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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村
作者:王瑞芸
    在美国中部的一个城市里,有三户中国留学生,他们差不多在同一年到美国来。
在这三户人家中,每家有一个人——或者丈夫,或者妻子——在同一所大学念书,
而且这三家人住在同一所很便宜的公寓楼里,互相随时可以敲门进去:“你们家还
有葱吗?”或者:“我来端两把椅子过去,家里来客人了。”若干年后他们先后毕
业,可巧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了工作,有了固定的收入。不久,他们陆续都买下了
房子,有意无意彼此又都挨着,因此,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别人都戏称他们为“三
家村”。
    这三家村中,一户是从上海来的夫妇,另两户从北京来。
    上海人姓姚,学计算机,妻子——姚太太——伴读;北京人,一家姓胡,学物
理,妻子——胡太太——伴读;另一家姓莫,妻子——莫太太——读书,学艺术史,
莫先生伴读。
    离他们就读的大学不远有一个意大利人集聚的小区,称为小意大利。这个小区
有两个特点:一,没有黑人居民,因为意大利人排斥黑人。美国居民区的犯罪率通
常是和黑人人口的多少成正比,小意大利在治安上有较好的口碑。二,这里的房租
便宜。这个地区的意大利移民们基本上是小业主,开画廊、面包铺、蛋糕店、咖啡
屋,虽不穷,决不阔。小区里的房子是一栋一栋紧挨着,不带草地花园的那一种,
外观比较陈旧简陋,里面设备甚至也不齐全,比如不备洗衣机,洗衣服得到街上的
洗衣房里去。因为离学校近,小意大利吸引了许多学生,尤其是阮囊羞涩又刻意节
俭的中国留学生。三家村住的公寓正是在小意大利,红砖的,三层楼,铁制的楼梯
锈迹斑斑,有些墙壁看上去似乎已不是笔直的。
    两个读书的北京人,莫太太是国家公费,胡先生有学校的全额奖学金,所以日
子还过得去。上海人姚先生的情形最差,他是自费,不光没有生活费,连学费还得
自己交。所以他刚到美国来的第三天就开始打工:中午在学校的餐厅洗盘子,晚上
到一家中国餐馆端盘子,周末给一家美国人割草整枝,收拾庭院,剩下的时间念书。
不出几个月,生生地把上海滩上的一张小白脸弄成了菜绿色。半年以后,他把姚太
太接来了。姚太太出国前在上海的一家街道工厂做事,利索能干,正好不是上海的
那种两眼朝天自视甚高的娇娃。从她双脚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在这
块新大陆寻求生存的途径:帮美国人收拾房间,做饭,理家,一个星期做六天,晚
间回家还抓空给中国学生理发挣钱。她能给男的剪平头,给女的剪一刀切的那种短
发,这两手其实没有太难的技巧,做了太太的中国女性多少都会一点,但通常只限
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的头顶这样有限的地盘。姚太太的能耐在于把自己的技能广而
告之:
    在家理发:剪,吹,做。
    男,每位五元,女,每位六元,满意后交钱。
    请与白小姐联系电话×××××××
    姚太太让姚先生把这样的一张广告贴在校园各处的布告栏里,由于她把收费定
得比市里最廉价的理发店低一美元,更妙的是,她在广告上不写姚太太,却写白小
姐(姚太太姓白),登门理发者不少,主要是五美元的那一种。
    这样没有多久,姚太太挣的钱居然超过了当时三家村中收入最高的胡先生,上
海人的经济形势顿时有了极大的起色。日后,姚先生凡言及在美国的创业时期,便
说:“我老婆一来,我就活过来了,要不然我就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说这话的
时候,倘若姚太太坐在他伸手可即之处,他便用手抚其项背,若坐在远处,他便用
