
疗是不准吃饭,每一小时进一碗流质。弗之笑道:“净饿是贾府秘方,到了二十世
纪,可以一小时喝一碗汤了。”碧初道:“这就是进步。”和青环煮汤煎药,精心
护理。

    炎症控制住了,所谓的斑疹伤寒却迁延不去。弗之总有低烧,有两周未去上课,
大家都很着急。又到泽滇医院看了,给了一种很贵的药和针剂。这时孟家的情况已
比不得嵋住院的时候了。碧初勉强拼凑,还是不够药费,最后向学校借了钱,才取
药回家。弗之服用果然症状见轻,在家调养。这些年,碧初已练就勤苦持家的本领,
现在也无法安排。首饰已卖得差不多了。值钱的只剩那一副翡翠耳坠和别针,是碧
初最心爱之物,现在也说不得了,只是不知怎样能卖得好价钱。

    这一天,卫葑和雪妍来看望,雪妍身子已很不方便,还帮着里里外外收拾。碧
初让他们早些回去,雪妍道:“还有要紧事呢。”拿出一个锦匣,递给碧初,说,
“托人卖了,添补些家用也好。”碧初打开,见是一只白金镶钻石的手镯,两颗大
钻都有红豆大小,围着许多碎钻,晶光闪闪,且做工极为精巧,惊道:“这是做什
么?”雪妍和卫葑站在一起,恳切地说:“五叔的病需要调养,这是我们一点孝心。”
碧初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想着卖东西,就卖那一副翡翠。”卫葑道:“那
副翡翠听说是太公公传下来的,怎么好卖。还是卖这只镯子,这是雪妍的意思,也
是我们的孝心。”碧初不收,雪妍急得眼泪直转,碧初想想不忍过拂好意,便说:
“先放在我这里吧。”两人高兴地鞠了一躬,又给拾得洗澡,惹得它怪叫。然后别
去。

    星期天,嵋、合都在家。嵋说,慧书说大姨妈很关心爹爹的病,让她来看望。
慧书已进一所本地大学的教育系。碧初叹道:“大姨妈整天念经,像要退出红尘了,
慧书倒是懂事的,念书也知道用功。”因和嵋商量卖首饰的事是不是可以问一问荷
珠。嵋想了一下,说:“荷珠最爱张罗事,可是万万托不得。”碧初说:“可怎么
办?”又让嵋看那副钻石手镯,“记得这是雪妍二十一岁生日时,她父母给的礼物,
我见她戴过的。”嵋道:“这是凌姐姐一片心,先放着吧。”碧初道:“我也这么
想。”

    说话间,钱明经来了。他特为从城里来看孟先生,在病榻前坐了一会儿,便在
外间和碧初坐下说话。嵋倒了茶来,明经称赞道:“一转眼,嵋已经是个好帮手了。”
碧初道:“可不是,现在有事都和她商量。”明经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说:“我
对孟先生和师母的敬重不用说了,这点钱是我和惠枌的心意。”见碧初沉吟,又说:
“以后还我们就是了。”这时,嵋忽然说:“娘不是要卖那翡翠吗?钱先生能帮忙
吗?”碧初见嵋出言冒失,瞪她一眼,谁知明经一听,马上说:“师母那副翡翠我
见过几次了,真是好东西,卖了可惜。”碧初微笑道:“身外之物罢了。只要它有
个好去处。”明经道:“可不是,东西也要有知音,要不然我拿去问问价钱?”碧
初叹道:“这些年,你和惠枌对我家的帮助还少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再添麻
烦。”明经沉吟了一下,道:“这事最好不告诉惠枌。她不喜欢这些事。”碧初点
头,叮嘱嵋道:“不用多说。”遂拿出一个小螺钿盒子,在桌上铺了棉纸,把翡翠
别针和耳坠摆出来。正好有一缕阳光,照在别针上宛如一汪碧水,耳坠不在阳光中,
也闪着亮光,碧莹莹的,鲜润欲滴。明经大喜,连说没想到,“这首饰这样好看!
请师母放心,准有好消息。”碧初道:“你的钱,我先收下了,以后扣除就是了。”
明经说:“钱,师母只管用,生活不能再简朴了,身体要紧。这东西纯净无比,不
多见,黄金有价玉无价,我是不懂,随便说。”嵋说:“有人懂的。”碧初又瞪她
一眼,明经道:“童言无忌。”因问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拿走,碧初道:“自然要拿
去让别人看。”一面望着那副首饰,眼中含泪,拿起别针抚摸了一下,捧进里屋,
和弗之轻声商量,弗之说:“一切由你做主。”明经在外间大声说:“先看看再说,
也许还拿回来呢!”碧初出来,道:“一定卖了才好。”便把首饰放进螺钿盒,递
给明经。明经接过,说:“天还不晚,可以赶进城去。”嵋早下了一碗面来,明经
笑道;“我正饿了。”匆匆吃过辞去。

    那别针是孟家祖传之物,耳环是后来在北平配的,别针也重新镶嵌过。碧初少
带簪环,却极喜这一副饰物,弗之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让给别人的,只是
时局日险,将来不知怎么办。若是身体不好是不行的,必须有钱调养。他慢慢起身,
走到外间坐了,故意说:“据考证,簪环镯链都是奴隶的镣铐,这下子你自由了。”
碧初先愣着,回过神来说:“这东西随我们几十年了,如今走开,是舍不得。”她
想着嵋的那句话“有人懂的”,钱明经大概要找女土司去,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心
下很是不安。弗之见她若有所思,安慰道:“毁家纾难也是应该的,咱们还没有做
到,现在总算不用跑警报了。等我好了,咱们就搬回城去。”

