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软弱

第一章 你总是心太软


    
  一个是闻名全国的反扒专家
  一个是高智商的窃贼之王
  小偷直接传呼警察
  黑白两道相约决斗

  1
  中午的时候,于富贵和王海在老百姓烩面馆吃了碗热乎乎的烩面。没想到去结账的时候,收款台的小姐竟然说已经有人替你们付了。他们两个人相互一看,不由苦笑起来。
  这就是说,他们两个警察刚才在吃面的时候,有小偷和他们共进午餐,说不定还坐在他们旁边哩。警察没有发现小偷,小偷却发现了警察。肯定人家小偷还比他们吃得好,有酒有菜的,最后还替他们付了帐。这就叫涮,也就是说小偷戏弄了他们。后来他们走出门去,也就是刚刚走出门,于富贵就收到了那个传呼。
  这就是时代特色,小偷直接传呼警察。别看警察找小偷不好找,小偷找警察却容易得很。唉,这个世道呀。于富贵忽然心里一动,想起来小时候在山里老家的野戏场上听来的几句唱词:“出门去碰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反叫砖头咬住了手……”
  作为一个老警察,经验告诉他,感应和直觉有时候往往比线索和分析还准确。收到那个神秘的传呼以后这几天,于富贵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吉利。这种感应像苍蝇一样总在心里飞来飞去,飞得他不安。他感到这不是好兆头。后来他想,莫非要出事儿?心里一惊,不由得就往坏处想。虽然咱干这一行的并不怕死,也不能只活四十多岁就走吧?
  由于出身贫穷,本来是乡下的山里娃子,起点太低,于富贵从走向社会开始,总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后来就一点一点地养成了自卑的心理习惯,终于演变和结构成了一种心理定势,凡事总往最坏处去想。一直到他当了警察,也没有改掉这毛病。
  看起来人这一辈子,走得再远,也逃不脱出身的阴影。
  于富贵就想,唉,要说干警察这一行,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从早到晚和地痞流氓打交道,经他手送进局子的犯人记不清有多少。早些年盗窃罪能够判死刑时,他还敲了几个脑壳哩。可以说仇人多如牛毛。自己已是一身枪眼儿,到头来被黑社会暗害了也不算奇怪。他的前任何满子就这下场,退休以后一天早上起来去遛鸟,走出家门没多远就被人用刀捅死了。不过老何那是在退休以后,他总算活到了六十多岁。一个警察能活到六十多岁,那就是福,不容易呀!于富贵于是就觉得,自己才四十多岁,这时候就走老何的路,是有点早。
  这时候已经吃过晚饭,于富贵坐在破沙发里陪着老婆孩子看电视。家里人只看到他坐在那儿看电视,当然不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他老婆刘伟手里掌握着遥控器,选的是郑 州的有线一台,全家人都跟着看这个台。这个台因为经常报道一些人们身边的事儿,普通老百姓爱看,收视率就挺高。这时候电视里正在播专题片,介绍的是郑州市三大公园扒墙透绿的“二号绿色工程”。现在什么事情都叫工程,说白了就是把三大公园外围的饭店和歌厅全扒掉了,让人们从外迦能看到里边的风景。市政府一声令下,不惜损失几千万,也要还绿于市民。其实这些房子盖起来也没有多少年,那时候也是一个什么发展经济的几号几号工程,也是市政府一声令 下,这些房子就吹气泡一样冒出来。从盖到扒,并没有多长时间。好像这就是改革,到底要改革成什么样子,摸著石头过河,走着说着,谁心里也没数,于是就你盖盖,我扒扒,玩拉链一样。
  全家人谁也没有话说,因为电视里说的“二号绿色工程”和他们家的现实生活太远,远得就像是看外国人的生活,实在是没有多大关系。另外,于富贵坐在家里看电视,使全家人感到很别扭。多少年来,于富贵很少像今天这样,能够按时在家里吃晚饭,吃过晚饭之后还陪着家人看电视。别说家人,他自己也觉得很陌生,甚至感到很反常,就像坐在别人家里一样。
  一般来说,夫妻之间都是有感应的,有时候甚至连细小的心理变化都能够体味到。如果刘伟非常热爱自己的丈夫,又很敏感,这时候就会有所觉察而想到些什么。可惜她不会,他们的夫妻生活不太美满。二十年的夫妻生活熬下来,于富贵早就让她凉了心。她早就不再关心他了,能够容忍他还视他为家人,这已经很不容易。现在她坐在那儿看电视,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进去,她是在默默地等待,等待于富贵离开她和这个家庭。多少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于富贵回家睡觉和回家吃饭,已经不习惯他没事儿在家里呆着。她想,已经吃过饭了,他怎么还不走呢?
