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软弱

第五章 一无所有


  真的是一无所有吗
  我爱小偷爱对手
  没有小偷我无法生活
  人为什么活着?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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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富贵家终于分到新房了。
  只是这房子还没有盖起来,甚至还没有面线呢,现在还看不到一点房子的影子哩。准确说只是分到了图纸,真正的纸上谈兵。在图纸上分房,这是现在各单位通用的分房办法。图纸设计出来,先在图纸上把房子一家一户地分好,然后再盖。为什么?这样房子盖好以后,就不会出现争来争去的事儿,甚至也防止了抢占房子的纠纷。
  这年头人们真是越活越聪明了,这种防范措施表面上看着是防范别人,实际上也是防范自己呢。
  这就是城市生活,你防我,我防你,甚至我还得防着我自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城里生活就像球场上的人盯人防守,谁都不相信谁,一不留神你就得上当受骗。于是,人和人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处处设防丝丝相扣,环环节节的绞在一起就像链条一样。
  分房方案的细则是工人们共同研究的,采用是一种计分分房法。反正工厂已经倒闭给人家兼并了,厂里的领导干部们自然早早就占足了住房,这次分房也不再往里边挤了。干干净净的清一色工人,队伍纯洁得很,就这一点,就让大家无比的激动。
  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工厂倒闭以后,工人阶级才真正成主人了。
  余下来就是计分儿了,首先是工龄分儿,再就是人口分儿,再就是工人级别分儿,你是几级工就是几分儿,这几项加在一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啥分儿就住啥房子,谁也没意见,都说很公平。这样一分下来,于富贵家分在三楼,还是个好楼屋呢。九十平方的三室一厅,面积也够大的了,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如今好梦就要成真了。
  这么一说我们就明白了,这房子并不是郑州市公安局分给于富贵的,是他老婆的工厂分给他老婆的。原来工厂倒闭以后卖给一家私营公司了,老板替工厂清还了债务,当然就急着扒了这一大片平房卖地皮。但是工人们没钱,买不起指定的安居工程的楼房,就长期拖着不搬。安居工程一千多块钱一平方,只是比平常的商品房便宜点,说白了还是商品房嘛。大家没钱买房,自然就无处可去,也只有死活不搬。公司急了,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一声令下竟然把推土机开到家属院儿了。这就激化了矛盾,到底把工人们惹恼了。走投无路的工人们胆子大起来,由一帮退休的老工人带着,几百号人哪儿也不去,直接拥上市中心的金水大道,堵死了交通,一下子把事情闹大了。
  安定团结是第一,稳定压倒一切。事情闹大了,直接捅到了市里和省里,只过了三天,问题就解决了。
  经过协商,公司终于答应了工人人的要求,先给工人们盖家属楼,楼房盖起来,工人们搬进去,再回头来扒这些平房卖地皮。新楼房的房价按集资建房走,每平方五百元。这个结果真算好到天上了,工人们知足得很,家属院里又开始喜气洋洋起来。
  天大的好事儿,于富贵却发愁了。因为按照细则的要求,他们家九十平方得一下子交出来四万五,并且还有限期,二十天之内交齐,才有房住。过了二十天还没有交齐集资建房款,就算自动放弃了。到时候再不搬,就没了理由,人家再把推土机开过来,只能够看着人家推了。可是,四万五呀,这可不是小数目,一下子上哪儿弄这么多钱?
  于富贵反复说:“刘伟你好好再算算,咱家里到底能挤出来多少钱?”
  刘伟说:“我算都不用算了,怎么挤也只有两万五,整整差两万。留出来这一千块钱吃饭钱不敢动吧?俩孩子上学,四口人过日月,万一谁头疼脑热的你得想到吧?再说做生意这一千五百的本钱也得给我留着吧?如果三轮车不转了,只怕咱家里就要喝西北风了。”
  于富贵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呀,可是还整整差两万呀。”
  “借呀!”刘伟说,“谁家是放着现钱的?还不是都跑出去借吗?”