    提到回城,碧初稍有些宽慰,腊梅林中倒塌的房舍已在重建,房主人曾在一次
酒宴上请孟先生一家仍回去祝只是造造停停,房屋不多,进程却慢。

    傍晚时分,孟家正要开饭,嵋在厨房炒芥菜,合子熟练地帮助擦桌子,摆碗著,
忽听院中脚步响,声音很沉重。青环正在院中收衣服,问:“找哪个?”来人说:
“孟樾先生可在家?”碧初出来,见两个军警模样的人,因问:“什么事?”那两
人说:“有事情,请孟先生走一趟。”碧初道:“他正生病,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到底什么事?”那人迟疑了一下,含糊地说了一个部门的名字,就要进门。碧初还
要再问。弗之听见,走出来问:“你们究竟是什么部门?”来人道:“孟先生已经
出来了,请跟我们走。”弗之道:“有请柬吗,有传票吗?是要戴手铐吗?”“那
倒不敢。”两人说着,挟持弗之向大门外走去,碧初顿觉天旋地转,几乎跌倒,勉
强靠着墙,合忙上前扶住,嵋追出大门,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爹爹被挟持着坐
上了车。她扑上去一手拉住车门,大声叫:“你们留下地址。”那两人不理,车开
了,嵋跟着跑了几步,弗之怕她受伤,大声喝命:“快回去!”嵋眼见那车歪歪扭
扭,顺着石路下山了。当时顾不得哭,跑回家和碧初商议对策。那时学校同仁大都
已迁进城,只有李涟还在,便命青环去通知。一时李涟跑着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
说:“我看得立刻报告学校。我去,我走得。快。”嵋说:“我和李先生一起去。”
青环忽然说:“我会骑马,我去吧。我去找赵二借马。”碧初怕她一个人不安全。
青环说:“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不用担心。”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
青环去。碧初马上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青环。青环把信藏好,飞奔下山。不料赵二
和他的马都不在家。赵二媳妇也帮着向别家借。有一家的马病了,有一家的马就要
生小马。青环急得直流泪,说:“我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只好回到山上。几个人
商量,还是由李涟步行前去。嵋也要去,碧初叹道:“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合
子大声说:“我是男孩,我去!”碧初说:“你还太校”最后还是由李涟和嵋一起
去。

    这是入夜已久,没有月光,两人走几步跑几步,恨不得马上赶到学校。快到堤
岸转弯处,依稀见一个人影,越移越近,两人都有点紧张,忽然嵋大叫一声:“爹
爹回来了!”果然是弗之慢慢走来。“怎么回事?”李涟忙问。弗之心跳气促摆手
道:“到家再说。”嵋说:“爹爹慢慢走,我回去告诉娘。”便转身向山上跑了。
这里李涟捡了一根树枝,让弗之扶着,走十来步就歇一会儿,好容易走到山下,碧
初已经领着嵋、合迎过来。回到家中,大家分析,可能是抓错人了,也可能是先给
一个警告。碧初说:“不管怎样,赶快休息最要紧,且先睡觉。”

    这一晚弗之想了很多,他被带走时,心里是一片空白。当时各种思想很活跃,
骂政府的也很多,他是再温和不过了,怎么会摊上了被捕?莫非是绑票?可是也还
没有当“票”的资格,看这两个人似乎也不是土匪。那时,天还没有黑透,芒河水
的光亮依稀可见,车沿河走了一段,似乎是向城里开,转了几个弯,弄不清方向了。
天渐渐黑得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时需要大口喘气。他努力调整呼吸,想无
论如何要应付这局面,不能晕倒。又走了一阵,忽然前面一阵亮光,来了一辆车,
两辆车都停了,两车的人都下去,在路旁交头接耳一番,各自上车,吩咐掉头。又
开了一阵,车停了,才知道是回到了村外芒河边。那人叫他下车,说:“回家吧,
不送你了。”

    当时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简直像一场梦,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时间虽
不长,可足够长记不忘。若只是对他一个人,还简单些,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行动,
以后很难说。学界安危实堪忧虑,因为他教修身课,有些学生认为他帮助政府压制
思想自由,因为他以史借鉴,当局又认为他帮助另一方面,要想独立地走自己的路,
是多么艰难。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独木桥上,下临波涛,水深难测。他头晕,伸手
去拉了一下碧初。“勿使蚊龙得”,他想起这诗句,深深叹息。碧初轻轻拍拍他,
柔声道:“睡吧,睡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哪管得了许多。”弗之这样一想,
渐渐迷糊睡去。

    次日,李涟到学校报告此事,大家无不惊诧。秦校长和各有关单位联系了,都
说从未派人抓过教授,对孟先生都是知道的,不会有这样的事。又过了一天还查不
出眉目,秦巽衡和萧子蔚同到孟家探望。弗之又细述了那晚情况,三人谈了很久。
秦巽衡说:“这事当然是有人策划。昆明各种机构很多,中央和地方有矛盾,关系
复杂,这次的事情也可能是一种试探,因为弗之的色彩不那么鲜明,以为好应付。
这是我替他们想。”弗之微笑道:“有些事可能很难查清,一部历史也就是写的历
史,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谁能明白。中国官场积垢太多,清理改进是必要的,
我写那几篇文章,只不过希望有一个好政府,可没有推翻谁的意思。若拿我试探,
就认准我好了,希望不要再骚扰别人。”子蔚道:“现在的社会还没有独立的文化
力量,我们其实都很可怜。不过我总相信民主是必然的前途,只是需要时间。”三
人都以为这事虽无人承认,还是应该向省府和有关方面提出抗议,要求保障人身安
全。秦、萧二人还带来一个消息,说严亮祖已经复职,并且议论,现在起用能打仗
的人是明智的。

    子蔚带来了峨的信,是寄到祠堂街的。碧初等三人先看了。信很短,只说很惦
记家里,惦记娘的身体,她一切都好,大理虽离前线较昆明近,并不觉战事的影响。
四周安静极了,除了研究植物没有别的事,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植物。这是峨走
后的第三封信,内容都差不多。碧初说了一句:“点苍山上想必较冷,饭食如何也
不说一说。”

    秦、萧辞去后,孟家人又拿着峨的信看了半天,嵋忽然说:“我们都到点苍山
的庙里去,那里还有各样的花。”“再逃吗?”合子迷惑地问。弗之心里一颤,伸
手抚他的头。

    “到点苍山的庙里去”。这话引起弗之许多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峨的
将来可以大致放心,她会在植物学上做出一些成绩。可是国家的事、社会的事还是
要人管的。他写的几篇文章自问是为国为民,政府方面也太不能容物了。很快就要
期末考试了,自己的病还不好,让人发愁。正乱想着,碧初端了药来,说:“别的
都是外面来的,身体最要紧。”拿小勺舀起药汁,轻轻吹着,望着弗之一笑。“我
会好的。”弗之也一笑。