  坚持了一会儿,为了不使家人感到别扭,于富贵终于慢慢地站起来,默默地走出家门。这就看出来,他在自己家里也活得很自卑。结婚时好像还好一些,那时候他也在厂里当工人,两个人在厂里是双职工,婚后也恩恩爱爱过了二年好日子。但是,自从他正式调出这个工厂,进入公安队伍穿上警察服装以后,家庭生活就慢慢地发生了变化。他为什么一定要干公安?这是他心里藏匿的一个秘密,连对自己的爱人也没有说过。他一直顽固地认为,只要他当了警察,就再没有人看不起他了。谁知他一走进公安队伍,自己就笑了。组织上分配他干反扒,反扒这个专业在公安队伍里是最下等、也最被人看不起的。他才想到这就是命,从此认下来不再挣扎。
  反扒这个专业在公安队伍里一直被看做下等,因素也很多。一来呢,他们经常不着装。放着好好的神气的警服,他们不能够穿。也不是不让你穿,是你干这一行的没法穿。你是专门抓小偷的,你老穿着警服还不等于身上背杆旗?小偷老远就看见你,还不早早就跑了?所以他们是放着好好的警服不能穿,得穿便衣。再就是他们这个行当,没有具体的上班时间。因为小偷没有上班时间,你就不能有上班时间。你不能够老坐在办公室里等活儿,要自己出去找活儿做。怎么找?说白了就是在公共场所里泡,从早到晚地泡,白天黑夜地泡。把自己泡在暗处,才能发现和看到活动在明处的小偷。
  活像守株待兔。
  于是干反扒这一行,一开始就要练功夫。这么说吧,你在火车站的厕所门口蹲着,别人能把你当成要饭的和流窜犯,打扫卫生的老头老太太用扫帚拍着你的屁股赶你起来,有人把吃不完的食物往你怀里扔,这就算练出来了。这个层次是,你不再是人,没有人再把你当成人,而把你当成环境的一部分,你成了别人的环境。只有这样,你才算藏住了自己。就像打猎,你先得把自己藏起来一样。不同的是,猎人是藏在地形地物后边,你是藏在人群之中。火车站也好,商场也好,电影院也好,公共汽车上也好,你一走进去就不见就没有就消失了,这才是功夫。
  都是干公安哩,家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于富贵干的是这样一种公安。一天到晚不回家,吃饭也没有钟点,做他的饭他不回来吃,没做他的饭他冷不丁回来了。那些年没有传呼,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哪儿,家里有这个人和没有这个人一样。这还好忍受,最让家人受不了的是,他早晚回来一身脏臭烘烘的。刚开始,只要他一进门,爱人就逼着他洗,换衣裳。时间一长,也没有办法了,你不能总让他洗总让他换衣裳吧?只好退一步,白天就算了,夜里上床再逼着他洗换。后来连这一点也不能够坚持了,有时候他累得不想动,不想洗也不想换,他爱人就不让他上床。他自己呢,不上床就不上床,睡沙发也可以。大概从睡沙发那一刻起,他在家里的地位就发生变化了,除了感到社会上的人看不起他之外,还感到家里人也看不起他了。于是,他在家里也开始自卑起来。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是被人看不起,也不在乎多家里这两个人,干脆表里统一起采,也省得玩两面脸。慢慢地先是少说话,后来就发展到只要感到家里人看著他别扭,他就自己走出家门。
  他觉得这种行为是他的一种自觉,他经常这样做。既然不能够使家人高兴,就不要让家人感到别扭。只是他从家里走出来以后呢,他常常不知道去哪儿好,没处可去,实在是没处可去,只好抽着烟在街上溜达。通常是溜达着溜达着就进入了工作,不自觉地就又去办案了。偶尔,如果有什么很重的心事时,他也能够什么都不干,一边溜达一边整理思绪,一直溜达到深夜。
  他也觉得今天晚上反常了。大概是因为想到自己可能活不成了,心里边忽然涌上来许多对家人的感情,潮热潮热地往上冒。其实他非常想和家人一块儿看电视,最好和老婆挤在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话,老婆习惯地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日子过得热乎乎的就像别人家那样,那该有多么好呀。
  唉,虽然自己是当警察的,干这一行起码是不怕死,但是现在去死,无论如何还是有点早啊。
  他女儿于苗苗还小,正上初中呢。上初中的女儿已经知道了虚荣,害怕同学们笑话她家穷,从不把同学们带到家里来。这当然都因为他这做父亲的没有本事。但是,如果替女儿想想,有一个没有本事的父亲也比没有了要好。妻子虽然对他冷漠如路人,有他和没有他一样,但是从来对他没有三心二意过。作为一个城里女人,长得又不难看,世界这么花,能把这一夫一妻制的生活坚持下来,也并不容易。多少年来自己从早到晚在外边跑着办案,家里完全依靠她一个人支撑。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现在她的工厂又解散了,厂房卖给了私菅企业,她也没有了工作,见天推个三轮车去卖布头,心情怎么也不会好。这年头公家开始扒墙透绿哩,别人家都是住几室几厅哩,自家还住在厂区的破旧平房里。怎么说也是自己没能耐,怎么说也对不起她。如果现在出什么意外,突然就死了,欠她的债就永远没法还了……