眼睛抚其项背。旁边坐着的其他朋友忍不住就要交口称赞说:姚太太真的是很能干。
    姚先生和姚太太,都是很务实的人。他们书读得不多,姚先生学计算机也是看
好了美国市场之后的选择,只读硕士,两年就解决问题了。三家人闲来聚谈时,讲
到中西文化冲突,讲到现代科学中哲学价值的危机,姚家就不大插得上嘴。不过应
付生活和文化冲突,哲学价值没有多少关系。正因为没有关系,上海姚家人从不背
负与学问或者志向同时产生的许多负效应——所谓失落感啊,文化抵触啊之类的痛
苦。他们夫妻一心一计,只求物质的改善,而且由衷地满足于这种改善。在这一点
上美国是决不会让勤劳肯吃苦的中国人失望的。在生活上,姚家成了三家村中的领
头人,他们上海人脑筋灵活,接受新事物快,适应新方式快。在三家村中,所有美
国化的步子都是姚家最先迈出去的。他们最先申请信用卡,最先买车,最先买计算
机,最先买房子,最先买股票。当初他们用七百美元买回来一辆蓝灰色的福特旧汽
车时,姚家给整个三家村的生活带来了重要变化。以前,这几家人只能在附近的店
里买生活必需品,在美国,同样的商品常常会因地点的不同而有价格的不同。在小
意大利,房价虽便宜,店里东西的价格却贵。那年头刚从国内来的人,花美元少有
不拿一去乘五的(当时美元和人民币的比价是1:5左右)。一棵芹菜一美元,我的妈,
可不就是一棵芹菜五块来钱吗。通过精心的比较和选择,三家村的人在很长的时间
里常吃鸡翅膀,大白菜——因为便宜。有了车,人就活动了,可以到远处廉价的市
场里买回物美价廉的食品和用品。在那里同样的芹菜一美元可以买到两棵,这简直
太鼓舞人心了。周末买菜成了三家村一星期生活的重要点缀。每个星期六上午,姚
家就敲开另外两家的门:
    “走吧?”
    “走!”
    那辆老福特车成了三家的宝贝,负担着三家人的衣食日用,周末每一次出去买
菜购物总是满载。有一次由于人多货重,竟把车子压坏了。莫胡两家都很识相,马
上提出要和姚家分摊修车的费用,所以三家人在柴米油盐上从未起过疙瘩。有了车,
生活的内容丰富多了,男人们开始谈买旧车的门道行情,女人们开始比较买来的旧
衣物,小摆设,津津乐道。
    姚家夫妇目标明确,追求单纯,立竿见影。只在两三年之内,眼见得他们最先
过渡到住体面公寓,购新的家具。在姚先生还没找到工作之前,他们就已经搬进了
一栋有车库,有游泳池,有健身房的公寓,房租虽比小意大利的那栋陈旧的公寓贵
出一倍,但他们舍得。
    “我们到美国来就是为了生活舒服些,享受享受,不然,来了做啥?”姚家夫
妇在请另两家到他们新公寓吃饭时如是说。
    “你们还想回去?!我们不回去!回去做啥?上海那么挤,那么乱,工资又低,
做中国人还没有做够吗?我们来了就不走了。我们在美国蛮开心,真的蛮开心,随
便打工就活得不错。美国是个好地方。”
    姚先生毕业后不久就有了工作,年薪三万美元出头,一年之后换了公司,年薪
拿到四万,夫妻俩人头脸一新。姚太太当然不给人理发理家了,让姚先生在家里教
了她两手计算机的基本技巧,居然也在一个公司谋到位置,收入虽不及她从前做家
务理发,但可以涂了口红,穿了裙子上班,俨然是准白领。夫妻俩人,一个高级职
员,一个低级职员,甚是相得。凡中国人聚会聚餐,他们夫妻必到,毛的皮的格铮
铮地穿好了,金的银的这里那里隐约地闪动。俩人容光焕发,左顾右盼,呼朋唤友,
踌蹰满志,活脱脱一对华人发家的模特儿,叫人看了都替他们高兴。
    姚家开始考虑买房子了!
    那时莫胡两家还在小意大利的公寓里住着,两家人的博士学位都还没有到手。
姚家的日新月异,姚家的物质至上,姚家的心满意足,使莫胡两家——尤其是在读
博士的那两位——心情相当复杂。他们拿不定主意是该蔑视这样的生活态度好,还
是该羡慕这样的生活态度好。他们自认比姚家文化高一些,心便不大容易被物质填
满,在物质之外,偏生还有些看不见、摸不着、文雅的说法就是很精神的东西,比
如认同感,自我价值实现等等等等。尽管他们和上海人相处很和气,但两家北京人
在一起时免不了也会说:咱们和他们不大一样,他们真是……有奶就是娘,咱们不
行。
    为什么不行呢?
