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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
孙惠芬
【编者的话】
    孙惠芬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以改革开放后的辽南农村为背景,表现农村青
年在历史巨变中的迷茫和选择。这些被新的社会生活、新的社会观念所冲击荡涤的
青年表现出了更加鲜活、灵敏的状态。他们似乎有别于以前农村题材所表现的那种
因袭传统,身负重压,努力向外挣扎,因而痛苦、缠绵的形象,他们自然、真诚、
甚至突兀地表达对生活,婚姻的意愿。使人们对今日农村的人际关系、人格人性变
化的色彩斑驳、急遽有所震动。
    作品以生命的经历与体验来构成其艺术特质,因而呈现出浓厚的经验性,感觉
性,这与作者所反映的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的主旨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当然这并不
妨碍《歇马山庄》作为一部有个性、有特色的长篇小说而令人赞许。全书共四十万
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现选载部分章节,以飨读者。为求故事的连续,选编
者附加了小标题。
                                                        (脚印)
                               月月和国军
    月月结婚正是一个风暖河开,地头青草返绿的初春时节。
    当泥坯垒就的锅灶里的柴火燃尽了最后一星火苗,当赶礼的人终于吃饱喝足,
留下一串让人脸红的戏弄新娘的疯话扬长而去,歇马山庄林家大院里哄嚷了一天的
喜庆氛围也仿佛锅底里的火苗消尽,余韵余热涟漪似的被大院外面汪汪的狗叫声扯
散。月月站在新家的门口,粉红的脸蛋汪着一团迷人的红晕,她微笑着,细眯着画
了妆的眉眼,满怀柔情地看着新家里正在打扫庭院的公公婆婆、小姑子小青、火花
和新夫国军。她是执意要参与的,可是婆婆坚决不让,说新婚妇结婚这天干活都是
不可以的。为了表示顺从听话,月月就一直袖着手站在木杆举着的灯光下。灯光在
每一个人的脸上闪烁、跳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团红晕,这红晕既像火爆、喧闹
的白昼充足了底色,又像厚重、沉寂的夜晚凝结了白昼的浮色。这光辉一刹那融了
月月、罩住月月,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与这个原本陌生的家庭的亲近、亲切。
月月走近正在扫院的公公,亲亲地叫了声爸,走近正在擦桌的婆婆,亲亲地叫了声
妈。月月说,爸妈,你们太累了,这些活留明天干吧,明天换了衣服,我来干。月
月婆婆马上停住手里活计,抬头说真是的他爸,当是没有明天,赶紧睡觉吧。
    听了婆婆的话月月顿然醒悟,可是解释或者改口已经没有必要,好在婆婆并没
马上停活进家。月月脸唰拉拉红到脖的同时,与国军四目相对,月月一咧嘴露出一
副娇态,转身回到香气四溢的新房。
    月月回到新房不久,小姑子小青和火花也随之进来。小青进门冲月月诡秘地一
笑,灵动的飞眼儿电光似的打在了月月的眼仁里。小青只比月月小两岁,但对男女
婚事的了解和理解并不比月月少,她少女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说清的调皮。
月月会心地笑笑,心说调皮鬼你也快了。月月知道这两个小姑子这个时刻走进屋来
的具体任务,若不是国军有两个妹妹,村里的女人们早就争抢着把自己的女儿留下
来“放被”。这个使女人一生真正发生关键性变化的道具是必须由局外人布置的,
而这局外人必须是未婚女人。自古以来,辽南乡村歇马山庄的女孩对男女婚姻的觉
悟是从给新婚人放被这一情节开始的。小青和火花,早在两天之前,就被母亲摊派
了给新婚哥嫂放被的活,并交给她们歇马山庄说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古话:花褥一铺
儿女满屋,花被一放儿女满炕。这些老掉牙的旧话小青听后捧腹大笑,说都什么年
月了,还儿女满炕,计划生育不罚死你。小青是县卫校学生,暗自编了两句新词:
窗帘一遮只生一个,被褥一碰亲密无缝,专等哥嫂结婚这天来让他们吃惊。可是不
知是因为正欲放被时母亲走了进来,还是见窗帘早已拉上,临了还是别无选择地说
出了老掉牙的古话:花被一铺儿女满屋,花被一放儿女满炕。
    未婚女孩巫师一样的话,让月月一瞬间感到了由女孩到女人的庄严和庄重。月
月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样一种庄严的时刻开始的。
    国军进门时,母亲和放被的妹妹已经离去,光彩照人的新房里,月月正在那里
归弄母亲放在犄角旮旯的压柜钱、面鱼儿。国军轻轻走到月月身后,合抱揽住月月
柔软的腰肢。国军高大魁梧、臂长胸宽,月月被他抱进怀里的情景就像一只大熊抱
住一只小熊。月月开始做挣扎状,两手抓住国军的手坚硬地抵挡,嘴上连说等等嘛
等等。国军一股热乎乎的呼吸雾似的喷上月月脸庞,月月彻底松弛下来,舌头蛇信
子一样舔进国军下胯,嘴唇被国军死死地咂住,整个身子仿佛一只气球,在颤栗中
飘浮起来。
    国军抱着月月,在屋里连转几圈,老鹰叼小鸡似的在旋转中一口一口啄着这张
粉中透红的脸,当转到最后半圈,国军特意放松手上的力度,让月月感到被甩出的
感觉。月月嗷叫一声,猛力抓住国军臂膀,国军开心大笑掼足力气将月月死死箍进
怀里,约两分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而后突然的就将月月抛进绵软的床上。
    国军将月月抛了出去,抛得很重,很有力度,但并不显得粗野。国军的心情是
急切的,动作却是优雅的。他远远地看着小鸟一样瑟缩着的月月,眉头微蹙,刚才
灯光下放浪痴迷的神色隐匿起来,变得难以琢磨,扑朔迷离。月月平息着激动,慢
慢翻转身体,仰面向上,将优美的曲线挑战似的划进国军的眼睛。月月感受着国军
将神情隐匿起来的时刻,她知道这是他激情爆发的前奏,他们第一次在南山姑嫂石
篷幽会,他亲她吻她之后,就这么一下子把她推远,神情突然由热情变得阴冷。当
时月月以为他有什么恐俱症,惊吓得面色苍白腿肚发软,两分钟之后,他猛虎似的
将她掠进怀中疯狂地撕她,边撕扯边呻唤着月月我的月月。月月知道这静止的两分
钟正是激情如脱缰的野马在体内雄猛狂奔的两分钟。月月得意而深情地看着他,水
红麻纱内衣托着丰满的乳峰,在那里静静地煽情,两条滚圆的大腿于欲拢还张的情
景中诉说着无尽的语言。默默中月月听到洪水裹挟山石从屋外滚滚而来的咔嚓声,
这声音如同外边剧团来演出的摇滚乐,让人头晕心跳。然而国军并没像往常那样立
时疯狂,他一步步走到月月跟前,两手在她衣扣上轻轻弹动,动作优雅而缓慢,就
像在粮种场工作时搞种子检查,月月水红的内衣和洁白的乳罩被他剔除坏种子似的
褪到床边,两只粉红的乳头立时裸露在透着红色的灯光下。国军小眼睛依然隐在深
深的眼眶里,脸上看不出欣喜和激越。他给月月脱了上衣,手又在她的裤腰上动作。
当袒露着上身的月月感到下身一点点凉到脚底,她蓦地爬起来抱住国军,先是在国
军脸上狂亲狂吻,而后松开他,一双机灵的小手一瞬间就除掉了裹掩国军躯体的衣
衫。
    歇马山庄人人皆知的好小伙好姑娘就在这一刻全部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下。这一
刻,他们彻底的震撼了。其实他们一年以前就走到一起,可是那时是在漆黑的野地
里,在说不出的紧张中,而眼前他们完全不同,他们因为有了一个仪式,可以光明
正大,可以肆意放纵。月月长久地望着,嘴唇花瓣遇到微风似的翕动着,国军把月
月的胴体放在床上然后躺下来偎着她,手臂的交合和大腿的相触不是疯狂的撕扭而
是轻轻的抚摸——当月月真正彻彻底底属于国军,他居然一改以往的急躁火爆,手
悠悠地抚摸着月月的脖颈、后背、乳房。国军始终不去理会那个生命交合的关键部
位,他亲遍她的全身唯独漏下那块芳草地。他用短暂的冷落积蓄着自己的热情,就
像一个馋嘴的孩子把一块鸡肉吊在嘴边而不吞咽。月月受不住蛊惑,动作有了某种
暗示,这时国军痴迷的眼神终于亮开来,国军说月月你知道吗,你可终于属于我了,
是我生命里的了。
    月月说我早就是你的了。
    不待月月说完,国军再也控制不住一直束在体内的狂动、野蛮,把他宽阔的胸
脯紧紧压下月月酥软的胸脯,任那曾被有意冷落的部位肆意撞击。许是,前奏太悠
长太曲折,关在门外的激情在压抑中不自觉地升腾;许是被冷落的时刻里蓄积了冲
天的爆发力,两具光洁的、沉醉的、颠狂的躯体严丝合缝绞到一起,男人女人,都
感到了天撼地动、五雷轰顶。
    月月和国军在一股难耐的期热中品尝着至高无上的人生滋味的时候,国军的父
亲林治帮和母亲古淑平正在东屋灯影里数点白天收下的礼钱。一张大红方纸上飞翔
的姓名、钱数像一排排报春的雁阵。看着这些雁阵,多天来疲劳不堪的古淑平荡着
满脸喜气。林治帮一手指着飞翔的人名、钱数,一手在一张写有中共歇马山庄村委
会的稿纸上,记着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数字,四个一组四个一组。最后合计一万二
千元。
    一万二千元钱在林治帮眼里还是一个很有分量的数字,它的分量绝不是林治帮
没有见过大钱,十年前,他作为第一批基建队的包工头从山里杀出去,赚过几十万
元,虽然几年来大手大脚,盖房子,为儿女办工作折腾一些,手头礼钱的十倍还是
有的。林治帮看重这一万二千块钱的分量,是因为它展示了山庄人对村主任的尊重,
展示了他作为一个农民儿子办事过日子的宽阔道路。在歇马山庄,谁家喜事收五千
块钱都是少有的,一万二千元绝对是天方夜谭,那些自己曾恩典过的镇里来的、过
去的好友,礼钱都是一百、二百。林治帮把钱往柜里装的时候狠劲揉了揉发涩的眼
睛,之后眼仁里含定一丝知足瞅准老婆。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一缕红红的火光在
挡着窗帘的窗外鬼火似的闪动,林治帮一愣,揉揉眼睛,再瞪眼去看,一个可怕的
事实已经清清晰晰打进在了林治帮的脑际。林治帮大喊着火了——
    林治帮大喊着火时,国军和月月正在那里忘我地向那个极乐世界攀爬,汗水和
潮气雨雾一样包围着他们。那时那刻,世间的一切都离他们远去,肌肤的交合所生
发的颠狂便是他们的一切。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并不很高的声音却穿透雨雾滑进
他们正激荡不已的神经的中枢,林国军突然球似的弹起,月月惊愣一瞬也一跃爬起。
他们顾不得那个温热而凶猛的搏击是怎样的形状,迅速穿上衣服跑到院外。
    火是在院外包米秸垛上燃起的,三月的雨水未到,干脆的草捆一瞬间噼噼啪啪
跳起欢快的舞蹈。尽管是夜里九点,屯里人却在林治帮挑来两桶水时就纷纷赶来。
好在白天操办喜事在院子里设了水缸,余下的大半缸水挑起来十分顺手,火势很快
减弱,一股焦糊的气味和浓密的烟气很快罩住林家大院。
    火浇熄之后,帮忙救火的人们悄声离开现场,没有任何人去议论起火的原因。
分产到户之后,在辽南乡下,在歇马山庄,小队队长、村长村干部家草垛起火、庄
稼被砍、菜苗被拔已不是新鲜事,只要你有机会为征粮或分地得罪了谁,或者你路
数不正贪赃枉法,一根火柴就发泄了所有的情绪。这种发泄因为是暗地里的行为,
人们叫它“黑眼风”。
    林治帮也没有向散去的人们道别,相对的静默其实是在昭示人们猜测和思考。
他走回家去就当着惊魂未定的家人们打开礼单,他朗朗地念着上边排列有序的名字,
念完后看看国军、小青和老婆,说,咱屯有谁没来吗?众人想一想,都摇着头。林
治帮马上合上礼单,自嘲地笑了笑,妈的,我也真傻,能不来就是和你明着来了。
    国军和月月新婚之夜的大好时光让一场大火给揽了,但他们并不气馁,他们关
上屋门相互都做出再次冲刺的姿态,月月这次自己脱光衣服钻到被里,在那里静静
等待国军的动作,而国军此时仿佛一个欲上战场的士兵,火的骚扰已经使他失去了
初夜时的耐心,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就掀开被子。他大山似的一下压下去,两手紧
紧抚住月月光洁的臂膀,嘴咬着月月冰凉的唇。他用半疯半痴的语调说,我要给翁
月月下种子了,多少人想给翁月月下种偏偏轮到了我,我可是专搞良种研究的,月
月你听着你是我的地。然而,两个躯体蛇一样扭动半天,疯话痴语说了半箩筐,终
是不见那个下种的器具深入土地。月月虽然没有经验却无师自通地用力配合,可是,
他们花样翻新扯烂了新婚的被子,终是没有奏效,两个人同时爬起来紧紧搂到一起。
国军宽宽的肩膀在灯光下反着肌肤的光亮却再也没有了初夜时的抖动,他几乎是直
声地叫着月月,月月,我……我完了。湿湿凉凉的东西于是同时濡湿了两人的肩膀,
月月抚着国军水洗似的面颊,失声说,我爱你国军,你不会完的,你是吓的,肯定
会有办法的……
    歇马山庄村主任林治帮家在儿子结婚的夜晚遭了黑眼风,这是外人谁都知道的
不幸,而林治帮的儿子林国军因为一场大火,没能尽尝人生滋味,便没有任何人知
道。他们紧紧地拥在纤尘不染的新被褥里,用重复一万遍也不厌倦的体已话打发着
漫长而凝重的深夜时光。一对新人的心疼被时光分分秒秒冲淡,当晨曦爬上地面抹
上了贴着大红双喜的窗帷,当他们从渐亮的窗帷上看到新的一天的来临,他们怀抱
一定能从老人那里讨回偏方的希望,相拥着睡去。
    吃罢早饭,趁一家人在外边继续收拾东西的工夫,月月把小青叫到西屋,月月
先是翻箱倒柜拿一些新衣眼给小青看,而后瞅准一个合适机会,启齿说话。月月话
没出口脸先一红到脖,原本红肿的眼皮兀地变成深红,月月说,小青,想跟你说一
个事儿,这事按理不该跟你说,可我觉得你学医你懂。小青突然警觉,说是不是达
不到高潮?月月说不是,你哥他……昨晚起火时,你哥他——吓回去了,再硬不起
来了,可怎么办?小青马上轻松下来咧咧嘴,我以为什么呢,你以为那是自来水,
担一千遍都不完,你们做的次数太多了还不累的。月月狠擂小青后背,你个鬼妹子,
哪是呢,我们一次都没做完。小青一听,眼睛当时瞪圆,我的妈呀,那是多长时间
呀,从睡觉到起火,那是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没做完一次,那是你让人硬挺着,
人家生气了。
    见总也引不起小青的重视和同情,又不愿把床上的事说得太细,国军毕竟是小
青的哥哥,月月深沉下来不再说话。见月月无话,小青说嫂子,你说的是真的?月
月点头,眼泪唰一下滚珠子似的滚下来。月月说其实我倒不在意,不管怎样我都爱
他,可他老说这很重要,压力很大,他说听说惊吓得的病最不好治。小青说不会的,
我后天假满上学,给你找县里大夫打听,不过一定要再试试,你要多用一些方法,
要有耐心,要动手去操作,懂吗?月月蒙住泪花的眼睛充满了感激,她羞怯地看着
小青——向一个未婚女子诉说房事让她羞怯。
    第二天早上,小青趁哥哥不在屋的时候钻进西屋,看见月月一双美丽的大眼肿
成樱桃一样透明的红泡泡,小青明白事实已经不可逆转。
    小青没有等到假满,当天下午就起程返县。
                               买子和庆珠
    月月婚日之后,整个歇马山庄又恢复了惯常的孤寂。然而就在人们无声无息告
别的时候,歇马山庄传出一个震梁动谷的消息,前川在歇马镇开理发店的厚庆珠掉
进水库灌死了。
    买子一早听街上人喊水库里灌死一女子,起初并没在意,一晚的失眠折腾得他
脑里像装团浆糊,一股没能畅通的气流在他腰部背部心口来回窜着堵着。他在街脖
上愈发混乱的呼喊声中导引着气流,想也许自己过于敏感,或者太小心眼儿,原本
一切都很正常,昨晚实在不该闹小性子让庆珠自己走山路,当然是她太气着他,也
是她见他生气自己挣着要走。当买子躺在那里追忆起那个挣脱了自己的黑长的背影,
忽地,一只受惊的马似的一高蹿起,他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跳下炕,脸都没洗就顺街
脖往水库跑去。
    歇马山庄的人们一瞬间就将堤坝东侧的平地围满,几个女人的哭声清亮亮地震
撼着山谷。买子蓬头撒野拨开人群,直奔人群中心,当他看见一具软软的女人体上
罩着一层水绿的色彩,他那曾经为这水绿无数次掀动的心窝蓦地蹿到嗓眼儿,他扑
嗵一声扑到在尸体旁边,只声叫着庆珠,你这是怎么了庆珠……
    厚庆珠的爸妈几乎跟买子一同赶到,他们看到是自己女儿,一声没哭出来就气
绝倒地。年岁大的女人们于是陷入一阵忙乱,掐人中啃脚跟,呜嗷喊着叫着。许久,
才见两老人喘上一口气。老人醒过来,场上突然间陷入寂静,几个号哭的女人几乎
是戛然而止,突然的寂静衬着买子粗砺的哭声,一阵阵揪人心肺。
    昨天下晌,林治亮女人从歇马镇街烫头回来,直奔在门口摆弄砖头的买子,说
买子你怎么还不结婚啊?再不结婚不怕媳妇飞啦?买子抬头看看满头羊卷的女人,
惊诧地眨着眼没有搭话。林治亮女人吱吱扭扭停了一会,欲言又止欲止又不肯的样
子,最后终是憋不住,就坦坦荡荡地说,买子你可得留心眼儿,我今儿个在庆珠那
烫头,看见一些戴墨镜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在那里里出外进,那些人倒不怕,庆珠不
是那样人,要知道那里离镇政府近,要是有些头头常去……
    许是见自己没有说明白,她打个顿后接着说,我今儿个在那坐了仨钟头,就有
一个什么镇长的去剪头,庆珠跟人家可亲热呢。镇长刚去,那些小流氓就来找庆珠
岔,说些难听话……
    林治亮女人走后买子骑车一口气儿蹬到镇里理发店,进门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
着庆珠。庆珠见他来旁若无人,继续迎客送客继续干她手中的活,直到天黑下来屋
里断了客人,才转过身冲买子笑笑,示意帮她关门。两人关门从店里出来,就一直
奔向通往歇马山庄的山路。买子一路无话,不像以往接她时扯东拉西说个没完。买
子故意以不说话的方式让她警觉他在生她的气——生她跟镇长套近乎的气。可是买
子无话庆珠也不说话,好像完全明白买子在想什么故意置之不理。庆珠的置之不理
使买子心里的气越来越盛,临到庆珠家前川的岔道时,见庆珠并无下车的意思,买
子猛蹬一阵超过庆珠在前边挡住她,之后依然一言不发,将庆珠往以往每回都要在
那亲近一会儿的小树林拽。庆珠没有强扭,顺从地跟到小树林,只是脸上始终没有
现出平常治气之后的娇嗔和温柔。到了小树林,买子沉着脸,心底因嫉妒和气愤欲
火中烧,神情却是异常冷静。他盯着庆珠长睫毛下阴郁不动的眼睛,盯着她开理发
店以来在屋里捂得有些发白的脖颈,想象她一笑起来就如喇叭花一样明媚的脸庞,
再加上格外的亲热是怎样的楚楚动人。买子这么看着想着,心里一阵阵灼疼,像被
火苗燎了心失一样灼疼。这灼疼一点点烧着升腾起来的欲火,使他直直站着就顺庆
珠白皙的领脖解开衣扣。一条饿了多时的狗遇到生肉似的贪婪地将头拱人庆珠怀里,
舌头在两乳间胡乱舔着,正当买子体下一股潮湿的洪流让他欲猛力掼倒这个让他又
爱又恨的躯体,另一股湿湿的东西流进他的脖子。他从游移的醉态中惊愣镇定下来,
而后抬起头来重新盯住庆珠。这时,他发现她的目光蓄满委曲和一种难以表达的跟
孤傲相近的东西,当他用感觉触到这分孤傲,刚刚被灼疼的心失再次疼痛起来。他
突然推出庆珠,在呼哧直喘的不平中喊着,厚庆珠你说话呵——
    这一声喊像广播的开关,一下子真的打开了庆珠的话匣。她一边哭一边说,买
子,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买子,一个月前,是你鼓动我到镇上开理发店,你珍惜我心
灵手巧不愿我下地做活,我发誓为你挣钱,为你多病的老母治病,为了这些我在镇
上忍受那些地痞流氓欺负,可是你倒好,看我就是另一种眼光,好像我天天在外边
做坏事儿……我实在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买子,你现在变得像电视里的醋罐子。
    庆珠说着说着泪没有了,话语清楚而柔和,目光渐渐的有了娇嗔。买子握住庆
珠手,说庆珠我爱你,我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咱不干了,咱
马上结婚,回家来干点别的好吗?当买子听到庆珠说出了憋了多少天的话,买子发
现,庆珠目光中的娇嗔抽丝一样消失了,她重新恢复刚才的委曲和孤傲。她的表情
几乎呈现一种躲避灾难的冰冷,这种含在庆珠表情里的冰冷蓦地划出一道距离。庆
珠缓慢地摇着头,她的摇头说不上是对买子的做法感到意外,还是在回答买子的话。
她没有接上买子的话,倒是过了许久,她才文不对题似是而非的补了一句,你为什
么不是镇长?!
    这句话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买子一无所知。这句话却那样猛烈地撞进买子一直
不平的心绪,这句话刚一出口,就被买子阴冷的笑声击个粉碎,他扔下庆珠扬长而
去。
    整整一夜买子火烧火燎辗转反侧,庆珠刺伤他心窝的话长了翅膀的老鹰似的,
一整夜里都在他黑暗的屋子里盘旋。在歇马山庄,不管翁姓古姓厚姓李姓,每一姓
氏都有自己的根系家族,都有不下五户以上的堂兄堂弟,只有他单枪匹马形单影只
可怜兮兮。买子的父亲程御业是一个脑瓜活络不安于现状的庄稼人,二十二年前,
买子四岁的时候,翁古县发生了几十年不遇的水灾,全县人饥不饱腹,觅食的人们
把脚印踩到了任何一个能够踩到的地方,他便携儿带妻逃到黑龙江鸡西市梨树镇,
在那里安然地生活下来。十五年后,他得了肺病,嘱托他的妻儿一定回到辽南乡下,
说程家的香火在辽南乡下,便撒手人寰。母亲遵父亲遗嘱带买子回到歇马山庄之后,
才知道爷奶去世、姑姑嫁进翁古城,身边没有任何亲人。买子的父亲是一个脑瓜活
又责任感强的男人,可也确因如此而最终失去家园。为了为父亲争气,为了重建家
园,他用队里挨家挨户抽出来的一份平原好地还回歇马山庄一块陡坡,然后就山坡
陡崖深挖下去,挖出一个可供居住的窑洞。与现代乡村极不和谐的窑洞是他建在歇
马山庄的一个新家,亦是他挖在心中的一块创痛,他每看见它就心口难受,它的孤
立总让他想到黑龙江野地一只无路可走的狼,洞开着大嘴目光哀怜。因为仅有的一
点土地换了山崖,他最先跟林治帮到外面做活,三年挣了六千块钱,又在窑洞下盖
起两间土房。土房盖成,老母却得下类风湿病不能走路。因为老母有病,他一年一
年留下来不能外出做活。留下来他没有游手好闲,而是一年到头拖土坯到镇上去卖,
一车土坯能赚十几元,而一车土坯要挥汗如雨连日带夜大干四五天。有天他夜里身
心疲惫,睡在偌大一块野地上,张望黑森森的窑洞,突然就有了新的创意:把土坯
装进原来作家的窑洞里,在洞下挖出深坑点火来烧,他就真的烧出砖来。几个月工
夫连出几窑砖,使他仿佛山顶洞人似的长发垂肩。
    买子大白天披着长发走进厚家大院无疑带着满身神秘气息,人们一哄涌向大院。
厚老爷子因为多年没见男人留着长发,无处下剪,手指不住地颤抖,庆珠就是在这
时,在给男人剪了一辈子头的爷爷无处下剪时,在买子的生命中毅然登场的。她要
过爷爷剪子三下五除二露了买子原相。如其说是给爷爷解围不如说是满足好奇心,
当老式穿衣镜映出的那张桑枣一样紫黑的脸上闪出洁白的牙齿幽蓝的眼睛,当那口
白牙和那双蓝眼透过镜子,现出一丝乡村人少有的坚毅和倔犟时,厚庆珠从未开窍
的少女的心扉,一下子被撼动。
    这种撼动二十六岁的买子看在眼里不敢相信,到有一天她穿一身素色外衣来到
窑前,仙女似的站在月光下,他才知道,他从此将因一个女孩的走近不再孤独,他
的家族将由他和女孩的开始有所光大。为了表达对庆珠不嫌自己无根无底的感激,
他一开始就摆出大男人的架式,大张旗鼓鼓动她到镇上开店——一直没有家族感的
买子,把厚家家族当成自己家族,他希望庆珠把厚家老爷子的手艺带到镇上去。庆
珠走后他才知道,别人的永远是别人的。庆珠代表着的永远是厚家家族,没有任何
人会把她跟他联系起来。尤其重要的是,她随时可以和任何人联系起来,却并不牢
固地属于一个没根没底的打土坯烧窑的他。
    你为什么不是镇长?这话让买子一夜眼里发亮。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对一句话
的认真竟会酿成如此大祸。
    因为同时从水库捞出自行车,又从坝基上看到车子滚落的痕迹,人们普遍认为
是下坡时没下车一不小心掉下去的。买子也这么认为。庆珠的死跟他有关,他没有
送她,而只要送她,他们注定是步行过坝的。庆珠一定是一赌气蹬上自行车拼力加
速,一鼓气儿钻到水底。出了人命人们自然通知库区派出所,他们把惟一可疑的对
象程买子从现场找去,程买子复述了头天到镇上接庆珠的时间,说因为不放心家里
老母,只送她到上河口村口就让她自己走。他隐去了两人赌气和为那句话分手的全
部细节。买子在厚家大院守灵时,照样复述在派出所里复述的话,人们没有一点怀
疑。只是买子在哭殡的人群里,看见林治亮女人忽闪的眼神时,他的心口忽地炙痛
了一下。
                               月月和庆珠
    月月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是和国军一同上班的路上。
    月月同庆珠是中学最要好的同学,双双高考落榜,毕业后学校留了月月而没留
庆珠,月月好像自己欠了庆珠,每到周日都走过大坝去找庆珠说些安慰话。而庆珠
总是金鱼眼一眯,说你别以为当教师好就想我也爱干,那根本不是我的理想,我喜
欢自由自在。一个乡村女子,考不上大学,却说当教师不是自己理想,月月一直以
为是善解人意之后的推托之辞。可是一天夜里,她却突然小马驹似的,一跳一跳跑
到下河口纺家老宅,把月月拽到幽黑的月光下,直言不讳地告诉月月,说我越来越
发现,咱俩心里追求的东西很不一样。
    月月当时就像摸不到空中月亮似的摸不到头脑,耐心等下来,庆珠自言自语地
说,你喜欢当教师和你爱上林国军是有联系的,是一码事,你喜欢有规有矩。
    “你难道不是?”月月问。
    庆珠说念书时我以为咱俩差不多,毕业后我越来越觉得我喜欢散漫、随意,比
方我就不可能爱上林国军那种人。
    月月说林国军是哪一种人?
    庆珠说大学毕业一下子就没了纯朴,举止优雅显得很有修养,四平八稳。
    月月说那么你喜欢哪一种人?