    过了几天,殷长官差人来慰问,言词很客气。说在本省土地上发生这样的事,
对孟教授无礼,很是遗憾。弗之对来人有一个简短的谈话,说的是保障人权问题。
后来江昉建议将这个谈话在报刊上发表。弗之没有同意。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断有人从城里专来看望。一天上午,一辆汽车开上
山来,车外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马弁。青环正在大门口扫地,以为又有祸事来了,
忙跑进去报知。这时车子停在门外,马弁跳下车来,开了车门,走出一位威武军人
和一位轻盈的女学生,原来是严亮祖和慧书。那马弁站在院中大声报告:“严军长
来拜!”弗之、碧初忙迎出来。慧书上去拉着三姨妈的手,唤了一声“三姨妈”,
垂头不语。大家进屋坐了。严亮祖说:“素初很惦记,但她是不出门的了,你的情
况我都知道了。我想我们连襟都会时来运转,我不久就要到滇南打仗去了。”弗之
说:“前两天,听说你复职了,军务忙,还来——。”亮祖打断道:“当然先来看
你们,这些年不敢走动,简直没有个照应。”谈了一阵,忽然大声说:“你是不是
做梦啊!”弗之一愣,说:“也可能吧。”两人对望着哈哈大笑。这时,马弁搬进
大大小小十来包东西,有美军用的奶粉、可可、咖啡、肉罐头等。还有本地土产,
乳扇乳饼等。另有两大盒哈什马,是那时流行的补品。弗之道:“搬了个小仓库来?”
亮祖诚恳地说: “我们只希望三妹一家人身体都好, 抗战还没有完。”弗之道:
“抗战胜利了,路也还远着呢。”慧书和碧初到里间,拿出一副檀木念珠,交给碧
初,说:“这是娘念佛用的。娘说,这念珠上,佛号已经积得没数了,给三姨妈家
挂上避邪。”碧初心下感动,见那念珠雕镂十分精细,珠珠相连不断,满屋里看了
一下,便挂在那个弗之自写的条幅上,因问:“大姐现在用什么?”慧书道:“还
有一副好的,娘说这副佛号多,说也奇怪,我有时也拿着念珠念几句,心里倒像安
静许多。”“有你,大姐不会受人欺负。”慧书迟疑地说:“荷姨不知从哪里听说,
三姨妈要卖那副翡翠。她说殷长官夫人想要看看。”碧初道:“真不巧,我已经托
钱明经办这件事了。他必然是先给那女土司看。”慧书道:“三姨妈的这副首饰很
少见,荷姨的意思是由她经手会有好价钱,她要我这么说。”慧书顿了一顿,“她
办这些事必定于她脸上有光。这是我估计。我想她会好好办的。”

    “她既然知道这事,必定知道东西不在我手上了。”碧初想了想,说:“你回
去说,荷姨的好意三姨妈心领,她若是已经和经手人有联系,就请她帮着争一争价
钱,我们是要靠这笔钱过日子的。”“明白了。”慧书低头说。

    碧初要去张罗饭,慧书阻挡说:“爸爸都想好了,若是三姨父精神还好,大家
一起到黑龙潭去走走。好不好?”外面弗之兴致也好,收拾了一下,四人坐上了车,
留青环和抬得看家。

    车子开过芒河,不久便到龙江边,龙江水势很急,江心涌起波浪,一浪接着一
浪赶着向前。车子经过植物所,说起峨在大理的情况。亮祖说:“你们放心,我看
峨小姐一定会成为一个植物学家。”碧初道:“但愿像大姨父说的。”车到黑龙潭,
两个马弁不知从哪里抬了一张椅子来,让弗之坐,弗之连说不敢,坚不肯坐。众人
慢慢走着,观看景致,都觉精神一爽。亮祖引路,说:“我带你们到一个好地方。”
众人走到高处殿阁的后面,见围墙边有一个小门,出了小门,是一大片松林,树下
长满青草,又夹杂着杜鹃花。这里的杜鹃花并不成片,一堆堆,一丛丛,好像摆了
什么阵势。此时花的盛期已过,滞留的花朵仍很艳丽,执著地留恋这覆盖着青草的
地面。本来不觉得有风,越往前走,越觉得头顶松涛阵阵。亮祖道:“怎么样?我
是个武人,这地方还不俗吧!”弗之有些累了,在一个树墩上坐了,说:“在这里
隐居倒不错。”“我可不是隐居的人,一听说能够复职打仗,我才又活过来了。”
碧初叹道:“弗之能是么,我看也未必。”弗之道:“是知我者。”

    马弁过来在草地上铺了一块油布,放上一壶茶,亮祖挥手让他们走开。大家细
听松涛, 细观花阵, 俱都忘了烦恼。慧书自己跑开去看一条小溪,亮祖忽然说:
“我一直有个想法,军人总要做阵亡的准备,此次出师必然非常艰苦。我要把慧书
托付给三姨妈三姨父,以后让她随你们到北平去上学。”碧初不觉眼睛湿润,说:
“亮祖兄不要这样说,我们会照顾慧书,你也会长远照顾她。”弗之说:“到北平
上学很好。亮祖兄尽可放心。”亮祖微笑道:“我知道是用不着托的,姨妈是最亲
的了,何况又是你们这样的人。”说话间慧书已经站在碧初身后,走上前向弗之鞠
了一躬。碧初说:“我从来就说,慧书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有好运气。”又休息了
一阵,亮祖命马弁摆好椅子,坚持让弗之坐上,弗之确也走不动了,坐上,由马弁
抬着,一直下到黑龙潭边。

    公园外有些米线、饵块小铺,自不是说话之地。当时有些单位借用公园房舍。
亮祖吩咐向一家研究所借得房间,代办酒肴,俱已备妥。大家入室坐下。有人端菜
上酒,招呼伺候,亮祖命令说:“除了上菜都走得远远的。”又看着几个冷盘,说:
“老一套。”弗之用药不能饮酒,大家且喝茶。亮祖举着茶杯说:“前面的路确实
很远,打日本人我不怕,抗战必胜的信念我是从未动摇,我怕的是下一步。”弗之
道:“无法抗拒就只能逃了。逃有各种方法,也不只是换地方才能逃,比如,白居
易写《新丰折臂翁》因为‘兵部籍中有名字’,所以‘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
捶折臂’,这也是一种逃,他是为了保一身。如果不只为保全自己就更难办了。”
“也许需要牺牲自己来保全大局。”亮祖沉思地说。弗之看定他说:“那不是上策。”
一时,马弁端上热菜,大家用饭。亮祖介绍:“今天只有两样菜能说一说,一个汽
锅鸡,一早就炖上了;一个是炸荷花瓣,附近有一片荷田,他们有这样吃法。”汽
锅鸡端上来,浓香扑鼻,又有鸡汤煮的粥,亮祖特别说:“这是慧书交待的。”饭
间说起颖书,颖书毕业后高不成低不就,闲了一阵,现在总算找到事了。在某师部
任参谋,管理后勤工作,回来过两次,看来长了见识。弗之道:“颖书读书是认真
的,我们谈话不多,觉得他这两年思想变活泼了。”亮祖笑道:“他最爱听你讲话,
影响是显然的。”这时端上最后一道甜食,果然是炸荷花瓣,酥脆且有一种清香。
一时饭毕, 先送弗之夫妇回家。 慧书又拉着碧初的手问:“什么时候搬进城?”
“总是在暑假里,那时就近些了。”碧初答,互道珍重,严家父女别去。