    先说胡先生。胡先生从北京大学来。他在北大读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之
后又留校执教,足呆了有十多年,校园里的每一块石头他都是熟悉的。胡先生业务
好,为人灵活,懂事,随和,系里的教授们、头们都对他有很好的印象,认为他非
常“可堪造就”,对他“殷殷有厚望矣”。鉴于此,胡先生原想在国内好好干,一
步步走上去,比出国也不差什么。但是,渐渐地,他就沉不住气了,用他自己的话
说是“顶不住了”。第一,他手上的研究课题由于经费匮乏,做做,停停,他年轻
气盛,常常为这种拖延着急上火,使他无法一个箭步地窜上去。第二 (甚至比第一
更重要) ,那时一个大学助教在北大的生活待遇是三人住一间集体宿舍。等他结婚
了,也不过就是从三人的集体宿舍换到两人的集体宿舍,还是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
同住的看不过,便躲到其他有空铺的宿舍去,成全他们夫妻,但有时不免还要撞回
来拿东拿西。胡先生夫妻又是不安,又是惭愧,又是狼狈,又是窝火,业务上、生
活上的窘两下里一合,胡先生的去意就坚定了。TOLFE、GRE被这位训练有素的名牌
大学毕业生做得又快又好,不费事就被美国的学校录取了。录取通知书一来,胡先
生的心里却突然难过了一下,在那一会儿工夫,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但他很
清楚自己将要失去什么:他在自己的学科上有近十年的经营,在这个全国最高学府
有不错的人事人情基础,他一走,这些就会放弃了,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几个十年呢?
    还不错,胡先生的那一点儿难过消失得很快,美国在许多方面没有让他失望,
小意大利的那栋公寓虽然按美国的标准看透着贫气,但他和自己的太太第一次拥有
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客厅是客厅,卧室是卧室,厨房是厨房,厕所是厕所,比起他
在北大筒子楼中的集体宿舍,他还要再怎样好呢。生活上他的那份奖学金足够支付
他们夫妻俩人的开支,而且还有节余,如果常吃鸡翅膀、大白菜还可以节余得更多
些。在学业上,他干得相当不坏,几年里已经发表了好几篇文章。这一切都让他感
到意顺气和。 当姚家为了凑学费拼命挣钱, 莫家为了争取奖学金玩命读书的时候
(国家公费通常只付一年),只有胡先生过得比较轻松,每个周末都有心情有时间去
钓大半天鱼,钓来的鱼三家分吃。
    有一次胡先生钓了整整一桶鱼,由姚太太胡太太主持,做了一次鱼宴,满桌子
的鱼没有一个做法是重复的:红烧鱼,干烧鱼,清蒸鱼,熏鱼,糟鱼,醋溜鱼……
硬是凑了十二种,请来许多朋友,团团地坐了一桌子,吃得大家眉开眼笑,都夸胡
先生活得潇洒。席上,胡先生坦然地受了这通好话,可夜深人静之时,反而突然睡
不着了,觉得自己的潇洒被人附丽在那一桶鱼上有些儿不对劲,忍不住细细地寻思
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想到自己过去在北大时的一番志气:希望将来进入到现代
科学的最前沿去,即使做不了爱因斯坦,也得碰碰爱因斯坦留下的没做完的课题。
然而到美国来以后,举目望去,科学界满眼乌压压的人,谁都不比谁缺胳膊少腿,
大家一拥上前,挤着,挨着,把一个大题目割成无数的小碎块,一人手中能分得一
块就是运气。然后自己抱着那小碎块一边啃去,啃半辈子,啃一辈子,随你。这个
情形无意地支配了胡先生“看开了”。在国内,由于他缺乏这点见识,竟然视学业
为事业,从早到晚想着念着,一天半天的荒疏都让他不安。在美国,学业对他差不
多等于职业了。周末他从不去试验室干活,因为他明白眼下的自己连去抢那小碎块
的资格都还没有,不过是在小碎块的持有者手下帮点儿忙,犯不着。这点“犯不着”
让胡先生对自己的能力和精力用起来都很节制,这便是自己的潇洒?他吃不准这份
“潇洒”对自己是有益的还是无益的?想到这里,胡先生躺不住,轻轻地从胡太太
身边起来,赤了脚到厨房去倒了杯凉水喝,坐着想。足坐了有个把钟点,到底没理