  忽然想到了刘莉。她如今在哪儿呀?他这才发现从来没忘过她。当年刘莉曾经背着她姐姐刘伟,钻过姐夫的被窝。虽然他们两个人隐瞒得好,一直没有让刘伟发现,但是却瞒不了自己,总是自己的一决心病。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刘伟早就发现了,故意没有说破他们,放着明白装糊涂。这才是于富贵在妻子面前一直抬不起头的内在原因,每每想起来,他觉得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只是对不起归对不起,并不影响他惦念到莉。那年刘莉一走,就再没有回来。如今她在哪儿?是死是活?不知道。她说过她八年后来找他,虽然说她真来了还真是个麻烦,但是如果这次出了事,刘莉回来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天黑以后,城里的灯都亮了。不过灯就是灯,再亮也没有白天亮。这城市和人一样,其实也需要休息。马路上的车渐渐少了。不过车少是少了,并不会停下来。这就是城市,无论白天和黑夜马路上永远跑着汽车,也永远有人走在街道上。想想人活在世上真是忙。休息像加油,还是为了忙。好像只要你活着,就永远闲不下来。只有你死了,才能够真正闲下来……
  于富贵就这么溜达着想着,想着溜达着,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在马路上磨踏。一直到夜里十点时思路才拐回来,重新来想那个神秘的传呼。传呼里说一个星期之内,要他准备好,有人来找他取东西。从来就没有人让他准备什么东西,却有人要找他取东西。取什么东西?再明白不过了,那就是来取他的脑袋他的命。因为是传呼,不能够说得太明白,太明白了人家不给他传,只有说这种双关语暗示他。
  于富贵苦笑笑想,看起来人家早就整到了他的传呼码。不过现在这年头,要说也不能怪小偷,只要是个活人,随便找个借口一打听,就能把他的传呼号码打听出来。想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笑过之后他又想,也不用去查这个传呼从儿哪儿发出来的了,那也没什么意思,不用想也知道用的是街头的公用电话。
  问题是这个神秘的传呼为什么会发给他。
  问题是这个传呼和他近来办的哪些案子有直接联系
  夜渐深时,他开始仔细追着往回想…
  2
  于富贵记得,收到那个神秘的传呼是中午饭后一点二十分。这个时刻作为唯一的线索,还保留在他的呼机上。在这之前,他正和王海在老百姓烩面馆里吃烩面。多少年了,只要不回家,差不多他都是吃烩面。时间一长,于富贵爱吃烩面就出了名。不论局里的同事都知道他爱吃烩面,而且这小偷们也知道他于富贵爱吃烩面。
  有一个时期,小偷们中间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中午做活安全,咱们哥正在烩面馆里吃烩面哩。
  其实他并不是只爱吃烩面,也爱吃晕吃素,更爱吃蚱吃螃蟹。特别是蚱和蟹蘸着姜汁吃,再有口啤酒喝,他觉得那真是妙不可言。只是那些东西都太贵,他没有钱要,吃不起。而一碗烩面十年前才卖两块钱。虽然后来这些年物价涨再涨,高级烩面已经卖到十五块钱一碗,五块钱也还能买到一碗普通烩面。普通人吃普通烩面,好吃不贵,一碗烩面就能够把肚子吃饱,这才是最主要的。于是,别人问他爱吃啥,于富贵就说自己最爱吃烩面了。
  本来是没钱吃别的,只能够吃烩面,于富贵却说自己最爱吃烩面。一个“爱”字,就牢牢地掩盖了自己的自卑心理。事情虽小,细微处也透露着做人的无处不在的苦涩。
  其实我想不仅是于富贵,好多郑州人怕都是这样。
  就像西安人好吃羊肉泡馍一样,好多郑州人都好吃烩面。其实这烩面并不是郑州的特产,最早还是从陕西传过来的。如果细查一下,到郑州也就十几年的历史。因为碗大,实惠又便宜,就在郑州流行起来。这就是郑州,好像表面上很繁荣的样子,吃喝嫖赌都报销的人也有,但那是少数,穷人还是多。再就是郑州这个城市没什么特点,就如同一个人没什么个性,好像自己本没有什么要坚持的,只要实用就把别人的东西拿过来。
  于富贵和他的搭档王海吃烩面的这家小饭店,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老百姓”烩面馆,让普通人听了很亲切,正好和那些高档饭店什么“皇家花园”一类形成对比。其实高档也好,低档也好,说白了没有哪一档是完全为人民服务的。高档低档,全都是为了赚钱。档次不同,不过是商场上通过竟争演化出来的一种自然割据现象,或者说自然形成的一种默契,你赚这一部分人的钱,我赚那一部分人的钱,全是为了挣老百姓的钱。
  老百姓烩面馆开张那几年,生意曾经很红火。早晚来这儿吃烩面,要排队等座。人越多,越是有人来,郑州人好赶热闹。那时候到老百姓烩面馆来,好像不是为了吃面,而是为了抢座。不过也就是红火了二年,很快就冷清了。这才是郑州特产,或者叫郑州现象,他们很容易就能把生意做大,但是不能持久,很快就降低质量糊弄客人,激流勇退下来。好像急于表明咱本不是老实人,只能够装几天忠厚相给人家看,长期做老实人办老实事,那可受不了。
  于富贵是这老百姓烩面馆的常客,只要不回家,他一般都会赶到这儿吃饭。几年了,已经形成习惯,就像一个人老抽一个牌子的香烟那样。不过常客是常客,每每来都是花钱买面,吃完就走人,一直没有和这烩面馆的人混熟。当然,烩面馆里的小姐经常更换,互相也不容易记住。再就是他早晚走进来总是只吃一碗面,属于穷客,穷客就不容易被人牢记。
  那天已经中午,于富贵和王海走进来,发现吃饭的人并不多,很容易就找到一张干净桌子坐下来。服努小姐笑着走过来,拿过菜单让他们点菜。
  小姐说:“就两位?”