    又过了几天,钱明经送来一大笔钱,那副饰物果然卖了。他没有说详细的过程,
只说荷珠来联系了,想压低价钱,讨好殷长官夫人,他说,孟先生又不是《红楼梦》
里的石呆子,这事办不通的。倒是女土司想了些门路,卖得这笔钱。据说买主是一
位尼泊尔王子。“这也不算明珠暗投吧!”他有几分得意地说。又特别声明,前次
赠款已经扣除了。碧初十分感谢,说这笔钱正好帮助弗之复原。几次欲言又止,最
后说:“托你办这事我觉得很对不起惠枌。”明经立刻明白了,说:“我们的事师
母是清楚的。在我心里并没有人能超过惠枌。”碧初道:“我想她更是如此。”两
人又说起凌雪妍即将生产,碧初心里安排,这笔钱要分她一些度过产期。明经说:
“现在物价飞涨,钱不能存,最好有个处理。”碧初说:“多亏你想到,就托你办。
行吗?”明经想了想,答应了。

    经过调养,弗之身体显然好转,时常起来走动,又坐在书桌边,写下了两门期
末考试题,请李涟带去。碧初开玩笑道:“真是好多了,我可没有许愿呀。”青环
在旁道:“我许愿了,我猜不只我一个人许愿。”拾得忽然跳上膝来,拱着弗之的
手臂,许愿的大概还有它。

   
    第三节

    期末考试结束,凌雪妍在小屋中改了最后一份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终于
做完自己应做的事,没有拖沓,没有耽误,现在可以专心迎接自己的孩子了。卫葑
本要她就在城里待产。雪妍说产期还有一个月呢,还是到落盐坡住几天再进城来。
那时从城里到植物所已有马车,车帮两边加两块木板便是长凳,座位谈不上舒适,
但总可以节省些体力。雪妍离开前,把小屋擦拭了一遍。他们已在着手换一处房子,
也在蹉跎巷,房间大些,可容三口之家。他们每次去看,都商量着这儿摆桌,那儿
摆椅。卫葑更是悄悄地做些小设计,如修个炉台什么的。他想,雪妍下次进城来,
要让她大吃一惊。

    他们从小东门上车,车行比步行还慢,遇有颠簸处,卫葑便扶雪妍下车慢慢走,
一路望着蓝天绿树,渐近碧野清波。两人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卫葑低声说:“雪
雪,你猜我在想什么?”雪妍轻声回答:“我只能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不久的将
来,我们会是三个人一起生活。一起出门,一起进门,一起来来去去。”这正是卫
葑所想,他不由得拉住雪妍的手抚摸着,惹得一车的人都用快活的眼光看着这对年
轻人。一位老嬷嬷指着雪妍的肚子,说是男孩,卫葑道:“女孩也是一样的。”老
妇人先下车。别的人说:“老人说的吉利话,莫要改她的话。”两人忙答应:“知
道了。”

    从植物所到落盐坡路并不远,他们一路讨论婴儿的名字,设想了几个男孩名和
女孩名,讨论热烈,但没有结果。毕竟雪妍身子沉了,这样转移目标还歇了好几次,
一周前步行进城,只歇过一次。他们刚到家门,便出来一位主人,热烈地欢迎,那
是柳。柳绕着他们欢蹦乱跳,又堵住门口,伸出两只前脚,一人一只,握一握,然
后几乎是把他们裹挟进门,米先生、米太太的热情也不逊色,因时近正午,送来米
饭、油酱豆和芥菜汤,并劝解柳不要打搅。柳一直随着雪妍走来走去,这时便趴在
西厢房外守望着。

    这里的空间大多了,蓝天毫不吝啬地伸展着,没有轰炸,没有难民,小村十分
安静,只有龙江水日夜在流淌。过了两天,因有活动,卫葑进城去了。碧初带了钱
和青环,还有那副钻石手镯,来看望。雪妍说她能吃苦,她不需要钱,碧初拍拍她,
说这是孩子话,坚持把钱和青环都留下,临走时,拿出那手镯,说:“这是我给婴
儿的。”雪妍急道:“怎么五婶还是不收。”碧初道:“我已经收过了,这是给小
宝宝的,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若不听我的话,五婶是要生气的。”雪妍无奈,
把东西收好,两人到米家稍坐。

    “五婶来看我们了。”雪妍说。随后又用法文和宝斐说话。谈话间,米先生严
肃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一直想研究一下你们的称呼。我知道葑的母亲和孟先生是
堂姐弟关系,照中国的习惯,葑应该称孟先生五舅,怎么叫五叔呢?我这个问题冒
昧么?”碧初微笑道:“米先生对中国的亲戚关系的用语这样了解。卫药是应该称
呼我们五舅、五舅母,只因他的母亲——我们的堂姐是一位新派人物,她说对父母
的亲戚应该同等对待,一定要这样叫。卫葑的父亲也很新派,说是随便怎么称呼都
可以。好在卫家没有一位五叔。”米先生点头道:“平常听葑说起,他的父母是很
有趣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出来做事。”雪妍慢慢地说:“他们很想离开沦陷区,
这对于两个病人来说太困难了,他们把一切理想抱负都托付给了儿子。”宝斐高兴
地说:“他们的儿子要有儿子了。”

    米先生和米太太去送碧初。雪妍站在院门前看他们走下坡去,觉得即将出世的
孩子一定是一个幸福的人。有了青环日子更觉轻松,每天和米太太慢慢地打点婴儿
衣物,做些针线,设计着、商量着,小院充满了安详的喜悦。