    我喜欢随意散漫、不拘小节,不管是在深渊还是在天堂,都能泰然自若。
    月月笑了,说那是电影里的人物,那种人咱歇马镇里没有。
    有!庆珠斩钉截铁,在上河口窑洞里。
    月月蓦地仿佛发现奇异怪物似的盯着她。月月的惊讶,绝不是因为庆珠有根有
底有模有样,而买子是个住过窑洞的粗野人——当初听说有人住山洞,都传是个野
人,而是因为她对那个粗野人和林国军的对比、评价。在月月心中,买子无论如何
不能和国军类比。
    月月见过买子一次,惟一的印象是黑黑的肌肤上有一口白白的牙齿。如果村里
人知道庆珠拿国军和买子比,大家会一瞬间当成笑话传扬出去。这么说绝不意味月
月或村里人是势利眼,是以貌和地位取人,绝不是。人们无法不看重一个人通过自
己的努力切断了跟土地的联系——国军通过自己的努力切断了与土地的联系,乡下
人奔着奔着,倘若还有梦想,便无不是飞出土地。
    走火入魔的庆珠却一见她就对比国军和买子,或者说见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对比
国军和买子。她说买子血管里装的是苦水,国军血管里装的是甜水,苦生涩,涩才
有味,甜生糖,糖最腻人。月月说你不能拿生活条件比较,依你看外国人都是又粘
又腻的大糖包。月月的反驳使庆珠大为激动,一再强调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可是
是什么意思她一时又说不清。直到有一天,庆珠在镇上开了一个理发店,她才从买
子支持鼓动她干这件事的事实,试着说清买子与国军的不同。她说在买子那种不拘
小节的随意和散漫里边,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忘我,这忘我火一样自顾自地烧着,以
至于能烘烤别人,而国军的优雅平稳,恰是将这种火浇灭,他身边不会有任何人受
他任何心情的感染。
    因为看清庆珠是被买子爱情的火焰烧得痴迷,月月不再认真对待庆珠的评价。
只是结婚那天,月月怂恿当伴娘的庆珠,说还不快把你那火炉喊来,让我也烤一烤。
庆珠却脸一红摇摇头,眼圈顿时布上红晕。月月不知半月不见,庆珠心里在想什么,
但她敢肯定庆珠有了重重心事,因为吃过午饭临分手时,庆珠贴月月耳边小声说,
也许你是对的,等你过完婚假,我去找你。就这么月月自从上班,就一直等着庆珠,
却一直没有等来。
    午后月月来到前川厚家大院时,奔丧的人前呼后拥堵住了门口。因为是春天,
更多的男人出外不在家,院子里攒动的大半是女人的脑袋。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突然的过世,在人们心中产生了强大的悲痛和震撼,庆珠
家哭丧的女人没有一点浪声浪气。她们特别投入,她们的泪融合着鼻涕,每一声哭
喊都揪着人心让人心口发疼,她们将心比心,投入而痛切地体会着做母亲失去女儿
的滋味,体会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过,她们在门口随来人一遍一遍走近庆珠尸体,
观瞻她那已经完全走了相的容颜,哭已经融会了乡下女人情感里边最最无法表达的
语言。
    买子一直跪在庆珠灵堂旁边,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一尊泥佛。月月撕心裂肺地
哭过之后,走到泥佛一样僵直的买子身旁。这是月月与听到过许多描述的买子的第
一次走近。作为庆珠的朋友,月月觉得她有这个义务,她走近来当然不是为了说些
安慰话——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是雪上加霜。月月是想让买子感到,她是庆珠好
友,在这个世界上,她会同庆珠一样来关心他,照顾他,这也一定是庆珠所希望的。
月月走近买子,伸出手来轻轻触动他的肩膀,然后慢慢跪下来,伸手去握买子的手。
    买子木然地握了握月月的手,目光露出一丝活泛和悸动,跟着,就恢复了原来
的僵木。
                                  小青
    庆珠出殡之后,歇马山庄下了一场透雨,人们在跟着经受了一场天灾人祸的洗
礼之后,大自然也经历了一场春雨润物的洗礼。乡村的田野,如果不是秋深草高,
永远都有一种寥廓的宁静。正是在这春天的宁静之中,在县城翁古城念书的小青走
回山野。
    小青在姑嫂石旁坡路上冒头时,扭腰摆臀的样子好像一只下过蛋的母鸭,过了
冈梁来到后坡,她的形状才发生变化,才由墩实的母鸭变成苗条的仙鹤。她长发披
肩,牛仔裤紧绷屁股,两条细腿筷子似的颠来倒去。刘麻子在田垅上瞄过一眼马上
扭头,跟在后头捻种的女人意会男人的心理,于是嘟噜一句,都叫当官的爹宠的。
小青的每次回来,都能给寂静的山野带来一丝躁动,她冬天里的超短裙,夏天里的
大膀头儿,总要激起人们一些议论。她的奇装异服,除了让人想到她有权有钱的爹,
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当然她从来就不在乎人们怎么说她。
    小青这次下山却没有了以往的兴致,对路上人也是不顾不看,一路目不斜视耳
不旁闻。临近家门看见火花,也不像往常那样立马摸兜掏糖,当进了院门看到蹲在
灶坑做饭的母亲,竟哇地哭出声来。古淑平极少见小青哭,以为是刚刚知道庆珠的
事心里难过,说都快十天了,真可怜。小青说什么十天才就昨天的事儿。见两人说
的不是一码事,古淑平直腰仰脖,眼睛直直冲着小青盯着,昨天甚么事?小青把包
往里屋一甩,坐在木凳上肩膀不住抽动,看样子十分委曲。母亲了解女儿脾性,起
敬越歪歪腚,就假装埋头不理,伸头去看灶坑里的火。然而刚瞅见一星火苗儿,想
到小青极少有头晌回来的时候,事情一定不小,就故意胡猜乱猜引小青讲话。小青
开始绝不就犯,到后来母亲说是不是被学校开除?她才忍不住开口。
    事情原来非常简单,昨天下午下班之后,卫校校长苗得水打发办公室主任将小
青找到校长室,拿出万分心焦的样子告诉她,毕业分配的事彻底泡汤了,因为有人
告状,从今年开始,卫校代培生一律不予分配,如有谁以权谋私,以党籍处分,小
青只有到家乡所在村卫生所谋职。而这个道貌岸然的卫校校长,曾让小青失去女孩
的全部。
    小青向母亲诉说时,隐去了自己失身的事实,因为跟校长发生关系的每一步骤,
都是小青自觉设计操作,她一上学那一天就在心底做定了以女儿身换取毕业分到好
工作的计划,一步一步用感情的方式打钓校长的过程是兴奋而快乐的,她的委屈并
不在于自己失去女儿身,而在于学了两年最终还得返回乡下。
    听了小青诉说母亲非但没有难过,且得了大好事似的眼睛一亮,说这样再好不
过,俺早就稀罕你回来,当潘秀英那个角,不愁吃不愁穿,人见人敬……不待说完,
小青嗷地大叫,短见识我才不当,那尖锐的话音像玻璃碴子划在了钢片上。
    林治帮上镇上开会中午没有回家吃饭,小青在难耐的等待中扒几口饭就到东屋
蒙被躺下。其实她毫无睡意,她只想寻找一些方式来尽快地消设等待的时光。可是
一间小屋里,蒙被放躺确实不是什么好招,她的大脑,竟在幕布一样的大被下上演
着两年来她亲手导演的打钓校长的一幕一幕。电影的上演是从她读重点高中时就开
始了的,那是县重点高中第一年设立自费生,渴望儿女成才的林治帮为小青花了四
千块钱送她上县读高中。因为懂得父亲心情,也因为懂事后从没打算在乡下做一辈
子干家务活的女人,她刻苦学习,常常一夜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学校不让十点以
后学习,她就抱书到操场路灯下。半年不到,她的学习成绩名列中上,一年以后,
林小青这个名字竟经常出现在各科成绩排行榜的前三四名。于是,操场路灯下的学
习成了全校学生人尽皆知的事情,老师校长抓成绩一举例都要提到小青,说歇马山
庄来的一个自费生撵到了比录取生还好的水平。为了张扬她的肯学,老师校长故意
提到乡下来的自费生,小青也丝毫没有因为这种提法而感到伤害自尊,反倒觉得提
气。可是第三学期末,小青学习成绩急剧下降,令所有师生感到惊讶。看到那些惊
讶的目光小青躲瘟神一样躲着。只有小青知道自己成绩下降的原因所在。她不知不
觉恋上了新分来的语文教师房一鸣,他那一梗脖一甩发的昂扬的情态几乎一夜之间
摧毁了她建筑一年之久的学习意志,她坐在哪里都能看到一张昂扬的面孔,并无时
无刻不在盼望上语文课。这盼望像蝗虫似的吞噬着她在其它课堂上的认真和耐心,
而当语文课真的到来,她又如饥似渴地欣赏他的举手投足,全力灌注地吞噬着他带
进教室来的奇异气息,所讲知识充耳不闻。初恋由一个人的一梗脖一甩发开始,一
瞬间就变成了滋生少女春潮的汪洋大海。小青眼看着被无岸无际的大海吞没毫无自
救的办法,小青不但不能自救,且常常鬼使神差走到房一鸣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堵他
——她在心里从不叫他老师而叫他房一鸣。一次见办公室只有房一鸣一人,小青走
进去,小青说房……房老师,我有话跟你说。房一鸣赶紧让坐,为一个成绩下降的
学生不找班主任而找自己谈心而感到高兴。小青坐下来,直直地看了一会昂扬的面
孔,而后低垂眼睑,长长的睫毛煽动着羞怯:房老师,我学习下降跟你有关,你走
进我心里怎么也清除不掉。
    房一鸣先是一惊,而后突然变脸,昂扬的面孔几乎有些扭曲,你知道不知道你
是学生,你是一个乡下孩子,你这样会毁了自己。
    小青的诉说遭到训斥却并没削减她对这个人的相思。几天以后,她被调到另外
班级,语文课换了另外一张面孔,这对小青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她的焦灼几近神经
分裂,她在走廊里的来回走动被学生们看成病态。但慢慢的,她从大洋里渡了上来,
不再如疯如痴,不再神经兮兮,可回头一看,一切都来不及,高考已经临近,落榜
显而易见。正在她焦头烂额时,房一鸣把她找去,对眼前一个戴着眼镜,同房一鸣
一样有着昂扬面孔的中年人说,苗校长,这就是我向你推荐的学生,她家住翁古城
北歇马山庄,素质相当好,肯定比你卫校从基层招来的生源好得多,她上不了大学
挺可惜,你就信我留下她吧。苗校长当即记下了她的学年、姓名、住址,没等高考
开始,她就得到通知,被录取为当年年度卫校代培生。
    房一鸣曾没鼻子没脸地训诉了自己,最后又有模有样地帮了自己,小青琢磨几
日终于悟出其中道理——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不管相差层次多高。这道理一经被小
青悟出,立时变成了一个乡下女子占领城市世界的有力武器。她从不在乎个人出身,
经常大摇大摆出入校长办公室,有时去问人体各个部位构造,重复讨教白天课堂上
的问题,有时买一只雪糕送去说,这雪糕真好吃,我一吃好东西就想起校长。她发
现校长开始对她有点厌烦,说话时眉头挤在镜片里一个劲看表,后来脸上就露出笑
容,说她是个调皮的女孩。当他对她的经常串动习以为常。小青突然打住,一个月
不去串动。一个月之后再去校长办公室,小青就噘着嘴不说话,眼睑低垂着,任校
长一再问一个月跑哪去了,就是不吱声,最后,猛一抬头,含情脉脉,小青说不能
再见你,我……我爱上你了。小青因为说的不是真话,头皮有些起栗,但话语的音
调、节奏都把握得极富羞涩感。与小青想象大相径庭的是,苗得水和房一鸣很不相
同,房一鸣是刚分到学校的高才生,事业与婚姻都在高高的台阶上向他招手;苗得
水人过半百,因为失意才落进卫校,婚姻这桌宴席被回荡的老风吹成股股馊味,正
需要一股清新剂来充添他乏味的生活,他已用尚存不多的权力在卫校女子情感这湾
水里搅动过无数次浪花,玩赏过许多自愿上钩的女孩。他的老道就在于他会让对方
觉得他老朽无知他在上当,他会一直按兵不动地等你说出那句话,而后戏剧开始。
听完小青表达苗得水马上挪过身子,将小青搂到怀里,说林小青是他卫校学生中最
最机灵的女孩,毕业一定设法将你留进城,最低也安排乡卫生院。搂抱的动作小青
始料不及,心里隐隐有些反感,可当那始料不及的动作后边跟出一串比想象还到位
的话,一股感激之情与兴奋相携,汇成一种勇气让她渐渐偎依在校长怀里。
    这在小青是没有准备的,她从未想过她要依偎在一个老男人的怀里。苗得水很
快就将毛绒绒的大手伸进小青胸间,在那里轻轻抚动,一边抚着一边说人体的这个
部位是性器官,是男人最喜欢的地方,这里边有——小青感到一阵不设防的窒息,
这只大手在她胸前抚摩弹拨让她感到一阵喘不上气的窒息,接着,就开始不住地颤
抖。这颤抖不是痛苦而是难以说清的愉悦,既不像被老师表扬又不像考试得了满分,
它好像跟过年发纸时听到全街都放鞭炮时的感觉相似,但又完全不同,它使她的整
个心跳到嗓眼儿,渴望整个躯体都嵌到另一个躯体上去。她闭上眼睛,一任躯体向
另一个躯体靠近,胡茬扎疼了脸腮,嘴唇压疼了嘴唇,当她感到一股水似的热潮在
自己体内汹涌撞击,苗得水将她重新放到椅子上,两手捂着欲醉的眼睛,连连吱唔
我混我混,我这是怎么啦?苗得水作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眉头挤成绳头样的疙瘩,
低头说林小青你走吧,我不能害你,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谁知这句话刚刚出口,
小青便奋不顾身偎进苗得水怀里,我要来嘛我要来,我就要你害——
    小青知道只用语言表达根本达不到她想要的结果,那结果需要漫长的行动才能
完成,那结果在一个行为结果后边,而他们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这结
果在意念里等待着延伸着激荡着,这结果引援着一老一少……校长抱着小青开了门
锁,来到办公室里屋床上,小青终于在初尝禁果的同时满意地看到了结果。
    失去少女贞操不是小青本意,可是失去少女贞操没给小青带来丝毫阴影,她不
爱他,但他让她快乐。她在将近一年的快乐里,一直以为那个结果是确定无疑不可
更改的,所以当校长告诉她一切都不可能,她难过极了。夜晚她几乎一夜没睡,她
恨他,但她从没有起过告他的念头,她不是那种气急败坏的女孩
                               月月和买子
    按照小青传回的十条办法一一操作,终是不见效果,月月便不再相信神经短路
之说,亲自到医院求医拿药。大夫把此种病说得非常平常,不到十分钟就开了由十
多种草药组成的“阳痿不举方”。
    开方简单,抓药却使月月跑遍歇马镇所有中药铺,一种叫着山茱的草药终是没
有抓到,月月就在没有课程的午后,骑车到傍着歇马山的月亮山上寻找。因为刚入
夏季,山茱的叶芽在地表上刚刚形成两片梳子形的齿片,做药材用的根部只是一个
才刚坐胎的地瓜模样。月月等不及它长大,她用铁铲把手指粗的山茱挖了一兜又一
兜。从此,歇马山庄上河口的林家大院,便被苦味糊味相混淆的难闻的气味充溢。
月月隐去国军得病的过程,却无法隐去国军吃药的事实,她以国军患有阑尾炎的骗
局蒙过公婆的询问。可是,只要是国军在吃药,公婆就无法不为娶了媳妇就得了病
的儿子疑虑。月月已经不能顾及那么许多,她惟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每晚和每早蹲在
油炉前熬药时哼着节奏欢快的小曲儿。药在药吊里鼓泡的形态让她想起水库下游二
道河的泉眼,于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咯响的甜润的歌声,就让公婆感到吃药
原来并不是多么不好和多么不祥的事情。可是只要离开林家大院,她的整个喉口和
心窝就被又苦又糊的药味灌满,那肉体里的苦味合着衣服上的苦味,在学校的办公
室里和课堂上经久不散。
    就在一个课间,在月月忘了有病的国军和浸满苦味的药汤时,一张槐树皮一样
灰黑的脸映在了她的眼前。月月乍一看到感觉有些忧惚,光线在玻璃上的闪烁迷离
了她的认知能力。当月月躲开直射的光线,猛一定睛,月月便看清,那张灰黑的脸
嵌着一双黑亮的小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正冲自己觑视。月月径直推开教室的屋门
喊了一声买子。买子在教室门口的突然出现使月月心口无端地掀动了一下。月月说
买子,你怎么来啦?找我有事?买子笑了,长满黑绒绒胡茬的上层轻轻一咧。月月
还是第一次见买子笑,庆珠葬礼上他的脸一直是阴着。令月月意外的是这张脸依然
是阴着的,可那上唇轻轻一咧,就有阴雨过后,云缝刚刚开裂的亮丽,给人一种比
阳光普照还透彻的悸动。因为买子就在门口,月月冲出门时离买子很近。买子后退
一步,小眼睛看着月月,再一次咧一下上唇,说我在镇上卖花砖,路过这里,就……
    月月笑了,月月第一次听买子说话。买子是黑龙江口音,语音很正,不像江南
话那么土,有种海蛎子味。月月想原因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肯定跟庆珠有关,可是
一时间月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已经死了的女友的未婚夫,又正在上课。
    买子低下了头,稀黄的头发垂了下来,说,翁老师,我想跟你说说话。买子一
口普通话真是好听,像电视里的播音员。月月看了看表,说好的,十分钟,在操场
边,就等十分钟。
    下课的铃声响起,月月夹着教科书奔向操场边的买子。这时日光已在西天上给
买子投下长长的影子。月月踩在影子上,看到买子那双无处可放的粗糙的大手,就
想起一个多月前把自己的手握上去的情景,这一握使她和庆珠的友情得到延伸,延
伸到与歇马山庄相距十几里外的学校操场边。买子的嘴唇又一次裂开一道云缝,露
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霞光。买子说翁老师,我想请你下饭店。
    一个简陋的叫做中街的小吃部里,买子要了三个菜,买子进饭店刚菜的样子很
随意也很地道,没给月月带来一丝一毫的尴尬。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自己抹了桌
子,重洗了筷子,拿来凳子。给月月递凳子送筷子都像一个周到的哥哥。真正坐下
来,他冲月月笑笑,说,这地方,我和庆珠吃过好多次饭。月月看一眼买子,嘴角
动了动。买子说,翁老师,你是庆珠的好友,我有话就想找你说。买子用异常平淡、
平静的语气,开始了他要说给月月的一切。
                                  买子
    庆珠离开人世之后,买子大病一场,高烧持续不退连日说着胡话,吓得瘫痪的
母亲瞪着深陷的眼睛直喊买子。后来烧退,神志有些清醒,一个幻影里无处不在的
穿着绿纱裙的庆珠渐渐隐去,空荡荡的屋宇间就一下子被痛悔和自责涌满——为什
么要怀疑庆珠,为什么要折磨庆珠,是自己逼死了庆珠……痛侮和自责洪水猛兽似
的一瞬间没成一汪水域,吞淹着歇马山庄东崖口的草房小屋。买子挣扎着,游动着,
粗粗的喘息旋动着气流,反复的辗转阻挡着母亲的亲近。母亲在儿子卧炕时拼力爬
起,一匹折了双腿的老马似的,缩着身子在灶坑与屋子间慢慢蠕动,给儿子摊鸡蛋
熬稀粥。买子对食物视而不见。他一次次战兢兢爬起,又一次次颤巍巍躺下,他痛
悔自己在最初时辰没有当着庆珠亲人实话实说。那时他若实说,庆珠的亲人会把他
打成肉酱。而现在,他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有人把他打成肉酱。他的胸口压着铁锅似
的憋闷,他的胸口积郁着一团气体直灌脑顶。他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为什么要逼庆
珠,为什么怀疑庆珠?为了什么?是因为她的天地大了,因为她提到镇长?他回答
自己。当买子的意识里一下子走进镇长,憋闷的心绪兀地有了转化,自责和痛悔像
露水似的噬噬蒸发,空荡的屋宇间蓦地飞进无数句“你为什么不是镇长!”买子嗷
一声爬起,冲着窗外高呼,镇长顶屁!他的叫喊惊动了院子里正在晒太阳的狗,狗
颠颠地跑到炕前摇头摆尾。和狗的目光相对,他突然就低下头来,钻进被窝。他的
号叫只能惊动一条狗尾的摆动令他羞怯又失望,他蒙被三天三夜,死人一样一动不
动。当他再度醒来,已经是个阳光灿烂的早上,他慢慢爬起来,穿了衣服,把母亲
抱到炕上,母亲在他病重的几天里一直没能上炕,地下吃地下睡。当他贴着母亲的
脸闻到一股柴草灰的气味,他的眼泪滚落下来,这是庆珠死后他第一次落泪。就在
这时,买子感到,有一种东西,一种坚硬的有些可怕的东西,虫子似的爬进了他的
心窝、血管、筋骨。
    买子一爬起来就投入小批量的生产,并非为了检验自己能力,而是为了尽快上
镇。买子这天给母亲做好一碗肉酱面条放进盆里,就用单轮车推砖上路。因为砖少,
省去了雇车的程序,锈红的花砖不等上镇,就在月亮山下荒地的路口上遇到买主。
他把空车放在镇汽车站门口的空场上,只身走到挂有“中共翁古县歇马镇政府”黑
体字牌匾的镇政府,这里他经常路过却从来没有走近过,政府这地方好像与他这种
吃苦卖力过日子的乡巴佬从来无缘。走到后院,走到写有书记室、镇长室的走廊牌
旁。书记室没人,他看见镇长室里一个扁平脸男人在那看着什么材料,买子门口停
停,迟疑一会,在衣兜里展开手中的纸条,心里默念着纸条上的话:镇长大人,小
心你的乌纱帽,你等着,总有一天,歇马镇会有一个毛头小子顶掉你的狗尾巴官。
买子越过镇长门前,朝书记室走去,他把一张写有十几个蝇头小字的字条塞进门缝
随后大摇大摆走出后院。买子从后院往前院走动时,故意迈着方步,两手背着,脖
子板得很直。从镇政府出来,买子去了一趟庆珠生前租下的理发店,那里边一切都
没变,只是庆珠二字改成秀秀。那个叫着秀秀的女孩朝他笑笑,就听身后卖杂货的
男人喊快看,这就是死了的那个庆珠的对象。买子没有回头,买子一直前行,绕过
百货栈来到月月学校。
                               月月和买子
    月月一直以为,买子请自己下饭店是要说说对庆珠的怀念,说说日子的艰难,
烧窑的劳累,月月知道每个山里青年都有一旺火热的理想。可是买子要了两瓶歇马
镇自制的汽水和月月对着喝,只问一些学校的事就什么也不说了,好像在他那里什
么理想都不存在,什么艰难都被消化。他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悲痛。买
子不说,月月便不能挑起别人的伤痛。月月看着被庆珠说成一团火的买子,他人已
瘦得不像样子,方方的下颏就像一只铲豆腐的木铲,木铲下喉结高高隆起。他一会
儿关照一下月月,让月月吃菜,一会儿自顾自吃,那吃相好像好多天没有吃饭,一
盘烟豆腐、一盘烟肝尖、一盘油煎土豆丸一会工会就减少一半。月月细细地看着,
从他身上寻找着庆珠传递给她的那种与国军不同的感觉。他吃一会儿,抬起头冲月
月笑一下,之后拿起装有烟肝尖的盘子,也不管月月是否嫌弃,顺手倒到月月的碗
里,翁老师,你吃,我请你来就是吃饭,我希望你能吃好。
    小饭店里,他们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月月在买子带动下吃了一碗小豆米饭,
打扫了菜底儿。买子给母亲要了一包猪头肉后坐在离她很近的对面。月月发现,买
子确实与国军不同,国军不会请她吃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会让一个异性朋
友毫不尴尬地把饭桌扫劫一空。买子身上确有庆珠说的那种随意流淌的热情、散漫、
不拘小节,并且这种不拘小节让人感到熨帖、舒服,有种舒心的暖意,有种热热的
气流,只是月月不知道这热情后来怎么就使庆珠产生痛苦。买子吃完喝完,看着月
月吃完喝完,之后重重抹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拉开洇有砖红污演的旧秋衣拉链,
说,翁月月老师,今天对我很重要,我能请出你来对我很重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那天庆珠葬礼上你握住我的手,我就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和别人不一样……
    月月不知道买子说的不一样,是说她大方、开放,能够跟他出来吃饭,还是指
她没把他当成粗野的人看待把他看重。其实如果不是通过庆珠,她是不会这么对他
的,当然这么对他她没有丝毫后侮,他确让她感到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分手时,
买子没有回头,他提一包猪头肉很快消失在百货栈门前的拐弯处。月月目送他,心
上突然涌出一个灵感,买子——接公公班的最好人选。
    一个靠烧几窑花砖维持没有土地的乡村生活的农民,竟然能够请客吃饭,给月
月心灵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这震撼在当时并没显现它的全貌,当月月离开饭店返回
学校,想到自己镇上工作五年,与国军恋爱四年,却没有真正做一次镇街的主人,
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便由反思起始往心底深处下沉。形成一种久久的波动。当然震撼
的不是吃饭本身,而是导至这种行为方式的意识,而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安排,歇马
山庄的日子早就该有另一种样子的安排。
    初见买子林治帮以为是来要地,以为入夏以来顶不住拖坯烧窑的燥热突生要地
的念头。五年以前,林治帮在歇马山庄当政不久,还真想过住窑洞的一对母子没地
种如何处理。买子坐在炕沿边,直言直语的样子,说林叔,我有一个念想可能要冲
犯你,可是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和你竞选村干部。买子将这样一句林治帮乃至整
个山庄人都会觉得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时异常沉稳、平静,就像向买雁尾砖的人讲述
砖的制作过程,小眼睛平和地瞅着林治帮。
    林治帮盯着买子,初时他像在野地里突然发现一条黄鼠狼似的,目光兀地凝住,
脸腮肌肉下意识抖了两下,少顷,目光游动起来,林治帮开口,你有什么家什?
    买子说,两个,第一,铁匠炉变成雁尾砖场,第二,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
经济。
    林治帮说,谁都会这么说,你拿什么叫大伙信?村干部可是大家选的。
    买子说,我当大家许愿,用人格担保。
    林治帮对兆头,对冥冥之中潜来的事物已经过分敏感,这敏感让他的思维晒蔫
的生菜突然浸进水里似的在买子身上滋润开来。而恰在这时,国军和月月浇地回来,
他们一进门古叔平就通报了信息,说买子要当村长。月月兴奋地大叫一声,这是真
的?我早就想向爸爸推荐我怎么给忘了。
    一段时间以来,月月上班忙于在镇上给哥哥租房,下班忙于给国军熬药,忙于
参与婆家园里地里的活路,买子那天在饭店里给自己的启发让她早已忘在脑后。婆
母的通风报信令月月异常兴奋,她想不到她竟那么准的与买子思路相撞。月月点上
柴油火炉,把草药泡在水中坐上去,之后来到公公房内。因为有儿媳妇,林治帮一
夏天不敢光膀,他见儿媳进来欠了欠身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月月说爸,买子是死了
的庆珠的对象,庆珠是我朋友,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月月没提那天吃饭店
的事,为了表示郑重其事,为了不用谈自己对买子的感觉就能把语言的分量加重,
月月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
    林治帮思谋半天,回答儿媳,说山庄人可不一定认他,太嫩。
    月月说爸,我只是提个意见供你参考,一切都由你自个来定。
    儿媳的话在林治帮那里起到了推波逐澜的作用,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
个刚过门的儿媳向他推荐人选他不能不考虑,这与他喜欢儿媳的懂事有教养没有关
系。关键在于,在这个晚上,林治帮却从各个角度分析了买子。
    林治帮于夜半十二点时,在老婆刚刚入睡的鼾声中爬起来写了一纸辞呈。林治
帮写完辞呈,点着一颗烟,对自己满意地笑了:多亏自己对一场大火之后冥冥之中
的东西有着超然的领悟。
    关系到林治帮和买子命运的日期商定下来,关系到儿子和儿媳的命运,关系到
林家大院是否一如既往安泰的事情已颤巍着冒出须芽。
    那是买子来林家大院送礼的第三天,雨云渐渐密布天空的傍晚,月月下班回来
拾掇满满一盆衣服奔向屯西水库。虽然结婚刚过三个月,她走在屯街上完全一种老
媳妇感觉,一些婆娘同她打招呼都问国军的病怎么样了。为了不使屯人闻到满街的
中药味胡乱猜测,月月婆母到处声扬儿子是阑尾炎。月月一路说着笑着赶着街上的
鸡鸭,当她来到水库下游小溪,晚霞也把小溪波波的粼光作成了一幅画。月月搬来
一块石头坐下,脚一瞬间就没进了清冽的水流,月月将所有衣服都泡进河底踩着,
之后动作麻利地一件件搓洗,然而,当她最后一件衣服洗完抬起头来,坝堤上一个
光着脊梁的小伙正站在往事的一端冲他微笑。
    买子到大坝来其实是在怀念庆珠,一段时间以来他动辄就来到大坝,没在水里
静静地想一会儿,他此时的想不是折磨自己也不是责怪庆珠,而是一种淡淡的思念。
买子在淡淡地思念着庆珠的时候,看见在下游洗衣服的月月。
    见月月看见自己,买子一溜小跑走下坝堤,来到月月跟前,他显然是刚从库水
里出来,黄黄的头发一绺一绺滴着水珠,柴色的胸肌拱出凹凸不平的色块,在晚霞
中泛着水湿的光亮。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心头猛的一动,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月
月来不及想,这亲切感和多天以前的小饭店有关,还是和三天以前登门造访坦露了
和月月巧合的心情有关,还是与他那纯朴的、没有任何包装的笑有关,反正当买子
挨近月月,月月感到了一股缓缓的被一种坦荡荡的流风包围了的感觉。买子说,翁
老师,我看见你真高兴,就像看见我姐。买子立在水里一边捋着打绺的头发一边说,
嘴角显出刚毅。买子的爽快像一块热地瓜揉进饥饿的胃,月月感到心里很舒服。月
月说你有姐?买子说有,在黑龙江。月月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你姐吧。月月也学着爽
快,边说边洗脚穿鞋。买子一直自家人似的看着月月,粗粗的喘息着。月月一只脚
穿好鞋踩在石板上,另一只刚伸进鞋里,便晃了一个趔趄,买子慌忙伸手去扶,当
买子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月月纤细的胳膊时,一泓温水在月月心间散开来。月月故作
自然地哎哟一声,说你抓痛了我。买子却难为情地说我这脱坯的手,太重。
    黄昏吞没了溪流上粼粼的波光,买子端着月月满满一盆衣服与月月并行着向屯
街走来,买子调皮的孩子似的一会儿把盆顶在头上,一会儿把盆夹在腋窝。月月一
直想说话却一直找不到什么话,思路的堵塞让月月对自己大不满意。她狠狠甩了甩
脑袋,渴望思路爬上一个什么藤蔓,可是那思路东撞西撞总是找不到路子,快近屯
街的时候,买子说翁老师,我是个粗人,今后有什么事,还望你多包涵。
    买子抓痛了月月,使月月再不说话,令他有些意外,买子不知道怎样挽回这意
想不到的局面。他一时间想到庆珠,你就是把庆珠胳膊剜一块肉只要不是恶意,她
也不会生气,翁老师毕竟是翁老师,而不是庆珠。月月噗哧一声笑了,看你说的那
算什么?因为买子再一次提到粗人,月月的思路一下子爬到雁尾砖,月月说真是的
买子,我什么时候去看你烧雁尾砖?无话找出来的一句话,像一个安了很久却一直
没有通电的灯突然一亮,照在了上河口黑下来的屯街泥道上,令月月买子眼前一片
开朗。买子说对呀,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去看我那时像个灰耗子。月月恨不能现在
就去,她想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想不到去看看。买子说现在跟我走吧。月月说,不
了,再去吧,婆婆等我。一旦打开话匣,月月又想到买子竞选村长的事,可是刚想
出口,火花已从大街迎过来,亮亮的小眼睛透着她等待的焦急。月月转身欲接过脸
盆,买子递过去,月月很自然地扫了一眼买子,说谢谢。买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细眯的眼睛和黑黑的瘦脸,再一次释放出一种纯朴亲切的气息。月月轻轻点了点头,
走出这气息,月月说什么时候去看你烧砖。
                               月月和买子
    日光晒干了泥泞的道路,照亮了肥润的庄稼,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月月
在这一天里终于看到她的那个念头呈出的赤裸的、悬挂的姿态。这天晚上,月月回
家急急帮婆母烧火做饭,做饭间歇时点上油炉熬药。就在她刚刚点上油炉,公公在
屋子里发出了让她始料不及的命令:月月,你去把买子叫来。
    其实林治帮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门拜访,几年的包工头和几年的村长使他在小
辈人面前有些顾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国军也因为最初是月月向自己推荐了买子,
让月月去叫就等于向儿媳有了交待,并也让儿媳向买子有个交待。还有一个原因就
是表示他对月月的看重。种种原因铸就的机会使月月堂堂正正走人命运的歧途。
    当月月走到坡顶,顺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三间草房傍着一方锈红色砖地呈在
了月月眼前。这是一片崭新的领地,这是一个与整个歇马山庄都不和谐的有着工业
色彩的地方,一座土窑面房而卧,侧壁嵌有厚厚的铁门,铁门外边便是两个二尺多
高的木槽,中间安有一条滑轮,与院子相通的开阔地上便是石绵瓦覆盖的沙土和水
泥袋子。月月在挨近草房时,心底有种莫名的激动,那个与买子前途攸乎相关的事