  王海说:“就两位。”
  小姐说:“点菜吧。”
  于富贵说:“不用点,就两碗五块钱的普通烩面。”
  见他们只要两碗普通烩面,小姐好像觉得上当受骗了一样,再也不冲他们笑了,开始黑着脸给他们送茶水,又放下两包餐巾纸。
  王海伸手挡着说:“我们不喝水。”
  于富贵也欠欠头说:“我们也不用餐巾纸。”
  小姐只好把送上来的东西收起来,一边收一边拿眼剜他们。这使于富贵每次来吃烩面,都觉得对不起小姐。并不是他们不想喝水,并不是他们不想用餐巾纸,他们知道这些玩艺儿不是白喝白用的,如果和服努费一块儿加起来,比他们的饭钱还要贵。他们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六七百块钱,当然舍不得花在这些没用的事上。不理就不理,不笑就不笑,反正是来吃饭哩,又不是来和小姐谈恋爱哩。
  于是,他们就埋头吃面。
  没想到吃过饭去付钱时,收款台的小姐忽然说有人已经替你们付了。
  他们两个被人家涮了。
  别说小姐看不起他们,他们抓小偷哩,就连小偷也看不起他们哩。
  走出饭馆,王海就笑着说:“老于,今天可是托你的福。”
  于富贵正低头点烟,连忙点点头承认:“大概是吧。”
  他们两个现在虽然是搭档,原来干的并不是一个专业。于富贵一直干的是反扒,王海原来干的是刑侦,后来干防暴,防暴队解散了,又干刑侦。要说他们两个不怎么搭界,是杨局长硬把他们两个拍成搭档的。所以,今天他们让小偷涮了,王海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就拿着于富贵开玩笑。
  于富贵的呼机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正好一点二十分
  后来回忆起来,收到这个传呼时,于富贵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王海勾头问他谁呼的,他还笑着把传呼举过去,让王海看了看呼机上的内容。王海看了也笑了,还说这一点咱们两个一样,陌生的朋友经常来相会。
  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的,收接匿名电话和匿名传呼是常事儿。两个人就都没有放在心上,哈哈一笑,就分手各忙各的去了。
  王海走后,于富贵又看了看这个传呼。这一看不要紧,忽然觉得这个传呼神神秘秘的,在他心里莫名其妙地划了一道子。但他还是没有多想,因为他于富贵干公安这一行,已经一二十年了,黑社会也不是第一次恐吓他。到底有多少次,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他从来就不拿这些雕虫小技当回事儿。
  于是,他一边走着就自己对自己说,这算什么呢?别说只是恐吓我,你们黑社会实打实地报复我,也不止十次八次了嘛。
  也怪了,这么一说,过去的那些烂事儿全都从心里泛了上来……
  有一回大白天的……那是哪一年?是干反扒的第二年吧?对,是第二年。那时候老何还活着,自己正跟着老何学艺哩。那是个下午,从早上就在火车站晃着,什么也没有发现。那时候眼笨,只要人家不伸手偷东西,就是站在脸前边也认不出来。对,他正想去厕所哩,忽然一把白灰不知从哪儿扔过来,一下子就糊到了他脸上,先把他的眼迷了。接着就有人跑过来,趁着他两眼看不见东西,架着他就走。他刚想叫唤,就有一张胶布粘住了他的嘴。接着又有人前拉后推地把他扔进了火车站厕所的尿粪池子里。那些人说着笑着,听声音有四五个人。幸好尿粪池不深,只淹到他的脖子,没什么危险。
  还有几次夜里回家晚了,走到黑暗处,突然就被人用编织袋套住脑袋,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人开始像踢足球一样踢他,挨一顿狠揍。
  不过狠揍是狠揍,他们从来不伤你要命处。就是把你往尿粪池里推,也没有准备要淹死你。如果站在扒手们的立场上看,人家那是认为你年纪轻轻不懂事儿,这是在教训你哩。你如果识相,经过教训之后手软一点,甚至有时候抬抬胳膊放扒手们一马,他仍就不再找你的事儿了,并且过后还谢你哩。谢什么?当然是给你送钱。唉,人上一百,各形各色,并不是没有人走这条路……但是,如果你不吃这一套,在业务上又能很快精通,经常动手把扒手拍进局子里,让扒手们害怕你,也就没有人再教训你了。一般来说从这时候开始,就没什么人找你的事儿了。就像耗子怕猫是天性,说到底小偷们还是怕老警。不过有时耗子也逗猫玩,那就是逞着能寻开心涮你。如果干到他于富贵这一步,还有人来找事儿,那就真是要命的来了……
  想起来了。他一步一步从最低层干上来,十几年过去,从一个反扒老警干成了反扒专家,又提拔成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以后,黑社会就放出话来,说他于富贵是咬着他们上来的狼,他们早晚要找他索命。
  如此看来,这个传呼莫非应了那句话,欠帐要清了?