    雪妍于期待的喜悦中有些恐惧,不知这一关能否过得去。她也思念父母,思念
她那两眼望天、心神不在这一世界的父亲,还有那事事操心,随时都在责怪别人的
母亲。如果在他们身边,拉着母亲的手就不会不安,就不会害怕。她已离家四年多,
起先不愿意写信,家中消息也是辗转得到,后来怕父母熬不过思念,写信给母亲通
些消息,信不敢多写,都要几个月后才到对方手中。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日本人
又逼迫他们做了些什么?这念头像块大石头让人觉得压抑、沉重。又想起李宇明的
死和那恶毒的流言,哀悼使她的心像有一个洞,落进了同情的眼泪。流言使她的心
上像有一个硬痂,时常会尖锐地发痛。青环见她闷闷的,说:“想要给你讲点故事
开心,可是我的故事都是不开心的。”雪妍道:“我听说你这个姑娘又能干又勇敢。”
青环摇头道:“我这个人是背时精,没人敢娶的。”说着眼圈红了。雪妍不愿深问,
青环道:“你真不知道我的事?我说一句莫要说给别人,孟太太当真连你也不告诉?”
雪妍微笑道:“我们是不喜欢议论人家私事。”青环叹道:“你是有福的,虽然父
母不在身边,孟太太待你有多好!”渐渐地在断续的谈话中,青环讲述了自己简单
又奇怪的故事。

    她十来岁时,被人拐买,换了几户人家当丫头,最后落到平江寨,伺候女土司。
那女土司人很漂亮,很贪,喜欢钱财,尤其喜欢玉石,有一屋子玉器。那地方潮湿,
蜈蚣很多,都是很毒的,有养蛊和放蛊的说法,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女土司用几味
草药,和蜈蚣一起捣烂,据说专治不治之症。有一天,青环收拾屋子,从一个大瓦
罐里爬出两条蜈蚣,咬在她手背上,手马上肿起来,连手臂都肿了,毒蜈蚣咬人和
毒蛇差不多,有时可以致命。可是青环没有死,红肿消得也快。女土司奇怪,放几
条蜈蚣在桌上, 命她去擦桌子, 她跳上桌子把蜈蚣踩死了,女士司很生气,说:
“我看你就是个放蛊的。”

    青环说:“我不合分辩了几句。我怎么会放蛊!我连毒虫都没得养。那女人更
有气,说,我的意思是她养毒虫了,以后就处处和我作对,一定要坐实我放蛊,也
有人说她是要害我,来祭那些玉器。”雪妍惊道:“这像是几百年前的事。”青环
苦笑道:“孟太太也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这些人就是活在几百年以前。我从平江寨
逃回家,母亲不久死了,又到姑母家,姑母不久也死了,去赶马帮,有人病死,都
赖在我身上。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真是不吉利吗?”雪妍心上刺痛,低
声道:“谣言真伤人啊,伤了人叫人无法还手,那女土司分明是个造谣的,你要好
好生活。活着才能证明,你和蛊没关系。”青环摇头,低头做活。过了一会,抬头
说:“这次赶马帮,走的路离平江寨不远,死了两个人,马锅头说是我放蛊,又落
到女土司手里,她说你逃呀,怎么又回来了,就把我关起来了,我黑夜逃出来,走
了两天,在龙江边让来追的人赶上了,幸亏遇见嵋他们,有机会跳龙江逃出命来,
居然没有淹死,后来也没有人找我。”雪妍想起嵋说过,看见有人跳龙江,原来就
是青环,当下安慰道:“你不要想着自己不吉利,正相反你是大命人,经过这么多
灾难还好好的,你该好好地活着,这是你的权利。”青环慢慢点头。

    卫葑走后的第三天傍晚,雪妍忽然觉得不舒服,随后肚子越来越痛,米太太说
大概是要生产,三人不知所措,商量着派青环去请碧初。青环一路飞跑先到赵二家
借马,牵上山来。碧初正招呼弗之服药,听见擂院门的声音,心下一惊,药汁泼洒
了些,忙用手巾擦着,听青环说了情况,便交代嵋、合照顾爹爹,要往落盐坡去。
嵋很不放心,说:“娘我去行吗?”碧初道:“傻孩子,你不懂的,好好照顾家。”
她本不会骑马,青环说:“我会照顾的,我是赶马帮的。”果然虽夜色渐沉,一路
安稳,赶到落盐坡,见雪妍勉强坐着,额上汗珠一滴滴往下落。碧初忙命烧开水,
极力想着自己生产时的情况,垫好被褥纸张,让雪妍靠着自己,帮她用力。雪妍几
次觉得死亡就在身边,就差一步,用力拉着碧初的手不放。碧初教她调整呼吸,有
节奏地用力,一直折腾到晨光熹微,雪妍忽然觉得身上一松,好像五脏都给掏空了,
紧接着一声婴儿啼哭,把晨光惊得一跳,一个小人儿来到世上。雪妍软软地松开手,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守在门外的柳。米太太用意第绪语高声念了一句祝词。碧
初剪了脐带,把婴儿抱给雪妍看,雪研昏昏沉沉,再无一点力气,望着婴儿喃喃地
说:“你就是我的儿子?”碧初忙加了一句,是男孩。

    当下招呼雪妍躺好,洗过婴儿,包了一个蜡烛包,放在床上。碧初见母子安稳,
自己头昏眼花,跌坐椅上,休息了一阵,才渐渐好了。

    天还没有大亮,卫葑回来了。他又惊又喜,向碧初鞠了三个躬,对米太太和青
环也鞠躬致谢。伏在雪妍耳边说些什么。雪妍眼中含泪,唇上带笑,抓住卫葑的手
沉沉睡去。

    从此,这个小家庭有了三个人,尽管他那么小,他是希望,是将来,是最强大
的。照碧初的意思仍让青环在这里伺候,卫葑说五婶太辛苦,过了半个月,让青环
回去了。另找了一个小姑娘帮忙,但她不愿洗脏东西。乃由卫葑承担了伺候月子的
主要劳动,他做得精细体贴,有条不紊。雪妍抱着婴儿,坐在自制的沙发上,发号
施令,这是她从不肯的,现在她需要这样。因为她已经用了全部力气给予了生命,
因为她是母亲。

    满月时,嵋、合代表父母来看望。他们很惊异人一开始时这样校婴儿还没有名
字,雪妍说这名字是要请五叔五婶起的。嵋自告奋勇说:“我代他们起,我送他一
个名字,就叫阿难。”卫葑道:“阿难是佛祖的伺者。也是大弟子,还有一个同伴
叫迦叶。”雪妍说:“这名字不错,总不能叫释迦牟尼吧。不过他姓卫,卫难不太
好。”合正仔细研究小娃娃,说:“可以加个不字。”大家念了念,嵋说:“可以
把不换成无。卫无难,怎么样?”卫葑望着抱着婴儿的雪妍,说:“难总是有的。”
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凌难怎样,凌驾于困难之上,正好是妈妈的姓。”大家拍手,
卫凌难也趁机大哭起来,声震屋瓦。