由她亲自传达,让她激动,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方领地斑斓的色彩在落日时分
有种神秘的气息。月月站在门口,草房屋门在那里静静洞开着,院内院外没有一点
声音。见没有声音,月月突然有些失望,买子是否又在水库洗澡或到了别的什么地
方去?正当月月往屋门走去,准备问问买子卧床不起的老母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
脆响——翁老师。月月立时转身,窑门侧面,挨着崖口一个长廊一样的胡同口,买
子席地而坐,比晚霞还红的火苗映着那张瘦削黧黑却是神采奕奕的脸。月月第一眼
看见买子,先是一阵惊喜,而后,不待欣喜推动月月将公公的瞩托说出,就转成一
种肉体的疼痛。月月在看定买子席地而坐满面草灰时,肉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疼了
一下。这令月月始料不及。当一股由疼汇成的气流涌向喉口,月月竟感到有一种委
屈的情绪,一种为什么好多天不得见面的委屈情绪。
    月月先是笑笑,轮廓分明的嘴唇形成一个弧形,之后径直走过去,眼睛不看买
子,而是去看炉膛里的柴火。月月静静地看着,不说话,急得火花直摇月月手指。
一会儿,月月调整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小孩而不像一个已婚女人。月月
再次笑了,目光转向买子。这次,当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转向买子,看见买子裸露的、
砖地一样开阔的胸脯上滚动的肌肉块,看见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坦荡的兴奋、欢
喜,月月的笑发自心底地荡了出来,仿佛亲人久未相见,仿佛憋得太久太久,月月
一经笑开,再难收回。
    买子说我天天盼你来。买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声音是欢快而跳跃的。
    月月无话,月月被突如其来的欢喜浸泡得忘了回话,也忘了公公要她来的目的。
那目的原本也并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无遮无拦地傻笑。晚霞在两张
胜之间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带,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许久,月月说,我并不是来看
砖,并不是。买子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下来,说是的,其实这破砖,真是没什么看
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使买子产生了误解,月月肉体里某个部位
又疼了一下,她连说不……不我……月月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买子捋着沾有草
灰的头发,喉结在脖子上滑动,但没有运作出声音。月月立在窑坑前,说我想看砖。
买子终于又兴奋起来,领月月看了装有滑轮的坯芯和模型,说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脱,
就和小时和泥摔娃娃一样,后来一步步改进,就成了有点科技含量的生产。买子又
领月月上窑门边伸手触摸,说过来烤烤看,能烤成肉干,说雁尾砖正在里边说悄悄
话。月月说,说什么?买子说,它说你好你好翁老师你好!月月朗声笑开,说你往
里装时告诉它我今儿个能来?买子说那可不,早就告诉了。
    他们说着笑着,月月又自动走进买子院子,拉开屋门。屋里并没有常年居住病
人的霉味,三间草房倒是异常空旷,水缸和锅灶卧在地上显得很沉重,像一个垂头
丧气的老人。买子跟上月月,进门叫起母亲,把母亲抱着坐起来依在炕头,说妈,
翁老师,这是庆珠朋友翁老师。
    一月月是因为庆珠才认识买子才有了今天的见面,可是月月发现,此时此刻,
买子提到庆珠,就像浇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浇花根,有种事与愿违的别扭。月月
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说大妈,买子要当村干部了,我公公要退下来
了。显然是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而这件事一经想起,月月
神经猛的一抖,说,快,买子,咱们该走啦。
    老人火星一样问了一下的目光随着他们的高屋委顿下去。买子舀了一盆凉水,
站在院子里从上到下泼下来,而后不顾短裤的粘湿,搭件背心就颠颠地跟出来。他
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时走在前边,欲拽月月上坡,月月的手刚伸出就又缩回。
买子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这粗手叫你疼。买子的话和他的一连串动作一样,是随意而
随便的,可月月却感到又一种心疼。她迟疑一会儿,伸出手来,与买子粗大的手相
握,一盆早已装满的水强烈地晃动起来。上次河边的一抓因为没有铺垫,那感觉是
心里边的水在漫溢,而现在历经了一个雨季一个黄昏的铺垫,月月盛满心湖的渴望
一下子倾如雨注,心窝噗噗直跳,一股热热的血顿时涌遍全身。月月看着买子,目
光执着、率真。许久,她低下头来,说你不是抓疼我的手,你抓疼了我的心。买子
初始以为听错了话,仁立着细嚼一遍,当确认一字一句没有半点差错,他小眼睛大
放异彩,像庄户人旱季里看见第一片浓云。他不顾火花在场一把抓住月月双手,目
光炉膛里的火似的烧着月月,翁老师我谢谢你,我刚才见到你出现在院子里就像见
到庆珠,我不敢想让你疼我,你和庆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月月信口问道。
    买子被问住,嗫嚅好久才说,你好像是一个讲身份的人,庆珠不是。买子的话
如何刺伤月月的他毫无所知,就是这种刺伤月月的话,使月月在后来的日子里,几
乎是大踏步地走出道德的庄园。
                               月月和国军
    林治帮打发月月叫来买子说了极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咱爷俩不搞竞选,我现
在就让位给你。你要搞清是我让位给你,要兑选你未必选得上。买子说不,林叔我
不要你让我,我选不上情愿。林治帮说不必再说,咱爷俩有这情分,不是几瓶酒,
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当真等到年底男人回来,这位儿搞不定是
谁的。
    虽然国军对歇马山庄的事从来不感兴趣,可是送走买子,看着买子长着稀黄头
发的脑袋,国军有了一丝反感。国军回家,走进父亲屋里,说爸,这小子挺傲,你
不该强调天意,你应该让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帮泰然地摇摇脑袋,说是杂种
你就是用钉子钉他也钉不住,是好种你放他千里他也会找到家门。月月说,买子不
是那种人,买子绝不是国军想象的那种人。
    夜晚上床,国军扳过月月,说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断不一定准确,我看那个瘦
猴一样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兴,月月说国军,你怎么说人瘦猴?国军说我
向来都说他瘦猴,我早给你讲过瘦猴的故事。国军认真地端详着月月,继续说,真
有点奇怪,你能向爸推荐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说,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
买子。国军愣愣地看着月月,那么说你懂?月月一时无话。国军说,我也承认他有
脓水,可是他那粗里粗气的样,我就觉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庆珠抬高了他的身
份。提到庆珠,月月刚刚有些沉稳的心口又有些捣腾。从东崖口买子家回来,她心
底一直翻腾着,买子说的自己和庆珠不一样的话让她心底很不平静,她怎么就和庆
珠不一样呢?在买子眼里,自己是否就像国军在庆珠眼里那样优雅平稳,不烤别人
专去浇灭别人呢?她就是她,她当然和庆珠不一样,她为什么要和庆珠一样呢?月
月看看没有睡意的国军,说也许你是对的,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都是庆珠抬高了
他的身价。国军的手抚弄过来,翁月月,记住,我的话永远不会错。自从认识国军,
每争论什么问题,最终都是以月月的服从而告终,这使国军有种习以为常的自负。
此时此刻,因为买子那句话的伤害,月月特别愿意国军表现自负,似乎看他如一面
墙那样强大才心安理得。
                               小青和月月
    林治帮在歇马山庄一步步成功地实施退下政坛计划的时候,他的女儿小青在县
城一步步实施着撤离县城的计划。小青的撤离计划其实仍然以占领为目的,她一方
面继续和苗校长保持联系,假装并没对他的失言生气,拿出就要分手恋恋不舍的情
态让他为她延伸最后一线希望;一方面向一个从不理会自己,家住县城的男生许强
发起猛烈进攻。小青和苗校长在一起时,既是一个清纯女孩又是一个荡妇。她会把
重复不变的相见作得花样翻新,今天捧出一张贺卡,贺卡上写着亲爱的老师,永远
记着你;明天拿去一只袜子说这就是老情种的避孕套。而在进攻许强时,则完全是
另外一种法则,许强已经有了女朋友,是小青卫校同学名叫吕晶晶。班里人对小青
和校长的关系早有传闻,吕晶晶一向对小青爱搭不理。小青懂得,一个人只有让人
同情才会博得别人的好感,于是在吕晶晶跟前哭诉别离的难过,几次之后,吕晶晶
立时改变态度,陪小青散步、看电影,她在陪小青时总是叫着许强。小青用眼泪浸
没了自己的污渍,与吕晶晶恍如亲姊妹。吕晶晶同许强约会,本是不用小青传话,
却要特意增设过节,让小青在友情中打发难耐。因为毕业迫在眉睫,进攻速度必须
抓紧,汪国真的诗和暗送秋波都是慢性中药。小青第二次到许强家替吕晶晶传话,
就在楼道里搂住许强脖子,娇嗔而忧伤地细语道,许强你让我多痛苦你无法知道。
小青说着就把正待丰满的乳房贴上许强,说我的整个青春都在为你燃烧。许强恋吕
晶晶恋了半年,梦里千万次呼唤也没有撞过她的肌肤,小青颤巍巍的乳房使他一阵
眩晕。许强一边向外推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拥着,当小青热辣辣的小嘴陡然贴近,
他竟战栗了一下马上拥她入怀。在恋了半年吕晶晶的许强不由分说拥小青入怀的刹
那,小青心底又一次响起一个声音,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但是许强毕竟是青年男孩,
梦醒之时能够审视自己情感的分寸,当他发现吕晶晶开始疏远他,他竟痛骂自己疯
狂地向吕晶晶追去。
    歇马山庄林家的小青,不管骨子里有多么强烈的现代意识,终是没有像她父亲
在乡下那样步步成功。好在缕缕伤痕对小青只能算作一道风景。她一直认为受伤的
是对方而不是自己,因为卫校校长在她毕业那天目光明显有些阴郁。
    为了拖延回乡的脚步,为了在校长那道阴郁的目光里刻下深深的印迹,小青临
行之前在校长办公室约见了一次苗得水。这是一个星期日,整个大楼空旷寂静,九
点一刻,小青咋嘟咋嘟的脚步声犹如放大音倍的钟表秒针的走动。校长的门虚掩着,
小青轻轻一推,就被一双大手揽进怀抱。小青的脸被一张干燥、坚硬的老脸抚擦着。
苗得水的手一只老鹰似的隔着小青衣服山里海里一次次滑翔,在那蓬勃潮湿处筑一
个深深的巢然后高高飞起,在光洁柔软的峰顶风快地舞蹈。一只老手在最后时辰里
的弹拨滑翔,焕发出小青阵阵兴奋、阵阵吟叫,小青亢奋的吟叫,使陷入欲望深井
的苗得水抱着小青走向屏风后的床板。然而刚刚走到屏风后边,小青腾一声翻跃下
地。小青翻跃之迅速快捷就像鲤鱼跳龙门,她站在苗得水对面咯咯地笑着,冲着他
眼中迷醉在半路无法返回的火舌,高高亮一嗓子,我尊敬的苗校长,拜拜啦——话
音刚落,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便跨出了她在县城最后的分分秒秒。
    小青以为,她对苗得水最后的伤害会使她返乡的心情不会有半点沮丧,可是,
当她坐上通往歇马山庄的汽车,一颠一颠由柏油路驶入尘土飞扬的乡级公路,当她
在土路边看见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乡下女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顿然涌出她的眼角。
    许是有了充足的时间难过,那分难过的情绪被水一样泪泪流淌着的时间丝丝流
掉。小青回到家后倒变得异常平静,真正长大了似的跟父母对话,问今年庄稼的长
势,问父亲退下来有没有失落,问火花几时上学,说马上她要在村部上班,她可同
火花一起走路。傍晚,哥嫂回来,她又问哥春播结束,苗种站是不是空闲下来。当
小青最后看见嫂子,竟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刚说一半,脑里立刻浮现出
一桩往事,便随即打住,马上转换内容,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想俺。月月笑了,说
俺想你你也不知道,你可把家忘了,一走不回来。小青说这回回来还不走了,人都
说嫂子小姑一台戏,没准常在一块能闹翻天。随后哧哧大笑起来。
    晚饭后,小青约月月出去走走,两人就顺街脖来到水库坝堤,小青说嫂子你瘦
得厉害,你脖上的筋都看出来,好像被胸脯上那两个玩意给抻了。月月不说话,痴
痴地看着库水,小青说俺哥的病肯定会治好,我带回好些中药,你别太熬煎。月月
说不是,我没熬煎,我知道会治好。小青说是不是上课太累,现在初中课程太紧?
月月摇头,我就愿意上课。小青说那你怎瘦成这样,月月说我苦夏,一到夏天就瘦。
    她们在坝堤上站一会儿,又往回走。月月提议往东崖口走去,那里幽静。她们
一路走着,小青就不间断地讲着人生啊理想啊什么的。月月敷衍着,羡慕地看着小
青,心想自己像小青那样没有结婚时,也是总跟人谈人生理想,那时看未来是那样
美好,她们私下里谈着人生的苦恼,理想的不易达到就像饥饿时玩赏一个刚刚到手
的热馒头,而一经结婚,那憧憬就仿佛装在沉船上的空瓶,咕噜咕噜一会工夫就灌
满水沉入海底。问题是月月心里灌进的水是别人无法体会的,是歇马山庄任何新婚
女人都无法体会的。她初始以为只要有爱情,那个瞬间的快乐可以不要。那个时刻
那么短暂,却不知为何一旦没有,就一点点掠去她的快乐,许多个夜晚,月月不敢
深想也不敢正视自己,她看着国军厚敦结实的肩膀,竟然怎么想象从前那样弹拨他
咯吱他也伸不出手去,那个冷漠的后背似乎无论怎样宽厚都释放不出热量,都无法
叫自己激动。月月好像一个母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一只不知去向的船载走,一点
点揪心地远离了与国军的粘合和赤热。常常的,看着国军后背,月月就会产生一种
同情,那同情是理念的东西,月月陷入深深的迷茫,因为那时她会想到另一个人。
月月说不清是因为有了另一个人才使她和国军断开,还是因为她和国军断开,才有
了另一个人的加入。这个人通过简单的一抓一只绿蚕爬上桑叶似的爬上了她的心叶,
一口一口噬咬她的心,让她日日憔悴。他吞食月月往往要在夜里国军睡去之后,她
望着国军坚挺板板的后背,那个粗糙的躯体就在她眼前蠢蠢欲动。那躯体每晚必到,
展露着白白的牙齿,黑黑的膀臂。那躯体因为衬在国军洁白的背上,有一种模模糊
糊的印象,可是每当月月想到自己在这个躯体面前的价值和庆珠不一样,她就用感
觉拼尽全力地掳抓他,搏捉他,将他向自己拉近,向自己的肉体拉近。适得其反,
当一种感觉告诉她她在向他走近,另一种感觉又告诉月月他离自己很远,他其实什
么都不知道。夜晚的折磨一旦过去,晨光把它的光色挥洒在大院挥洒在并没褪去簇
新的新房,她看到一个与自己同样不轻松的面孔,月月的心又被另外一种虫子样的
东西噬咬。这噬咬从天亮开始,一直到走进小镇教室。只有走进学校教室,那个夜
里噬咬她的躯体才隐在远远的歇马山,在那里默默等候。这昼与夜的轮换,让她觉
得,国军和买子,就像刚装上的两具假牙,只要轻轻咬动,上下的牙龈就钻心的疼
痛,月月的疼痛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她们不觉间走出屯街,来到东崖口的坡路,小青感到嫂子对自己的话有些敷衍,
知道哥哥的病还是深深地笼罩了嫂子的心情,就不再说话。走到崖口的时候,月月
抬头说话,月月说小青,再说说你那理想吧,你理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青说我的人生理想特别空洞,我只想找一个好的工作环境,那环境能有许多
许多朋友,至于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还不能把理想打在一个人身上。
    月月说那你其实是假话,咱山庄女子哪个不嫁人?
    小青扑嗤一声笑了,说嫂子其实我们很不一样,你是天生工工整整、一笔一画
写出的字,我是天生龙飞凤舞的狂草,不管一笔一画还是龙飞凤舞,都是字,只是
写法不同,咱俩的活法很不一样,你是不会想象我早已不是处女。
    月月说这没什么不能想象,我婚前也和你哥有了关系。月月在此时说到关系感
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
    小青说我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了关系,我这样的人不会把同谁有了关系就看
成是种关系,我同多少人有了关系也不会决定终生与他有关系,这是咱们的不同。
    小青一再强调不同,一时令月月思维有些拥挤,买子说她和庆珠不同,自己究
竟与庆珠与小青有什么不同呢?是的她当然不会像小青那样在两性关系上随随便便,
月月对翁家传统的操守、把持。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已经深入了血液铸成了性
格。如果让月月同许多男人胡搞乱搞,她会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狗和猫并因此无颜
亲近人类,小青却把这当成玩,当成跳格子踢毽打扑克一样轻松的事体。月月说,
小青,咱们是有不同,但那在我看来绝不是楷体和草体的问题,那是汉语和鸟语的
不同。是人与兽的不同。
    小青说,或许真的不是楷体和草体的不同,你教书不会不知道外国人的性解放,
性解放就是性自由、不压抑。
    月月说咱们毕竟不是外国人。小青说好啦嫂子,你是教书先生,我不一定能讲
过你,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理想就是不压抑自己,当然,这也许不是理想,是性格,
我生就了跟歇马山庄格格不入的性格。
    月月不再说话,月月想小青竟然有这样的理想,不压抑,这会成为一种理想吗?
人不压抑自己怎么会使别人快乐,比如她若去找买子,那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然而就在月月循着小青的思路往下走又七差八落走不下去的时候,小青突然停下来,
看定月月阴郁的目光,小青说嫂子,你是不是不爱哥哥?
    好像正在台上人迷地讲课突然有人抽了讲台的底板,月月一个激灵,眼皮跳动
两下。月月说这是哪跟哪?你这不是瞎说嘛?!
    小青说嫂子你别吃惊,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的目光,我刚才一转头看到你的
目光。
    月月说告诉你吧小青,我活着是林家的人死了是林家的鬼,你放心好啦。月月
在起誓时出了一身冷汗。
    小青仍然盯住嫂子,一种复杂的心绪使她再也说不出轻松的话。
                               国军和月月
    公公的退位,小姑子的回乡,使家里的人际关系呈现了全新的格局。在这格局
里,她和国军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们好久就上班下班不再一起走路,这种分离没
有什么直接原因,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国军越发贪恋睡早,没有了起早陪月
月早走的积极性。月月只在期末最后一天进家看到家里人全新组合的时候,对国军
和自己目前的状态才偶有感觉。月月同园里的婆母和小青笑笑,之后放下自行车直
奔西屋。走进西屋,她看到一张冷色调的脸,翁月月,你,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林国
军,你根本不拿我林国军当回事。钝器撞击的声音透过银灰的冰面扇出一股料峭的
寒意,在夏秋之交的温热中弥漫,一层层包裹住月月刚刚还在歉意地笑着的瓜子脸。
    你不能这样对我,国军。月月依然柔和地说着。
    你,你现在瞧不起我。
    钝器再次撞击冰面,驱逐着夏秋之际的温热。这时,月月镇静下来,月月收回
冷却在脸上的笑,平静地看着国军,说国军,其实我们都是受害者,你有病我就好
受?我怎么能瞧不起你?
    国军说,说的正是,你受害,你不愿意受害,就找着理由整治我,就背着我去
取悦扣世军,我早就发现你心里没我。
    月月知道国军说的全是气话,上前抱住国军。可是当她从镇静中松弛下来,用
滚烫的舌头去吮吸他的脸他的唇,月月知道,国军气话中蕴含的那层意思,已经是
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只是与那事实深切相关的人物不是扣世军,而是另外一个人,
因为此时此刻,当月月像以往那样将舌头触到国军脸上唇上时,她感到她触到的不
是肉体,而是一个厚厚的铁皮一样的外壳,这外壳让她的身体毫无反应,不但如此,
她的唇触上他的脸的时候,心里涌起了一层淡淡的负罪感。
    国军木愣一会儿之后,冷色调的脸染上一层晦涩的、凄楚的暖意,说我知道我
冤枉了你,可是你不了解男人,我吃了多少服药了,还不见好,我怎么能是这样?
月月说你发火吧,我了解男人,你火吧。月月眼角顿时潮起一汪泪水,肌肤上的感
觉没有了,可感情里的东西还在。这东西由婚前的吸引、激动变成一个生命对另一
个生命的怜惜、同情。月月推开国军,换上一件在家穿的水红衣裙,说我明天放暑
假,我想陪你上市里去治治。国军说,我也想过,可那么兴师动众爸妈会怎么想?
月月说就说一同去开会。国军说不,我自个去,暑假你回下河口去陪陪咱妈,你结
婚后很少回去。
                               月月和买子
    国军编了一个开会的理由,在月月放假第五天就独自起程了。从歇马山庄到歇
马镇的山路国军骑车载着月月,这是他们丢失已久的默契。然而在为婚姻生活作着
不屈努力的歇马山庄的一对新婚夫妻,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分手将意味着什么。月
月之所以作着努力,是在奋勇地向自己的命运发起挑战,月月希望那个暗涌在心底
的事实会被国军重新崛起的疯狂彻底捣碎。他们在车站分手的刹那,月月深情地看
着国军,那深情确有做的成分。当然月月不会知道,仅在三天之后,这深情的目光
就不可阻挡的自然而然地爬进另一个人的心灵。
    这是一个空旷寂寥的夜晚,这又是一个灵魂自由飞翔的夜晚。结婚之后,月月
还是第一次在夜晚的时候独处。她没开电视,她草草地收拾了国军换下来的衣服就
上炕躺下。月月一层层放纵着自己的知觉,她先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着,任性地
收腹伸腿,任性地躬腰曲背,背弯曲时,腿贴近着温柔的乳胸,腿伸展时,胸便呈
一条曲线急转直下,使整个肢体有种轻飘、放松的感觉。月月动着动着,停止下来。
夜晚的空旷、宁静和身体的渴念在幽秘的灯光下回旋,相互送着秋波给着暗示,彼
此献着殷勤加着马力,月月再次收腹、伸腿。躬腰曲背,然而这一次跟上一次大不
相同,这一次在交替、交错的动作中,使月月仿佛一个既不是在天上,又不是在地
上,离地面很近然而又在半空的物体,有一种悬浮的、无处抓摸、无处依靠的感觉。
这感觉让月月十分难过。月月静静地体验着难过,任难过在心灵里穿针引线。月月
的思绪由难过作着导引,一点点呈出了未婚时才有的向前的,向着未知方向爬行的
状态。一棵小树爬出心穴的石缝,在月月眼前展出了一个久已不见,却从没有忘记
过的形象,一个生动的、具有某种侵略性的男人的形象……
    月月痴痴地盯着买子,他个子不算太高,但肩膀很宽,腰肢很瘦,他的胸脯有
隆起的包块,他的喉结涨着深深的激动,使月月身体里有溪流潺潺溢漫,一会儿就
潮动了静静地躺在炕上的月月,月月感到身内身外通体湿透,月月再次翻搅着,眼
睛瞅准墙壁上的买子,轻声呼唤着买子——买子——
    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从东屋响起,接着是轻微的开门的声音。买子从屋外走过来,
动作沉稳而麻利。揭开酉屋屋门后,一只手掀开门帘。这时,月月看到,买子的面
孔变成了一张小鼻子小脑袋小眼睛笑眯眯的面孔。
    小青说,想什么呢还不睡?月月痴迷地看着小青,没有反应。小青突然的撞入
使月月走远的思维一时拉不回来。小青说,我睡不着,就过来陪你。月月还是没有
反应。见月月没有反应,小青紧跟句,你不爱我哥是吗?这四月月有了反应,她眨
眨眼,咬紧下唇,说我说过那样的事不会发生。但月月发现,这语调已经苍白得没
有半点力度。
    如果不是小青夜半的撞入打断了月月飞奔的思绪,月月会不会在细腻而漫长的
想象中把一腔渴念消耗殆尽,从而推迟事情的发展进程,无法预知。第二天早上吃
罢早饭,送走第一天上班的小青,收拾完碗筷,帮婆婆喂完猪鸡、月月就穿着蓝碎
花衣服拿着两本教材向婆母告假,说上后川给张小敏补课。月月直把车子推到街头
才骑上车子。月月上车刚骑不久,就在墨绿的包米围就的沟坝上跳了下来。月月下
车没有丝毫迟疑就拐上了往东崖口去的小道。白昼的明丽,热水融化冰块一样消融
了月月夜里向纵深发展的立体的思维,一颗骚动的心灵正恣肆飞扬在深邃的野地边,
一个新奇、新崭、有着西方牛仔特征的形象,撞入月月面前。
    买子从崖口深处的小道向月月走来。看到穿戴整洁、讲究的买子,月月几乎有
些不能自制,褪旧的白衬衣扎在蓝色的牛仔裤里,给人一种清冽的感觉。很久以前,
还是借书本知识和电视故事构画青春梦想的时候,那种宽肩细腰、长腿长臂的西部
牛仔形象就占据了她的心,现在这形象竟山倒显平地似的蓦然来到自己面前,月月
激动得心口涨潮似的一掀一掀,深情的目光无遮无拦地爬向买子的双臂、双肩、双
眼。买子也异常惊喜,当选村长之后,他一直没有见到月月,为了避开村人们对他
和林治帮之间关系的猜忌,他多次萌动去看看翁老师的念头,临时又改变主意。买
子叫一声翁老师,之后就感受到对方通过羞红的脸迷乱的目光发射出来的信息。买
子兴奋而不安地接受着这信息,似不敢相信,又坚定不移地相信。买子坚定不移地
相信,是因为她羞怯而执着的神情从工整和雅致中却显出心旌旌摇荡,那摇荡让他
不能逃避,给了他强烈的想拥抱的感觉。
    当月月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息突然的来到买子跟前,买子与翁老师之间的距
离瞬间缩短,买子脸上也布满了纯朴的一览无余的真诚。我挺想你的。这是月月一
直叫响在心底的话,却让买子率先说了出来。而买子一旦说出来就像划着的火柴扔
进干草堆,月月的心猛烈地荡开了,体下的某个部位猛烈地蓬展开了。月月心疼地
看着买子,恨不能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恨不能让他把自己揉裂揉碎。可是买子没
有抱她揉她,买子只是动情地盯住她。月月的目光由炙烫变为阴优,月月低下头。
而就在这时,买子上前轻轻抱住月月,一股潮热的气息从买子瘦小的体内缓缓包围
过来,月月眼前一阵眩晕,月月在眩晕中将那双焦渴的唇抚向买子。买子于是推倒
自行车,两手紧紧扎住月月的腰部,黑粗的脸腮贴上月月细滑的腮时,牙在嘴里有
力地咬了一下月月舌头,那意思好像是在强调快乐的程度,欣喜的程度。月月此时
却变得烟雾一样虚无缥渺了。月月几乎是晕倒在买子怀里,月月心里说,天呵,这
是怎么了呵?那声音近乎一种哀叫、呻吟。然而,蓦地,月月又真实起来,强大起
来,月月被一种强大的东西支撑着突然挣脱出买子怀抱。她低着头,但她能觉察出
对方那迷茫而疑惑的寻视。她说晚上我来看你烧砖,好吗?买子俯视着月月在柔软
中挣扎的发丝,颤巍地嗯了一声,说我等你,就放开月月,像放飞扑进窗中的蝴蝶
似的帮月月扶起车子,看着月月依依地离去。
    留下一句相约的话月月其实毫无准备。一整天月月都在为这句话欣喜着,激动
着,甜蜜着。临近傍晚,一家人都回到院子里,月月才为这句话感到恐惧。然而,
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她为这句话负责,为自己负责。那样一个发自骨髓里的呼唤、推
动,使月月无法抗拒。为了不让小青缠她夜里散步,月月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就谎称
为张小敏补课走出家门,并骑着自行车。月月拐进沟谷小道时,西下的日光为她的
后背染了一层绚丽的、迷人的色彩。买子想不到月月会真来并来得这么早,他欣喜
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将月月径直引进西屋,简陋的、只有一张炕席一床被褥的大
炕向月月展示着无限诱惑。月月羞涩地低下头,说我先过去看看老人。买子会意地
努着嘴,堵着那个言不由衷的发音的渠道,买子疯狂地吸吮着那里的汁液那里的朝
露,小眼睛细眯着看着月月,月月确实同庆珠不同,月月欢喜时目光也是阴郁的,
并总用眼睛说话,那深潭一样的眸子有一种不可试测的秘密,不像庆珠,语言总是
走在情绪前边,所有的心事都写在眼里,清澈见底。月月几乎什么都没跟自己说就
大胆地闯进家门。
    买子尽管并不知道月月对他的感情有多深,她的行为却让他懂得他们将要发生
的一切已经在劫难逃。其实这一天里买子的心情极不平静,他一方面一幕一幕闪现
着与月月接触的过程,月月的家庭、丈夫,一些混乱的缠绕搞得买子大脑疲惫不堪;
一方面又一刻一刻地等待夜晚时刻的降临,一个清晰的盼望搞得买子神魂颠倒。买
子一早在沟谷边看到含情脉脉的月月时,心底里的兴奋多半来自于对自己的肯定,
月月的友爱像一面镜子,让他照见自己。而这一天里的下半晌,买子便由兴奋转为
焦急的等待,买子在焦急地等待着并怀疑那一刻是否会来时,自己是否优秀是否有
魅力已经不再存留心中,从村部回家以后,买子已经没有理智,完全被一种感情占
有,月月在慌乱中走进他的家门的刹那,买子血管里奔涌的是做男人的幸福与骄傲。
    买子迷醉地看着月月,粗粗的喘息声仿佛胡同口的西北风,呼哧呼哧。一会儿,
就把月月搂进怀里,说,你是一个多好的女子。买子本是为自己的骄傲寻找着言辞,
却不经意地刺疼了月月的心窝——这么好的女人却要遭遇不幸……因为心疼,那不
可抗拒的诱惑突然被撕扯了一下,像一张润在水中的纸,似有些面目全非。少许,
当买子把月月抱上炕沿,那面目全非的诱惑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月月从炕沿上委
下来,两手狠抓着买子的下颏、脖颈、肩膀,月月在抓紧它们时心底里回荡着烫心
炙肺的语言:爱你,爱你呵买子——月月一双匀细的手指越过买子肩膀向胸前走来
时,狠抓变成了轻抚,轻轻的抚摸。月月的手指在买子健壮的肌肉块上抚摸,月月
对男人的身体从来不感兴趣,即使当初与国军相爱,肌体接受了国军那富有节律的
疯狂,她也从来没有主动爱抚过国军的身体。现在不同了,现在她那么想将买子全
身亲吻个遍,那么想将他所有的存在都变成自己的,自己的一部分。这种抚摸的快
乐,这种令人心疼的抚摸的快乐,简直令月月不能想象。顺着买子下移的手指,买
子脱掉上衣,又结开裤带,裤带带动裤子咚一声落到脚下。月月的手却在买子腰间
停下来,月月沉吟地唤一声买子,就坐在炕沿任买子摆布。
    焦灼的渴念轻而易举就打破了残余在心灵边缘那点理念,事实上那理念在这间
草房屋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他们年轻的身体一旦全方位融在一起,就在炕上来回滚
开。火本点燃在他们心里,燃烧在他们相互挤压的身体里、他们却仿佛火烧在了他
们裸露在外的背上、臂上、腿上,因为他们在床上滚动的样子像要扑掉身后的火。
买子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月月的牵引和配合却使他畅通直入勇往直前。买子平生
第一次体验那种快乐,那种让人有些绝望的感觉,买子一次次颠簸着身躯,一次次
在迅猛的冲撞中险些流离失所。动时买子犹如下降的直升机,螺旋桨不住地转动,
身子不住地倾斜颤抖;不动时便像一只孵卵的母鸡,在燥热的气体中用手和嘴频频
地啄着蛋皮一样光洁的乳峰。月月顺从着颠簸,冲撞时,感受了一千次一万次的毁
灭。月月呻吟着,为这满目焦土满身洪水,为这一切的不复存在一切的毁灭。然而,
当那最后的颠沛和冲撞终于浇铸成一个结局、一个美丽的瞬间,月月感到一个女人,
一个完整的女人,在毁灭中诞生。
    月月哭了,月月的泪水珠子似的一串一串。他们并躺着,买子用嘴亲吻着月月
眼角的泪水,亲吻着她的额,她的鼻,她的脖子和胸脯。买子说,你给了我骄傲,
月月老师。
    月月抚着买子肩膀,边哭边说,不,不是这样。
    买子说月月老师,你不是可怜我吧?
    听到这话,月月泪水流得更欢,月月说,我爱你,爱你,你懂吗?