  “行行行,出去借。”于富贵说,“刘伟你放心,这借钱的事情有我哩。”
  于是,这几天于富贵天天想的都是借钱的事儿。
  上哪儿借?于富贵这么想想那么想想,没处可借。他本来朋友就少,还都是穷朋友。扳住指头一想他也笑了,他认识的几个朋友差不多都是没房住的。比较起来,这几年还就和王海走得近,可是王海是一个年轻人,又是工人家庭出身,没什么积蓄,撑死了手里也只是个吃饭钱。这还不说,到如今三十岁了还没有找到老婆哩,日月过得还不如他哩。
  唉,上哪儿借?总不能为这事儿去找小偷们借钱花吧?他们倒是有钱,别说还在道上混的主了,就是洗手不干的,像杨光那样重新做人做生意的,有钱人也有的是。
  于富贵就想,这年头怎么好人越来越突,有钱的咋大都是些坏人呢?唉,这话只能够在心里想想,当然不能说出去。嗨,还别说,像杨光这号的,虽然有过前科,那可是些讲义气的男人。只要他于富贵张张口,别说三两万,就是十万八万的,保险会借给他。只是能向他们借吗?别说买房了,就是穷死了没饭吃,于富贵也不会找他们借钱的,这就是于富贵。在于富贵的意识里,就是退一万步说,怎么着警察也不能去借小偷的钱花吧?
  没处借,没处咱也得借。既然老婆说了让他借钱,他就得借,不借咋买房呀?
  自从于富贵把刘莉拍进了局子里,他也在老婆面前公开出丑了。虽然刘伟并没有跟他闹,甚至连难听的话也没有说,他总是感到有短处抓在了老婆手里。他本来在家里的地位就低,这一来就更没法做人了。从此以后,他不但更积极多做家务,而且事事处处都听老婆的,基本上是早叫早到晚叫晚到,什么事儿都围着老婆转,差不多快变成他老婆的应声虫了。
  老婆也让他越来越佩服,甚至另眼相看了。因为一般女人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于富贵和她妹妹胡搞,还搞出了儿子,现在儿子长大了送到郑州上学,她竟然能容忍下来。每到星期天的时候,于富贵去把儿子从学校接回来,刘伟对 他如同自己亲生的一样关心。案子结了以后,刘莉被送到了 新乡的女子监狱劳动改造,刘伟还经常催着于富贵去探监。
  昨天,刘伟忽然说:“富贵,我啥都想透了,你去看她比我去强。”
  于富贵听得头皮发麻,连忙说:“探监哩,谁去还不都一样?”
  “那可是不一样。”刘伟说,“她是想你而不是想 我。”
  于富贵心里格登一下,没有话说了。
  刘伟说:“富贵,我可不是说气话,我是实话,咋说那是我妹子哩,爸妈不在了,她就我这一个亲人哪。你说,我能够不心疼她吗?”
  于富贵也说:“那是那是,你们毕竟是亲姐妹。”
  “富贵,那是啥好地方?是监狱呀!好在监狱里边不自 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种地方多可怜,怎么着也不如咱们在外边,穷富活得自在。”
  “那当然,你尽说大实话。”
  “所以我才说你多去看看她哩。富贵,你去看她的时候,你就说你想她。怕啥哩?空话也暖心哪。”
  “你放心,我不会这么说。”
  “富贵,你真是看不开,反正事儿已经叫你弄成这了,你说说这黑哩白哩还能说清楚吗?干脆你就说你姐姐已经答应了,等你出来了咱们一块过日月。你对她说咱家的新房子也分下来了,三室一厅,等她出来我们姐妹两个一人一间,热热乎乎一家人多好哩!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亲姐妹一块儿过有什么要紧?这也算给她留点想头儿留点盼头儿。”
  刘伟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算把于富贵彻底征服了
  只是上哪儿弄两万块钱去?他奶奶的,好好的平房住多舒服,发什么神经盖什么楼?