  要说也是这个理,自己本是个可怜人,命里没有大福大贵,冷不丁戴上个专家和副大队长的帽子,就像细秤杆经不住大秤砣,早晚得出事儿,不出事儿才怪哩!
  3
  从于富贵记事起,不论他走到哪里,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这一直是他心理上的敏感点,慢慢地就形成了一种病态反应。他有一种独特的发现能力,特别善于发现别人对他的看不起。这是他的心理模式。回想起来,也许是他的父母早就给他勾划出了这种心理模式的草图,通过最初的幼儿教育,在童年时就给他埋下了自卑的种子。
  他出生在乡下,从记事起,就过着不如别人的贫贱生活。虽然在现实生活里,出身贫贱后来发达起来就骄傲自满就狂妄的人多如牛毛。但是,他的父母从小就对他进行了贫贱的教育。父母的自感贫贱,给了他深刻的影响。从他开始萌发意识的时候,就在他心里打上了自卑的烙印。于是,童年时在村子里,他发现村干部的孩子看不起他。到县城上中学时候,他发现国家干部和职工的孩子吃商品粮,看不起他们吃农村粮的学生。到郑州当工人后,他发现出身城市的工人看不起他们出身农村的工人。进了公安队伍,他又发现别人看不起他们干反扒的。这样,自卑就成了他永远的出发地,走到哪里就自卑到哪里。所以,等到生活忽然把他变成了社会名人,让他出人头地的时候,他反而觉得做梦一样不真实了。
  他出名时候,何满子已经让人捅死了。他出名就像做梦一样,一直使他觉得玄玄乎乎,找不到真实感。他的前任何满子也是个反扒能手,一生里不知道办了多少案,经他手抓起来的扒手只怕数都数不清,何满子却从来也没有出名过。他于富贵怎么就出名了呢?他甚至害怕受骗上当。就悄悄地托人去打听,想弄明白这中间的因果关系。这就看出来,于富贵由于自卑,在生活中还是一个很小心的人。
  后来才整明白了,原来是公安局为了实现管理现代化,搞了一个什么业务调查,需要统计警察个人办案数字和破案率,就这么统计来统计去的,把于富贵统计成了全市公安系统单项冠军。他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完全是被人家统计出来的。接下来,局里的秀才们把他的那些事儿写成材料,就一级一级汇报上去,没想到最后竟然惊动了国家公安部。先是给他记功,后来就把他评成了全国优秀人民警察。
  两个月后,国家公安部来人了,要看他现场的业务表演。对他来说,这太容易了。大家都换成便衣跟着于富贵上街,看他在人群里指认扒手。也就是说,不管扒手们作案不作案,只要他是干扒手的,于富贵一眼就能够把他指认出来。在郑州表演完了还不敢确信他的能耐,因为郑州是他的工作区域。于是又上北京,在前门在王府井在西单溜下来,众人才服了。这一下于富贵出名可出大了,不仅成了先进人物,还称他为反扒专家。
  事情过去很久了,局里的秀才们才透给他说,当时差一点把他调到北京去哩。主要是他没什么文化,不能够把实际工作经验上升到理论上,才没有调他。秀才们一提醒,于富贵想起来了,在北京时好多人给他提问题,他什么也答不上来。他说他只会干,不会说道理。
  其实有一条秘密,他怎么也不会对别人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眼就能认出小偷来。他不想对别人说,他明白他就是说了别人也不信,而且他也确实不能够说。他要是说出去,再传到社会上,不等于对小偷们露了底,以后还怎么办案?
  不过,有一次公安局杨局长私下里问他,他说了。
  “老于,”杨局长开玩笑一样问他,“怎样识别扒手,这里边是不是有道道?”
  “有。”他连忙承认。
  “你一直没有对人说过?”