    买子点头,再一次俯身拥住月月,你怎么能瞧得起我?歇马山庄谁想你我都不
敢想你。
    月月用手梳着买子头发,连连说不,不,这么说对你不公平,你和别人很不一
样。
    是的。没有根底,没有家教,没有……
    不待买子说完,月月打断他,不,不是,你不能这么说,你的根底不在祖威里,
在你自己的血管里。
    此时此刻,月月最想听到的话和最想说的话不是这个,而是我爱你。可是她的
柔情,并没得到买子的准确领悟,买子的话表明了买子并不知道她对他的爱有多深,
这令她有些难过。月月突然有些难过,放下手,在黑下来的幽暗中静静地看着买子,
不再说话。见月月脸和眼睛一同忧郁下来,买子有些惶悚,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
么,错在哪里。买子把手放在月月圆润的肩膀上,摇晃着月月,说怎么了?有什么
不开心?你,你觉得我不值得是吗?月月不说话,眼角的泪再一次涌出,月月感到
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为他,为她。她轻微侧了侧身,静静地看着买子,看着买子身
后的墙壁。屋内已经彻底黑下来,视野浑呼呼一片,突然,在这混浊的影像里,月
月感到窗玻璃上好像有个物体在闪动。月月兀地爬起,寻找衣服,月月说我要走啦。
买子抱住月月肩膀,说还会来吗?月月先是点头,而后摇头。月月迅速地穿上衣服,
好像大梦初醒似的,慌忙地亲了亲买子的额,走出西屋。当月月走出西屋,走进黑
黝黝的院子,月月初始知道,她在这一天里做了一件对自己是多么重大多么了不起
的事情,她才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是多么可怕。刚才窗玻璃上那一团闪动,其实不是
什么真实的物体,是被遗忘了的现实在向她发出警告。
    因为现实的提示,月月执意不让买子送她,月月顾不得分手的痛疼,她头也不
回带着小跑推车上坡下坡,在切入屯街街头的岔路口,月月险些被上坎绊倒、那并
不很高的坎基挡了车子后轮把她使劲往后拽了一下,当月月终于在仓皇的心跳中走
上屯街,月月脑袋嗡一声涨大,浑身毛孔往外起粟——就在她近前路旁,站着一个
幽灵一样的小兽——火花。
                               小青和买子
    小青终于以崭新的面目在歇马山庄村部卫生所上班。尽管许过诺言绝不在歇马
山庄长治久安,上班的日子她还是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她身穿红花短袖衫削着短发,
乳房挺得高高的,她的与山庄极不和谐的装扮使许多人不敢看她又想多看两眼。最
初引她打开卫生所屋门的是村委刘海,刘海看见小青眼睛里闪出一团阴霾的雾气。
潘秀英到来之后,买子才从村部过来。这是小青和买子的第一次见面,小青对替换
爸爸的村长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没有对话没有握手只是相对一笑。买子要潘秀英领
小青下屯走走,熟悉熟悉情况。
    跟潘秀英走完歇马山庄之后,小青在卫生所里迎来了第一个漫长而孤寂的日子。
前来拿药扎针的人寥寥无几。山庄女人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极少有病,即使有病也要
等到她们的男人回来再治。
    一整上午,卫生所的屋门只响了一下,下河口厚明远女人领十四岁的儿子前来
看病。那个干瘦的男孩一张小脸像泡了黄胆水,小青一见,扒扒眼睛就断定是黄胆
性肝炎,叫他赶紧到乡卫生院治病。小青目送一对母子灰秃秃的背影消失在小学校
房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滋味再一次告诉她,绝不要在乡下呆得久长。
    送走一对母子,卫生所的门就再也没有响过。小青对打发乡村日子有着充分的
准备,比如绝不与家庭妇女同流合污,绝不在乡村找对象结婚,可是当那一片片从
山脉里、野地里延伸过来的漫长、孤寂的时光袭扰而来,小青心底里便不时涌出烦
躁、烦闷。这烦躁和烦闷是不期而至的,是她在县城里用想象的触须抓摸不到的。
漫长的寂寥的现实是那梦醒之后的长夜,小青不知如何打发这与乡野连着的,却又
是独立成章的空间的长夜。她常常推开屋门,站在门口,看村部几个村干部煞有介
事地出来进去,看那些锤打农具的不刷牙的铁匠龇着黄牙在那里开怀大笑。
    这是小青心底烦闷却又无比空洞的日子,买子因为一连几天没有见到月月心情
开始烦躁,他在村委砖场筹建方案结束时,趁大家走出村部的当口笑着来到小青跟
前。小青看到买子就像看到天边一朵云彩,没有一丝反应。买子说林小青怎么样?
    小青斜睨着这个黑黑的男人,什么怎么样?
    买子说听庆珠讲过你。买子的话不连贯,听出并不是非要小青回答,只是一个
见面礼,像城里人的握手。买子瞥一眼小青,轰隆隆开门进屋,说,这活其实干好
不容易。
    小青说你以为你容易,你更不容易。买子的黑龙江口音给小青带来了意外的兴
致,早在县里上学时就有这种感觉,普通话像一件漂亮的外衣,能够无形中给人带
来一种档次。买子的普通话刺激了小青的说话欲,小青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
    买子说,那多亏了你爸,还有翁老师。
    小青噗哧一声笑了,假话。你这种人不会感谢别人。
    买子说,我是什么人?
    小青说自以为是,苦大仇深。
    买子说越苦大仇深越能记住别人的好处。
    小青说,那是记给别人看的,其实心底里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
    买子愣住,好像在说你这女孩目光真毒。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青说,从我爸那里,他就是那种人。
    买子不说话,一边想这女孩挺有意思,一边去寻走合了道的话题,停一会儿,
买子说,翁老师是哪一种人?
    小青瞅一眼买子,不假思索,和你恰恰相反,出身优越,却偏觉得自己欠所有
人。
    你了解她?买子问得很投入。
    小青说当然,她是我嫂子。
    买子陷入沉思,黑脸上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见买子在嫂子身上停下话题,似有所悟,说你也恋过我嫂子。
    买子摇摇头,脸上的红晕渗得更透。他站起来,往外走着,说林小青,谢谢你
对我的评价,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我,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买子走后,小青的烦闷和空洞里有了一丝恬淡的情味。这种对话小青在歇马山
庄很少有过,它好像与乡村土地不很谐调,有着金属样的光泽,使小青有机会在寂
寞中领略一分刺激。
    后来小青知道,买子找自己的整个一席对话都是为了她的嫂子;后来小青知道,
就是这样孤寂中的一席对话,使她后来走入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买子和月月
    离家一周的国军背着一旅行袋中草药走进家门时,一家人争先恐后向他表示欢
喜,母亲一边锅上锅下忙着,一边说什么会开这么长时间,天天望,都快把人急死
了。平素在家很少说话的小青,嗷一声跑出,夺过国军背包说,怎么像个偷地雷的?
月月压一盆水端到院里石台上,让国军洗脸。其实国军刚一走进门口,月月就发现
他瘦了一圈,腰围明显变细,下颏由方变失,上面刚割完韭菜似的长满胡茬。月月
什么也没说,月月没说一方面为了瞒过婆母;一方面为了掩饰心中的凄苦,她有感
觉,一旦由自己说出国军的消瘦,她会流出眼泪。月月沉默不久,就开始说国军的
瘦,说你准是不舍花钱吃饭就瘦成这样,看裤带都松了。月月眼里真的有泪。月月
说完话就去帮国军搓背,全不顾公公、婆婆、小青和火花的眼目。月月在看到火花
那双小眼睛时,手上的动作更柔更欢,手在盆与背之间舞动,溅到盆外满院水花。
    林治帮一个人在屋里默看电视,他已从一家人厨房里的忙乱中感受到儿子的回
来,但他一直没动。退下位来,在村人面前的确掉了村干部的威风、威严,在家里
边做父亲的长辈人的威严永不能失却。国军洗完身子,走进屋来,说爸,我回来了,
算是礼节性的报到。林治帮没有言声。见父亲无话,国军站一会儿返身要走,林治
帮开口说话,月月对你到底怎么样?国军一激灵,心底翻了个劲儿,以为父亲知道
自己有病,他支吾说,挺好呵。你瘦了,国军不吱声,林治帮说,你爸退下来,她
可不能借由当你使威风,咱林家人没根底可不能受欺。国军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
说月月不是那种人就转身离屋。
    因为一周的奔波愈加平添了颓丧的心绪,也因为父亲那句对儿子备加关心的忠
告,国军心情一直不畅,月月几次用手抚弄他的身体都被他轻轻推下。国军不想和
月月亲密是不愿把心情搞得更糟,而月月却以为丈夫对她的变化有所察觉。直到被
她再三抚弄国军没了睡意,讲起在城里几天的境遇,月月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我
爱你国军。月月说完这话仿佛爬过一座高山,浑身一阵冒汗。
    在婚后的第一个暑假里,月月怀着一份焦灼的思念,切肤的犯罪感,在滞浊的
炎热里自我折磨。每当夜晚,国军的身影、目光、后背,就会缝制一个偌大的边部
锋锐的皮壳切断月月所有非分之想,每当白日,国军上班,无限的光热驱走阴影,
思念便沿着土街、草沟,沿着一片片庄稼爬行、飞翔。思念和犯罪感在白昼和夜晚,
像投进水里的两只皮球,此起彼伏,让月月一天天消瘦,面色发黄。抵御两种东西
最有效的方式是到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张小敏是个可怜的孩子,刚上中学一年母亲
得了肺病,为了给母亲治病她的父亲让她在家照顾母亲自己到外面出民工,张小敏
自作主张没有退学,每天只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在家做饭喂猪伺候母亲。
    一个略有一些凉风的午后,月月拾掇完碗筷刚刚推车走上街脖,遇到买子。这
是分手之后月月第一次见到买子,如果也像山庄女人夏天坐在河套里或树荫下,月
月会有许多机会见到他的。买子同林治帮一块儿从院里走出,买子看到月月欣喜地
喊翁老师。月月几乎是在听到叫声的同时看到买子,月月看到买子的一瞬浑身蓦地
过电似的颤栗,而后心口慌慌突跳,眼前一阵豁亮。
    月月因为走在买子前边,迈步时腿像一个失灵的圆规,落点与想象有很大的落
差。因为在一个人目光的包围之中,她还感到后背有种被火烧烤了的感觉,而买子
却被月月穿着连衣裙的苗条身影吸住目光,买子起初很想说话,说从屯里过来好几
回了都没见到你。可是当月月优雅、飘逸的身段装进他的眼仁,买子感到喉嗓喑哑,
他的叙述着过去状态的话语在马上就要跃过喉口时,被现在时刻的激动生硬的抵了
回去。自从当上村长,买子仿佛一个从浅水湾游进水库深处的鱼,整个身心被一汪
厚重的水域覆没,月月的给予令他无比骄傲,令他做什么都有奔头。当他夜晚沉静
下来,默默去打捞那个使他骄傲的影像,月月消失在夜晚里的身影就重叠了庆珠乳
白色的身影,就成了买子白日走街串巷隐藏在灵魂里的追逐。乡路寂静无声,他们
相互能够听见对方并不匀溜的呼吸。到了岔路口,到了通往买子家的岔路口,月月
突然感到车子沉了下来,任她怎么推也推不动。月月没有回头寻找原因,她的肉体
里的战栗,让她清醒地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她清醒地预知自己根本无力抵御即将
发生的一切。买子举着自行车,向东崖口家的方向挺进,月月才迈步跟上。
    进到屋子之后,买子几次抱住月月都被月月猛力推开。月月推开买子并不是反
对买子的亲近,而是故意压制着欲望的冲击,用长久的盯视来识别买子情感的质量
——在犯罪感被意外的相遇驱逐出境之后,贮储已久的思念一下子洪水一样冲进月
月心灵的土地,月月看到它们在过去的日子里如何翻滚着席卷着她的生活,而今又
是如何深刻、强烈地震撼着她的灵魂,在跟在买子身后小狗一样踽踽前行的时候,
她曾想到她宁愿为之死去。痴心的月月无法知道,当欲望之火点燃男人,感情早已
失去应有的真实,对于女人,爱情原本就是流言,或者说,只有真切地表达谎言才
是真正表达了爱情。月月端正着瘦成一溜长条但仍不失圆润的脸,久久地读书一样
读着买子黑黑的肌肤上,那双黑黝黝的小眼睛。小眼睛诉说着激动、热情,诉说着
调皮和贪婪,因为隔着距离,因为月月制造了距离,买子不得不把热情的贪婪变成
语言,我爱你月月,买子说。释放着原始的冲动,当月月看到一向一团火一样自燃
自烧的买子将火苗猛烈地拔向她,天知道那叫人怎样的天塌地陷。月月闭上眼睛,
集中精力向体内感受那股被火苗燎出的、回肠荡气的热流,感受心里身外的飘浮。
买子跨越距离再次搂住月月,月月任自跌落,任自同买子一起向深渊跌落。他们先
是衔着嘴唇在地上打转,四只手臂仿佛四道锁链扎在双方腰间,恨不能将自己嵌进
对方的肌体,或者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肌体。后来,锁链断掉了,锁链变成四只饥饿
的到处觅食的蛇,月月的手伸在买子后背,在那块状的后背上抚摸。买子的手是在
月月胸间,一个摘桃少年欣赏即将摘下的桃子似的轻轻摇晃。月月经不住摇晃的奇
痒,绵软地坍倒在买子怀里,于是买子将月月抱起坐在炕沿上,月月顿时缩成一只
小熊僵硬下来,月月的脸腮呈苹果一样的红色,朱唇被喘息拂动。买子痴痴地看着
月月的脸和唇,这个奇异的女子怎么就一下子来到自己怀中真是不可思议。在买子
走南闯北的生活中,确是有着那么多的不可思议。买子在端详月月潮红的脸时,心
中不由得一阵激动,他收回一只揽在月月腰部的手,重新伸进月月胸间,在那里弹
动,抚摸,而后慢慢下滑,滑到束腰的裙带时,手兀地抬起纵腰跃过。而就在这时,
月月陡地睁开眼睛,缩紧的肢体陡地支愣开来,月月挣扎着跳下买子怀抱,连连说
不,不能这样,我不能。买子惊诧地看着月月,以为自己的手带了刺长了钩。月月
缩着肩,揉着手,眼睛怪异地看着买子,说我是个坏女人是吗?你把我当成坏女人
是吗?买子不解地看着月月,胸脯一掀一掀,汇聚着喘息。买子说不,你是好女人,
你是咱山庄没人敢比的好女人。月月说我不该来程买子,我是有夫之妇我不该来啊
程买子。买子猛然了悟月月的矛盾心理,眼睛忽的一亮,上前拽住月月的手,月月,
你不坏,你真的不坏,要坏那是我坏,我不该……话语刚出一半,两人仿佛同时受
到一种力的推动又猛地拥到一起,这回他们相拥着谁也不再说话,好像每人都抱定
一个坏就坏到底的信念似的,他们彼此在相拥中草率地为对方解除隔在他们中间的
障碍。月月躺到凉涩的炕席上时,只觉浑身所有部位都开张着,蓬展着,月月感到
整个身心都沉在了湿漉漉的草丛里,沉在清澈不安的池塘里,等待着那个柔软的疯
狂的掠夺。池塘里终于被一个坚挺而柔软的物体旋成无数旋涡,月月呻吟着,细微
的、柔弱的呻唤传达着无限的激荡,无限的痛楚。买子感受着月月的激荡和痛楚,
在往颠峰攀爬时不住地扭动,嘴里不断呓语着我爱你,月月,我爱你。月月什么都
能听见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跟着颠簸跟着撕扯,整个灵魂都化作了一派虚
无,整个灵魂都在叫着一个声音:做女人多好多好——
    一个膨胀了的物体跟灵魂一起在相互的呻唤中化作一派虚无的时候,月月沉入
了无与伦比的平和、平静,好像瓶子几经沉浮终于落到水底。月月平躺着,沉静地
看着买子,一条裙子盖了全身,沉静的表情带有几分凄楚又带有几分欣慰,月月一
只手放在买子下颏,另一只向外扬开,作出一种放松的姿态,而就在这时,月月手
指触到一样东西,一本书——就在卷着的行李边,月月抽过来,见是一本诗集,普
希金的诗。你喜欢诗?
    我是个过了时的人是吗?是它伴我生活二十多年。那里边有一个女子静静地、
静静地骄傲,真像你。
    你说我骄傲?
    你和庆珠都属骄傲那种类型,只是她骄傲得活泼,不像你那么静,静得让人心
底发慌,让人思考。
    咱都是乡下人,哪有什么骄傲,能够看出骄傲恰恰因为你自己骄傲。
    不,不是的,我是自卑的说心里话,我因为自己无依无靠,心就常常对有根底
的人生出敌视,如果不是庆珠和你主动走近,我永远不会主动走近你们。这其实正
是自卑。
    说着,月月收回扬起的那只手,捧住买子的脸。买子的整个身体都裸在外面,
呈一种欢欣倍至的表情。这时,买子突然套上短裤,走出堂屋把屋门闩上,返身回
来时,龇着洁白的牙齿去告诉月月,我们够大胆的,门大开着,咱们当去把全村人
都叫来看看。看什么?月月问。买子褪下短裤一下扑到月月怀里说,看程买子交了
好运,亲了翁月月,这事儿咱山庄人没谁会相信。月月一噘嘴生起气来,推着买子
沉重的身体,说你个坏东西,你把俺当成什么了?买子用嘴噙住月月乳头,用力吸
一口,之后抬嘴说,当成一个女水妖,女水妖你懂吗?
    买子感到体内刚刚下滑的冲动再一次涌起,这一次涌起不是为肉体的接触,而
是因为灵魂的撞击,而是一种意念里的推动,月月是个女水妖,这个意念让买子再
次蓬展了性欲,买子在脑里瞬间映现了自己偻佝在火车上的情景、偎缩在窑洞里的
情景、熏烤在窑门烟雾里的情景。这些卑琐的,每忆起都不愿多想的情景让买子面
对月月洁白的肌肤萌动了强烈的、再一次进入月月体内的意念,月月感应着这爱欲
的重新升腾,迅速伸手搂住买子。买子挣脱搂抱,而是将脸埋进月月双乳间,手与
手缀成一个花结在月月两腿之间穿行,……这一次买子没给月月任何语言的暗示,
也没有等待月月的配合,任自纵情、任自疯狂,而这恰恰使他们的交融交合变得纯
粹,变得炉火纯青,就像小站不停的直达列车,持久的轰鸣真正让旅客体验穿山过
野的痛快。倒是月月在跃上巅峰的时刻连声地喊着怎么办,怎么办啊程买子。
    列车如期到达终点,目的地变成了异乡,怎么办?买子抹擦着身上雨水浇淋似
的汗珠,兴奋而无奈地寻望四周,月月,嫁给我吧。买子随口说出这句是为了表达
畅酣和激动。月月开始没有反应,直直地瞅着窗外明晃晃的空间,许久,她好像看
出什么,弹起身子,穿上衣服,异常伤感而又异常果决地说,不,不能,你不能是
我的全部,我不该爱上你,我还有国军,我还有国军——
    她于是用语言缝补着说破的事后,迅速整好衣裙跳下炕来。
    买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买子仿佛受了伤害似的没有说话。其实他从未想过要
月月嫁给自己,他不想攀月月的高枝,庆珠的教训已刻进了心腑,关键是,月月后
边有一个林国军,虽然月月从未表现她的优越。虽然月月在跟他的相处中从未讲过
国军,但他能感到,他们的婚姻只是出了一点问题,一点性格上的或者是细节上的
问题,绝对不是根本的、有可怕性质的问题。买子在结果全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上竟
然有些难过。不过他没有让月月看出,他依然迷醉地看着月月。此时此刻,月月其
实并不了解,她的生命已经离不开买子,国军只是她的一个活着的外壳,而她已经
从躯壳中爬出,飞蛾出茧一样在树叶间产卵。
    她却愣要返回她的外壳。
    月月离开买子院落的动作太迅疾太陡然,使买子一时拾掇不起沉迷着放纵着的
心绪。月月走出院子时买子没有远送,他看着月月头也不回地离去,返回屋扑到炕
上。买子肚子疼似的翻滚着蜷缩着,询问自己女人到底是什么尤物,他为何总是弄
不明白?他确实不敢想娶过月月,可是他希望他能知道月月在想什么,他也并不希
望月月跟他交心,可至少不能让他在热爱无比的亲近之后感受陌生。经历庆珠与自
己亲近之后的陌生,他再也无法忍受别一种亲近之后的陌生。买子在眼前展现庆珠
小树林里弃他而去的场景之后,翻滚的身体歇息下来,他感到他对山庄骄傲的女人
有些反感,他感到那个曾经强烈地挣扎在内心的坚硬的东西再一次冒头。买子忽一
下爬起,深吸一口气,两臂猛力一甩做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姿式,而后撞进东屋,
走进老母身边。妈,买子说,我会给你争气,我一定争气。
                               买子和小青
    小青局外人似的趟在歇马山庄田间小道的样子,就像一只投错树林的小鸟。她
有时穿灰色衣裙,色泽淡雅但式样别致,腰部和臀部被箍出两座向着相反方向隆起
的山脉,有时则穿大红衣裙,整个人被一团火红包围仿佛刚结婚的新娘子。她要么
以乡亲不堪入目的形体展示自己的独特,要么以鲜艳的色彩张扬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呆在卫生所里,都是彻底违反乡俗的,都是与山庄生活隔着距
离的——因为她的衣衫总是一尘不染,她与任何人都不屑主动打招呼说话。有时见
女人路旁嘁嘁喳喳,知道与自己有关,她却能目不旁视耳不旁闻。为了时时证明曾
经有过的理想,回到山庄,小青极尽全力在她和乡村间制造距离。小青用自己独特
的行为方式,区别着她跟潘秀英、她跟乡间女人是如何不同的时候,她无法清醒的
知道,环境对人的改变,一直有着不可低估的耐力和韧性。
    和歇马山庄每家每户的日子一样,无论某一个时辰有了怎样的喧嚣,发生了怎
样的骚动,惯常的平常的生活是孤寂的、沉静而寂寞的。小青村部卫生所里的日子,
虽有接生。有上镇上进药等一些琐事涌现,大块的时光也是孤寂而寂寞的。张扬隆
起的胸臀,穿戴扎眼的衣服,只不过是打发孤寂日子的一种变相的支撑,它以显而
易见的,区别于俗常的姿态给了小青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只能是瞬间的,一间即逝
的,当那些审视自我的快乐被静思默想化掉,小青的意识里便诞生了另外一种意志
——进攻买子。这意志的生成绝对跟孤寂有关,却并非如愿地改变着小青的命运,
改变着月月的命运和林家所有人的命运。
    也许一切都是必然的,顺理成章的,就像进不了乡卫生院必得回到村卫生所。
村部这块地方,最显眼最年轻的男人也就是买子。最初的时候,小青对买子的所有
印象,就是他间或地过来坐坐,问句什么话,一个父亲一样憨厚的外表后边裹藏着
坚硬的性格的人。后来,村部的院落里,总有他的背影、侧影,他的煞有介事的脚
步声和锁门声,在小青的视觉里,就有了一个活动的无所不在的形象。这形象绝不
是小青理想的形象,但他年轻,可以焕发小青的挑逗兴趣——小青进攻买子,不过
是想给孤寂的生活增加一些乐趣,不过想让故伎重演。
    那是整个歇马山庄都在议论买子和村工业的日子,小青早早离开家门,扭着腰
肢来到卫生所。小青总是先买子一步来到村部,当他煞有介事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撞
到耳畔,小青煮针的蒸锅里已经烧开一锅开水。小青将水倒进暖壶,将针头放进锅
里蒸上,然后拔下电源就举着暖壳哼着小曲来到村部。小青在把手中的水倒进买子
的暖壶之前,绝不说话,小曲旁若无人似的连贯着哼下来,伴着哗哗的倒水声,水
声由哗哗到浙沥到停止,小曲也仿佛被灌到瓶里戛然而止。这时小青叫道,司令员
先生,热水烧好,还有什么吩咐?买子狡黠地笑笑说,谢谢小青同志,后方的伤病
员怎么样了?要以伤病员为重。小青说地方百姓对我们的工作大力支持,该转移的
转移,该手术的手术,一切进展顺利,司令员放心。如果是正说着话,村委其他人
来了或有什么人来找买子,小青就自觉走掉,就好像自己真是战地卫生员,每天必
来向长官汇报。如果暂时没有人来,小青就咯咯地银铃滚在地上似的笑个不停,而
后坐在买子办公桌对面的桌子前,杏仁眼看着窗外,说我就知道你现在司令官的感
觉越来越深,全村人马都是你的兵将。
    买子说那是你的想法,小人之心。
    小青说不承认才是小人之心,你为什么不敢大胆承认,我就敢承认。
    买子说你敢承认什么?
    敢承认我只要在山道一走,全村人的嘴巴都在为我活动。
    小青在进攻买子时运用的是与以往不同的全新的方法,不正眼儿看他不说挑逗
的话,她只是变着法子说一些不相干的话让买子对这话语本身发生兴趣,小青自信
她的话在买子面前永远是只跑在前面的离他不远的兔子,让他以为能追上就奋起直
追,却永远追不上去。一日小青倒完水不叫司令员先生,而是直呼大名程买子,说
程买子唤,你知道现代乡村女孩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买子说什么样?
    小青说喜欢有城里户口,有工作,哪怕有点残疾也行。
    买子说乡村女孩就这么贱?
    小青说这不叫贱,这叫穷则思变。
    买子说要是乡村不穷呢?
    小青说,那也不行,城市乡村就是不一样嘛。
    买子不语,好像受到震动陷入一种思索。
    这时,小青故意自言自语,这世道,优秀的乡村男人,没有安心乡下,凡安心
乡下,都是些没脓水的尿腻。
    买子突然醒悟,你这是说我,说我没脓水、尿腻?
    小青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程买子是百里挑一,从奴隶到将军,我哪敢说你
呀?话语刚落就一转身跑了出去,扔下红裙子的飘影和思之无意不思又似有味的话
让买子细品。小青的进攻看上去离主题很远,有些欲擒故纵的味道,却仿佛在包米
地里种了一垄鸡冠花,给人一种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新鲜感,比挑逗更有一种深
远的力量。小青已经感觉到那鸡冠花在翠绿的庄稼地里的鲜艳,因为每天早上,买
子一看到小青,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小眼睛里坦露着掩饰不住的欢愉,尤其重
要的是,如果买子一整上午都没离开村部,下班时就会过来喊,走哇,小青。
    那日,买子因为同村委研究滑子蘑和果树在全村六百多户人家的适当分配,没
有提前离开村部,下班时,买子喊小青一起走。因为买子腿长步子大,走得太快,
小青一直走在买子后边,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小青摆腰扭臀时良好的自我感觉,小青
说买子唉——因为太熟,小青去掉了程姓直呼买子,小青说买子唉,你这么大步流
星往前走你猜让我想起什么?买子好像正在想着什么没有吱声。小青说我想起一句
歌词,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小青自问自答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并没理会
买子沉默不语是否有了什么心事。爬过一道山岗,买子慢下步子,买子从衣兜里掏
出一颗烟,说小青,你说的乡下女子任嫁城里残疾人也不愿留在乡下可是真的?小
青噗哧一声笑了,那当然。买子不再吱声,叹口气点上烟,之后步伐再次加快。买
子的所有动作在小青眼里都很生动,有种观众看演员在台上表演的感觉。而小青自
认为这台戏的导演就是自己——她自以为买子的惆怅正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贱女
人,而这怀疑恰恰证明他已上钩。呼哧呼哧走一会儿,买子又慢下来,买子说你嫂
子在家干什么?小青一愣,我嫂子又不是没嫁人,你怎么忽然想起她?开学了呗。
买子并没因小青的惊愣而停止追问,他说你说你嫂子是不是你谈的那种乡下女子?
小青没有思考买子问话的动因,轻而易举答道,那不明摆着,要不她能嫁给我哥!
你知道在我哥还没分配那年多少人追她?买子又将甩出的手臂擎到嘴边,拼力吸烟,
好像所有烟都吐到肚里,流向小青的空气里没有一丝烟味。就在这时,小青突然捕
捉到一种东西,这东西从买子的沉默中来,更重要的是从小青的记忆中来,是大脑
中那零星的记忆在这突然的时刻,使她对买子的沉默产生联想。然而小青经历丰富
聪明伶俐,她没有将她意会到的东西说出,她突然跨开大步撵上买子,一跳高从买
子手中夺过香烟,而后站在前边挡住买子去路,用与她以往完全不同的深沉而羞怯
的语气道,程买子,你是一个木头,木头!
    买子惊呆,买子不明白小青的话传达着什么意思,不知道小青为什么要突然之
间跳在他的面前。小青抬头盯着买子,杏仁眼里迸发着灼人的倍受委屈似的火光,
你是木头,傻瓜,大傻瓜程买子。小青说完撒腿就跑,水红衣裙仿佛一束野火在山
野间燎舔而过。买子望着这缕突奔的野火,心里蓦地发热。买子突地醒悟了小青语
言里传达的意念,他踌躇不动,而后一个激灵向前跑去,买子去撵小青并非想去接
纳什么东西,而是为了让小青知道他对此种表达的看重——买子因为在这个世界极
少得到过温情,他从不怠慢女人的温情。然而买子的追赶,却让小青误以为一切正
按设计好的轨道发展前行,小青在山道上慢下脚步,小青想背后那双男人的大手如
果搂过来,她会拼力推开,告诉他她其实永远不会爱上山里男人,让他受到打击,
之后再用花言巧语骗他哄他,让他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她才是真实的她,让他在错乱
中往深处跌落。
    然而买子撵上小青并没去搂小青,买子只是一个闯了祸的小孩似的,一再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好像只要小青说声没关系就一切都了然无事,这种违背小青思维的
势态一下刺激了小青的自尊。她的自持的、操纵别人的情绪一瞬间大幅度变为率直
率真和任性,她转过身来一头扑进买子怀抱。买子因为没有准备,差点让小青从左
膀扑落下去,一个闪失使买子抱紧小青,买子没头没脑抱住小青,一股与山花相异
的含有化学成分的芳香强烈地扑进买子鼻息。小青在买子怀里两手鼓棒似的使劲捣
着,说死榆木疙瘩,你就这么欺负一个女孩,她是多么爱你,她和所有山里女子不
同,她多么爱你。小青说这话原本全是一派谎言,她是同山里女子不同,她已经没
有了半点山里女人的真诚与纯朴,可是当她趴在一个男人怀里来说这些,真实的自
己和虚伪的自己早已混淆得一塌糊涂,她竟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
    假设按小青的设计,买子撵上小青就大胆地搂她,而后听她说出其实她永远不
会喜欢山里男人的话,那么买子会毅然绝然离她而去,不管她的语言如何花哨美丽,
庆珠死前留下那句话的伤害已让他铭心刻骨。恰恰一切在关键口改变去向,突来的
暖流使买子一阵头晕脑胀,他来不及思考将有怎样的结果等待,一手铁钳似的将小
青紧紧钳住,呼吸在一瞬间开始短促。
    山野阒寂,蜻蜒在两个人头上不安地盘旋,流风在庄稼末梢穿行,将一些毫不
相干的包米秸棵撞到一起。买子缓缓松开小青,感激地看着她,你是一个很特别的
女孩,很特别。小青说我爱你买子,我爱你。小青的话里没有娇嗔没有动作,只有
一种调皮的真诚。这真诚连她自己都难以想象。当打发了一大堆孤寂难耐的乡村时
光,当因为孤寂而去发动一场感情游戏,小青无法预知,一个感情游戏的操纵者刚
刚进入程序,就被游戏操纵了自己的感情。小青在贴着买子宽阔的胸脯说出我爱你
时,她的心底里已经潜入了一种深深的渴望。
    小青没有在第一天走近买子就表现出心底的渴望,那点残存的理智在警告她,
进攻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待。小青了解男人,没有男人拒绝爱情。第二天,
当小青提前半小时来到卫生所,发现村部的门已经洞开,她便知道她渴望的东西正
在向她走近,她便知道她眼下时光里该做什么。
    那是一个月华似镜如水的八月的夜晚,月月因为睡不着觉拿起婆婆织了多日的
毛衣就着月光编织,刚织下两圈,就听门口响起快捷的脚步声,月月没有抬头,月
月知道是小青回来,一连几天小青都月落之后很晚才回来,小青进门看见月月,嘎
一声笑起来,说嫂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带回礼物在这等我?月月听出小青的语调里有
一种裹不住的欢喜,说什么好事把你乐成这样都忘了晚饭?小青凑到嫂子跟前,吭
啷,扔下一只小盒子,月月接住,在月光下打开来,见是一对假水晶耳环。月月说
我教书,可不能戴它。小青说教书怎么不能戴?月月伸手还给小青,说小青,我最
不适合戴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时,只见小青咯咯咯笑出声来,她变魔术似
的迅速从月月手中收回盒子,神经兮兮将嘴送向月月耳旁,骗你哪,我还不了解你
吗?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月月受了欺骗却并没生气,骂句死骗子就跟着问,怎么
处对象了?迷上哪位狗熊?小青听了却收住嬉皮笑脸,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她拉起
月月胳膊,迟疑半天。说走,咱上外面转转,这么好的夜晚呆在家里做甚?
    月月和小青走在明晃晃的街脖上,参差的草垛隆起的阴影,此近彼远地迎着这
对被一种神奇的东西呼唤着的年轻女子。看着这些阴影月月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月月一时尚不能说清这不祥能是什么,当阴影离她们远去,她们走出了街脖,小青
清冽冽叫了声嫂子。小青说嫂子,那对耳环是买子给我买的。
    买子?像有人在自己耳边点响一只炮仗,月月受惊的同时,不敢相信那声音的
真伪,月月说你是说买子?
    小青说是买子。
    疼痛蓦地在月月心口弥漫开来,这疼痛是下坠的、抽筋般的,像有人抓住她的
心上吊。月月忍住疼痛,尽量不让它变成一种呻吟或惨叫,但一股咸涩的洪流却无
遮无拦地从喉口往上涌。月月长时间没有吱声,泪水冲击着她的嘴唇有些哆嗦。
    小青说,你觉得他不好?