    “卫凌难,你要保护我们没有灾难啊!”雪妍轻拍婴儿。“会的,会的。”卫
葑虔诚地应和着。

    下午时分,郑惠枌和李太太带着之薇、之荃来了。之薇整齐地梳着两条小辫,
之荃脸上也很干净,他们还带了一篮面点,有花卷、酣糕等,李太太进门先夸婴儿,
随后又夸面点,拿了一块酣糕,在婴儿眼前晃,说:“小贩是好久不做了,这次是
专为你做的。”卫葑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不时伏在雪妍耳边说几句话。两人又不
约而同地望一望那蜡烛包,好像怕他会突然不见。惠枌心下好生羡慕。想着有贴心
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大概是女人最大的福份了。李太太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发议
论道:“女人就是命苦,生孩子受多少罪,可还要自找这个苦,以苦为甜这才叫真
命苦。”卫葑笑道:“这就是伟大的母性。若没有这种以苦为甜,人怎么能延续?”
士珍道:“伟大的母性,这是男人的论调,哄哄我们。”惠枌道:“李太太说风凉
话了,你什么都有了,可以这么说。”大家笑一阵,说到搬进城的事,各家都已找
了房子,估计到秋天,这里就没有学校的人了。可是城里也不安稳。从滇西、广西、
贵州,日本人都可能打进来。惠枌伏在蜡烛包上,看那张沉睡中的可爱的小脸,轻
声说:“打来也不怕,我们有卫凌难呢!”

    金士珍格外兴高采烈,说她看见满室彩霞,这样幸福的小家庭如今世上还有多
少呢!新生儿,前途无量!父母必定会享他的福。卫葑听着,谢谢她的吉言。

    又过了些时,雪妍身体渐好,都觉得她比产前更有精神,他们已定好下个星期
搬家,再稍后几天,米家也要搬走。

    卫凌难虽是早产儿,却很健康,一天一个样,在蜡烛包里很不安分,会一点点
往上蹿,上半身蹿出了襁褓,两手在空中挥舞,使雪妍佩服不已,“真能干,宝宝
真能干。”这是她自编的儿歌。他的哭声嘹亮,米太太说像是英雄齐格弗里德的号
角。每次喂奶,雪妍都觉得很神圣。乳汁的热流把她和婴儿缠绕在一起,连卫葑都
在这以外。卫葑开玩笑道:“我真有点嫉妒他。”雪妍正照习惯对着墙喂奶,回头
一笑,乌黑的短发衬着雪白的脸庞,半开的嘴唇红得鲜艳,幸福的光彩洋溢开来,
似乎有一个大光环笼罩着他们母子。卫葑觉得自己的心在膨胀,忍不住上前抱住妻
儿,吻她的头发。

    落盐坡小瀑布的水,有着冲刷的力量,卫葑在打着旋涡的水里漂洗东西,总是
很高兴,还联想到流体力学的问题,他回来告诉。雪妍叹道:“真不该让你去洗东
西。”卫葑说:“我高兴。”一面熟练地把各种破衣烂衫挂得满院。搬了椅子让雪
妍坐在房门前,“现在周游世界。”他指着一块布说,“这是美洲。”又指着一块
布说,“这是欧洲。”一块布上有一大块黄印,“这是澳大利亚的独石。”一会又
说:“我带你去太阳系逛一逛。”就随便指着,这是火星、这是木星地乱说,引得
雪妍笑个不停。卫葑屋里屋外忙着,还不时摸一摸雪妍的手,抚一下她的头发,看
她坐得是否舒适。

    “哇——”齐格弗里德的号角响了,米家夫妇应声而出。宝宝睡觉时他们都不
敢大声说话,这时,米太太跑去抱起婴儿,在屋里转了几圈,才递给雪妍。婴儿一
到母亲怀中马上不哭了,雪妍笑着抱他进房。米太太跟进来,在雪妍耳边说:“亲
爱的雪妍,我来宣布我又怀孕了。”雪妍高兴地抓住她的手,骄傲地说:“我们是
永远存在的。”现任的母亲和未来的母亲目光相遇,都十分感动。

    院门口一阵笑语,“庄先生。”卫葑从破衣烂衫下钻过去迎接,果见庄卣辰夫
妇走了进来。“雪妍,我们带来好东西了。”玳拉边走边说,雪妍忙到布幔后整理
衣服.婴儿已经吃饱,便由宝斐抱出相见。卣辰、玳拉放好大包、小包的食品,有
奶粉、可可等。卫葑介绍了婴儿的名字,雪妍出来了,和玳拉拥抱,玳拉说人们看
到这样年轻美丽的母亲,和这样漂亮的婴儿,心中自然会生出爱的力量,和平的力
量,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雪妍手中说:“这是我们带
来的真正的好东西。”雪妍已经感到这信的分量。这信封上写着卫葑、凌雪妍收,
又写着孟樾、庄卣辰烦转,生怕收不到。庄先生说:“让雪妍看信,我们院子里坐。
我们专门送信,借了车来的,车停在坡下。那小瀑布很美。”卫葑笑道:“洗东西
很方便。”米先生煮了茶来,大家谈话。雪妍颤颤地打开信,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爸
爸写的。“亲爱的雪雪和葑,我已辞去了那职位了,他们已经把我的名字用烂了,
把我榨干了,有些新秀想要这个头衔,(你能想象吗?)有人接替,终于放了我。”

    雪妍很久没能看到父亲的笔迹,这字迹的飘逸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气有些像。
这是好消息,可是过去不能更改了。母亲说北平城内生活很苦,缺粮少菜,但他们
还好。雪妍为父母得到的待遇,感到一阵羞愧,把信读了好几遍,渐渐平静下来,
走出房门递信给卫葑。卫葑读了一遍,向大家说了,都说是好消息。雪妍抱着婴儿,
把信放在襁褓上。玳拉笑道:“三代人团聚。”几个人心中都有问号,这真正的团
聚究竟在哪一天。

    庄家也在筹划搬进城,因小黑马无法安置,一直迁延,看中一处房子,离蹉跎
巷不远,还未谈妥。因车不能多等,卫葑送他们下坡,到瀑布边,汽车夫正舀水冲
车,说这水真好,就是石头太滑。雪妍抱着婴儿,站在院门外送他们离去。