  “这个这个……”于富贵脸红了。
  杨局长追着问:“他没有动手作案,你又不认识他,你怎么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他是扒手呢?”
  “好看得很。不能够等他作案,等他动手作案才能确认他是扒手就太被动了,那才能抓住几个?要一看就认出来他是扒手,再盯着看他作案不作案,这就主动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哩,怎么看哩?”
  “看眼。”
  “看眼?”
  “对,看眼。原来老何是看手,他一看手就能够认出来。我太笨,从手上怎么看也看不出来,我就练成了看眼。”
  杨局长正笑着,忽然就不笑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怎么了?杨局长,你不信?”
  “我信。”杨局长认真地点点头。
  “其实,我也说不好。”
  “不!”杨局长忽然又摇摇头说,“你说得非常好。我懂了,老于,这不光是你们练出来的道道,这还是我们人民警察的品质。”
  杨局长说过之后,连连地长出气,冷不丁和他握着手一连声说谢谢他,还硬是送给他一条烟,闹了于富贵一个大红脸。
  其实,这又算什么秘密呢?干哪一行都有自己的门道,干多了就有了叶验,没什么大不了的。于富贵觉得,什么反扒专家不专家的,反扒不过是流行在公安系统的行话,说白了就是抓小偷。自从他进了公安队伍就干抓小偷这行当,可以说是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一直抓了十几年,没想到抓来抓去把自己抓成了社会名人。
  报纸上吹,电视上吹,把他吹得像个猪尿脬,吹得他头晕。
  他自己呢,自然是高兴得很,人生在世谁不活个脸面呢。不过高兴是高兴,他并不迷糊。用郑州的俗话说,他还记得天在上头地在下头,还记得自己姓啥叫啥,还知道自己吃几碗羊肉烩面。甚至他还是个聪明人,虽然也觉得自己干得不错,但是并不像他们吹的那样玄乎。特别是说他思想觉悟高经常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那一部分,写得真叫生动,连他自己看着都感动,但那是基本上都是秀才们编的,没有多少实话。不过他也不说破,他明白人家吹他,真的假的一块上着说他的好听话,并不全是为了他。秀才们呢,是为了显示自己会写。领导上呢,是为了总结出工作成绩来。组织上呢,是为了宣传公安干警的形象。这才统计着找,找出几个人来说事儿。就是不找他,也还会找别人。这种事儿对他个人来说,就像瞎猫碰上个死耗子,完全是一种偶然性。
  不过,这一偶然,于富贵的运气就来了。
  于富贵出名之后,先是入党。因为秀才们写文章时,没有把他的生活困难当成生活困难写,写成生活困难还有什么意思?就写成了他的艰苦朴素的好作风。这就不一样了,好像他并不是没有钱,而是有钱不舍得花。十几年如一日,从不搞腐败什么什么的,就吹起来了。当初看底稿儿时,于富贵看到这里还曾经暗暗在心里笑过,谁说我不想腐败?我于富贵其实最想腐败了,做梦都想把我们家的破平房腐败成新房子,可是没有腐败的条件,你叫我怎么去腐败?据说上边不知道哪个大领导看到这些秀才们写的事迹,很感动,说这才是我们共产党员的榜样。大领导说句话,放出来放不下。领导的指示传下来,下边才发现他还没有入党哩,这才让他赶快入党。
  入党宣誓回来那天下午,他自己想想都想笑了。从参加工作那会儿,他就要求入党,一下子要求了二十多年,无论如何就是入不进去。开始申请时候可以说是无比的真诚,后来老也入不进去,就不再那么积极了。因为他很快就看出门道了,并不是他表现得不好,而是上边领导层没人器重他,群众又大都看不起他。他才明白像他这种人,入党是没什么希望了。所以,后来这些年他已经不那么迫切要求入党了。但是,入党申请他还写着,他觉得这是他自己对党组织的态度问题。他是这样想的,写了申请就表明我是一直想入的,是你们不让我入,可不是我不想入。如果不写申请呢,万一谁说他不靠近党组织,那就冤枉了他。但是近来,特别是人到中年之后,他基本上就不再想入党的事儿了。
  可是,突然一下子,领导上通知他要他入党了。尽管有一点迟,他还是很激动。入学不为别的,至少是对他多少年工作的一种证明。当然他只是激动在心里,不会流露在表面上。工作多年,他已经有经验了。遇到高兴的事儿,只敢高兴到心里,不敢高兴到外头。遇到烦恼的事儿,也只能藏在心里边,不能够让别人发现。这才叫有修养,这才叫成熟。
  入得那个快,他连想都没敢想。几天下来,他就成了我们共产党的后备党员了。以前只是听说啥叫火线入党,现在他可是体会到那味道了。他这才明白入党的道理,并不是你自己想入就能入进去,而是人家叫你入你才能入进去。这也叫计划。你自己想入,人家没计划你入,入党就比登天还难。人家安排叫你入的时候,你就是觉得自己不够条件也能够入进去。这差不多和计划生育一样,没发给你生育指标,你只能够摆弄那种事儿玩玩,就是不能够怀孕,发给你准孕征了,你才能够真正做孩子。