    月月摇头,不,不。月月止住脚步回头去望那些草垛后的阴影,不祥走出阴影
变成一桩事实时,月月看到一个可怕的黑黢黢的东酉撕扭着附上了她的身体,月月
极力躲闪,但那东西好像长着一双黑眼睛,这时,黑眼睛开始说话:嫂子,如果我
没说错的话,你爱上了买子。
    月月猛一转身,将目光直直地对住小青,你什么意思?
    小青杏仁眼在月光下水一样清澈、透彻,小青说没什么意思嫂子,我只是想告
诉你,要是没有我,那耳坠可能是你的,可是现在有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他
有意思,但是,但是我想不到我会对他有意思……他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
    像有人按开了胸腔的某个开关,月月终于哭出声来,月月说你放心吧小青,我
不会,我不会……月月没有把话说完,转身甩开小青,向家的方向跑去。
                               小青和买子
    那个早晨,小青提前半小时来到卫生所,见村部的门已经洞开,就欢跳着打了
水,提暖空走到买子屋子。因为有头天山道上的搂抱,买子见小青有些不好意思,
小青的到来更使他黑粗的脸上现出一种大孩子怕见生人才有的羞怯。小青穿了一件
类似背心的开领短衫,洁白平整的胸脯在丰满而高耸的乳房上袒露着,作着肌体的
领衔主演带动了小青全身的生动。小青今天没有哼小调,小眼睛深深地迷蒙着,楚
楚动人的样子像似早春旱地上绽开的蒲公英,有一种凄迷的神韵。往水壶灌完水,
小青径直把迷蒙的目光泊向买子。小青笑了,是含情脉脉的笑,是欢愉的、没有任
何顾忌的笑,并且,并且那脖颈,那膀臂,那胸脯,一起铺张着青春气息,铺张着
激情。买子看着看着,心情便有些迷乱,买子想起他曾经历过的没有结果的女人,
买子的心情有些迷乱,他是希望有结果的,可是都因为她们让他不懂,亦就不可能
有什么结果。买子此时并不清楚,月月让他不懂,恰恰是因为不能出现结果。买子
说,小青,能嫁给我吗?
    小青把目光抽出来,你爱我吗?
    买子说、我想是的,我昨晚一宿没睡,我想你大概最适合我。
    成功的喜悦在血管里欢畅地舞蹈,小青立时伸出手来,扳过买子下颏,跷脚将
嘴唇送上去,唇与唇叠压着,吸吮着。少许,买子和小青就紧紧拥在一起。
    买子说,小青,你就像只小兽,好玩的小兽。
    买子一早来到村部,并没想到能与小青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么深入的交流。
与小青昨天在山道有了接触之后,买子一下晌心怀不安,晚上回家竟整整一夜没有
睡觉,买子想到更多的不是小青而是月月。是在庆珠的丧事上,月月当众握了他的
手让他与月月有了第一次相识,事实证明,是月月的一握,给他孤寂的生活注进了
更多的热情和勇气,那个时候的他觉得自己是那样弱小。不知是月月主动走进自己
的生活,还是自己因为孤寂启发了月月,使他们迷失了最初亲人的感觉,有了许多
他所始料不及的、从肉体到精神的快乐。买子看重月月给自己带来的精神上的快乐,
她——一个乡村女教师的她,一个大家闺秀的她,给庆珠活着时就失去庆珠的他带
来了多少自信、骄傲,然而,正因为她是乡村女教师,是大家闺秀,是山庄头面人
物的媳妇,使他和她无论相爱多深,中间都永远有一种障碍,让他觉得她离自己很
远,永远无法走近。买子不能忘记最后那次欢爱之后,月月声明不能嫁他,她有国
军的情景,他当时一个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她离自己太远,她不属于他这种粗人野人
下里巴人。然而,月月的柔情仿佛一团化不开的浓雾,总是丝丝缕缕缠绕在梦中。
    买子脑里涌出小青是在后半夜,那时买子清楚了两个事实,一是月月不会属于
自己,一是自己需要结婚成家。弄清这两个事实,小青才一点点走进买子脑际。买
子想到她每天哼着小曲颠来走去的样子,想到日里山道上突然之间的怄气儿,想着
想着,买子就被小青的性格吸引,她聪明伶俐,开朗爽快,她的开朗爽快里边好像
有一种神秘的趣味,你永远不知她能说些什么,而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叫你豁然开朗,
她说话像引你走迷宫,却并不叫你疑虑和迷失……买子跌落在小青早已设计好的圈
套里,经历了一夜津津有味的思考和折磨。
    其实自从昨天岗梁上趴进买子怀抱,闻到买子具有侵略性的男人的汗味,小青
已经从设计者的观赏走入实施者的投入。小青不自觉地走进了一种感情,这和当初
为了某种目的游戏苗得水完全不同,她目光中蒲公英一样绽开的凄迷,她的含情脉
脉都是发自内心深处,肌体深处。她渴望被爱,被真心实意地爱,于是她在买子说
她是一只小兽时,心底里涌出一个从不曾想过,却一经出口即成大局的声音:买子,
我真的嫁你,我不离开歇马山庄。
                               月月和买子
    缝在衣兜最里层的钱币突然之间遭到掠抢,强盗竟是自己的小姑子。交替支撑
月月的犯罪感和思念一瞬间化作一派虚无,接着来在月月生命中的感觉便是丢失珍
爱之物的心疼和由嫉妒作成的疯狂。疯狂使月月度过了心焦如焚的长夜,国军的鼾
声就像窗外的夜籁,月月毫无感觉;心焦使月月度过了神情恍惚的白昼,学生真诚
求知的目光对月月就像操场边花砖垒成的小洞,月月熟视无睹。这一个晚上一个白
昼里,月月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肉体里的绞痛。痛使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没有了
意义,痛使她第一次清醒地、大胆地意识到她已离不开买子,买子已经——其实早
已经是她生命的全部。这种念头愈是强烈,月月脑子里愈是装满买子和小青在一起
的镜头,他们都在村部上班,他们有那么多在一起的机会,小青又是外向的风张的
女孩。下午下班,月月骑车走到上河口家门口时,她没有下车,直接冲买子家的方
向骑去。可是骑到半路,月月跳下车子,月月想到买子已不再是独立的买子,他的
身边已有了小青,他有可能和小青在一起,就转过身子,没头苍蝇似的往家的方向
走回,当走进院门,看见小青和火花在井台上洗脚,她又骤然回头。
    月月的选择有些不顾一切的意味,然而林家除了火花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行踪。
    古淑平自从那日从张瞎子那里讨回一句可怕的预示林家命运的巫语,便对家里
两个人的行踪开始了秘密的注视。对于月月的注视只限在厕所里,每次月月上完厕
所她都佯装有尿进去一次,当在一周之后她终于在厕所里看到月月抛下的血红淋淋
的卫生纸,她便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灰心丧气,便丢下月月只在火花身上下
功夫。火花离开大院时,古淑平正在街南的菜地里间菜,她偶抬头发现火花越过治
亮的卖店往东走,就拐起紫条菜筐,斜穿地垄紧跟上去。古淑平没有奋力追赶火花,
她只是远远地瞄着,跟着,当她和火花在买子家窗前汇合,触目惊心的一幕差点让
她昏厥过去。
    ——买子正和月月狂乱地亲嘴。
    买子看到月月时月月已经站在离他只有一尺之遥的身后,当时买子正在屋外归
弄草垛,砖窑搬走以后,院子一直零乱无序,草垛倚搭厕所土墙的一面被搬窑的车
拱出一个偌大窟窿,使院子的外部形象很不像样——认识了小青使买子对庭院的形
象有了挑剔的眼光,建设家园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正当他垛完最后一垛
草,收拾垛底的乱草准备抱起回家做饭,他听见身后脚步叠成比稻草更细更碎的声
音。买子马上回头,月月往昔恬静、优雅的瓜子脸在买子回头的刹那抽成一条苦瓜。
买子立时放下抱在怀中的乱草,买子说月月,你怎么啦?买子的目光是亲切而激动
的,就像第一次在水库堤坝看到月月,语气也是亲切的,不过亲切中含有一种冷静。
月月瞅着买子沾有草屑的脸,她自作主张地直奔草房屋子,似乎只有那里才能真正
解决问题。买子跟在月月后边,月月纤细的腰肢依然让买子感到亲切生动,买子不
知道月月要做什么,但买子此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这似乎对谁都有好处。
    进到西屋,不待转过身来,月月的肩膀就开始抽动,随之,压抑的、委屈的哭
泣便仿佛毛线缠在胸腔里,一缕一缕,一段一段往外释放。买子扳过月月,说你不
要这样,你一定是知道了我跟小青的事,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不过……不过这对
你是件好事,我想是件好事。
    兀地,月月止住哭泣,转过身来,微红的眼睛因为昨夜一夜的折磨像两只被人
捏了汁肉的葡萄皮。月月说可是……可是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的吗?你,你知道我
已经离不开你了吗?
    买子瞅着月月葡萄皮似的眼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月月是爱他的,一
个传统的、有家教的、有丈夫的女人如果不是爱他不会迈出这一步,可是他不知道
她已经离不开他,他不知道。
    月月说,你一开始就让我心疼,你不知道心疼是什么滋味,你不知道爱一个人
会心疼,当然,当然我也不知道……
    买子还是说不出话来,他想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月月离不开国军,
这对他不公平,他要有属于自己的女人。
    月月说你说话呀买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月月的嗓音因为一股火气有些沙
哑。
    买子终于说话,买子在说话之前香月月擦掉泪水,买子说月月,你是我的恩人,
我永远……到死那天也不会忘记你,但是我要成家,我要有自己的女人。买子似乎
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这么冷静地和月月说话。
    月月被买子的冷静镇住,一时间丢失了自己的思路,买子的冷静放在铜盆里的
冰块似的,冰镇了月月的思路,她木讷着,泪珠在眼眶里团团转着,像找不到河流
的泉眼。
    买子见自己的话发生效用,冷静的、率真的表情里,复原一些原始的亲切,他
继续说——语言是低缓的,含有无奈和惆怅,他说你是我心目中最好最好的女人,
你给过我那么多那么多的自信,但是,你,你不是我的。
    月月似乎有些缓过思路,她原本想说我回去办离婚,我一定只属于你一个人,
可她明显地感到买子的话不是在探求,不是在抱怨,而有叶脉一样凸出的明白无误
的态度。月月明白了买子的态度,心里开始绞痛,撕扯般的绞痛。她捂着心口,说
好吧,我去做我的好人,去做我的好人。月月说这话时,有一种跟谁赌气似的情绪,
泉眼终于眶不住泪水,再一次翻涌出来。
    买子慢慢伸出双手,捧住月月的脸,在她的唇上吻着,留下纪念似的。买子在
月月唇上吻着,月月没有拒绝。月月的目光里蓄满了抑郁、责难和绝望,而就在这
时,窗外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臭不要脸!
    古淑平几乎是冲进屋子,古淑平吼着一个单调然而振聋发聩的声音冲进屋子,
鼻子和嘴巴扭成一个晒干的瓜熟,眼睛里盛满着愤怒。她怒气冲天的架式让人感觉
进屋能打月月或者买子,可是她的手除了在空中挥了几挥,没有任何去向地又落了
下来。买子震惊之余马上回头去拦古淑平,嘴里不迭声地喊着大婶大婶不怪月月,
月月是个好女子。啪,一个巴掌终于打在买子脸上,脆亮的声音令三个人一同发蒙。
少顷,月月在后边说话,月月说妈是我不好你冲我吧。月月异常冷静地冲出屋子,
月月在预感的不祥终于发生时,不知为什么异常冷静。见月月走出屋子,古淑平重
复一句:臭不要脸!之后一阵风似的跟了出去。买子跟到门口,几次张嘴巴要说什
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在听到古淑平呜呜的哭声时,狠狠地把拳头砸在自己
头上。
                               月月和国军
    古淑平进家并没立时发作,见林治帮、国军、小青都在屋里候饭,她放下菜筐
就揭开锅盖,端出馒头、米饭和几盘过节剩下的菜底儿。古淑平原是准备回来做点
新鲜菜的,从天而降的灾祸打消了她周到安排饭食的兴趣。月月见婆母一如既往,
也便参与堂屋跟着一同忙活,但月月心底十分清楚她将等待的是什么。月月异常冷
静,月月的冷静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这让她看到母亲柔弱中的刚强在她身上的显
现。月月甚至还像以往那样坐在国军身边喝了一碗稀粥。
    吃罢晚饭,古淑平把所有人都叫到东屋,就像当初林治帮召集大家开会。古淑
平爬上炕里,古淑平干咳两声,目光冲向男人,说你个老鬼知道咱家出了什么灾祸?
林治帮眯缝两眼斜脱女人,古淑平见男人充耳不闻,冲着他的大腿就是一拳,听见
了没有老死鬼?你扶持的村长占了咱家媳妇。林治帮蓦地瞪大眼睛,国军仿佛火烧
屁股顿时站了起来。除了小青,一家人全把目光追向月月。月月低着头,不去接受
任何目光的追逼。古淑平说,你自个说吧,干过几回?古淑平不看月月,也不叫她
的名字,好像看和叫都让她感到肮脏。月月躲过这个难听的字眼,依然冷静地坦白
道,我对不起林家,叫我走,我现在就走。
    什么?走?国军听完月月的话恍如小马驹第一次听到喇叭声,先是一个激灵,
而后不顾一切趵起脚来,他上前揪住月月衣领连拖带捞将她捞进西屋,嘴里清脆地
骂着操你妈你跟了人你什么时候跟了人?月月第一次听到国军骂人,胃里生出一种
吃了苍蝇似的反感的同时,还有一种痛快——因为国军说她跟了人,月月感到无比
痛快。月月此时特别想把跟了人的事实在林家大肆宣扬,并一定要强调是跟了买子,
这会平复她的由嫉妒而生出的疯狂。其实现实发生的一切都没能阻止她的失去珍物
之后的疯狂,尤其在小青面前。她的爱是真实的,刻骨铭心的。国军将月月扌双在
炕上,用手捏着她的下颏厉声叫着你跟了人你怎么就能跟了人?这时小青推门进来,
小青说哥,别听她的,嫂子不可能跟人,嫂子对你多好。月月钳动着被国军捏住的
下颏,一字一板地说,我跟了,我跟了程买子。小青立时火了,说翁月月你不识抬
举,你为什么要抓住狗屎顶在自己头上?小青深深知道作为女人,月月在她跟前为
爱情施展的智慧,小青当然毫不示弱,小青说哥你别虐待嫂子,她一定是故意气你,
买子已经给我买了订亲礼物,他要娶我。
    月月不知道自己走进了一个怎样的误区,她挣扎着推开国军手掌,从床上爬起
来,平静地看着国军,说,小青说的没错,但是,在此之前,我确实跟过买子,我
爱他,不是他占我,是我爱他。
    小青一气之下摔门走开,留下一个将真理和谬误混淆的残局让一个不失敬的女
人收拾。其实没有什么真理和谬误,如果不是事实月月绝不会那么执着。国军的痛
苦不在于事实是怎样,而是月月为什么要如此肯定,如此强调事实的真实。国军痛
苦而不解地看着月月,月月在她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坚硬、深不
可测,使国军对月月的发作有了一种诉说不清的障碍。国军两颊青白,早已不再魁
梧的身躯更加明显地委顿下来。他静静地站在地上,瞧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心想她
怎么就背叛了自己,怎么就背叛了呢?许久,他说,翁月月,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可是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他程买子不就是当了村长,那算个什么?月月看
着国军狐疑的、痛苦的目光,轻轻地摇着头,说,不知道。月月语言虽然很缓很慢,
但国军还是从中听出果决和坚定,就像她在小青跟前那样坚定。国军终于支撑不住,
重重地扑到炕上。
    国军不愿失去月月,他不愿让山庄人尤其是机关人知道他失去月月,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愿让人们知道他有病,他不愿让人们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病失去月月。
此时此刻,最能摧垮他的就是他的病,他因为有病而不能毅然跟月月离婚。
    看到国军扑到炕上,一种怜悯的、不安的情绪突然缚住刚才还是坚挺的月月,
她本不该如此伤害国军的,可是小青对她和买子之间事情的加入,使她鬼使神差不
顾一切。国军实在是无事的,不幸的。国军的后背在月月眼前不住地抖动,深深的、
恍如隐进地腹深处的呜咽时隐时现。月月趴在床边,在国军身旁低声说着,我对不
起你,咱们离婚吧……然而,就在这时,国军一跃爬起,国军抽冷子爬起的样子像
一个疯子,他爬起就抓住月月,撕去她的衣服。国军将月月摁在炕上,然后急急慌
慌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嘴里粗鲁地说着你跟了人你让人占了,你让人占了,今儿个
我饶不过你,我要痛痛快快要你,你这婊子。国军一纵身压向月月身躯,手摁住月
月肩膀歇斯底里地揉搓,下体在月月下体上胡乱地舞动,一种与理念相悖的发泄方
式引着国军进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在国军的理念里,月月已经是脏了身子的
婊子。许是由于好久不曾接触月月的肉体,许是由于强烈的报复心理无意中鼓舞了
他的欲望,或许是由于国军在接触肉体的刹那大脑中映现了买子的形象,一种久违
了的酥软的刺激顿然从大脑深处滚动而来。国军感觉到这深处的遥远的滚动,在冥
冥中等待它的惊涛拍岸。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国军感到那股汹涌的波涛掠过他
的全身时在他两腿之间崛起了一个坚挺的浪峰,那浪峰澎湃着回荡着,在一个富有
弹性的旋涡中起伏,国军歇斯底里的发泄蓦地变成欣喜若狂的激情的起伏,国军在
那盼望已久的、望眼欲穿的高潮不期而至时,几乎像死神扼住手中物体一样死死扼
住月月肩膀,刚才出口的一串脏话瞬间被一声猛烈的狂放的尖叫击成碎沫,血是岩
浆样热的,如血一样喷溅的激情能够把人烧成岩浆,当国军在一阵疯癫之后半年多
来第一次做了男人,国军在月月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岩浆烧焚了国军半年多来的屈辱、焦虑、自卑。月月感到了那个愤怒的、坚挺
的物体的出世,感到了对方岩浆一样的激情,可是月月悲哀地发现,她对国军已经
没有半点感觉,那个坚挺的,用各种药物呼唤了两个季节的物体的崛起、进入,没
有给她带来半点激动。她只是善意地充满怜悯地配合着,当雨水一样流淌的泪水混
乱地冲涤着月月面庞,月月也绝望地嚎哭起来。
    同是哭泣,诉说的却不是同一种感情,国军哭完,从月月身上爬下炕,坐起来
一边穿衣服一边用猥亵的目光看着月月的下体,国军的目光由哀悯变成猥亵,月月
接触到这可怕的目光赶紧坐起,往身上套着裙子。可是月月套一程,国军往下拽一
程。国军一边用猥亵。轻蔑的目光看着月月下体,一边说翁月月,你原来是这样的
一个贱人,我真错看了你。月月拼力往上拽着裙子,只流泪不说话。国军拼力往下
拽着,说还知道怕羞,翁月月还知道怕羞?我告诉你这下烂货,我不会原谅你,我
会叫你在歇马镇,在学校,在歇马山庄身败名裂。月月还是拼力往上拽着裙子,无
法空出手来抹掉的泪水滚珠一样顺着瘦削的腮帮往下滚动。
    第二天一早,古淑平喊过国军和月月。月月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皮肿
成通红的泡泡,而国军倒没有什么异样,神色中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气充足的潮
红。林治帮让他们坐下。林治帮下垂的眼带上紧绷着咄咄逼人的威严。林治帮说,
男人手里,不管有权还是有钱,女人看了,肯定晃眼,这不奇怪,翁月月也是凡人,
不过我下台这么几天你就变心,可叫我寒心,女人都是势利眼的玩意,潘秀英是这
种女人。月月低着头,没有梳理的零乱的头发垂在两鬓,月月很木讷的样子,没有
任何反应。林治帮说,当然啦,错已经错了,咱当面认个错,咱给国军认个不是,
还过咱的日子。国军像有什么蜇了一下,赶紧站起来,不,爸,不,月月不是潘秀
英,她不是潘秀英那种风流女人,她跟了人就是变了心。林治帮从鼻孔里挤出似笑
非笑的声音,下个月我就给小青和买子订亲,买子娶的是小青。
    丝线一样爬在骨子里的疼痛被公公扯着根部拽了一下,浑身立时抽疼。抽疼警
醒着月月,抽疼更让她体验一种神圣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流动。月月说是的爸,国军
没错,我是变了心,变了心,我要离婚。
    林治帮没有接话,月月的态度让经历过许多场面的林治帮无法接话。林治帮无
法接话,并不是月月的态度使他计划落空没有准备,也不是他的大度没有得到月月
的响应而突生激愤,林治帮在月月的态度后面看到了另外一种东西,就是古淑平说
的灾星——林治帮从没见到一个女人面临绝境非但没有悔改之意,且大胆的,毫无
道理的撕毁自个——这非俗常的、不是歇马山庄女人所能有的做法,让林治帮禁不
住打了个寒战:灾星,这女人是灾星。林治帮停顿一会儿,当他真正在心里确认了
什么,他果绝地说,今儿个谁也别上班了。
    林治帮没有把去找翁老太太的差使摊派给别人,而是亲自出马。他喊醒睡得正
酣的小青,重新询问嫁买子的事是不是当真,小青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当然当真,林
治帮就饭也没吃,去温胜利家借辆马车赶车上路。当不到一小时马车上拉来翁老太
太,各种各样的猜忌便在口与口的相传中,形成一个大体一致的说法——月月和国
军闹矛盾了。
    月月母亲看到亲家赶车登门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什么也没问。她换了衣
服梳了头发就颤巍着小脚上了马车,月月母亲面上没有丝毫的慌乱,泰然的背影隐
若一种肃穆,就像多年来承受危难日子所常有的姿态。走进林家大院老人挺着腰板
脸上一派肃穆。为了表达对所遭遇的事情的激愤,古淑平没有迎出院门,她只推开
屋门站在堂屋的门槛里,说来了老嫂子。月月母亲点头,而后直奔东屋。林家清洁
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就像有谁突然之间揭了锅盖砸了锅底。月月母亲
刚刚在亲家炕沿上坐定,古淑平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古淑平握着月月母亲的手,
说老嫂子呵可怎么办呵可怎么办呵?
    古淑平心里没有哭这场戏的,她原打算和颜悦色讲出月月对不起林家的事情,
而后让老人自己说话。可是一早林治帮走后,国军打了月月,月月在公公面前一口
咬定自己变心,使国军突然暴怒,等父亲离开院子,国军把月月拽到西屋,狠狠就
是两个耳光。月月遭了毒打,却没有喊叫,一阵麻疼之后,她感到一股热热的东西
从鼻腔流出,是血。月月拽下毛巾捂着鼻子,而后以到炕上,国军又在月月躺着的
腰部给了两脚。一切进展都是无声的,没有一点语言,但古淑平在堂屋里感觉到那
啪啪的两声是肉与肉的接触碰撞,她惊叫道干什么国军?她去推西屋屋门,屋门插
着,恐惧立时占据她的大脑,她喊小青小青快快来呀——小青和火花闻声赶紧跑出,
同古淑平一道猛力推开屋门,只见月月捂脸的毛巾上洒满血迹,国军则依在柜上狠
劲撸着自己头发,乌紫的唇不住的颤抖。小青说哥你干嘛打人?国军放松嘴唇,转
脸对着小青,怒不可遏地说,你少给我搀和,我不要你嫁程买子,我不要看到黑猴
一样的男人进我林家家门。小青毫不相让,你少管我你,我不用你管——
    月月母亲泰然地看着古淑平,苍老的目光流露着理智和清醒,她说大妹子天塌
不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月月母亲的口气好像她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与本
案无关。这时林治帮恼火,吆喝狗似地吆喝古淑平,住嘴有什么好哭。古淑平声音
虚弱下去,又听林治帮冲西屋喊,都给我过来!西屋没有动静。又喊一句,都给我
过来!粗放的声音在屋内回旋,门吱扭一声响了,国军被抓的逃犯似的蔫头耷脑走
进屋来,他进屋没和岳母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只瞅脚下。许久,月月才迈
进东屋,她洗净了脸上的血迹,进门站在与国军相对着的柜头儿的一角。她没去看
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她知道这是一次砸烂打碎见血见肉的声讨。母亲将理直
气壮气宇轩昂地参与声讨的人群。林治帮率先说话:大嫂你老人家这把年纪,实在
不该折腾,不过这事不是小事,我得让你知道。林治帮嗓音很重,好像有些难过,
他说,月月自个承认跟了买子,想与国军离婚……月月自个说是不是?月月两手捧
腮,说是。屋内顿时一片寂静,秋后的晨光透过玻璃静静地晒在炕面上,在月月母
亲干瘪的脸上反出一束跳跃的光影。这个寂静的空间本来是林治帮让给月月母亲的,
一辈子通情达理的老人不会不知道此时此刻作何反应,可是月月母亲长时间没有说
话。许久,林治帮终于忍不住尴尬,说自从月月结婚,我看她比自个儿女都重,到
今天,我没想到。自古有话,劝赌不劝嫖,月月变了心,劝不动,就只有好说好散,
你说呢大嫂?我知道走一家进一家不容易,可是我劝不动。
    月月母亲动了动身,躲过脸上的阳光,说——她的话音是低沉但绝没有沮丧。
我们翁家对不起林家,我养了这么个败坏家风的闺女……我对不起亲家还有国军,
我给你们赔不是了。月月母亲接着说,事儿是我闺女犯下的,要怎么处置,就由亲
家了,你要月月离开,我现在就领她走,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可有一宗,不许
打我闺女。
    月月母亲的话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这无疑有一种撑腰的意味,而作为多
年家规森严的母亲,遇此情景如果不是当婆婆家人的面扇上闺女两个耳光,至少也
得大骂一顿,好给婆家挽回遭泼脏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亲没有那么去做。她说他
大叔——这是月月没结婚之前她指月月对亲家的称呼,要离婚,月月今儿个我就带
走,别留下来气坏了你们。月月母亲说着见林治帮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就委下炕沿,
说月月还不收拾收拾衣裳!月月充满感激地抬起脸来看了母亲一眼,之后去西屋收
拾衣裳。
    翁老太太处事态度的明朗简洁让林家人既感免灾除害的痛快,又有一种意犹未
尽的遗憾,事情确实了却得太迅疾太痛快。月月夹包儿离开林家大院,国军感到一
种意想不到的空落、难过,母女漫步离开屯街就像串亲一样自然,翁老太太甚至面
上带着祥和的笑容。然而上过山岗快到下河口东南小河套时,月月止住脚步,月月
说妈,我不会回家,我上学去。母亲说,我是讲过不让你回来,可你,你上哪去?
月月说我想法住学校,我肯定不回家。母亲迟疑着,眼神变得昏暗,好久,母亲像
想起什么,目光由暗变亮,母亲说那你走吧,上课要紧,你去吧。
    看着月月骑车走回山岗,母亲直奔河套里边一块坡地,当她在坡地上找到一块
熟悉的坟头,便蹲下来趴上去,捂住嘴巴,嚎哭起来。
    从古淑平和火花在东崖口草房院掳走月月,买子就陷入一种愧疚和惆怅情绪里,
他确实不知月月对自己的感情达到如此之深的程度,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
被爱的感情,重要的是月月的败露很可能影响小青对自己的感情。第二天上班,买
子径直奔向卫生所,买子刚进卫生所,小青就放下蒸锅跑过来跷着脚抱吻买子,小
青的举动让买子心中略有些踏实——小青没有改变对自己的态度,可是这并不证明
月月昨晚回去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买子说,小青,我想跟你讲个事儿,这事儿必须
让你知道。买子不知道该怎样向小青讲述他和月月的过去,那似乎是件很难说清的
事情,但他却特别想说出来,让小青知道,当然不说得很深,不说他们已经有过……
小青却用嘴堵住买子的嘴,不让他说话。过一会儿,小青离开买子,小青说你什么
都不用说,我知道我嫂子爱上了你,这对我不重要,我早就知道她爱上了你。买子
的心格喀一动,你早就知道?小青说当然,买子看着这个奇异的女子,想追问下去,
可是觉得没有必要,就又试图讲述想讲述的话,他说,她像我的姐姐,她一直就像
我的姐姐,昨天下响,她上我那去,其实是知道咱俩的事,是去……你妈就……买
子觉得最心底有股力量反对他这么说,然而不待他说完,小青赶紧截住,程买子我
不想知道我未来的丈夫跟谁好过,希望你能懂我。买子停住讲述,直奔主题,小青,
你家人没拿月月怎么样吧?小青不想让买子知道月月爱他铁了心,小青故意大大咧
咧说,别把我们林家人看得那么小气,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先说说咱
俩的事吧,我爸说半月内就给咱订婚。
    买子终于有些放心,然而当他听说要跟小青真的订婚,一种新的关系构成使他
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凄惶。人生多么不可思议,他对不起月月,还有国军,他们却
要成为他的舅哥舅嫂,他真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心安理得的面对。
                                  月月
    月月住进学校的事情办得还算顺利,那日上完课她就到校长室找到孙校长。月
月说孙校长,我和林国军闹不和,想在外边住些天,避开一些日子,也许比天天在
一块好。校长愣了,他问怎么会不和,你这性格怎么……月月说,孙校长,先让我
住下来,清官难断家务事,慢慢的我再跟你讲。校长看看他的教师,他一向信任月
月,便点头说行,那就和住校生一块挤一挤。月月说谢谢孙校长。
    安顿下来之后,月月没有因为自己遭遇的事情而在学生面前流露一点伤感和难
过,她和她们一起打水、吃饭,饭后和几个女生结伴到街上散步,只是当学生要回
校上晚自习的时候,她一个人留下来,留在人影绰约的镇上,看一辆又一辆汽车穿
街而过,看一对又一对情侣挽手而过,这个时候,她的心疼,便和混沌的、无法理
清的疼痛统在了一起。
    其实那混沌的,一时无法理清的疼痛一直都在,只不过白天她无法打开,或者
说她不敢打开。这疼一经打开,便像没有涂药的伤口,血淋淋的新鲜。买子平淡的
态度,小青别有用心的关注,国军狰狞的面目残忍的羞辱,都让她看见汩汩流淌的
血。月月心里的疼已不再是过程中的疼,不再是纠缠在某一件单一的,暂时的事情
上的,比如不是最初爱上买子的疼,不是后来得知买子要娶小青的疼,也不是被国
军羞辱的疼,现在是这一切疼的结果,是看到了命运中某种不曾期望的结果。这痛
里没有怕没有恐怖——面对这种结果月月毫无惧怕,而只有委屈和恨。她的委屈里
绝对没有后悔,只是她这么执着地走出轨道却经历了失败,那个人让她打碎了一切,
失去了一切却最终失败。
    对于一个乡下女人,对于像月月这样没有走上大学却有机会做着代课教师的乡
下女人,其实真正的成功是由民办转为公办,是通过自己的工作和努力,结束自己
乡村户口的命运。只要抓住机会转正,只要勤恳钻研等到转正,她就永远区别于乡
村指地过日子的乡村女人,她就一辈子有了城镇户口,有了待遇。这些年来,她也
一直认真而勤奋的做着,从不放过对一个劣等生的辅导,然而月月怎么也不会想到,
她会有朝一日,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身外之物,月月怎么也无法想
到,她眼下心里刀搅一样疼着的失败,是因为一段并不正当的感情,她把这不正当
的感情看成正当甚至看成她生活当中、生命当中最重要、超过一切重要的东西,她
怎么能会这样呢?一个自以为正派、正直的农民的女儿,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呢?