    快开学了,卫葑系里有些事,进城去住两天。雪妍觉得身体已够强壮,不想什
么事都等着卫葑。这天下午,她用棉被把熟睡的婴儿围好,心里说这是堡垒,妈妈
为你做的堡垒。提着装脏布片的竹篮刚出房门,卧在院中的柳,立刻迎过来,把篮
子衔在嘴中,四只脚不断地倒动,似乎在高兴地说:“你好了,你又要去洗衣服了”,
随着走出了家。雪妍站在院门前,听见小瀑布的水声,如低吟、如细语。她循着蜿
蜒的石阶下坡,身体有些摇晃,连忙扶着路边的树,站了一会,柳抬头关心地望着
她, “没事! ”雪妍说,拍拍柳,两个慢慢走到那池水前,瀑布声越来越强壮,
“齐格弗里德的号角。”雪妍轻快地想。池边有人在洗衣服,都热心地问小娃娃可
好,说雪妍养得不错。一个妇人站起来时,按一按脚下的石头,雪妍心想这里真应
该装一个栏杆,给大家方便。一时间,洗衣人都散去了,只剩下雪妍和柳。她把布
片在水中刷洗,又想起远方的父母,你们可知道雪雪在做什么,你们什么时候才能
见到阿难。很快洗好了,她要赶回去看阿难是不是要冲出堡垒。水涡旋转着,她有
些头晕,站起身时也去按脚下的石头,可是身子一歪,很轻地,没有一点声音地滑
进水里,雪妍似乎听见卫葑那一句“雪雪你来”,又听见爸爸的那一句“雪雪你恨
我么”。她不要离开,她不要恨,她要紧紧地抱住亲人,可是她周围只有抓不住的
水。旋涡推着她旋转,瀑布的水声淹没了她的呼救,她向下沉,向下沉,似乎回到
了北平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那两扇玻璃门沉重地关上了。柳在池边来回急走,大声
狂吠起来。近处没有人,它毅然跳进水中,赶上衔住雪妍的衣服,撕下一块衣襟,
却拉不起雪妍,它自己也向下沉去。

    雪妍不见了,柳也不见了。瀑布的水花,不断落下,如盐如雪。有人听见吠声,
赶过来看,只有装满干净布片的竹篮静静地在青石上。

    卫葑办完了公事,到新居去查看。玳拉的朋友回国,留下一张沙发床,卫葑要
了,摆在室中。他想起北平,那精心布置的新房没有用上,现在有一张旧床就很好
了,床很软,雪妍一定会高兴。时近中午,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不安,在巷口匆
匆吃了一碗米线,就出城去。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目不斜视,就要到家了,他默念
着。可是离家越近越觉不安,走过瀑布,水还是那水,石还是那石,好像什么也没
发生过。 上坡时遇见几个村人, 同情地招呼“卫先生回来了”,都是欲言又止。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卫葑大步进了院门,冲进屋里,屋里站着不少人,有米
家夫妇和村里的几个熟人。

    婴儿还在熟睡,在堡垒里。

    “雪妍呢?!雪妍呢?!”卫葑发出一声嚎叫。雪妍在哪儿,是不是在和我捉
迷藏,快出来,快出来!米先生把他摁坐在椅子上,村中一位长者,对卫葑说,有
人看见雪妍带着柳去洗衣服。又听见狗叫,叫声很急,赶去时人和狗都不见了。已
经打捞过了,这池子通着龙江,是捞不上来的。屋角果然竖着两根长杆,卫葑冲过
去抓起就走。众人忙拦祝米先生说,让他去看看,他怎能不看。于是有人拿着长杆,
有人拉着卫葑又到池边,“雪雪——雪雪——!”卫葑大喊,声音在石壁上撞碎了,
消失了,哪里有雪妍的身影。

    消息传到孟家,大家都惊呆了。碧初痛哭失声,弗之泪流满面,合子刻了一个
图章,刻的是“凌雪妍不死”。他边刻边哭,不让人看见。嵋哭得抬不起头来,她
做了一篇祭文,把雪妍比作凌波微步的洛神,又说:“洛神之美在其形,凌姊之美
在其韵。”“奈何水花拥之,波涛载之,河伯掳之。”写到这里,实在写不下去,
纸也湿了一大片。她便把眼泪和这未完成的祭文献给凌姐姐。

    三天以后,有人在龙江大石头处,发现了雪妍,宽大的白抱,像一朵花,她安
卧其中。人们把她抬起,放在临时编就的竹架上。卫葑在竹床边相守,如此三日夜,
大家帮着在铜头村那边买得一口棺材,什么木料现在也考究不得了,就在龙江坡上
圈了一小块地。村中的老石匠刻了一个石碑。

    下葬那天,晴空万里,太阳光没遮拦地照下来,烤着大地,烤着河水,似乎要
把河水烤干,惩罚它的暴虐。河水上一片白光,闪亮着,奔腾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学校来了很多人。弗之扶杖携全家走来,王鼎一、夏正思和系里的人,庄卣辰全家
和卫葑的熟人,澹台玹、玮还有李涟、钱明经、尤甲仁等都到了,还有不少学生。
雪妍睡在棺中,一床素花棉被裹得严实。人们看不见她,却都感觉她的音容笑貌,
仍是活生生的。嵋抱着阿难站在棺前,阿难大声哭,嵋小声哭。忽然有人指着大石
头说,那是什么?嵋把阿难交给青环,向城下跑了几步,人们把柳拉上来,放在当
地。柳死了,嘴里还紧紧咬着那块衣襟。

    卫葑在葬礼上忍住不哭,他知道这是雪雪希望的。在把嵋的祭文和合的图章放
进棺里时,眼泪夺眶而出。他想扑在雪雪身上,放声大哭,可还是强忍住了。他和
一个村人一起钉好了棺材,每一颗钉都像钉在自己心上。又和几个人抬起棺材放进
穴里,夏正思、钱明经、李涟等都帮忙,大家想起尤甲仁夫妇对雪妍的诽谤,不自
觉地对他们侧目而视。

    卫葑向穴中投了第一铲土,玹子过来在阿难手中放了一点土,小手还抓不住东
西,自然地落进穴中。一座新坟很快筑起。坟前的青石碑刻着“爱妻凌雪妍之墓”。
一行小字:卫葑率子凌难立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从此,雪妍远离尘嚣,只对着滔
滔江水,失去了人间的岁月。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柳陪伴。人们把柳连着它紧咬的衣襟,葬在雪妍坟侧。众
人向雪妍行礼后,又向柳恭敬地鞠了一躬。