  但是,怨言也只能够怨在心里边,钱还得借。
  这天下午,于富贵正抽着阿烟想着上哪儿借钱哩,杨局长呼他了。他用手机回了电话,杨局长让他和王海现在就赶去。听杨局长那口气,他就明白肯定是又出什么案子了。连忙给王海发了个传呼,就直接往市局办公大楼赶。
  2
  就像病人走进医院,病人再急医生不急。像于富贵这种经多见广的老警,就是发生天大的案子,也不会让他慌了手脚。他慢悠悠地骑着车,还像往常上班那样不慌不忙。走进市局大院,已经看到王海站在院里等他了。这就是王海,他自己很单独油去见局头,总是等着他来了一块儿去。年轻人脸皮儿薄,发生那件事情以后,虽然他没当中队的副队长,也没有当什么派出所的副所长,但是消息传开来,还是有些人说了不三不四的风凉话。虽然不怪王海,他仍然觉得没脸见人一样了。这一点让于富贵很感动,现在的年轻人大都讲实用,只要能向上爬,可以说不择手段,像王海这种正正派派的年轻人,已经不多见了。好兄弟呀。
  “老于,你呼我哩,你怎么现在才来?”王海说,“我还想着你已经上去了呢。”
  “哪能呢?”于富贵说,“我来了还能不等你?”
  他们边走边说,王海问:“从哪儿来?火车站?”
  “哼,哪儿也没去,在家里卧着哩。”
  他们走进大楼,看着电梯那儿人多,也不再去挤,就直接上楼梯。王海边走边开玩笑说:“在家里闷着干什么呢?给嫂子洗衣裳呀?”
  于富贵没好气地说:“洗衣裳倒好了,在家发愁哩。”
  “发愁?发什么愁?”
  “借钱嘛。整整两万,我上哪儿去借?”
  “借钱?借钱干什么用呀?”
  “买房呀?你嫂子集资建房,九十平方得四万五,家里只有两万五,还不得再借两万呀?”
  他们边说边走,已经走到了杨局长办公室门口,王海手扶着门框小声说:“借钱的事儿你别急,别的啥没有,你还 不知道我就是有钱呀?等咱们办完了事儿,我来给你想办法。”
  于富贵听他说话的口气大,知道他吹牛,也没有在心,两个人就走进了杨局长的办公室。
  “坐下吧。”杨局长摆摆手,让他们先坐下,然后说,“出事儿了,二十万,数目不小呀。”
  于富贵一听就明白发生了恶性案件,他知道杨局长会详细交待案情,也没有接话,只是看着杨局长,等着他布置工作。
  “是这样,”杨局长说,“省里开一个科技情报交流会,南阳来的代表团,有一个乡镇企业为了买一个什么专利,带了二十万现金。唉,你说这些农民呀,带支票不行吗?偏偏带了二十万现金,这可好,一下火车还没有赶到河南饭店,就丢了。”
  于富贵问:“在哪儿?火车站?”
  “不不,在二七广场。”
  “怎么会丢在二七广场?”
  杨局长也笑了:“你说嘛,已经打了面的,就上河南饭店先住下嘛。到二七广场又下来了,一伙人要逛亚细亚,下车没多大一会儿,钱没有了。”杨局长叹一口气说,“唉,不管怎么说,案子是已经发生了。一个是钱太多,恶性案件。再一个影响太大,案情一发省里市里领导一个个电话直接往我这儿打,一个比一个说得严重。市里领导说直接影响到我们郑州市的城市形象,省里领导说直接影响到我们河南省的社会形象。你们听听,两个直接呀!都要我立马破案,催得我都坐不住了。”
  于富贵和王海面面相视,谁也不说话。
  杨局长说:“给,这是他们南阳代表团驻地的地址,住在河南饭店北楼。”
  于富贵起身接过杨局长递过来的纸,看一眼王海,两个人就准备走。
  “别走,”杨局长忽然严肃起来说,“这案件影响太大,最好三五天之内能够破案。”
  两个人这才从局长办公室走出来,默默地走下楼梯,一直走出亦公大楼,走到车棚里各自推出自己的车子,谁也没有说话。
  “怎么着,”王海扶着车把说,“先去河南饭店?”