    在漆黑的夜色中,在小镇上浓浓的汽油气味中,月月面对揭开的伤口问着自己,
她无从回答。她只知道,如果现在,买子突然站到她的跟前,告诉她他要娶她,或
者,不一定娶,只告诉她他还爱她,她的伤口会悄悄地愈合,她会觉得即使让她回
到农村种地,不再教书,她也万分欣喜。可是买子没有这层意思,那天东崖口草房
里,他的态度是清楚而明朗的。如果说还有悔,月月真为自己的迟疑、矛盾后悔,
为自己的不了解自己后悔。可是这么悔着,她又痛恨买子,他应该给她机会,他其
实从未给她选择的机会;他即使不给她机会,也不能这么快的就把相互发生的、拥
有的一切一笔勾销。月月在想到买子对自己的态度时心口缩紧着,有一种更深层次
的疼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显现出来,就像一只一直隐匿在苹果核里的虫子闻到空气
中的香味,一趋一趋爬动出来,因为接触更大的空间,灵活的脑袋四处摆动。
    从身体更深处爬出来的虫子不只一只,而是两只三只,它们堂皇地在月月的灵
魂深处探头探脑,噬咬着她,咀嚼着她,让她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揭破伤口的疼痛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可是月月又是那样急切地盼望放学,盼望
入夜,只有在放学之后,在夜晚里,她才能够放纵自己,才能尽情地梳理自己。
    因为连夜失眠,月月对早饭没有半点食欲,可是为了保证在给学生讲课时胃肠
不发出辘辘的叫声,月月总是坚持着跟学生一起走进食堂,打一碗稀粥吃一只饼子
和一小盘咸菜。这天早上月月刚刚走进食堂,闻到食堂飘出的油腥味,就感到胃里
翻江倒海往上搅动,她捂着心口退了出来,一股粘液随即吐出来,月月大口吐着,
哇哇的呕吐声震动了空旷的操场,当她终于止住呕吐,镇静地寻找呕吐的原因,她
一霎间出了一身热汗。
    一段时间以来,焦虑和焦躁使她忽视了一件事情——她已经四十多天没来月经
了。真正确定自己怀孕是在星期天上午十点,月月坐车到县医院作了检查,一个脸
上长着麻斑的女大夫,做完宫颈检查看完化验单,表情淡漠地说,你怀孕了。女大
夫的冷淡好像知道月月怀的是别人的孩子。月月笑了,月月面对陌生的大夫和事实,
由衷地笑了。这笑,是从刚一呕吐时就积蓄在心的,她怀了孩子,怀了买子的孩子。
她终于有证据向国军、向小青证明她是跟了人了,像一个打赌的人终于证明自己是
赢家,月月清癯的脸上被笑冲出层层波纹。很快,她就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击倒,那
不是我的孩子!她不会告诉买子国军有病,而买子只要不知道国军有病,他就不会
相信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买子只要不相信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买子就不会重视她对
他感情的分量,她没有任何东西可向他、向他们证明……经历一次击倒,月月发现,
眼下对于自己,向国军和小青证明什么都没有意义,最有意义的是让买子知道她怀
的是他的孩子,是让买子在知道她怀了自己的孩子后,改变跟小青结婚的决定。
    尽管月月担心买子不会承认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但一个重大的决定还是产生在
一瞬之间,月月脸上的笑纹被一种庄严取代。她离开医院充满来苏水味和血腥味的
走廊,向门口走去,她想她爱买子,她太爱买子,她要生下他的孩子,她要让他知
道,她怀了他的孩子,她要找到他告诉他争取他——最后的争取。决定一旦形成,
月月便如一个出征的壮士,迈着坚实的脚步离开医院奔向车站。
                               月月和买子
    月月离婚的消息没隔几日,就在歇马山庄山野屯落传播开来,人们相互传播的
迅速就像秋风在割倒了庄稼的平川秃岭飞行。
    买子大约是最后一个知道月月离婚的人,由于小青的隐瞒,买子一直以为国军
和月月和好如初,他还时常在思考工作之余,构想跟小青关系明确后,上丈人家如
何启齿把月月叫成嫂子,这对他似乎是一件只需时间才能帮助完成的事情。然而他
完全不晓得在他的生活后面,因为他发生了什么。买子得知消息是从小青口中。村
部里的人以为他早知此事,没有任何人当他提起。小青原本打算隐瞒到底,直到他
们结婚——小青预感她和买子结婚的日子不会很远。可是近日来小青改变了主意,
她保不准买子会不会从别的渠道知道这件事情,她想与其让别人告诉,还不如自己
先说,这一方面坦露自己的自信、真诚,一方面可全面了解买子听到此事后的反应。
她只想看到买子的反应,然后设法引导他,就像她当初一点点引他向自己就范。
    那是买子在镇上开会后的第三天早上,买子刚刚进屋小青就跟了进来,她进屋
并不表现以往的热烈,她淡淡同买子笑,使一个飞眼儿,而后漫不经心地说,我哥
我嫂离婚了。她本想调皮地开个玩笑,说程村长,民女有一事相告,翁月月同林国
军已经离婚,可是刚要开口,又觉这件事对买子刺激一定很大,不宜采取戏谑的态
度。买子确实很受刺激,脸皮瞬间冻住似的一动不动,正准备拿什么的手在半空划
了一下,而后悬下来。他直直地看着小青,极力使自己变得平静、平常,然而他还
是做不到,他不敢想象,不敢想象月月会在自己已经明确了态度的情况下坚持离婚。
买子说,小青,我……我对不起月月。你……是这么看吗?买子的嘴唇此时有些笨
拙。买子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对不起月月,然后是想知道小青对这件事怎么看。小青
却很郑重地说,买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原来没想告诉你,但我现在必须告诉
你。小青尽量使语言变得郑重,小青说,月月离婚的根源在我哥身上,我哥有病,
那方面有病……你记得新婚之夜那场大火吗,是那场火吓的。小青并不正视买子,
她说月月后来走近你,也完全因为我哥的不行,并非是什么爱情。买子悬下来的手
放到腰间,脸皮依然冻住似的,没有表情。许久,一缕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刺着
了他的眼睛,他车过脸低下头去看脚下的泻进来的光影,买子说,月月原来这么不
幸,她原来这么不幸。小青依然不看买子,而是故意转回身子,作出要走的样子。
这时买子突然警觉,用瞬间的微笑化开脸上的冰冻,揽住小青,将小青紧紧扎进怀
里,而后低头用嘴寻着对方的嘴唇,死死地吻着,一边吻着,一边用短促的音节说,
别生我气,我爱你,我是爱你的。小青噗哧一声笑了,看透一切的智者似的笑了,
说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爱我,我相信你爱我。其实小青心里十分清楚,一个男人听到
自己刚才复述的消息最切肤的感觉一定是受骗上当,不管他是否爱过对方。小青趴
在买子怀里,再一次被自己的聪明感动,小青看到自己在感情这件事上对买子的操
纵,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程度。买子说小青,我真怕有一天,你因为你嫂子,呵不,
月月,你因为月月的事生我的气离开我,我今天告诉你,其实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她也许像你说的那样,因为需要才走近我,而我一直就觉得她是姐姐。买子的话曾
经说过一回,他的一再强调让小青受了感动,小青被自己感动又被买子感动,从买
子怀里挣脱出来,说你放心好了,我从未觉得你和月月之间有什么,不过她是一个
偏执的女人,我真怕她到处去说她爱你,或者说为你才离婚,那对你影响不好,你
现在……买子赶紧截住小青的话,不会,月月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
    然而就在这天上午,月月突然在村部坪场上出现,就像砍倒的庄稼突然又在地
面上站立,买子看到月月心里陡地一颤。月月揭开屋门,目光静静地对准他,慢条
斯理说买子我找你有事,他感到自己几乎是一身冷汗。
    买子极力平静自己,迈出坦然的脚步。他跟着月月,月月推车走在前边,细瘦
的腰肢一摆一摆,让买子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亲切又伤感——买子在看到月月细
瘦的腰肢时,莫名的恐惧让位给伤感,他想起她的不幸,走到坪场边缘靠近村小学
操场,月月停住转过身,深情地看着买子,月月的目光有种吞噬买子的深情。买子
起初躲闪,像躲闪刺目的日光,后来就被这静静的水一样流淌的深情淹没。买子说,
翁——翁老师,你找我有事?月月脸腮的肌肉瑟缩了一下,似乎对这种叫法不太习
惯,但她依然是深情的,静静的,静静得有些贪婪,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面对一只
油饼,她贪婪地看着他的脖颈,他的洁白的牙齿,憨憨的嘴唇,她是多么想看见它
们啊,她是多么想这熟悉的一切归自己所有啊。月月终于翕动嘴唇,月月说买子,
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的。月月的语气有些急切。
    像正洗着澡的水一下子变凉,买子蓦地觉得肌肤起粟,一颗卵石一样凉滑的东
西顺胸腔往下沉,他说不可能,怎么可能?!
    月月目光跳到远处,而后又落在买子脸上。再度落回来,买子发现刚才那静静
的东西不见了,好像在一跳之间被什么物体猎走,随之而来的是冷峻,能够穿透一
切的冷峻。月月说,我不会骗你,是真的,买子,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当说到
爱时,月月心狠狠疼了一下,眼眶涌出泪水。她不看买子,而是看着远处的山际,
似乎很怕泪水掉出来。
    月月有了自己的孩子,月月说要和自己结婚,不可能,怎么可能。买子下意识
重复着,顺胸腔下沉的物体渐渐变成一些针尖往心上扎着,瞬时,他也感到背后小
青的目光,村委们的目光向自己背上扎来。他想起小青的话,月月是个偏执的女人。
看来月月确实是个偏执的女人,尤其买子想起,她是因为国军有病才走近他,买子
一霎时调整好情绪,买子说翁老师,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感情,可是你
知道,你知道我是已经决定要娶小青的,这孩子……买子说到孩子,迟顿了一下,
好像这两个字不该是他说的。他说我不敢肯定他真是我的,不过不管是不是,我带
你去打掉,我会帮你的。
    泪水终于跌落下来,月月说买子,月月的语调由急切复归到平静,一种难以理
解的平静,当听到买子说完这番话,月月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急切地盼望得到什么
的心情会一下子平静。月月说买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请你原谅,我想,是我错了,这孩子不是你的,是国军的,他怎么会是你的?月月
说着,移动自行车往外边走,刚迈出两步,就跳上去,悠悠远去。
    买子站在那里,目送疾速远去的月月,心里想月月到底怎么啦?她怎么这么莫
名其妙不可理喻。买子觉得自己被月月搞得很糊涂,月月常让他很糊涂,似近又远,
似是而非。买子摇摇头,平息着心绪,堂而皇之走回村部。
                               小青和买子
    自从那样一个时刻,小青在孤寂的日子中走进自己设计的圈套并最终决定嫁给
买子,买子一直希望小青能在黄昏之后,突然之间来到独处的小院,像庆珠当初那
样,像月月那样。不,绝不要像她们那样,而像一个真正的这个院子的主人——女
主人。可是买子等待多时一直没有等来,买子不明白开朗大方的小青为什么在这件
事情上那么在乎,村里没经订婚私自来往的人家早已屡见不鲜,有一回他们下班一
同走回屯街,买子曾经直白地邀请:陪陪我去。小青却说,你以为我是月月?
    小青不在晚上到东崖口与买子幽会,并不是小青害怕走了月月的老路就做了月
月的替身,而完全因为那个幽会的结果,会使她提前走入一个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
过程,因为不经意中打破了绝不同山庄人结婚的设想,她必须以迟缓的速度走向对
自己的背叛,以期得到心理平衡。小青在爱上买子之后,所有远离山材的设想都变
成了镜子里的物体。然而,就在这个下晌,小青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使她不得不
在情急之中改变主意。
    这个下晌两点多钟,后川杨玉松气喘吁吁来找小青给女人接生,破门就说我老
婆疼得不行了。小青没有吱声,一边拾掇东西,一边锁门出屋,哐当的关门声带出
一种急躁。小青虽然性情飘逸浪漫,干起工作却是一丝不苟,山路上穿着高跟鞋一
扭一扭一路小跑。小青进门时苇席炕上女人的骨盆已经开裂,黑茸茸的脑袋顶着一
泓薄如蝉翼的亮膜展在那里,女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小青赶紧轻装上阵,压在
女人身上连喊一二、一二,不到十分钟,裤裆里夹着小鸡鸡的生命呱呱坠地。小青
从背包里拿出酒精洗净,而后光光净净放到大红布包上,教给女人一些侍候孩子的
方法,摘下手套包在纸里就想上路。刚欲推门,男人递给一个纸包,说你嫂说了,
要是女孩就不给了,要是男孩就给二十。小青推着,说我挣村里工资,不用的。杨
玉松似很受感动,一边送小青出院一边说你嫂说你不要钱我还不信。
    小青告别屯落,感到一种透腑的清静凉爽,正当她在沟边慢下来,深深地吸一
口旷野的气息时,一个人影抽冷子闪在她的身后。当她回转过身,那人影又一闪回
到石罅中间。小青没有感到害怕,常常有些孩子因为单调的生活排遣不了对生活火
热的激情,妄自到野地里闹怪捣乱。小青深吸着旷野沁谧的气息,娇小的身影愈发
挺直,臀部一扭一扭向前走着,然而,就在小青顺沟帮一溜上坡走到一块离树林很
近的高处时,一个人蹭地一声从树林钻出,掠过她的身旁,小青来不及反应,只两
手紧紧捂着她的药箱。来人从小青后边人手,抱住小青就往树林里走,呼哧呼哧的
喘息在小青脑后仿佛一个引擎的火车,闻到酒味小青开始紧张,小青双脚离开地面
时嗷嗷叫起来。那人于是铁钳似的一手钳住小青一手伸到前边捂住小青嘴巴。小青
一阵风似的仄悬着被掠进小平山树林深处,而后又将小青当做一个物体扔在杂草与
树叶松针铺存的草地上。当小青使足了力气坐起来,终于得机会面对打劫凶手,她
反而变得冷静。小青冷冷地看着对方恍如鸡冠似的乌紫的脸庞,一字一句说道:你
要干什么?金水朝小青走了一步,金水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疯啦?小青再次叫出
声来,她将偎在身后的树桩抱在身前,由于神经过于紧张,眼里的光色有些错乱。
金水说林小青,我不干什么,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给我回答,你只要回答,我立
刻让你走。小青没有说话,似在等待发问。金水说,你从你妈的什么地方生出来?
金水眼睛钩子一样勾住小青的惊恐。小青想不到他会问这样下流的问题,不假思索
地说回家问你妈。谁知话刚出口,金水就向小青扬起布袋,小青呵一声尖叫,而后
央求道,别让我回答问题,咱们换个方式,换个方式好吗?金水放下手臂,淫笑再
度升起,好,可以,你可以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是回答刚才的问题,一个是……
是你让我……让我摸摸你的奶子。他的语音刚落,小青就毅然答应,行!让你摸!
许是小青的回答太出乎意料,金水愣征一下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当他真正反应过来,
他一甩丢掉手中布袋,上前连人带树一同抱住。抱树是为了抱人,树却成了他的有
利的依靠。因为箍得太紧,小青说你松开些,我让你摸你松开些。金水松开手却并
没有马上把手伸进小青衣服,他一时显得有些慌乱,金水抽着手,板结的脸上跳动
着惶悚。小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松地审视金水,目光里既没有英勇献身的悲壮,
亦没有害怕强暴的紧张,例显得轻松和毫不在意。摸一摸能失去什么?她林小青怎
么会在意摸一摸?金水的僵持更是给了小青鼓励,她挺着胸,将乳峰在他面前一耸
一耸,金水终于不再惶悚,他两手从腰间端起,慢慢去揭小青衣襟,手顺着小青汗
湿的肚皮往上爬,金水手指向纵深走动时,小青感到虫子爬行一样的奇痒,浑身毛
孔兀地悚立。她想喊你使劲摸呵金水,但没有喊出,因为她感到手已经捉住了她的
乳头,她已经感到压力。小青感到两乳间有一只手在那里揉搓时,一个念头突然升
上她的脑际,她想眼下只要咬一口他的耳朵,她便可逃之天夭,因为他的耳朵离她
很近,但她不能,那样会惹出更多的麻烦,会使本来一摸就可了结的事节外生枝。
小青感到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小青说金水行了吧?小青的口气是那样轻
松自如。突然,金水抽出双手扳倒小青,金水的动作像扳倒一棵早已砍倒只剩一层
树皮的大树,有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金水把小青扳倒在地上,而后掀开小青裙
子去扯她的裤衩,再后就全身压住小青很快做完了他想做的事,一切是那么迅速那
么草率,有点像一个小偷慌不择路。小青来不及反抗,或者已知反抗也毫无作用,
当她旋风似地爬起穿好裙子,金水诡秘地笑着说,林小青咱们账清了。小青坐在地
上哈哈大笑,小青说,你以为这算什么,我还是我。我不在乎,你什么都没得到。
    她一口气儿穿过收割完毕的包米地,径直向买子家奔去。
    草房院见到买子,小青不顾买子裸露的肩膀上的草屑和黏汗,跨过低矮的院墙,
径直扑到买子怀里。眼泪在鼻子闻到一股汗酸的刹那顿时涌出眼角,这是小青回到
歇马山庄之后的第一次掉泪。小青在下山坡看到买子时眼窝就感到微微发热。一个
受了欺辱的女人最需要男人的抚慰,而有了这种需要的女人最容易感受情爱的重要。
当小青真切地知道在歇马山庄,她有了一个能够让自己倾吐怨屈的人时,一种多日
来故意延缓的、抵御的东西一下子就变成漫天大水,须草不剩的淹没设计的理想的
家园。
    晶莹的泪花在小青以往顽皮的脸上闪烁,带给买子楚楚动人的印象。买子在自
己裤子上焦急地蹭着两手的灰土,而后扳着小青肩膀,不迭声的问怎么了小青你这
是怎么啦?小青抬眼看着买子,黄昏在他脸上打印出深厚的暖色,这暖色带着兄长
似的温情,让她感到真诚可靠——他其实从来都让她感到真诚可靠。小青嘟起嘴唇,
亲着买子的胸膛,边亲边说,金水欺负我,用马蛇吓我,还,还……。还怎么样?
买子警觉地追问,推出小青看着她的眼睛:告诉我我去找他告诉我。小青说金水强
奸了我……像遭了雷击买子整个身子抖动了一下,为什么,他为什么?小青不想隐
瞒真情,小青想她是受害者,小青见买子目光中的温情变成了一道闪亮,蓦地搂住
买子哭出声来,为了……为了我顶他妈,为了我和你好……
    买子携小青走进西屋,让小青详细讲过一遍事情经过,而后一粒一粒揭开小青
上衣扣子,轻轻褪下她的裙子,小青在买子做这些时,并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她顺
从地任他去做。买子把小青衣裙脱光,轻轻将她抱到炕上,像摆弄一只怕碎的花瓶。
小青裸露着身体躺在买子眼前,他捉小鸟似的两手一齐将双乳捉住,之后,用力揉
着,像小青复述金水揉她那样揉着。一会儿,他停下来,一只手顺着小青的腹部下
滑,滑至大腿时,买子发现小青脸上现出激动的神情,随之四肢开始绞动。买子静
静地察看着小青的反应,像一个伺机而动的猎犬,可是见小青身子一节一节活泛起
来,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好像有一个人站在他的心里和他说话。小青无视买子的
神态,她在他毛糙的大手伸进蓬展的沼泽地带时,一把搂住买子,叫道我爱你程买
子我爱你——我现在要你,买子于是停止儒雅的动作拼力撕扯身上的衣服,这一前
一后判若两人。买子脱下衣服就把小青从火炕上抱起,让肉与肉紧紧地、深深地、
密密地嵌在一起,买子在抚摸小青肉体时,连声地重复道,金水这个王八蛋我去告
他告他——
    买子送小青回家时一路没有说话,他挽着小青胳膊,身体是亲密的,心里却在
想着一件可怕的事情,那就是他还要不要娶小青。这事情原本没有这么严重,不知
怎么走着走着他就问起自己这样一个问题,然而回答是坚决的,要!小青是歇马山
庄最最与众不同的女子,她又是林治帮的女儿。
                               国军和月月
    经历了愤怒,经历了打碎、撕裂,经历了那物件的重新崛起,国军对自己曾经
有过的生活和眼下面临的生活做了认真思考。从感情讲,月月是个确实难找的女人,
只要决心改正悔过,重新开始,他愿意接她回来,虽然他曾说过病好了更要和她离
婚,那是气话。可是道理上却与自己无法说通,她在自己遇难之际迅速地背叛了自
己,却又在背叛之后从不悔改自己的背叛;重要的是,那个使月月背叛的男人要成
为自己未来的妹夫。国军无论如何不敢接受他们再在同一场合的出现,如果与月月
恢复婚姻关系,眼下惟一的可能是让月月否定她的背叛,月月如果站出来说那一切
根本没有发生过,她只不过作为庆珠朋友去关心他,月月如果坚持这样说下来,国
军想他也许不会细去追究是否真有其事。国军发现,男人原来很虚荣,他们有时只
为一个面子,男人有时又是这样脆弱,只一个面子就可把它打个落花流水。其实他
完全可以就固执地认为一切都不是真的,去找回月月,说我信任你,我们之间是多
么有感情。然而最终还是作不到。国军在认识自己作不到宽宏大量到能包容月月的
背叛时,对和月月恢复关系的惟一希望还是寄托在月月身上。
    秋后的野外让人坦荡让人开阔让人耳目一新,国军因为心情舒畅,便想起与月
月恋爱几年共度的秋天时光。秋风荡涤了多日积淤心中的思考,使国军走往学校的
脚步特别轻松。月月是否能按自己的设计走回自己怀抱对他并不十分重要,他们没
有孩子,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害怕从头开始,重要的是,国军终于有了处理婚
姻问题的一分心情,一分勇气。国军在月月办公室找到她时她正一人在屋。国军站
在门口说,你出来一趟。月月见是国军,说不用,你就进来吧,李老师家里收粮提
前回家了。国军走进屋子坐下来,他闻到了月月身上独有的一种淡淡的味道,心不
由的一动。国军去看月月曾被自己扇过的瓜子脸腮,那上边没有任何痕迹却好像长
了一些小小斑点。国军心开始隐隐地发空发飘,国军在看到月月瘦削的脸膛的一瞬,
有一个重要的感觉,那就是月月是否能按自己的设计走回自己怀抱并非不那么重要。
国军坐下来,月月用自己的茶碗给国军倒了水,月月看国军时表情很平淡也很平静,
像是遇到一个老乡或一个一般关系的朋友。国军说月月,我还是不相信我们缘分已
尽,我有时觉得像在做梦,我们俩恋爱五年,不至于这样,你是不是被我妈误解很
气愤,就一口咬定……我知道你表面随和,骨子里其实很倔犟……月月听着,没有
马上回话,好像在思索着该怎样回话。国军接着又说,我这人并不喜欢自个儿粗暴,
可是那天对你实在太粗暴。我想,我该向你赔不是。月月目光终于在一个地方定住,
这地方不是国军的脸或者眼睛,而是桌子上的一只钢笔水瓶,月月说,国军,我……
我也像在做梦,我们不知怎么就能走到这步田地,我们的缘分,情谊,我不敢说已
尽,但是夫妻感情、爱情,在我这真的是没有了。月月说到这里语音哽噎,好像很
难过,为没有了爱情难过。月月说,国军,我们相爱一场,这种结局对你对我都不
公平,可是你知道,上帝有双手,有双手在暗中拨弄你,让你没有办法……月月哭
了,两手捂着脸不出声地哭了起来,单薄的肩膀仿佛抖在风中的羽翼。见月月哭,
国军也泪流满面,他说为什么要这样呵我们原本是多么好……国军站起来,走过光
影间的距离,将手抚上月月的手,月月的脸,月月把捂脸的手伸进国军手里,不让
那手接触她的脸,可是那手固执地在她脸上抚摸。月月再次抬手握住国军的手,紧
紧地握住,不让他再有挣脱的机会。月月握住国军的手,退后一步,用泪汪汪的眼
睛去看国军,四目相撞,似有说不出的悲怜忧伤。月月说恨我吧,我让你蒙受耻辱,
我会永远记住你对我的好。月月说完欲松下手来,等待国军的离去,可是逮住国军
的手反而被逮住,国军握住月月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胸前使劲揉搓,泪水淋湿了温
热的手感,好久,国军放下,头也不回地撞出屋去,踏踏的脚步碾着操场上的沙子,
由近及远,当月月转身朝外望去,国军的背已经变成细细的一条暗影。
    国军走后,月月捧着自己还没隆起的肚子,趴在桌子上大哭了一场。
                                  月月
    买子和小青欢喜着搂抱一起回家去过新婚之夜时,月月已被学校开除,回到歇
马山庄。
    是谁向学校写了告发信月月无法知道,校长是在这一天的下班之后向她通报了
这个不幸的消息的。校长把她叫到校长室,说有一封信,也有不少学生家长反映你
和……校长没有说出和谁,似乎这足以证明还是留了面子。校长说班子五个人,四
个人主张对你的事要给予研究,我一个人坚持没用。你就回乡避一段时间,以后赶
机会,我再想办法。月月听到消息没有感到意外,她是一个代课教师,存留去走只
是一句话。可是不感到意外却并不意味着很有准备,告别学生,告别学校,告别五
年的学校生活,她该怎么办?她自从读高中一直都在这里,关键是,关键是她往哪
去?母亲轮着养活她往哪里去?月月走出校长室时身子有很重的倾斜感,操场在她
眼里左右摇摆,她需一手把着墙壁才不致使自己趔趄倒下。摸到自己办公室她坐下
来,胳膊肘拄着桌子极力平息自己。她稳坐着,眼睛对着窗外的远方,因为只有目
冲远方才可避开学生作业和备课本,才可避开心如刀绞。教书不是她的理想,可在
山庄以外的什么地方为家乡做事,却是她读书时一直的盼望,她终于自己打了自己
饭碗自己的盼望,终于……月月凄楚地笑了一下,那笑好像不是终于打了饭碗,而
是打了一个绊脚石,月月的笑就像自己推翻了绊脚石。月月站起来,打开抽屉,拣
着属于自己的钢笔、手油……是什么东西这般有力地成全了她,这般有力地破坏了
她,这样地摧枯拉朽,把自己墙角?是什么东西这般神奇地折磨着、捉弄着她,这
样的不动声色、不留余地……月月推车从学校操场往外走时,轻淡地,也依然是凄
楚地笑了一下,她不用抓住任何须芽一把就能缕到根部——爱情。
    可是爱情是什么?她又在什么地方?月月一路缓慢地蹬着车子,任小镇一程一
程远离自己,任远处山野一程一程亲近自己,她知道此次的远离与亲近将意味着什
么,它意味着她的生活将永无白昼和夜晚的切割,她的白昼和夜晚将永远属于歇马
山庄。
    只剩一辆自行车一包衣物两只包裹的月月,在蹬上歇马山之后停了下来,她在
下河口岔道迟疑了一会儿,拿定主意,而后越过岔道朝上河口方向走去。月月推车
走下水库边的山道,来到上河口屯街街头,就在这时,她看见屯里人正拿着板凳稀
稀拉拉往外走。她第一个撞见的是小学教师于敏,于敏看见月月大吃一惊,说翁老
师回来啦?月月说回来……呵不……于敏说快上学校看电影,程买子和林小青结婚
请电影。月月心倏地一紧。她看到了买子和小青,月月再次经历了肝胆欲裂的疼痛。
她本可以不来的,可是她来了,她好像专门为这肝胆欲裂的疼痛而来的,她的不可
救药的肝胆呵。月月跟着买子和小青,脚步轻轻,生怕他们听见,然而月月没有跟
他们多远,她在后川和上河口分野的地方拐了下来,她奔后川而去,不时地停停听
听对面道上的声音。月月走得很慢,月月在缓慢的步行中,艳羡地注目着后川的灯
光,那灯光里有一双光彩夺目的大红喜字,红的纱幔遮着一双粉红的嘴唇,皎洁的
胴体……他们为了故意向月月显摆,纱幔时而撩起时而放下,他们亲吻着、搂抱着,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买子,月月对着灯光看
着,不由自主喊出声来,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夜空恍如一只草虫的鸣
叫,月月哭了,她啜泣着,十分伤心的啜泣,她看到心被一些枝叶茂盛的藤蔓纠缠
着,勒得紧紧的,又一甩甩在一簇荆棘上,一只脚在上边使劲揉,揉出生拉拉的疼,
血淋淋的疼。她恨不能扔下车上所有东西,冲到那个孤立着的草房院去,揭开屋门
大喊买子我爱你——月月觉得那个曾经有过的疯狂,曾经让她一念之下跑到草房院
后来被婆母发现的疯狂的冲动,又回到了她的体内,这疯狂的冲动自那天离开草房
院,被遭遇的现实击毁冲垮,被辱骂羞辱冲毁冲垮,再没有来过,眼下它猝不及防
地澎澎湃湃地来了。月月一手扶着车子,一手托着脑袋趴在车后的包裹上,企图用
棉软的抵挡抑住冲动。好久,好像有一个世纪,她平息下来,但这绝不是回到现实
的平息,就像飞机平稳地在空中飞翔,让你没有感觉。她推动车子,缓缓的坡度使
她脚步变快,她来到了后川街上,因为常来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即使夜里,她也能
清晰地记着她家的院门。
    小敏的母亲姜珍珍患肺气肿已经三年多了,肿胖胖的脸像裱了黄裱纸,她起身
向炕里偎着冲月月干笑,那种隐在皮肤深层的浮肿使她笑出来很难,她说翁老师可
好啦你对俺真好。月月站在炕边,往炕上放着包裹,月月说大姐我来陪你住,我现
在无家可归。
    月月没有吃饭,她调过头来躺下,小敏拿来一个枕头和一床薄被。月月躺下之
后,就一枝一节讲起自己的遭遇。是为了向姜珍珍说明目前处境,也是为了排遣胸
口的郁闷,她觉得胸腔深沉的像压了重物。月月讲一段深深地吁口气,停顿一会儿,
再接着往下讲,姜珍珍一直没有反应,像听一个天外来客讲述外星的故事。等月月
讲完,姜珍珍发话,她说,有个好体格,就不知道怎么折腾好,你要是像我有病,
就会知道安安稳稳过日子多难得……
    姜珍珍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丝毫没有因为对月月的不能理喻而影响对她的感情,
她说在我这儿要住多久都行,你姐夫回来也不打紧,酉屋也是闲着,你和小敏到西
屋住。第二天早上,月月在天刚蒙蒙亮时起床帮小敏做饭,像在婆家一样,米菜油
盐由小敏拿来,她只忙在灶上。早饭做好,她走出院子来到古本来家,古本来此时
早去了果院弄地,女人热情地要领月月下地。月月说大婶不用,我自己去,就朝那
块曾在山庄产生很大影响的第一块承包地走去。古本来在铺满了叶子的苹果树下见
到月月愣了一下,说哦,翁老师。月月说本来叔,我,……我被学校辞了,我想上
你这打工,不知你用不用?