    整个葬礼中阿难都在哭着,回到他的床上,他还在哭。这不只是运动的哭,而
是充满了悲痛、困惑和恐惧。

    卫凌难之歌

    卫凌难的歌是接续生命存在的歌,是不死的歌。

    我大声哭。因为我没有了母亲。我习惯依靠的柔软的胸,吮吸的温热的乳汁,
都不见了。我伸手便可以摸到的实在的脸庞、头发和那一声“宝宝”,都不见了。
人们把我抱来抱去,在许多颜色和许多声音里穿行,想冲也冲不出去。我只有哭。

    几天来送到嘴边的东西都很陌生,我先是用力挣扎,想逃,想躲,我要那属于
我自己的。后来,我太累了,太饿了。我吸下了别人的乳汁,有人大声叫:“行了,
这个孩子能活了。”人们把我从这一个母亲胸前抱到那一个母亲胸前。她们温柔地
拍我,摇我,给我吃奶。我怎么会死?我不会死!

    他们议论,老石匠爷爷家母羊下了小羊,可以让卫先生牵去。一天,人们牵来
一个东西,是柳吗?不是。它的头和柳很不像,父亲说这是羊。它有奶,它会养活
你,你要感谢它。羊叫的声音很奇怪。青环站在羊旁边,我认识她。她摸摸羊,又
摸摸我,说:“我照顾你们两个。”

    我们要走了,米先生和米太太,还有许多村人,送我们上车。米太太拉着我的
手,摸摸她的肚子,说着什么,米先生大声说出来:“我们的孩子和阿难是兄弟。”

    我们离开这块地方。我在这里出生,我的母亲在这里死去,我吃遍了这里年轻
母亲的奶,带走一只羊。

    人都不见了,父亲抱我走进新家,把我放在床上。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忽
然呜咽道:“卫凌难,这是我为妈妈和你准备的家,可是她不存在了。只有我们两
人了,只有我们两人了。”随即伏在我身上痛哭,我也哭。于是我从里到外都湿了。
父亲闻到了气味,一面抽噎着,一面为我整理替换。

    我是卫凌难,我没有母亲。

    父亲常常和我说话,他说战争是个恶魔,它吃掉许多人,吃法很多,战场上的
枪炮、对后方的轰炸、疾并瘟疫,还有完全意料不到的灾难。只那恶魔翅膀的阴影,
也可以折磨人到死。家里常有客人来,他们轮流抱我,讨论许多事。我知道日本鬼
子在哪里进攻,又在哪里轰炸,鬼子制造恶魔。他们不准人活,因为他们是鬼子。

    我是卫凌难,我生在战争年代,在生和死的夹缝里,我活着。

    过了些时,我从来往的人中分辨出两个女子,一个人们叫她何曼,一个父亲让
我叫她玹姑。她们都常来,对我很关心。

    一天晚上,何曼和父亲谈话时间很长,似乎是何曼要父亲去什么地方。父亲说:
“我怎么能扔下阿难不管?”何曼说,你可以托付别人。比如说交给我,我们是同
志。父亲没有说话,走过来看我,惊异地说:“他睁着眼睛,像是在听。”何曼道:
“你真会想象,他懂什么!”

    而玹姑以为我什么都懂,她对我说:“你看玹姑很漂亮,是吧,从前还要漂亮
呢!”她们的意见常不一致。青环对爸爸诉苦,“何小姐说奶要凉一些,澹台小姐
说奶要热些,你家说咋个整?”爸爸回答,不凉也不热。

    我吸着不凉不热的羊奶,终于会发出一个声音“妈妈”,“妈妈!”我大声喊。
“喊吧,喊吧!”回答的是爸爸。

    爸爸要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他问我喜欢何曼还是玹姑,我就大声哭,哭是我的
歌。我要我的妈妈,我自己的妈妈。爸爸慌忙抱我、拍我,说:“我也是一样啊!
她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我们是三个人——”爸爸指指心口,跟着我哭。

    后来他说:“还是青环率领你和羊吧,还有五婶一家呢。”爸爸不久回来了,
见我好好的,说:“我是试试看,能不能离开你,可惜生活不能做试验,不能重来
一次。”

    生活是一阵风,哪怕吹得山摇地动,过去了,就回不来了,生活是流水,哪怕
有一层层旋涡,逝去了,也是回不来的。如果生活能够重来一遍,每个人都是圣人
了。这是爸爸的字句。

    爸爸不在家,我吸完不凉不热的奶,只能躺着看屋顶,天似乎黑了,我想要一
点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要什么。这时,忽然有一种很响的声音,很刺耳,很怪。青
环冲进屋里一把抱起我,连说:“警报!警报!”院子里有人说:“这么久没有警
报了,怎么又来。”青环抱着我不知怎样好,走到院门又回来,不断地说:“阿难
呀,咋个整!”天确实黑了,人来来去去看不清楚,有人招呼青环,“我们出城去,
你可走,这要你自己拿主意。”也有人说,这么晚了不会来的。青环只管说:“阿
难呀,咋个整。”过了一会,玹姑来了,又拿了一床小被,把我包起,放进童车,
青环不说咋个整了,只管推车,跟着玹姑快走,有时一人推,有时两人抬。青环称
赞道:“玹小姐,你家好能干。”人在黑暗里散开。我看见一个非常大的屋顶,上
面嵌着什么亮点儿,在眨眼,我们坐在一条小河边,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玹姑说:“我们回家去。”于是,又推又抬,走了一段。
忽然有人说:“你们在这里,我到处找。”是何曼的声音。她们说着话,走得很慢,
我可以慢慢看那非常非常大的屋顶。

    爸爸说,阿难跑了第一次警报,但愿也是最后一次。

    何曼身上常有一种气味,爸爸说那是油墨味;玹姑身上也有一种气味,爸爸说
那是熏香味。我不喜欢油墨味,可是爸爸说:“那代表一种理想,我向往那理想,
可是我也更喜欢衣香。”

    爸爸还说:“战争把时间缩短,逼人忘记,逼人选择,阿难,你知道十字路口
吗?我现在就站在十字路口。”

    我是卫凌难,父亲告诉我,生活里会有许多十字路口,我该怎么办?

    我只有哭。哭是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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