  接下来,又让他当郑州市的政协委员。政协委员这个角儿,他明白这是个虚名,就没敢太当真。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虽然以前自己没当过政协委员,别人怎么当政协委员的他都看见过。比着葫芦去画瓢,他也明白政协委员怎么当。说是让你参政议政哩,你可不敢乱参和乱议。人家领导事先都把调子定好了,叫你来参政议政实际上就是叫你来拥护哩,并不是叫你来打横炮,再说你能比人家领导的水平还高?所以在他看来,政协委员只是个脸面。一年里比别人多开两个会,多吃几顿饭。开过会,吃过饭,你就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还干你那活儿,还挣你那几个钱。再说,他当政协委员占的是公安系统的指标,这又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顶替别人来开会一样。
  后来任命通知下来,让他当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他心里一动,才感到这个职务像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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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回忆起来,于富贵当了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以后有那么几天时间,他觉得自己走起路来脚下轻得发飘,觉得自己大小也是个官儿了。
  有郑州市公安局组织部门下达的正式任命书,公安局的杨局长专门来刑警大队召开了大队领导班子的会议,宣布了他的职务,这还能是假的吗?开罢那个会,他只是回到原来的中队和大家吃了一顿告别饭,就不再到原来的单位上班了。并且原来单位里领导他的领导从今往后不再领导他,还变成了他的下级,在他的领导之下了。他这才觉得这个官像是真的了。
  他先在心里暗暗算了算,郑州市公安局是县团级,刑警大队就是正科级,自己是副职,那么就是副科级领导干部了。真是不敢想,只这么一纸任命,他就不是原来的他,而变成了现在的副科级领导干部。从今往后,他就不再是老于和于哥,而是于副大队长了。
  那个会以后,办公室白主任老是找他汇报工作。白主任是个女同志,年纪不是很大,又长得很好看,单独面对她,于富贵总觉得不好意思。哪里是什么汇报工作呀,还不如说是关心和体贴他。一会儿对他说办公室管车,他以后可以坐车,想什么时候坐就什么时候坐。别人给他开车也行,他自己开也可以。一会儿给他送来一把钥匙,说是为他配备了一辆摩托。一会儿又找着他说,他以后如果有什么应酬,吃过饭要开票,回来可以报销。这怎么是汇报工作?甚至也不仅仅是关心和体贴,这是看着他一下子升上来,不熟悉环境,不懂得规矩,来教他如何当官哩。真弄得于富贵感慨万端,他马上就感到当官和当老百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从现在开始他还得学习腐败哩!
  可以说,于富贵在这个时候总算走出了自卑的心理阴影,站到精神的阳光下了。可惜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机,如果他能够坚持住,也许从此以后他就会过另一种生活。对一个人来说,在漫长的一生中,碰到好机会的机会并不太多,紧要处也可能就是那三两步,一定要走好。可惜于富贵没有这个自觉性,没过多久,心情很快就又不好起来了。
  于富贵虽然没当过官,人并不傻,一个月没过他就看出来了,他这个副大队长原来还是个假家伙。这就是于富贵的能耐了,在任何地点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够很快地发现别人看不起他。他发现坐车呀吃饭呀,在这些表面的小事上,是把他当做副大队长看了。但是,一直迟迟不给他分配工作,别的副大队长都是各管一个口或者是各管一条线,他什么也没有。口头上也说过让他先帮助一把手处理些面上的事情,实际上是一张空头支票,什么也不让他管。而且,要说在领导班子内部大家都是领导干部哩,大队长和别的副大队长们看他于富景时那眼神儿,明明是只把他当摆没,没把他当回事儿。最要紧的是房子问题,谁都知道他家里困难,住房条件太差,却从来没有人过问这事儿。就连办公室的白主任,给他送这说那,却从来不提他最需要的。他这才悟过来,原来自己这个官儿还是个假家伙。
  这就是于富景。一遇到问题,就回到自己的思维习惯上,凡事总爱往坏处想。他不明白,别人不拿你当官儿怕什么,你自己先得把自己当成官儿呀。没有人把你当神敬,你就要自己把自己敬成神。时髦话这叫自我感觉,俗话叫心里要有。只有自己把自己抬起来,才有人举头来看你。你把自己当孙子,啥时候也没有人把你叫爷爷。你只有认定自己是爷爷,才会有人给你当孙子。
  这就是学问,这种学问没有人教,需要你自己去领悟。一般来说,生活环境改变了,心理环境也就改变了。生活环境是表象,心理环境是本质。先要及时对心理环境进行调整,才能够顺利改变生活环境。说白了也是人对环境的一种较量,你不能够主动适应和驾驭环境,环境就要掩埋和压迫你。天下事儿都是一个道理,凡事要自己先争取。有人说过,无论办什么事情,只要你想到了,就成功了一半,也是这个道理。就说你于富贵想腐败吧,也并不是你想腐败就能够腐败起来的。你先得坏良心吧?你还得不要脸吧?过了这两关,心黑脸厚了,有了腐败的意识做基础,你才能学习腐败。于富贵可好,碰上一点点困难就退缩,不往好处努力争取,马上就往坏处去想,本来是好好的一个官儿,让他这么一想,就想成了一个假家伙。