    古本来没有表现惊讶,似乎被辞掉工作和苹果树被剪枝是一样的事情。他不问
为什么,却一字一板地说,你的事我都知道……来吧,帮我挖苹果盘。
                               买子和小青
    买子在快到家的路上,满脑都是小青赤条条在金水身下的场面,这场面叫买子
对金水有种刻骨铭心几近疯狂的仇恨。然而,当买子走上东崖口,望见院里晃动的
小青的身影,一腔仇恨立时便化作一股汹涌的欲望,这欲望滋蔓了对小青的暴虐。
买子进院小青正在井台洗衣服,铜盆里漫起的肥皂泡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色,买子
一把就把小青从肥皂织就的光色中提起走回家中。
    小青其实早就看到买子从崖口走下院来,故意不抬头,故意以冷淡呼唤买子的
赤热。小青窃喜心中的算盘得逞,狡黠的目光煽起肥皂泡似的扑朔迷离。买子被汹
涌的欲念推动着,顾不得玩味过程中的情调,他擒小鸟一样擒住小青朝西屋走去,
动作异常粗鲁、急切。买子推上屋门,三下五除二脱光小青的衣服,而后解下裤带
沉沉地压上去。压上之后却久久也不动弹,好像他进家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奔着压上
去这个目的,而这个目的并没给他带来多少刺激。那汹涌的欲念,在这个目的达到
后像走错门的狗似的悻悻溜了出去。买子翻下身,看着小青洁白的、滚圆的身体,
脸上渐渐有了表情,他张一下嘴巴,好像想讲什么,好像那话对他对小青都很重要,
因为他的表情是深沉的,思索着的那种深沉。小青等待着,小青婚后越来越喜欢形
式。可是蓦地,溜出家门的狗又溜了回来,买子手捏住小青两胯,将她翻过来又翻
过去,而后下颏在小青乳上狂乱地蹭磨,脚在小青腿上狂乱地踢蹬,嘴里不住地喊
道,程买子x你,是程买子x你呵小青。短胡茬在乳部嫩肉上的蹭磨使小青感到钻心
的疼痛,小青尖叫着,你醉了程买子你醉了。买子蹭着、磨着,脚不再动弹,这时,
他进入了小青,他缓慢地进入了小青,好像山雨咆哮的间歇,又像山而欲来之前的
沉闷,他的动作异常缓慢、迟疑。小青由奇痛感到奇痒,小青闭着眼睛,嘴却没有
闭上,一声接一声地说你喝醉了,你在哪喝醉了?这时,山雨再一次来到,倾盆大
雨轰然地抖动地面,掀起一阵铺天盖地的迷雾,弥蒙了两张面孔,使他们对面不识。
买子仿佛被洪水冲下来的泥沙似的滚落到炕上。许久,小青坐起来,陌生人似的看
着买子,嘴巴上下翕动了一下,好像想讲什么,好像那话对她对他都很重要,因为
她的表情是深沉的,思索着的那种深沉,买子等待着,他希望小青对他有所认识,
可是小青却说了一句让他感到十分意外的话:农民。
    因为有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虐,小青在堂屋里做饭吃饭都不说话。结婚之后,
买子回家从不让屋子清冷,小青不会做饭,他就和她一同灶上忙着,引着小青说一
些俏皮话让母亲高兴,这种新添的家庭欢快气氛使买子觉得终于做了一个孝顺儿子。
小青不说话,买子有些慌乱也有些后悔,买子里出外进故意把歌哼得跑调让小青笑,
小青不笑,就自己大笑。当把饭桌拿到炕上,买子在堂屋里对着小青耳朵说,请你
大笑。小青还是不笑。沉闷的气氛就一直延伸到饭后。
    与睡觉相关的节目提前上演,留给一对新婚夫妇的夜晚就变得索然无味,令买
子和小青在一阵拾掇锅碗打扫庭院的忙乱之后闷闷地。
    然而买子一直没有上床,他扫完院子在母亲屋里看了一会儿电视,见母亲睡去,
他跳上炕把窗帘遮严后回到西屋。买子在西屋高低柜抽屉里摸了盒火柴,对小青说
把窗帘遮严。小青看看买子,以为他想抽烟,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买子自己跳上
炕去把窗帘遮严,严肃地说,快睡。
    买子逍遥地走到门外,一面看着天上闪亮的星星,一边划着一根火柴扔到草垛
头的散草上。买子烧自家草垛的念头诞生得非常简单,那一瞬只想有什么办法能使
小青热烙烙钻进自己怀抱,然而这个想法一旦生成,一系列充足的、在此之前从未
想过的理由便堂而皇之涌进他的脑际:林治帮因草垛失火提出退职之后,镇上就有
了新的规定,凡村级干部家遭黑眼风的一律补助;一个人如果老顺,就会有人琢磨
你,自己给自己造一个障碍,可免除意外的麻烦;当然最重要的是,小青会忘掉饭
前一切不快,娇嗔地偎依在他的怀中。
    一切正如买子所料,大火烧红半边天光时,小青惊慌地钻进买子怀里。然而,
当买子搂住小青凑近小青耳朵边说别怕,火烧财旺,并把前边两个充足的理由说与
小青,小青再次说了一句让买子感到意外的话:真是什么丈人什么女婿。不过这次
小青说完,两手蛇似的缠住买子脖子,不再怄气。
                                  月月
    从曾经属于自己的家园里退出,从曾经属于自己的校园里退出,月月在一块阔
大的苹果山坡体验了从未体验过的天地的寂然无声,时光的漫长无边,身体的疲惫
不堪。应该承认,多年来,月月没有断过与土地农活的亲近。因为三哥懒惰,农忙
季节下班回家,她泥里水里从不惜力。然而,那时的活路再累时间再长,也不过三
五小时三天五天,相对许多个站在课堂讲课和坐在办公室备课的时光,不过是蜻蜒
点水,是一次声带的休息,思维的间歇。而眼下日出连着日落,时间从未有过的混
沌一体绵长无边,仿佛在深海里行舟,海天一色没有变化。月月一铣一铣拖着果盘,
一脚踩下,黄土便仿佛喷射的水花似的,呈一个扇形的升飞与降落。为了保持园内
的宁静,月月当古本来包下四十棵果树的所有果盘。
    如果不是怀孕,她不一定非得回到歇马山庄,她可以到外边去当保姆去打工,
可是她怀孕了,这对她很重要。肚里的孩子不允许她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当然,她
应该打掉孩子,在歇马山庄,不会有哪一个独身女子跟人有了孩子还要保留下来,
她却要做在山庄人眼里大逆不道的选择。最初的决心,只是为了争取买子,因为怀
了孩子月月以为在买子那里还有希望,然而希望落空之后,保留孩子的决心竟然更
加坚定。自从清醒地意识到,她的生命离不开买子,在月月的心里边,就一直挣扎
着一种意志,一种初始坚定并一直坚定的意志,那便是,向小青,向买子,向整个
世界,去证明一点什么。什么,她自已似乎也很难说清。
    从张小敏家后门出发,到古本来的山坡果园的有半里坡路,月月每天天没亮就
起身做饭,准备猪食鸡食。猪食鸡食是她晚归时在果园边缘掐的绿蒿、灰菜、麻乍
菜,这些越往秋深越叶茂茎嫩的菜草,是鸡鸭猪一天里咀嚼不完的食物。人吃的、
畜类吃的一同备好,天刚微明,月月就趁张家母女俩未醒之时,扒一口包米稀饭,
扛着铁铣顺房后小路奔果园里去。露水打湿鞋面裤角,脚下一片沁凉,铣把儿磨破
嫩嫩的手皮,掌心火烧火热。月月打发张小敏去为她买来一双球鞋一副手套。最初
几天,每一低头穿鞋和戴手套,她的胸腔就有食物往上蹿,而每次呕吐之后,她的
鼻腔里都要涌出一股酸楚的潮绪。她不敢让那潮绪停留,赶紧扬脸去看远山、天空。
最初的时光,委屈和伤疼伴着呕吐时常从心底的缝隙流淌出来,——而这情景,浮
现最多、印记最深的还是国军向她施行暴虐之后,小青站在她的房间里说出的那句
直扎心窝的话——翁月月你这不识敬的女人,放着一条光明的道路不走,专走铺满
荆棘的小路!她深信,在这个世界上,最懂得她为什么做不识敬的女人的人,便是
将她说成不识敬的女人的小青。小青透悟她的情感,透悟女人的情感。小青其实很
早就把一双目光显微镜似的伸进自己的生活——在她知道她的哥哥有病的时候,面
对月月的抑郁她曾几次提示过。直到后来她走进他们中间,她站在道德、正义的方
坛上趾高气扬理直气壮。那情景让月月不想回味却又抵御不住。她在那情景中看到
女人的可怕,她感到自己那勃勃不平的心在嫉恨,她嫉恨小青,她甚至有一闪念希
望她遭到什么不幸……另外一个难忘的情景就是买子在村部坡场上对自己的坦白: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感情,这孩子,我不敢肯定是我的,不管是不是,我带你
去打掉……月月依稀记得那张面孔的淡然、无情,恨,便不由得钻进每一个毛孔。
月月在最初的挖果盘的时光里,恨仿佛渗入果盘的泥土,一铣一铣被她挖出,在她
身后堆成沉实的山峰。
    然而,就像挖出来的土最终还要填进去,委屈和伤疼并不占领她的全天,只要
胃里的东西吐出去,或者欲吐未吐最终消化沉底,她的心情就会有所好转;而只要
心情好转,与她会面的那些情景就悄然退去,即使不退,她也无法切近当时心情。
这时,月月感到,疏密有致的果树枝桠分割了她的视线,像小时候在树林里藏猫猫,
黄沙黄土唰啦啦落到地面,像小时候菜地里看父亲和哥哥挖菜窖。因为令她记起的
全是快乐的、童年的往事,小青和买子就被推到脑后,让她有隔世观火之感,好像
他们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远山一样迷离虚幻的景象,他
们与她遥遥相望,却不能走近不能打扰她,她的心中被无忧无虑的往事占满,色彩
斑斓……
    半月之后,月月彻底摆脱了呕吐,便变了一个人似的沉浸在一种喜悦之中。这
喜悦就像第一次在大河里洗衣服被买子抓了一下胳膊,觉得整个日子都被旋动。月
月又重新走回被买子旋动之后日益觉醒的欢乐、日益觉醒的相思中去。她与买子走
近,买子离开了小青,他是一个人向她走来,带着随意和散漫,带着原始的激情,
自烧自旺的火一样的激情……在没有变化的重复的日子里,买子回复了最初的模样
来与月月会面,相思仿佛重新点燃的蜡烛,火苗一舔一舔,撩拨着、幻照着她的辛
苦,她的劳累,她的没有家园的果园。
    月月被重新撩拨着,每到日影西下都盼着下一个日子走近。有了相思,白昼的
果园里有一个无处不在的买子,他在那里站着,坐着,躺着,变幻各种姿式看她,
等她,和她说话。于是她对自己挖土的动作十分在意,她尽量不用唾沫喷手,有时
即使挽着裤脚,也不让泥土进到鞋里。因为姜珍珍和张小敏不允许她在晚上携买子
进家,她在晚上的时刻里就尽可以踏踏实实睡觉——疲累和没有携进家门的相思共
同涵养了睡眠,使月月的脸色日渐红润好看,相思也不再是最初的神经兮兮,而像
秋后的山岗,有一种浑厚的气质。
    国军来时月月正在挖深的果盘里掘土,她听到脚步声扬脸看了一下,见是国军,
没有半点惊讶继续掘土。国军整洁的装束光亮的头发和月月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他似乎并没在意月月晒黑的肌肤、不再如以前那样苗条的形体。他站在高处,俯视
着月月紧裹纱巾的脑袋,说月月我想跟你谈谈。
    月月停下来,说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说?
    国军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们只要不离婚,我保证让你回到学校教书。
    月月蓦地再次扬起已生出许多雀斑的脸蛋,眼睛盯住国军的眼睛,原来是你干
的好事!
    国军歉意地笑笑,是的,你不要恨我,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诚心,我是爱
你的,月月。国军说着跳下深坑,拉过月月粗糙的手指,说月月,你知道吗我是疼
你的,我这些天从未安稳过,我疼你。
    月月平静地看着国军,说我信。可是你已经不了解我了,我不是原来那个月月
了。
    国军说不,我了解你,你除了变黑什么都不会变,我保你还去教书,我们可以
与家里脱离关系。国军说着要拥月月,边伸手边说,我们搬到镇上去住,我们到镇
上买房子,永远不见买子和小青。
    月月笑了,心想我怎么能不见买子,怎么会呢?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躲避着
国军的亲近,默默等待国军离开。当国军从月月眼中看到毫不动摇的坚决,他跳到
坑外抓一把沙土朝树枝甩去,日渐憔悴的苹果树叶哗啦啦飘然而落。
                               买子和月月
    买子第二天中午,独自来到古本来承包的沙地。
    古本来眨眨眼睛,眼角的肉球跟着晃动,先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买子说,我,我想看看月月。
    古本来呼吸立刻粗起来,他摸来一根稻草一拽两截,你去看嘛找我做甚?程买
子我就问你,你和她到底有没有事?
    买子也从地上拣起一根稻草,在手上缠绕出一个个圈圈。本来叙,那都是过去
的事,那时我的日子很空虚,她来找我……
    古本来转过脸来,直视买子,哼,玩火不怕烧身,女人是好随便玩的?玩女人
有罪!有罪你知不知道?
    买子低下头不再吱声,对于月月,他是否有罪他还从未想过。
    你叔我这辈子最怕什么?最怕伤害女人。古本来纹线模糊的眼角映出亮盈盈的
东西。我四十岁上还没沾过女人的时候就知道女人是男人的命,不能伤她,哪怕一
根头发。
    买子听见古本来的语音是颤抖的,感到有些意外,他不知道这么一个地地道道
的老庄稼人心里装着这些东西。他用洁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本来叔,我确实不是成
心伤她,我不知道她会为我离婚。
    你不知道?古本来依然粗声粗气,但音质是低沉的,混沌的。你当初跟她好时
就该对她负责,要不就不跟她好,你以为你是虎爪子吗?你以为女人都像潘秀英吗?
    是的,她不是潘秀英,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她,你得陪我,
本来叔。
    古本来说,你想例行公事,走走形式?
    买子沉吟似地笑了一下,说本来叔,你以为还能咋样?我就是一千个对不住她,
我能离婚跟她结婚?我当着村长……
    古本来愣神思谋着,语调平息下来,和蔼下来,说,她一天挖一个半果窝。
    买子和古本来进到果园看到月月时,月月正像一个小松鼠似的爬在树枝上够落
在枝头上的一只苹果。她听有吭吭的脚步声赶紧跳下来,当她回过头来看见古本来
和买子,脸腾地升起一片彩虹,两手下意识揭开扎系很紧的头巾,然后将抓着头巾
的手捧在腰部,眼睑在晒得有些粗糙的脸皮上忽闪忽闪,一会儿,就低下头去。古
本来说翁老师——古本来一直称她翁老师,古本来说村长来看看你……干的活。月
月抬头冲古本来笑笑,赶紧跳到新挖有一尺深的果盘里边。见三人相见非常尴尬,
古本来转身要撤。不想刚刚转身,买子就敏感地喊了一声本来叙,但他用背影告诉
买子他不会回来。
    自从古本来自己一走,月月就系上纱巾一锹接一锹往外甩土,再也没有抬头。
买子愣愣地看着月月,准备好的话被不断甩上来的泥土打得七零八碎。这个奇异的
女人同一个月前大不一样,鼻尖上布满雀斑,腰身被一套肥大的运动服裹着没有了
以往的线条,她的整个外形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尤其那顶头巾在头上鸭舌似的杵
着,地道的村妇相。月月的表现和外部形象一同抑制着买子准备在心里的话,他甚
至有些后悔一念之间来到这里,他静默地伫立一会儿,见月月没有停下的意思,就
扭头向外迈步。可是,他的步子刚刚迈开,就听月月在身后高喊一声程买子——
    买子回过头来,沙土不再向上飞舞,月月正正地对着自己,目光一下子就泊进
她的眼里,深深的,牢牢的。月月说买子,我爱你!三个字刚刚出口,一汪眼泪就
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这三个字在买子的生活中搁置了那么久,使他听起来
感到有些陌生。其实这一直是月月向他表达的主题,而时隔几个月,它没有消失,
竟再一次叫响在买子耳畔。买子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月月,准备好的话语终于寻到
机会,翁老师,你受委屈了,我对不住你,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后果。其实,其实
你并不了解我,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我是一个很现实的男人,我一直是想有自己
的女人,而你当时是国军的女人,这对我很重要。买子说着,停了下来,像发现自
己走错路的人重新张望方位,因为这些准备好的话一经说出,买子感到它似乎是在
肯定着一个事实,那就是倘若她不是国军的女人,他就会要她,这在最初是这样,
在他没有来到这个荒僻的果园之前都是这样,可是眼下不是这样。并不是眼下的月
月没有了往昔的风韵,不是,而是他从月月目光中发现,只要他在表达曾经对她有
过的感情,哪怕是好感,她都会将“我爱你”的话义无反顾地说下去,说下去也许
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会义无反顾地做下去,这太可怕。买子将目光送到果树的枝
桠上,好像正确的道路就在那晃动的枝杠间。他说,翁月月,你不是十八二十三,
你应该现实一些,我觉得你一直都不现实,我说过,我是一个很现实的男人,并不
是你想象的那样。大概是停留在买子面孔上的目光太贪婪,太迷醉——月月其实不
光是在听话,而是在迷醉地吞噬他,买子的话使她一下子难以转换成仇视。月月在
买子的话语停止之后,很久很久脸上都沉醉着一种激情。后来,心理的仇视幻做了
一块乌云,在月月脸上笼罩下来,泪水隐进云层,不再滴落。月月有一种被推进深
井的感觉,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买子一人在光明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她和买
子不算太长的相处的日子里,他从没有这样居高临下地和自己说话。月月赶忙低下
头去,狠狠踩住坚硬的铁铣,一铣土在买子前方扬起弧形的抛物线,跟着,一句响
亮的话语震响在买子耳畔:走吧我永远不要见你——
    这是月月多少年来喊出的最有力量最有底气的声音。买子从不知道一向温顺恬
静的月月会如此歇斯底里,他慌乱地看着她——这个偏执的、怪异的女子,他想这
是怎么了呢?她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像一只被轰出家门的猫,买子缩头缩脑穿
过果林。买子在转身离开月月时有一种豆腐掉进灰里的感觉。他并没得到设想中的
那种成功,比如说出了温存的不失原则的话,月月表示理解,表示自己遭遇一切跟
他无关,是命运的安排。他需要月月有一种姿态,有一种一切都跟他无关的姿态。
只要月月有一种姿态,他就敢于好好地珍惜她,关心她,把她做为朋友,像当初她
做为庆珠的朋友那样,他甚至想过把她用到砖厂当副厂长,砖厂正需要月月这种有
文化有形象又性格沉稳的女子。然而他没有成功,月月变得不可理喻,他不知道月
月想要什么,想干什么……
    买子走出果林同古本来打了个照面,买子颓丧地看着古本来,说本来叔,你劝
劝她,让她现实些,她现实些对谁都有好处,她该去找找国军,让他们恢复,他们
应该恢复。古本来说,国军已经来过,翁老师不同意。两人一同沉默。许久,古本
来说,这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女人。
                                  月月
    当着歇马山庄一村之长的买子,在为他曾经有过的一段小小迷失理智地做着技
术性处理的时候,又一次打开了在爱河里迷茫跋涉并因此失去一切的月月血淋淋的
伤口。
    一段时间以来,月月已经习惯了在灵魂里、在感觉里与买子厮守、独语。在果
园里,在黄昏的炊烟里,在黑夜的窗棂上,月月常能看到买子黑黑的小眼睛,洁白
的牙齿。月月还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手伸到腹部,轻轻而细心感受着里边的
跳动。买子其实早已不再只是一个灵魂里的形象,而是一个支撑月月生命的一缕阳
光,一缕炊烟,一丝轻微的波动。月月劳作着,浑身酸疼,却异常踏实。初做农人
的月月每日上班挖土下班伺弄猪鸡鹅鸭,做着一日三餐,心情十分踏实,就像一个
等待出民工丈夫的乡下女人,把盼头打入灵魂深处踏踏实实去过每一个日子。她在
睡梦里都渴望见到买子,却怎么也想不到,买子的出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治愈伤口没有任何灵丹妙药,只有让她一寸一寸疼着,一针一针疼着。月月在
买子走后好长时间没有停下铁锹,泥沙仿佛是那伤口上的溃烂之物,她拼力掘着,
抛掷着,清理着,一直把脚下的一层泥土打扫干净,她才停歇下来。她人停歇下来,
心口里的疼却并没有停歇,买子的话在她心口上一直钉钉子似的钉着:我是一个很
现实的男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她想象过他吗?她想象过的他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想象他心底是爱她的,像她爱他那样,只不过她没有早些告诉他她可以离婚嫁他,
她想象她只要告诉他她可以离婚,他就能够去为她做到一切。然而,他没有如她所
愿,他不是她想象那样的男人,他很现实,他想要属于自己的女人,他可以不管爱
与不爱,他只想要没有属于任何人的女人,是黄花姑娘……疼是伴着理性的思考一
层一层深入的,月月总是在伤口揭开时才从感情进入理性,才有理智。月月用头巾
一角抹着额头上的汗,眼睛呆呆地看定冬季微风里抖动的树梢,她想自己多么傻啊,
自己不是黄花姑娘还要爱情,简直岂有此理,爱情原来属于黄花姑娘……突然,月
月在一个问题上停留下来,像一早她在果树上发现一只漏摘的苹果,那问题很耀眼
——买子与她对话的自始至终一直回避着一个问题,那就是爱情!他到底是否爱她?
如果他是爱她的,只因她不是黄花姑娘,她是可以原谅他的。这时,月月第一次发
现,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坚持,坚持要保留孩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认为买子是
爱她的,而只要她确定无疑地知道买子是爱她的,她并不一定非要嫁他,只要他爱
她,她就无怨无悔。现在,月月终于弄清一个事实,那便是买子一直绕着一个词,
好像那个词是一个陷阱,买子所指的现实,不是爱情,而是爱情以外的东西,其实
他对她是有爱情的,只是碍于现实的东西……
    这么想来,月月感到疼在慢慢减轻。疼在降低了的标准上沾到一点药面,然后
涂在了流血的崭新创面上。月月从来不知道,爱情,原来是这么不要脸面,不讲尊
严,它竟然可以稍有缝隙,就乘虚而人,长成参天大树;它竟可以找到一切可以生
长、站立的理由。
    因为不再计较买子的态度,月月在这天剩下的时光以及后来的日子里心情略为
平静,她再次爬到树上摘掉那只灰皮苹果,酸果汁随牙齿的咀嚼沁人肺腑时,月月
感到胸腔里有股滚热的东西涌入喉口,与果汁汇合着让她呛出一串声泪俱下的咳嗽。
                               小青和买子
    做着新媳妇的小青依然特别注重打扮,但一改未婚时的露星露月大紫大红,她
竟然穿出了只有为姑娘才穿出的蓝色水磨牛仔衣裤和大开领西服套裙,头发也用电
梳抻直,在脑后系成马尾巴,乡道上每每出现恍如仙人道士。对于蜜月,对于买子
的肌体,小青有着一种超出山庄任何一个女子的疯狂热情,尽管她在买子点烧草垛
那日,从买子的暴虐中觉察到了什么,但她事后从不再提,态度十分豁达。如果买
子去村部,他们早上或中午就一起离家;如果买子在村部,他们中午或晚上就一道
回家。只要他们在一起,小青就扯耳动腮动手动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恶作剧让
买子对她的热情做出反应。山道上,她不是用柞木编织木环在后边套住买子,让他
倒退,就是抽冷子将手伸进他的脖颈让他一高一高跳起;夜里,她不是闹着逼着买
子露出大腿,用口红在他大腿上画出红红的花瓣,就是教买子一丝不挂和她在地上
跳舞,小青使买子看到婚姻如何大胆地发掘着人的想象力,男人女人一进入婚姻,
又是如何没有约束没有廉耻没有尊严。小青回家从不主动做饭,都是以不厌其烦的
取闹方式给买子打着下手,有她咯咯咯的笑声响在屋里,买子早已忽视娶女人回家
侍候老人的最初的理想。
    然而,沉迷其中的买子就像身在庐山不知庐山真面目一样,他无法知道,小青
婚后那种过分的喧嚣,正是一种激情退落的开始,如同已经沦为乡村妇女却偏偏故
意用别致的服饰,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就连小青自己也不曾了解她的闹人缘于一
种怎样的念头,她只是清醒地知道,只要面对草房小院,只要蹲进充满草灰的灶坑,
只要见到瘫婆婆臭气熏天的便桶,她就涌起鼓噪买子的念头,她就特别想在孤零的
院子里、空旷的山野上听到自己的笑声和买子的笑声,就特别想让村里的人听见他
们的笑声。显而易见,蓄意鼓噪的热情总有消失殆尽的时候,那是入冬之后的一个
上午,小青带领全村育龄妇女到镇卫生院透环——每年一到初冬,出民工男人回乡
之前,歇马镇妇联都组织一次避孕措施大检查。女人们走到一起仿佛麻雀聚会,东
家长西家短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有人说林小青,看你这身打扮,真想不到你能去伺
候瘫婆婆。另一个声音赶紧接上,我宁愿下田干活出大力,也不愿伺候病人,买子
当村长,那不明摆着老人负担在你身上。于是有人问,林小青你将来生了孩子谁给
你哄……因为有种种无形的东西推动着她跟买子的婚姻,她对结婚之后充当的角色
和这个角色将面临的一切从没细心想过,女人的话给她做了个准确的定位,她要生
孩子,她要伺候瘫婆婆,而她原本不是一个能够伺候病人的人,她原本就没想做乡
下女人,她原本应该是个城市人;即使不是城市人,至少应该离开歇马山庄,或者
嫁个有钱人家。现在她做了乡下女人,她嫁的男人没钱没地,还有一个瘫妈妈……
回来的路上小青心里很堵,好像有须草塞在心口。心口堵,又没有买子在跟前让她
戏闹,叫女人从她们的戏闹中领略她的生活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可怕,骑车走在
女人中间,她就失去了以往走在山跟上扭臀甩胯的自信——女人们的话仿佛把她以
往光滑的生活捅了个窟窿,这个窟窿明晃晃地映在山庄每个人的眼里,无论她打扮
得多么光彩照人都掩藏不住。小青竟有些不会走路,赶上坡路她佯装骑不动车,早
早下车,仿佛只要落在人群后边,只要人不在人群的视线里,她的生活就不是人们
所说的那一种。
    临近黄昏时分,小青开始洁问自己,买子凭什么就端掉她的理想?并在法问之
后,在思想里寻找买子的优点、超人之处。寻找来去,却什么也没找到,他既没有
歌星费翔那样的个头肤色,又没有县重点中学房一鸣老师那种儒雅的风度,他甚至
没有哥哥国军那种城里人的气质——她念书时曾崇拜过哥哥。买子倒是有父亲林治
帮那种狡猾,这东西她并不喜欢。那么是什么东西吸引了自己?小青回想着,回想
着最初感情的发源,最初对买子的印象。然而最初的东西被后来的一团日子迭压着,
找不见踪影。正在这时,买子回来了,她听见了脚步声和往家抱草的声音——买子
从来进门都抱一点引火草——草垛烧掉之后,他很快又买了一车稻草。买子放下稻
草推开西屋屋门,见还是不见动静,买子走进来,惊愣地看着躺着的小青,你怎么
病啦?小青不吱声,冷冷地看着买子,因为在此之前对自己有过诘问,小青眼中现
在的买子是陌生的,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买子伸手去拖小青伸在炕沿边的双脚,
说装什么熊你。买子准备笑出来,可是小青没有像往常那样咯咯发笑,买子于是不
予理睬。因为小青不是怄气,也就没有在炕上久呆,她爬起来依然像以前那样打着
下手,她只是一改以往的活泼,只是边干边想:这个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家
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一连几天小青都是这么无精打采,因为平素给买子的印象太喧嚣太火爆,眼下
即使也说话也做该做的一切,买子也觉得她是没精打采。但买子并没细心追问追究,
他不喜欢干预别人的情绪,就像小青闹他时他从未企图制止。重要的是月月怀了孩
子却没打掉让他感到沉重。他并不认为孩子就一定是他的,但自从那天得知消息离
开古家果园,心底就感到沉重。如果发现小青没精打采,买子反过来嬉闹小青,沉
闷的现状或许很快会被打破,但买子没有那么做,沉闷的气氛也就一直笼罩在草房
小院。后来几天,小青找借口回到娘家去住。
    然而回家去住的第二天,小青竟突然恢复了原来的闹腾。那一天小青从到卫生
所拿药的一个女人口中得知月月还爱着买子,并被辞掉工作在古本来家打工,这个
消息像一针亢奋药剂注人小青神经,又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下子将光线追到买子身
上。“月月还爱买子”在激活了她情绪的同时,给买子无形中增加了光彩,使她一
瞬之间从沮丧中走出。下班回到家里,堂屋里一见买子她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之后阴阳怪调地说了句,我爱你!又咯咯大笑。
    小青不知为什么月月还爱买子这件事会鼓舞自己去忘掉现实。午饭之后,小青
一再逼买子抱她亲她,逼他像她那样说我爱你。买子不知是哪块云彩带来的雨,任
她揉搓、摆布,直到两人一起上班。
    小青永远不会知道,无论是她对买子的感情,还是月月对买子的感情,都因为
有了对方的参与才使她们共同悬入高空或坠入地下。
    买子因庆珠被厚永兄弟给毒打了一顿。
    回到家中已是下午一点,饥肠辘辘的小青在把买子扶上炕之后,一个人拿草淘
米做饭。
    打下手做饭在买子养伤的日子里变成了小青的梦想,就像当初爱上买子,理想
和设想变成了镜子里的物体一样,买子亲手下厨做饭的样子变成了镜子里的物体,
使小青在不能上班一日三餐忙活的日子里,一遍遍愣神张望。小青一天一天沉闷无
话,得知月月还爱买子消息之后被激起的热情完全跌落。她背婆婆大小便,她挖空
心思在飞扬的草灰里构思下一顿饭该做什么。买子的伤势由不得她玩他动他,面对
鼻青脸肿的买子,小青也没有玩他动他的心境。其实,没有任何人知道小青那一天
在村部坪场上看到买子躺在血泊里的感觉,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她并非厌恶
他血肉模糊的肮脏,而是厌恶这一切竟然同自己发生瓜葛。日子第一次在小青面前
呈现着平淡、平庸,让人厌恶。日子平庸得没有一点意思,因为小青不会在大锅焖
米饭,糊烟味成了家中的主要气味,小青一闻糊味就火蹿脑门,心里恨恨骂道他娘
的。米饭做不好就做疙瘩汤,一顿一盆疙瘩汤,搞得饭桌上充满稀嘘喝汤声。婆婆
侧着身子往嘴里喝汤时嘴角流成一条混浊的小溪,小青收拾桌子,看到这条小溪,
便由一种模糊的抽象的对自己的厌恶,转成清晰的具体的对疙瘩汤的厌恶。买子并
不了解小青的情绪,他只躺在床上静心地昏睡,一连三天不睁眼睛。吃饭时被小青
叫醒,趴在炕沿,糊里糊涂吞咽饭食,歪肿的脸不堪重负地依着枕角。第四天早上,
天刚蒙蒙亮,买子就从几天的深度的睡眠中醒来。他把目光移向小青晨光里灰白的
脸。买子发现小青短促的睫毛正在那静静地眨动。小青正安静的、若有所思的看着
窗帘。
    你在想什么?买子向小青被窝伸出手去,重新醒来之后的语音开始恢复正常,
给人清冽冽的感觉。
    小青转一下眼睛,似早已知道买子醒来,手伸过来,摇摇头,说没想什么。
    买子拽过小青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说让你受惊了。
    小青将手从买子肚皮上抽出,抚上他的脸,买子的脸青肿略退,但仍然不算周
正。小青娇嗔道,我才不惊,我着急上班,我不能不上班!小青想不到自己会说心
里话,敏觉地扫了一下买子。
    买子说,上吧,明天上。我知道你打怵干家务。
    小青接道,真想不到我是这样的命!