  于富贵一只脚慢慢地蹬在白行车的脚踏上说:“走吧,只能这样了。”
  两个人骑着车一前一后走上了大街。这时候还没有到下班的高峰期,路上的车流还不太拥挤,下午的阳光还暖洋洋地照着大地,一阵阵秋风轻轻吹来,摇摆着街两旁的法国梧桐哗啦啦响。深秋了,树叶让秋风吹得由绿变黄,不断有风干了的枯叶落下来,在空中飘着悠悠地掉进行人的车筐。秋天的郑州干燥得很,空气中弥漫着浮尘和过往的汽车散发出来的油烟味儿,城市的污染无声无息地在伤害着人们。
  走进河南饭店北楼,很容易就我到了失主。南阳代表团的几个代表正垂头丧气地等着他们。
  “说说过程吧。”于富贵说,“尽量详细一点。”
  王海说:“我们想找找线索。”
  “没有线索。”一个说,“我们下了火车,就上面的,在二七广场停下来逛亚细亚,钱就丢了。”
  一个人补充说:“我们在面的上的时候,钱还有。”
  于富贵问:“钱装在哪里?”
  一个人说:“装在一个密码箱里。原来装在一个提包里,来郑州的时候我们就害怕大城市里不安全,专门在南阳买了一个密码箱。算中号吧,深绿颜色。还是台湾产的,二百多块钱,很结实的。人可以站上去,我们自己站上去试过,用脚踩都没事儿。”
  于富贵说:“谁抱着箱子?”
  一个人说:“是我。厂长让我抱着,我就一直抱着。到二七广场他们要逛亚细亚,我就不让他们下车。但是,大家都要逛,我也没法儿了。你知道咱们都是乡下人,那几年整天在电视里看广告,从中央到地方天天播,星期天哪里去?郑州亚细亚。所以人们一见亚细亚眼都直了,我也拦不住。”
  一个人说:“我们是乡下人,谁知道亚细亚已经垮台了呢?我们兴冲冲走进去,才发现没什么好,和我们南阳的百货大楼也差不多。”
  王海说:“你们全部走进了亚细亚?”
  一个人说:“没有,他没有敢进。”
  “你们去,我敢去吗?”抱箱的人说,“我手里抱着啥?二十万现金,我敢进去乱逛?”
  “还别说,你真要跟我们一块儿进去,说不定还丢不了呢。”
  抱箱的人说:“他们进去逛,我就在门外等他们。我抱一个箱子倒好了,他们扑扑通通丢给了一大堆提包和箱子,我能抱哪个?再说我也想抽根烟,就把这些行李放在一起,坐在那儿看着。我想着他们进去工夫不会太大,谁知道我一会儿看看,一会儿看看,等了一个半钟头他们才出来。各人拿起来各人的行李,我才发现装钱的箱子没有了。”
  于富贵摆摆手说:“别急,我问你,你在看行李时候,有没有什么陌生人走近过你?”
  抱箱的人摇摇头说:“没有。”
  王海说:“比方说你抽烟,有没有谁给你借火?”
  抱箱的人摇摇头说:“没有。”
  于富贵说:“你再回忆回忆,好好想想,能不能想起来什么可疑的人?或者是走近你,或者是在你前面转悠过,曾经引起过你的注意?男的女的?什么长相?”
  抱箱的人摇摇头继续说:“没有,这不能够说瞎话,我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看看什么也问不出来了,于富贵只好说:“就这样吧,你们放心,只管安心开会,我们会破案的。”
  走出河南饭店,于富贵和王海站在门口,面面相视,都苦笑笑,很失望。
  王海说:“上哪儿?”
  于富贵说:“上哪儿?我也不知道上哪儿了。”
  王海说:“反正还不到吃饭时候,要不先回单位?”
  于富贵苦笑笑说:“算了吧,咱两个找个好地方抽烟吧。”
  王海说:“行,那走,找一个小饭馆?”
  于富贵说:“还是上河堤吧,那儿僻静,又不花钱。”
  两个人这才骑上车,拐到金水河堤上,找地方坐下来,。对着抽烟。
  “王海,这个案子没有一点儿线索。”于富贵说,“咱们再乱跑也是瞎忙。”
  王海说:“我陪你坐这儿想吧,把这个扒手想出来。”
  于富贵说:“也只能够这样了。”
  那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往下落,夕阳片片断断的照在金水河的水面上,溅起来许多的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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