  这就是怪圈儿,只要你想着这个官儿是假的,这个官儿就真的假起来了。
  这也许是命运。于富贵享不了当爷爷的福,生来就是个当孙子的受苦命。有意思的是,于富贵觉得自己是官儿的那几天,人却显得又呆又笨;一想到自己这个官儿是假的,别人还是看不起自己,也奇怪了,人马上又变得聪明起来。他心里一琢磨,想到应该先去找刑警大队的大队长谈谈心。他明白在任何单位,凡事都是一把手说了算。看看一把手的态度如何,才能够验证自己的感觉,才能够探清楚水深水浅。投石问路,摸清虚实,再走下一步棋。
  他们的大队和姓李,李大队长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一走进李大队长的办公室,他就莫名其妙地两腿发软,感到两个人之间离得很远,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状态。开日也不敢叫老李,还得客气地尊敬地称李大队长。那样子不像来谈心的副手,倒像一个来上访的老百姓。李大队长本来还比划着要站起来给他倒水,看见他这样儿,抬了抬屁股又坐下了。
  “李大队长,我想……”
  “老于,你坐下说嘛。”
  “好好,我坐下。”
  “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就是忍不住想给你汇报汇报思想。李大队长,我也明白你们对我好,让我当这当那,是看得起我。其实我也没有干啥,还不是在你们的领导下做了一些普通工作?”于富贵发现自己舌头忽然灵活起来,“不过,我这个人不适合当官儿,什么也不会,只会抓小偷。这几天我想来想去,想了很多,为了不给党的事业和工作带来损失,就别让我再呆在办公室活受罪了,还是让我做具体工作好。李大队长,你是一把手,你说呢?”
  他一边说着假话,一边对一把手察言观色,精神特别集中。他发现一把手一直笑着听着,最后竟然跟着他的话点起头来。完了。全完了。他心里悲哀得很,这证明了自己的想法儿是正确的。他不由得感慨到,看看吧,人家看得起咱还是假的,看不起咱才是真的。差一点上了人家的当。自己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替人家说心里话,人家本来就没有把咱当成角儿。
  “唉,老于,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要不,我还回原单位?”
  “不不不,”李大队长一连说了三个不字,然后对着他笑,好长时间不说话,直到笑得他心里发毛,才说,“你的想法虽然很实际,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这事我可定不下来。”
  “怎么定不下来?就这么一个小事儿,还得找谁?”
  “你别急,这得请示杨局长。”
  “还得请示杨局长?”
  “要不然,”李大队长说,“你先找杨局长谈谈?”
  “也好,也好。”
  于富贵其实也想到了,这件事儿李大队长不会自己做主,肯定会往上边推。他就去找杨局长。奇怪的是,他去找杨局长时心里一点也不紧张,走进局长办公室反而要水喝抓烟抽,还弄出来不少的亲热。他轻轻松松地说着笑,笑着说,最后把杨局长也说笑了。
  “老于,你真是这样想的?”
  “真是这样想的。”
  “好,我支持你。不过,副大队长还当着,工作嘛,你可以当自由人。”
  “自由人?”
  于富贵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杨局开不让他上,也不让他下,把他弄成了一个公安局里的“自由人”。他是个球迷,当然明白什么叫“自由人”。球场上“自由人”这个角色哪里需要就出现在哪里,前后场进退自如,跑位飘忽不定,表面看没什么具体任务,却是个重要角色。他的编制挂在刑警大队,实际上直属局长领导。杨局长还亲自从刑警大队挑了个业务尖子王海做他的搭挡。这一下他可是高兴了,因为他认识王海,那是个正正派派的年轻人,他俩关系还不差。于富贵心里明白,局长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个人就是一个独立大队,他这个副大所长,只领导王海这一个兵,两人的任务还是办案。他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中。
  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吧。
  他们这两个人,有时候分工,有时候合作。也不只是抓小偷,什么案都办。也办刑事,也抓小偷,他们成了杨局长手里的万金油,哪儿有问题就往哪儿抹。相比之下,虽然比过去还忙,心情可是好极了。其实只要想通了,现在这年头,只要心情好,干什么还不都一样。
  夜怎么这么黑?
  灯怎么都灭了?
  已经深夜时,于富贵不知不觉从街上溜达进了回家的小胡同。这是通往他家的必经之路,小胡同里没有路灯,又黑又暗,他忽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这小胡同里的黑暗一下子让他想起了那个神秘传呼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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