出个头绪来。一会儿是老庄的无为,一会儿是尼采的超人,在他的脑子里搅成一团。
他拿不定主意应该跟了东方的哲人走,还是跟了西方的哲人走。天亮时分,他到底
想清楚了一点:看来人活得过于清醒也未见得是好事,生命中缺少了一点糊涂,也
就缺乏了一份朦胧。现在一切都清楚地在他面前摆着:毕业,工作,买房子,买新
车,当然还可以买条船钓鱼,这些都没有问题。然后他得为付清这些家当工作三十
年。等有了孩子,二十年后他还得给自己的孩子交学费,等孩子毕业成家,所有的
贷款都付清,就该轮到自己退休了。到了那时候做什么呢?钓鱼是一定的,再有在
自己的院子里割割草,种种花,等着孩子在他或者孩子妈妈的生日里来电话……胡
先生想到这里,吃下去的鱼肉变成了鱼刺一般。他的情形一毫不爽果然是照了这
预想进行的。胡先生在拿到博士学位以后,做了一年博士后就找到工作了。三家村
的全体成员都为他欣喜不已,带了酒和菜来为他庆贺,和若干年前拿到美国大学的
录取通知一样。胡先生在拿到录用通知时,分明感到在一团的高兴里隐约地渗着点
儿难过。第一次难过是为自己将要失去的东西,第二次难过反倒是为自己将要得到
的东西,他知道这一下他可就在美国这个组织得极有条理的社会里被定了位,生命
完全不朦胧了,直看到底。这一次他让自己喝得大醉,又哭又笑,这么多年来在三
家村人前第一次失态。姚家人只说他高兴疯了,莫太太心下比较明白,让莫先生帮
着胡太太扶他上床。隔了一天,等他酒醒了,莫太太独自来找他,两人直谈了整整
一晚上。
    胡先生先自嘲说:“哈,现在我可是功德圆满了,是受过训练的合格产品,还
找到买主了。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好想的,豁出去了,混罢。”
    胡先生又感叹说:“你说人是怎么回事儿,你明白我,还好。不明白的,只说
我不知好歹,有了学位了,有了工作了,还要怎样?可是这心总像是没填满。我哪
里就肯这么活着,我的自我设计原来不是这样的。”“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学学姚先
生他们,舒服地活着就成,不给自己找麻烦。”“我这人,从不吃死心眼儿的亏,
倒是吃活心眼儿的亏。”
    莫太太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你这人倒是真的聪明,把自己看得挺透的。”
    这一次胡先生的难过延续时间很长,尤其是他回了北京一趟,竟难过得更甚了。
他过去的一位同学,当年被分到地方上的,如今坐着奔驰,携着大哥大来看他,在
鼓楼大街的海鲜酒家挥金数千元请他“便饭”,觥筹之间,真的就有电话直打到饭
桌上讨指示。胡先生在一边心里如翻倒了五味瓶一般。“便饭”之后,胡先生在家
憋了三天没出门。等他登上回美国的飞机时,他想定了决不“豁出去了——混罢”。
从机场回到家,他把行李一搁,马上扑到电话机上向学校的商业管理系要课程表。
从此胡先生开始一边工作一边修商科,他不能就这么乖乖儿地做了美国这部大机器
上的螺丝钉,他想把自己再武装一下,将来回国或者做双边贸易,或者搞科技合作,
总之他想让生活再度变得朦胧起来。虽然他忙了——白天工作,晚上上课,忙得连
钓鱼的工夫也没有了,他心里倒是好过多了。
    胡家在离姚家不远的地方也买了房子,姚家把自己房子装饰得整齐漂亮,暗中
有个攀比的意思,胡家简直就顾不上。胡太太在胡先生毕业之后也到学校去读书,
夫妻整日地在外头忙,房子常常锁着,地毯十天半个月也不吸一次。一个周末姚家
过来串门,见他们家乱得像遭了抢,客厅里堆着刚刚开了封的纸盒子,桌子上沙发
上满是纸片,窗台上的盆栽干枯发黄。胡太太见了姚家夫妻,忍不住就向他们数落
胡先生:“尽瞎折腾!家中一样家具不买,却花钱买传真机,复印机,说是做生意,
只看见赔钱进去,没见他赚回一个子儿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姚家夫妻见他
们正狼狈就告辞出来。
    等他们走了,胡先生对胡太太说:“你知道什么,乖乖地跟了我过日子,我们
的将来不在这个城市里,不在这栋十多万块钱的房子里,知道吗!我们跟他们不一
样。真是妇人之见!”
    姚家夫妻走出来之后,姚先生对姚太太说的是:“讲句老实话,你嫁我这样的
丈夫是很实惠的。”姚太太在姚先生手上拍了一记,作为回答。夫妻俩人携了手,
一路笑眯眯地去了。
    在三家村中,莫家的路走得要比另两家吃力些。这种吃力一方面由于莫太太学
的是文科,且不说做学生的时候她付出的辛苦比胡先生、姚先生要多,等到毕业找
事简直比上天还难。艺术史,哼!假如一个城市里有一千甚至一万家公司需要计算
机专家,那么顶多有一家或者到两家博物馆需要艺术史专家。姚家的困难是一时的,
而莫家的困难差不多是终身的,假如莫太太不换个专业的话。另一方面,莫太太嫁
的人——莫先生——可巧又是一个中看不中吃的,这里指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
的职业:莫先生画画,是个画家。这一对过去在国内,才叫珠联璧合,配得天衣无
缝。莫先生画画,莫太太加注,一个实践,一个理论,刀枪不入,俩人在国内颇有
些风头。一到了美国,虎落平阳。莫太太从讲师沦为学生,莫先生更一无是处,英
文一句不会,画出来的画不中不西的,是一种中国意思的水墨抽象画,黑乌乌的一
片。在中国人眼里看是学来的西洋抽象画,在美国人眼里看是一种不道地的中国画,
谁要?莫先生偏偏死心眼,咬定了自己的艺术是好的,不肯变一变。刚到美国的时
候居然从外面捡了一张丈二的桌子,往上面搁了砚台,笔洗,镇纸,放毛笔的小竹
帘子,很是一回事。到了晚上人静车稀,哗啦掀出一整张宣纸,磨一砚浓墨,解衣
磐膊,水墨淋漓……就那会儿工夫莫先生还能重温在国内的一点余威。画好了,拿
到美国人的画廊里去,美国人哼着鼻子说:“Interesting”(有趣) ,接着就把他
送出门去,说再给他电话,这样的电话莫先生在家没等到一个。莫先生有些儿慌,
他慌的是:他再卖不出画去,莫太太给他的限期到了,他就不能再老了脸在家里画
画了,他得出去挣钱了。不然怎么办,靠了莫太太那点儿公费一家三口的嚼吃可揽
不下来,他们家人口比另两家要多,有一个儿子。大丈夫一言,等莫先生把从国内
带来的一捆宣纸画完,他把两只手上的墨迹洗尽,捋一捋头发,没说二话,出门挣
钱。他干的活是给人刷油漆,粉墙壁,他是画画的嘛。这份活挣的钱倒还很说得过
去,但这路活是零工,像抽风一样,一阵有,一阵没有。最后有人介绍他到一个做
门窗的工厂里去做事,当然不是去画画,是做工人。他和莫太太合计了多半宿还是
去了。主要是莫太太强迫他去的:假如我的专业好找工作就罢了,偏又是文科,一
家子得有一个人有一份正经工作,到底踏实些,不然两个人都晃着,在美国可不是
事。你先干着,等我毕业有了工作了再换你出来。莫先生一个男人,推卸不了养家
活口的责任,这位曾有志于革新中国传统绘画的画家因此进了工厂。那张大桌子上
的砚台,笔洗,镇纸,放毛笔的小竹帘子都收了起来,莫先生眼不见,心不烦。从
厂里下班回家来,一顿能吃一只整鸡,倒头便睡。那张桌子从此一直被冷落着,直
到三家村那次办鱼宴的时候才真正派了用场,它实在很大。
    莫太太并没有把养家的责任一古脑儿推给丈夫,实际上她甚至比莫先生还要辛
苦。莫先生费力她费心。莫太太是一个认真的人,也是一个谨慎的人。论读书,她
是一块上好的料,从小就是在家里的书堆中滚大的,从小学到大学一路下来,总走
在最前头。在出国前她已经写文章出书,在自己专业的圈子里小有名气,她的文章
让行里的专家老前辈看了,也晃着脑袋,拍着桌子说:嘿,真不错,巾帼不让须眉
啊。和那一手条理清楚、逻辑严密的文章相对应,她的生活作风也是重安排,重因
果,决不肯散漫放松,没有章法。在文章里每讲一句话她要考虑其出处和来历,在
生活里每做一件事她要考虑其结果和效应。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她就计划着考研究
生,念研究生的时候,她计划着要留校。这种超前的计划非常重要,使得她总是比
别人起步早,因此更容易接近目标。她的生活步步落实,井然有序,一路春风。到
美国之后,莫太太更拿出十倍的小心、三倍的超前来筹划生活,在她看来自己有两
个根本的先天不足:她的专业,她丈夫的专业——就是为超前的考虑不够长远所误。
所以她要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表现出真正有效的提前量。在儿子还只是在小学三年
级的时候,莫太太就开始为他设计将来。首先她要做的是决不能让他当画家。莫太
太不安地发现,先前当莫先生在那张丈二的桌子上作画时,儿子就像猫闻到了腥味,
多晚也愿意陪着看,莫太太心里暗暗着急。打发莫先生进工厂,一方面固然为了家
庭的经济,另一方面她要切断儿子和绘画的亲近,这一点她甚至对莫先生都没有透
露过,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秘密的计划。这位妈妈熟读艺术史,知道除了天才之外,
谁也不能靠了艺术享福得利,通常只能被艺术盘剥敲诈。她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
将来在美国受穷,饿饭,就这一个儿子。等莫先生把画具收起来,莫太太马上把它
们藏得没了影子,只带了儿子去学钢琴,学敲鼓,学游泳,学计算机,学西班牙语,
总之学什么都行,只别学画。她不动声色地在暗暗和儿子的天性较量。旁人只觉得
奇怪:看上去莫太太对自己的儿子无微不至,但儿子却始终对自己的母亲有一种隐
忍的敌意。莫太太的儿子相当聪明,在学校里轻而易举就是好学生,但他却把妈妈
安排的课程学得一塌糊涂,莫太太很伤心,对他说:你半小时一堂钢琴课就要十二
块半,       那是你爸爸的血汗钱,       容易吗?        儿子马上回嘴说:
“Whydontyoujuststopitwhichcouldsavemoneyandmakebothofushappy。”(你干嘛
不停了它,那样咱们既省钱又快活) 莫太太听了就更伤心了。所以当姚太太或胡太
太盘算要不要孩子的时候,莫太太的劝告总是:甭要,操心,生气,千万别指着他
能给你养老!
    莫太太找工作费了牛劲了,她在系里功课不错,甚至还用了比美国学生更少的
时间完成了她的博士学位。不幸的是取得美国博士的成就感只能在中国的环境里成
立,在美国,博士找不到饭吃的大有人在,更何况是一个外国人。莫太太找工作的
记录几乎是屡战屡败。就在姚家蒸蒸日上,胡先生一举找到工作的时候,莫太太正
处于——相当于西方艺术史中的中世纪——黑暗时期。莫先生倒厚道,对莫太太说:
“别操那心了,你就在家呆着吧,愿看书看书,愿写东西写东西,我一个人的收入
也足够一家子过了。再说我已经豁出去了,就成全了你吧。”莫太太听了这话,翻
了莫先生一眼,不领情,说:“让我在家呆着,哪里是成全我,明明是毁了我,在
家再呆下去,我觉得自己整个成了一废物。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连姚太太都不如
了,这心里过得去吗?再说,我也不忍心看着你这么下去,等我有了工作,就把你
替下来,你还可以学点什么,念个学位,不好吗?或者你……画画……这几年辛苦
你了。”莫先生听了这话,垂了头半晌不说话,莫太太以为他是心里难过,过去摸
他的头发,莫先生把她的手拨开,把头重新抬起来,对莫太太说了下面的话:
    “得,别再对我提画画,别再对我提艺术,这几年我离了这些东西心里倒清爽
了。吃饭睡觉比艺术实在。你也甭跟我提学位不学位的,现在我是不如你了,你是
个博士,我是个工人,不过我倒觉得我活得比你痛快,晚上下了班,洗个澡,百事
都了。我看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没有一分钟是自在快活的,
这份累也亏你受得了。工作难找不假,你说你连姚太太都不如了,可是你肯掉了架
子找一份像姚太太那样的工作吗?那种工作你不出一星期就可以找到。你肯吗?!
你的痛苦一大半是自找的。用不着这么瞪着我,你爱琢磨事儿,你自个儿去琢磨琢
磨我说的话,我先睡了。”
    那一晚上莫太太琢磨了些什么呢?没人知道。莫先生在第二天下班回家的时候
看见莫太太把一大摞信——足有二三十封罢——塞进街口的邮筒里去了。这是莫先
生第一次见她一次发那么多求职的信。
    除去莫先生说的这些“自找的”痛苦,莫家的生活其实也不差,一方面有莫先
生一份固定的收入,另一方面仰仗于莫太太的勤俭持家。莫太太那样的知识女性由
于内在的充实,虚荣心就比较少,单是这一项就把女人花在外表上的那一笔数目不
少的钱省出来了。在美国四五年间她没有给自己买过任何化妆品和新衣服——不包
括在跳蚤市场买一美元或五十美分的旧衣服。有一次他们家需要一把锤子,在商店
里买要五六美元,莫太太就不舍得,直到有一次偶然在卖旧货的地方看见一个缺了
柄的锤子头,五十美分,马上抓在手里,一次成交。莫先生在一旁说:买也买个完
整的,使起来方便。莫太太说,没事儿,一样使。意犹未尽,还补了一句文诌诌的:
质胜于形嘛。莫先生就不再回嘴了。果然的,这锤子头,他们如今还使着。在这样
周到严密的控制下,莫家的经济实力一点不次于姚胡两家。当胡家继姚家之后也买
下了房子,莫太太不甘人后的老病发作,一鼓作气把存款全都拿了出去,也贷款买
了房子,离姚胡两家不远。三家村人因此又归在一处。
    现在,三家村人在美国已呆了七八年了,虽然他们始终保持联系,但若干年前
在小意大利公寓的相濡以沫正渐渐地被相忘于江湖的趋势代替。在三个不同的房顶
之下覆盖着三家不同的忧与乐。
    姚家,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系列“发迹”的项目都扮演完了:新车买了,房子
买了,满堂的新家具都布置妥帖了,近的远的朋友都逐一地邀过来看了。上升期的
兴奋和激动过去了,剩下的便是他们夫妻在一个固定不变的布景里每天重复同样的
生活内容。和演员演戏一样,在人生的舞台上也需要有观众在一旁喝彩叫好,人才
活得起劲。姚家的观众却星散了,和他们差不多时间来的人都分别有了工作买了房
子,有些挣钱多的,买二十、三十万房子的都有,姚家十万的房子就完全显不出风
头,自己守着悄悄过日子就完了。夫妻俩人被这份寂寞所压迫,有时想:要个孩子
吧,有时想:换个工作,换个地方,换个房子,但他们始终什么都没有做,因为这
些事真做起来没有一件是省心的,算了。
    胡家,胡太太书已读完,她学的是计算机,不费什么事也有工作了。胡先生的
商科也修完了,正准备孤注一掷,把工作辞了,回国去开公司。胡太太老大的不乐
意,第一,她得在这里做留守女士,该有多么寂寞;第二,胡先生此举前途未卜,
且不说闹得不好人财两空,即使闹好了,胡太太要跟着受多少委屈呢。夫妻俩为此
极不愉快,甚至提到离婚。
    莫家,莫太太总算找到一份工作,在市郊的一个女子学院里教美术史,工资低
不说,还是临时的,而且在那样一个小学校教书仍然怪委屈莫太太的那份学问的。
她因此还在一直不停地找工作, 用她自己的话说:找工作成了我的fulltimejob。
莫先生对此从不置一词,他还在工厂里,他真的不画画了。他们的儿子个头长得都
快赶上他了,现在这孩子迷的是篮球,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做画家,就这一件事
莫太太是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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