    买子醒来能在地上顺利走动这天早上,小青上镇买肉买菜准备改善一下,做一
个上班前的小小庆贺。庆贺上班或许并不是什么目的,上集才是目的,庆贺是通往
上集这个目的的诱饵。小青骑出东崖口时,觉得自己是圈了一个季节的困兽,整个
身心透出一股沁凉之气。小青两腿蹬车有种轻飘的飞动感,小青在冬日的凛冽中飞
快地从歇马山庄骑到歇马镇。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这个沿海小镇是黄海北岸
许多个繁华集镇中的一个,交织的人流勾画着现代乡村社会的商业景象。小青穿过
镇街,来到西南角油脂厂大墙外的集市,穿过人群朝着卖肉的摊位奔去。歇马镇自
古以来都是乡下人和乡下人的交易,物品的摆放随意任性杂乱无章。却不知从什么
时候起,一些庄户人不安分专务农事,做起倒买倒卖的商贩。市场上商贩们将肉菜、
水产、土特产、服装等分门别类摆得井然有序。鼎沸的嘈杂声刺激着小青的耳朵。
由于乡野过于沉寂。寂寞,集市的喧闹、嘈杂让小青有种说不出的激动——那种慌
慌心跳的激动,让小青觉得仿佛小时候在露天剧场看文艺队演出。小青喜欢逛集,
喜欢吵吵闹闹纷纷攘攘,纷攘和嘈杂会像音乐一样,鼓噪她心底快活的感觉——没
有什么会比这种音乐更能唤醒小青的灵感。她直奔肉摊目不斜视,高耸的乳房一颤
一颤。虽然一门踏实做了几天家庭妇女,但她相信她和赶集的人们有着本质的区别,
她走路是昂扬的,挺拔的。小青昂扬着融入到音乐当中,像铁块融入铁水当中。她
通过第六感观感到人们的目光在追随她,在她耸起的胸脯上逗留。轰鸣的音流是一
扇巨大的屏风,遮蔽着由一个个小小心愿做成的讨价还价声。小青沿着摊位逐个打
听肉价,然后在肥肉和瘦肉都有一寸多厚的肉摊边停下,父亲曾告诉她肥肉越肥瘦
肉越香。小青指着白花花红淋淋的猪肉说从这刈二斤。卖肉人戴着苇篾编的草帽,
长方脸油亮油亮,好像卖肉就天天吃肉,油水从脸上溢了出来。二斤肉很快从称盘
倒进塑料袋,卖肉人铜声铜气说好啦十块钱。小青从包里抽出十块钱扔到摊上,而
后拎起肉袋。这种花钱的方式小青十分得意,即使有一毛钱,她也愿意板板正正从
包里抽出来,是抽,而不是团成一团往外点。小青在市场上转了一圈,抽了几次钱,
手里的塑料袋就架上的黄瓜似的一串一串,猪肉、青椒、蘑菇……
    一个人吸住了小青的目光——金水。金水从小青对面走来,他身穿棕色皮夹克,
藏蓝肥的老板裤,压有花纹的皮鞋煜煜生辉。金水看见小青没有任何反应,表情平
和目光超然,好像一个城里人看乡下人似的目光超然。小青在金水的漠然中错过肩
膀,抑或是金水在小青的注目中错过肩膀,然而,两人交臂而过时,小青感到心口
被刺了一下——金水大摇大摆的样子好像在说你林小青是谁?我怎么会在乎林小青?!
小青一向是感觉很粗的人,可一个在落泊中欺辱过自己的人一瞬间变成一个城市模
样的英俊小伙,并且睬都不睬自己,使小青蓦地感到刺激。一个乡下野小子是否漠
视自己小青绝不在乎,小青在乎的是,他把小青欺辱了,让小青在乡下结婚,让小
青做了乡下女人,他却大摇大摆居高临下。
    小青分明知道金水擦肩而过时目光是超然的,可现在她却强烈感到,他到了她
在家背婆婆蹲灶坑的难堪。小青被一股说不出的气力顶着回到歇马山庄上河口,她
在骑进屯街时往娘家看了看,想一气之下把东西拿回娘家去做,可是院子里冷冷清
清,并无多少热络气氛,就又加劲蹬出屯街回到东崖口。
    因为偶遇金水,明日上班的事已不再能抖起小青精神。小青回家把塑料袋往锅
盖上一扔,就进西屋趴到炕上。买子听到小青回来,跟进屋子,说快做,又饿又馋,
几天的疙瘩汤喝得我浑身面软。小青没有吱声,趴着不动。买子于是自己拖着脚步
到院里拿筐扒灰。哈腰时买子感到腿筋抽着腰疼,他强忍着,扒了灰又拿草引煤,
小青是在买子蹲下点火时下地的,小青下地就操起炒勺,把蹲灶坑烧火的活推给买
子。火在锅底呼红起来,映红买子鬓眉和黑漆漆的短须。油在锅上滋啦啦爆响,蒸
发着小青沉冷的面庞——小青极少有这样沉冷的时刻。在稻草上压一铲煤,锅底立
时喷出浓黑的烟雾,买子迎着烟雾,买子说,你因为做家务,就以为自个命不好?
    小青没有吱声,把切好的肉扔进锅里。
    买子说,我也没让你做更多。买子看着油锅上小青倾斜的脸。
    小青终于说话,你其实希望我做更多,希望我做全部。
    买子说,是的,我也许曾经跟别人讲过,但这和你没关系。
    小青把青椒倒进锅里,说,我不是听别人讲,是你用身体告诉我。你其实是地
道的农民,你又是一个像我爸一样不安分的农民,这就足以说明你需要什么。
    买子惊讶,继而,由惊讶转为震惊,他无法明白小青所说的身体是指什么,他
说,你真奇怪,我从来没强求你做什么,这几天我有伤,这是意外,我总不能老有
伤。
    小青嘴角咧了咧,闪出一丝笑意,说,你是不能老有伤,可是我发现我也不会
对和农民一起生活老有兴趣。你没嫌我不做家务,是因为我让你快乐,如果我和乡
下女人一样,你就是本来的你了。
    小青被油烟呛出咳嗽,边咳边说,迟早会一样。买子也干咳起来,手中的煤铲
一抖一抖。屋里一瞬间被青椒味灌满,东屋的母亲也咳嗽起来,待一阵轻重交替的
咳嗽渐渐减弱,买子低头把煤火挑亮,面色严肃地说,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反正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青也没有说自己是什么意思,他们直到把午饭做好,再也没有说话。
                               买子和月月
    月月在古本来家住下之后,一直做着一些简单、琐碎的活计,捆绑散放在门口
的豆秸,筛选窖在窖里的苹果,或者,将果园边割回的紫槐条子扒皮脱衣。有时跟
古本来在一起,有时跟古本来女人朱琴在一起,有时就是独身一人。月月总是不停
地寻找活路,生怕有一时停歇而使自己清楚自己的角色:打工的角色在新时期的歇
马山庄不属新生事物,可是因为无家可归才打工,因为跟了别的男人才无家可归出
来打工,月月是独一无二。然而手脚忙乱的劳动,并不能将月月思绪的纸张揉成皱
折搓成碎片。古本来和朱琴都有自己的拿手故事,古本来因为来了月月,肚里装的
线装书本上的故事一涌而出,什么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什么蔡夫人
议献荆州,诸葛亮火烧新野。那些故事月月有所了解,恰恰因为有所了解不等讲到,
就微笑着表示心领神会,使古本来仿佛路遇知音似的百讲不厌。
    当然月月也有独处的时候,古本来赶车上集,或者上沙地察看苗情,朱琴回屋
做饭或者喂猪喂鸭,月月就独自做活。在古家,活路总是不会间断的,古本来夫妇
从不让她歇着,善解人意地把一些轻快的活路摆放在日子里,比如窖子里的苹果刚
刚选完,就抱一些紫槐放到院子里。月月平生第一次做如此丰富多彩的活路,紫色
的树皮脱离技干露出洁白的躯体的刹那,她仿佛回到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去。童
年时跟着三哥常到水库边的柳树林里给柳树扒皮,树皮脱离躯干之后能够吹出美丽
无比的音乐。然而不管新奇的活路带来怎样新奇的联想,做着做着,月月总能清晰
地触摸到她的心事——孩子。她的肚皮一天天大起来,那内在的、只有她自己才能
感知的跳动,一天天强烈地骚扰着她的知觉、感觉。月月在独处的时光里就常常把
手伸进腹部轻轻抚摸,这时,她的脸上会露出显而易见的幸福的微笑,那笑是生动
的,无与伦比的生动,然而,这笑往往会稍纵即逝。月月在感知了那个欢快的小生
命的同时,会突然地百感交织泪光盈盈,突然地感到一股悲恸的情愫从四面八方向
心中挤压。在京城当画家的月月的二叔回来了,三嫂把月月接回家。买子听说便带
着刘海来到翁家,诚聘二叔为村小学的辅导员。刘海顺手拿起带来的方盒,将折口
打开来,说老哥,这是聘礼,你若没有意见,就请收下它。全家人都把目光聚在那
个第一次听到的被叫聘礼的物件上,是一个十分精美的小收音机。买子说,我们不
知道买什么好,您老从京城回到乡下,一定想听听外面的声音。
    这是一件不容易拒绝的礼物,翁凡书接过来,说谢谢你们,我收下了。
    事情已经达到预期效果,买子麻溜站起,他冲月月、月月母亲,冲每个人都笑
笑,然后握住翁凡书的手,说二伯,再见!因为深诸月月哥哥此时的心理,他没有
向其它三位兄长伸出手来。
    送走买子和刘海,大家重新回到屋里。他们先前的话题是听二叔讲北京的市场
经济动态。然而大家刚刚围拢在灯光下,就有人发现月月不见了。秀娟就一直注意
着月月的举止,看看她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勇气。三嫂秀娟发现月月不在,月月母亲
才突然醒悟,就刚才还在呵,是不是上厕所啦?
    就在这时,大家听见一丝被挤压的、游丝一样细长的哭泣从里屋传来,当秀娟
和另外两个嫂子一同打开模模糊糊的里屋,只见月月仿佛一个被摔在炕上的蝈蝈,
四肢紧紧缚住炕面,脑袋抵在被上,浑身抽搐。
    买子能在二叔回来的夜晚跨人翁家门槛月月毫无准备,白驹过隙一样的时间给
原生状态的灼痛蒙上一层尘埃,虽然尘埃下的涌动时不时提醒着月月的心事,但最
初那种炽烈的、神经质的、抓心挠肝的疼痛和后来的思念,都愈来愈变得混沌、模
糊,它不是隔着雾气看山的模糊,亦不是隔着青山听流水声的模糊,这感觉的丧失
似乎跟外界无关,而是在肌体里注入少量麻药,没有深入疼痛感的那种模糊。时间
真的像月月曾经期盼的那样,变成一剂麻药,麻醉着她的感觉。二叔在翁古城红崖
口乱石间提醒她,说她生活在一种意志里,一种结果里,说她爱的不是那个人,而
是爱情。她真的以为被二叔说中,一天多来对自己腹中的孩子产生了隐约的复杂的
感情。谁知买子的突然闯人打碎了她对自己的结论。买子好像知道月月开始怀疑自
己对他的感情,有意来让月月认清他似的,他不但打碎了月月对自己的结论,且用
他憨厚的笑,原始的纯朴的真诚,拂动了由时间堆积成的苍茫尘埃,让月月舒舒服
服跌进最初的陷阱——自从买子坐在她的对面,月月就跌进最初的陷阱。她用目光
痴迷地看着他,欣赏他的一招一式,听他那种带有浓重感情色彩的普通话。买子是
深沉的,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他的火热是由深沉装饰起来的,因而使他具有独特
的魅力,具有跟月月所见到的任何乡下男人都不一样的魅力。月月想起他第一次跟
自己坐在歇马镇迎春酒馆时的样子,他就是这么深沉地火热地,自斟自饮……买子
更大的优点在于,他做任何跟乡下人相悖的事都不显得局促、窘迫,与京城回来的
知识分子攀谈,他是那样自然而让人亲近……月月在欣赏中点点滴滴体悟着买子的
优点,月月起初还清醒地知道,他有没有这些优点,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
一个神圣的日子里走进了她,走进了她的生命。可是没一会儿,月月就把这些优点
的生成,想成是因为自己。他的深沉,他的火热,他的亲近,包括他想到聘二叔到
小学当名誉校长,都是因为自己。因为爱着自己。于是,月月渐入了幸福的佳境,
她幸福地去感觉、去触摸腹中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在那里欢快地撒着小手,不停地
吸收由她的肌体分泌出的营养。她身体潮热起来,她的整个身心都潮热起来,她感
到自己的手就是买子的手,她在富有弹性的肚皮上轻轻地揉动,她感到自己从炕上
升起,升在大气之上,异常舒服。,月月在一家人的不知不觉中幸福地感受着两个
人而不是一个人的创造。然而当她沉醉在从未有过的两个人共同创造一个世界的幸
福的时候,买子站了起来,买子礼节性地跟所有人点头,买子只是礼节性地点头,
并不对她有什么独特的表示。他怎么可以对自己没有独特的表示?
    像在深井里阅读的人被突然遮住光亮,月月本能地张望了一会儿,张望着纷纷
站起来的身影,当一家人在屋里走空,她感到有人将她吊到半空——好像在月月和
实子之间,有一根维系两人的绳索,买子来了,把月月放进深井,买子走了,又把
月月拽出地面。月月心底失声地叫道,我爱你程买子,你为什么啊!我还爱着你啊!
    三个嫂子大声喊着月月,月月,使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月月老母慌张的
顾盼着:月月怎么了?翁凡书穿鞋下地来到里屋,用手势示意大家都离开不要吵闹,
他伸手握住月月的手。此时,月月母亲也爬上炕来握住月月的手。母亲说,俺儿呵
你怎么啦呵——当两手被温热的涩硬的手掌握住,压抑着的、游丝一样细细的啜泣
蓦地变成铜鼓洪钟,震荡着夜晚中的翁家老宅。
    爬了一座山又爬了一座山,跳过一个悬崖又跳过一个悬崖,月月举着疼痛的、
滴血的心,到处呼喊买子,买子。夜色伸手不见五指,买子无踪无影,月月躺在山
坳里,疲累地、瘫软地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
    大约半小时,月月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之后,她渐渐地停歇下来。她从叔叔和母
亲掌心拽出手,爬了起来,她抹着红肿的眼睛,看着叔叔,看着灯光下正在落泪的
母亲和秀娟。月月对自己的感觉开始陌生。因为此时此刻,她觉得她们流泪十分好
笑,她们怎么能够流泪呢?有什么值得流泪的呢?
    就是这个晚上,月月深深地懂得了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小青
    这是辽南山乡一个纷纷为年的到来做着物质准备的日子。小青一早起来跟买子
说,我上集去办点年货,咱们结婚第一个年,要让你和妈感受到有我这个儿媳妇和
没我这个儿媳妇多么不同。灶坑烧火的买子听后眉心霍然一亮:我媳妇终于知道过
日子。与买子有过那样一次由做家务引起的对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再涉
及此类话题。买子为自家的大棚忙,为别家的大棚忙,为砖厂忙也为翁凡书的回来
忙。小青则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到镇里开会,走街串巷。只要不是自己一人做饭,
只要不用背婆婆大小便,小青的情绪是稳定的,不像刚结婚时时不时取闹买子,也
不像闹性子时沉默不语。他们在一起没有火爆的亲密,也没有冷淡的疏离。小青常
常在钻进被窝时伸手扳过买子,欣赏一件物品似的看着买子,而后转过身将屁股撅
进买子腰间,滚圆的、富有弹性的屁股蹭起买子性欲的时候,买子便起身将小青再
扳过来,褪掉她的裤权,自觉戴上避孕套与小青合房。买子起初是被小青逼着戴避
孕套,后来不知怎么竟自动自觉。小青是顺从的、配合的,行动中偶尔还要挑战几
次。买子知道,一天一天的,小青就会踏踏实实过起日子,就会逐渐习惯波澜不惊。
琐碎忙乱。然而,买子没有想到,小青会这么快,已经在深入地思考着程家的日子
——想到置办年货。
    早饭之后,小青穿着草绿色太空棉祆骑车上路了。小青不到四十分钟来到歇马
镇。因为来到年根,大道上的人,尤其挨近镇子边的东西南北大道上的人挤挤挨挨
密密麻麻。小青进镇没有直奔农贸市场,而是绕过油脂厂大墙左侧的小道,从一排
理发店斜插过去,直接来到歇马镇卫生院。小青放下车子同医院门卫打声招呼便来
到妇产科诊室。各村的大嫂主任对医院妇科大夫并不陌生。妇产科刘大夫看见小青,
深明来意似的说道,又出事啦?山庄常有戴环也照常怀孕的现象和生完孩子不到三
月环没上上又怀孕的现象。小青嘴角翘翘,嘴噘起来,说出事了,不是旁人,是我
自个儿。刘大夫不以为然,吓我一跳,那怎么叫出事儿,你早该要了。小青没说自
己该不该要,只讲身体里没有任何反应,可是两个月了没有例假,起初以为人冬天
凉,例假迟缓,等到如今还不来,心里就开始担心。刘大夫说你避孕了?小青说避
了,可是有一回……没有避好……小青想到买子从镇上喝了半下午酒回来那回。于
是刘大夫让她褪掉裤子躺到冰凉的床上,戴上手套将手从小青体下伸进去,掏耗子
洞似的。刘大夫在里边抓挠完毕,肯定道:有了!至少有两个半月。小青爬起来,
在心里推算日期,正是那次怀上的。小青尽管来做检查,但心里根本没有想到真会
怀孕,因为她的身体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还因为她是一直避孕。按照妇科的知
识,避孕的人怀孕很难。她在一年前念卫校的时候就避孕了。小青说,用不用再作
作尿化验。
    刘大夫说,不用,你有了你怎么不信?
    小青没有解释什么,说刘大夫,明天我来做了。
    刘大夫说,你别胡来,还老想轻手利脚,该要了。
    小青说,我不想要,买子也肯定不会让要,我们还年轻。
    刘大夫看看小青,没有吱声,眼白里明显流露出对她逃脱责任的不满。小青看
出这种不满,说走了,刘大夫。就出了卫生院。
    上集上买了花椒大料,买了蘑菇粉条,还买了一些婆婆爱吃的芋头,正午时分
返回家里。小青回家买子没有回来,她放下手中包裹,脱掉外衣,没等买子回来就
拿起土筐做自己最不愿做的活路——扒灰拿草。小青拿了草,淘了米,切了白菜,
买子才从门口回来。买子见小青扒灰做饭,心里持续着一早的欢喜——看来小青真
的知道过日子了。
    买子进门用手弹了一下小青后背,亲见地说俺青儿懂事儿了。小青没有接话,
将米装进电饭锅——小青在知道自己不会在大锅里做饭之后置了一个电饭锅,而后
倒一勺豆油放进大锅。白菜片倒进锅里爆出丝丝响动的时候,小青说,程买子,你
要当爹了。买子在灶坑里往火里加煤,没有听清,说什么?谁当爹?小青说,你,
你要当爹了。买子抬起头来,停住活动着的头,扬脸看着小青,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小青说我没跟你开玩笑。买子站起来,认真地说,我们避孕的呵?
    买子听到小青怀孕不是惊喜,而是惊讶:我们避孕的呵,你怎么能怀孕?小青
并没因为买子的话而伤脸,她炒完菜,盖上锅盖,说你还记得那次下半晌回来抽风。
买子不语,没去争辩怎么那么准。买子愣愣地站在那里,思谋一会儿,而后说,小
青,我想,还是做掉,咱今年不要孩子,明年再要。
    小青没有吱声,一双眼睛锐利地射向买子,仿佛要直穿他的心窝。买子从未看
到小青如此锐利的目光。小青动了动嘴唇,像两个月前买子在她身上发疯那口那样,
她出动一下嘴唇,好像想讲什么,好像那话对她对买子都很重要。可是她忍了回去,
她没有说。收拾午饭的时候,她告诉买子,你准备鸡蛋吧,我明天就去做掉。
    第二天,买子陪小青到镇卫生院打掉了孩子。刘大夫对这一对年轻人深感奇怪。
打掉的是个男孩子,买子听后却毫无反应。小青知道买子并不真是不想要孩子,可
他听说是男孩毫无反应。做完后,买子在卫生院门口雇了辆三轮车将小青拉回,顺
便拉口的,还有二百个鸡蛋两只母鸡。于是过年前的时光买子便没头苍蝇似的,家
里伺候老母和小青,家外忙活挨户查看滑子蘑的生长情况。
                               小青和买子
    刚刚坐完小月子的小青在程家过的第一个年里,表现出了在买子眼里不可思议
的超常的热情。三十正午她几乎全是一个人在堂屋里炒炒煎煎,每做一样菜都先盛
上一点给婆婆尝尝,她让买子安心在大棚里侍弄滑子蘑,说我不喊你,你别出来。
    十一点半钟,当院中飘来一声开饭了的呼唤,买子心头汹涌起多年不曾有过的,
类似小时听到母亲呼唤的温暖。买子一直认为是现实改变了小青,是时光将小青渐
渐融入庄户人的日子,他进屋看到桌上摆放的满桌香喷喷的饭菜,趁小青不备,在
她屁股上狠劲一拍,欢声说我的好老婆。
    最让买子感动的是三十晚上,小青饺子包完之后,偏要跟买子一起到程家坟地
请年,说我要亲自去请咱程家祖宗。自古以来从无儿媳请年,买子说你不要追求与
众不同,咱祖宗不一定喜欢你与众不同。小青噘嘴,说你程买子不识敬,我是诚心
诚意的。于是小青打着灯笼,那是小青在集市上买到的大红西瓜灯笼。买子拿着系
在一根木杆上的一串小鞭炮,来到崖口坡前父亲坟地。买子把父亲骨灰从黑龙江背
回之后,经别人指点送到这块阳坡。这块只有十几座坟的程家坟地,买子只知已经
挖掘的坟,其他几座无人说清是谁。小鞭炮响过之后,小青在坟前跪下来,解下围
巾,脑门叩地,虔诚地碰了三个响头,碰完便说,爸——小青叫墓下的公公叫爸。
你的儿子儿媳来请您回家过年。回忆以往,买子都是孤零零一人来到坟地,荒草反
衬着孤零常常让他对自己的孤家寡人生出莫名的凄楚,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人,且
响铃铃地叫爸,买子心底再次涌起感动。回到家里烧完香纸磕完响头下锅煮饺子的
时候,买子告诉小青:今晚我要你。
    除夕夜家家都要热到发纸以后,即使发纸以后谁打瞌睡要睡觉,也是合衣而睡
不许脱衣,买子和小青却在庄子里轰轰隆隆发纸的鞭炮声响过之后,正正经经脱衣
上床。这是小青坐完小月子的第一次夫妻同床,两人光滑的肌肤融到一起时,买子
感激地呵呵地叫着林小青太好了,你太好了。买子知道流产不到二十天是不可以合
房的,小青的不予拒绝让他白天里的感动更加深入。就在买子抚摸小青柔软的身体,
正要在她肩膀上亲吻时,小青从枕下取出早已备好的避孕套递给买子。这次,买子
却拒绝接受,买子说,小青,今夜是又一年的开始,又换了一年,我想要孩子。小
青不说话,依然捏着那个光滑的东西,眼睛看看它,再看看买子的脸。见买子一直
不接,小青终于开口,说,到底想要不想要?小青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白天
里以至几天以来给予买子温暖的那个样子不见了。买子惊诧地看着小青,不知是接
还是不接,不知是什么使她在突然间发生了变化。买子说小青,今夜我真的想要孩
子。小青收回手中的东酉,同时也收回脸上的严肃,诡谲的笑了,说那就算了吧。
而后一骨碌爬出被窝,拽出另外一床被子盖到身上。买子说小青你这是为什么?你
难道不想要孩子?小青说,不想。买子说为什么?小青说,等送了年我再告诉你。
    尽管除夕之夜的交合没能如愿,买子也并没因此而生小青的气。第二天,也就
是正月初一,他到屯中各家拜完年口来,见小青坐在炕沿上,将舅舅刚刚换洗过的
被褥和东屋炕上所有换洗下来的床单被单都叠放整齐,她的整个举止都让买子领略
拥有一个家庭主妇的踏实。有她如此一种肯过日子的心态,买子相信那颗程家的种
子不久便要人地发芽。
    正月初二早上,小青早起做了一电饭锅米饭,将三十正午的炒菜一样盛上一盘
热在锅里,合家吃完后通上电,到东屋说妈,我们今天上娘家了,吃饭你自己吃,
就到西屋整理包裹衣物。买子换上一身藏蓝西服,西服是小青托人从县里买日来的。
买子是稀稀的黄发,黑黑的脸膛,整个人又给人随便的感觉,冷了讲究起来,就仿
佛运动场上的运动员穿着西装革履,给人极不和谐的感觉。照完镜子,买子噗哧一
声笑了,说,老婆想给一只丑鸭子打扮成一只白天鹅,结果哪,却成了一只鸡。小
青也嘿嘿地笑了,小青说结果哪,结果是鸡飞蛋打。买子说大过年的,怎么说不吉
利话,应该是鸡犬升天。小青嘴角翘了翘,似对自己顺P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感到意
外,她马上改口,说好,鸡犬升天,让你鸡犬升天吧。
    买子小青和小凤几乎是脚前脚后,买子和小青刚刚进门向二位老人问了好,国
军就在后边把小凤用自行车载到院子。火花喊完俺姐回来啦又喊俺哥回来啦。林家
大院子是一扫以往的清静,被相互的拜问声鼓噪起来。买子和国军已经有过一次冲
破因往事造成心理障碍的酒桌谈话,再次见面他们热情握手。他们刚刚进屋,小青
就要求一起到邻居家走走,说今后他们不在身边,父母需要邻居的照顾,咱们应该
挨家拜拜。
    初二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起白白的雪花继续在已有七八寸厚的雪地上堆落,
天地之间一下子缩短距离苍茫一色。初三这天早上,小青在一家人打扫了院子里的
雪、吃完早饭之后,一本正经告诉大家,说你们玩吧,我有重要事情要办。家里所
有人都异常惊奇,一齐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小青。古淑平说,大正月的办什么事?国
军对小青类似拆台的行为有些不满,他说昨天你还那么懂事,今天怎么又走回老窝,
我以为你变了呢。
    小青先是把众人制止她外出的话当做耳旁风,自顾穿起枣红色呢子大衣,围上
围脖戴上手套,而后,在她马上就要迈出家门之前,捂在围脖里的嘴发出声音,她
说,说真个的,我真是有很重要的事,这事对咱们林家很重要。
                               小青和月月
    小青从上河口往下河口去的时候,曾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水库坝堤上晃动,
但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月月,想不到月月会在正月初三就上了旁人家。小青一路带
着小跑,她想如果能在月月还没到古家就追上她,是再好不过的事。大雪静静地下
着,覆天盖地的样子仿佛要彻底淹没这个世界。小青很快望见走过水库南堤拐上山
路的月月。月月的脚窝已被新落下的雪充填得有些模糊。小青顺着月月走的路线,
却要错开月月的脚步。雪在小青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在小青头上发出唰唰
的响动。小青一步快似一步,一会儿工夫就冒出一身热汗,在快到后川屯街时,小
青追上了月月。小青三步并成两步超过月月,在月月眼前一横挡住去路。月月见有
人挡住自己,往后退却了一下。当小青在雪地里一匝一匝绕下围巾,月月脸蓦地变
了颜色,变得如雪一样苍白。月月说,我知道你迟早会找我,小青狐疑地看着月月,
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月月说,我已经作过检查,不用你领。小青松了口气,终于明
白她指的是什么。小青说月月,我从来没想领你去检查,月月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青说一会你会知道。月月不再说话,让立在沟谷边的路中央,等待小青说话。小
文说你的身子能不能行,咱俩往回走好吗?月月说上哪?小青说不上哪,我是想咱
们站在这让别人看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咱们随便往回走走,边走边说。月月寻思一
会,转过身去,朝被她俩踏出窟窿的来路返回。小青先是跟在月月后边,走出几步,
又走到月月前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小青觉得这种一前一后的方式不利于说话,
可是路又太窄。月月好像与小青有同感,也没有催促小青,她们走到一个通向坝堤
的野地时,终于走成平行,小青这时打开话匣。她说月月,我想知道,你还爱着买
子?月月停住,这是一个多么古旧的问题。月月说你找我是为了这个?你这个时候
来戏弄我有什么意思?你不觉得你大恶毒?
    小青一直自信地朝前走,并边走边说,我不是戏弄你,我是想真实地知道,然
后再告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月月再次迈步,月月说你应该想到,我不会告诉你,因为你不会相信。
    小青说,你不必告诉我我也知道,你爱他。
    月月在心底里哼了一声,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她只说你认为是就是,我管不了
你。
    小青停下脚步,等着月月。小青说月月,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并
不想跟你斗气。
    月月说我们之间除了计划生育还有什么好谈?
    小青说月月,小青的语气变得十分柔软,像她们春天某个月夜的散步。小青说
我明天就离开歇马山庄了,永远地离开。
    月月说你离开与我有什么关系?
    小青说有关系,那意味着我跟买子离婚,你跟买子结婚。
    月月一时哑言,月月被突然的信息击得一时哑言,她的大脑发生断路,应该说,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小青争着抢着嫁了买子又要弃他而去,小青弃他而
去之后居然让自己来收拾残局,一个多么恶毒的设想。许久,思维的线路接通,月
月说,林小青,你以为我是谁?是一个破烂?或者是收拾破烂的老人?你以为我还
爱着买子?你以为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你知道吗你的自信是一种恶毒的自信!
月月走得很快,好像追求行动和语言同步。
    小青没有在乎月月的抢白,依然柔和地说,月月,你可以这么说我,你骂我我
都不生气,我只想告诉你,我是真诚的,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我和乡村之间,
根本没有感情,我和买子之间,也没有多少感情——我是指那种让我心疼的感情。
我对我当初的选择是说不清的,而结婚之后我愈来愈变得理智,愈来愈能理清自己,
这并不是说我当初对买子没有真诚,而是这真诚经不住现实的推动,经不住我心底
那个一直燃烧着的理想的推动。小青的语气由柔和而执着,她说,我认为爱一个人
至少他能让你为他付出一切,可是我做不到付出一切。只要在歇马山庄,我就做不
到这一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发现只要让我留在歇马山庄,我就会计较
个没完,也许我血管里有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设计。我和父亲都喜欢设计自己,
一旦发现所走的路与设计的不符,便要挣脱,便寻求改变……小青说说停顿下来,
她发现她说走了题,她找月月不是要说这些,而是向月月指出留在她命运当中的一
条道路。可是就在这时,她们从野地走向堤坝,再次分成一前一后,月月后,小青
在前。
    许是确实感知了小青的真诚,月月反映机敏的抢白没有了,她一步一步走在小
青前边,踩着参差不齐的来时的脚窝,她目光有些迷乱,不知道那脚窝哪个是自己
的,她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里思考着小青说的设计。她有没有设计过自己
呢?有没有因为不符合设计就去着手推翻呢?显然是没有。她发现她从来没有跳出
现实看现实,现实是那样的亲近着她,她是那样亲近着现实,为每一种每一样的现
实付出,一点一滴。她爱母亲哥嫂,她爱教学,她爱国军,她爱买子,她爱她怀下
的孩子,这一切都不是她设计过的,可这一切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它们来了,她
就不顾一切……她是怎样一个人啊!这么想着,月月突然慢下脚步,她抬头望了望
水库对面的雪山,说小青,我明白你的意思。月月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你在寻求,
在挣脱,而你认为你挣脱掉的,正是我需要的,我从不去设计自己,只要需要……
    小青说,不,你不能这么说,需要很重要,我离开买子,离开歇马山庄,正是
一种需要,我说我在寻求,在挣脱,在设计,实质是在分析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需
要。
    月月说好,你说的有道理,那么,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买子,我已经不爱他了。
    片刻的沉默,只有脚下的雪在咯咯作响。小青说怎么可能,你怀着他的孩子。
    月月说,就像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离开买子一样,你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不
再爱他,我们共同走过一段各不相同的经历,经历能够改变一切。
    小青说那我想问你,为什么要留下孩子。
    月月说,这是我跟你的不同,我向来不设计自己,我起初是因为爱买子,后来
便是因为爱着孩子,我知道生下他对我的前途、命运毫无好处。
    月月说完这句话,她们已经走下堤坝,来到通往姑嫂石的山路。月月停下来,
不知她们有没必要还往前走,可是小青走过月月,并没有到此结束的意思。见小青
继续迈步,月月迟疑了一下,而后慢慢跟上。她们的身子被雪裹成臃肿的白色,她
们的裤脚和鞋也变成白色,走了一会,高坡路滑,小青回头等着月月,要伸手搀扶
她,月月没有搭手,自顾自地踩稳脚步。小青说月月,你应认真考虑一下,我不相
信你不爱他,真的,你想想,我走了,你腹中的孩子又是他的,你俩走到一起,是
天造地设,我只不过在你们之间插了一脚,其实仅仅是插了一脚,什么都没留下。
    月月截住小青,说你说得可太轻巧,留下的太多太多了!
    小青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买子不会因失却我而多么难过,但这个前提
必须是机回到他的生活中。
    月月说小青呵,为什么总是要由我们来填补他,他为什么失去谁都可以不难过。
    小青在漫坡上用了一下,小青说买子是个典型的注重现实的人,他不管失去什
么,只要不违背现实,当初弃你娶我,是这个现实在起作用,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
如今我走了,你独身,又怀了他的孩子,你与他结合,这最符合现实的。
    这句话撞入月月耳膜时,她激灵一下,好像有人往脸上甩了一把雪,她一阵发
蒙之后,说不出话来。
    小青接着说,我是希望,在我临走之前,听到你答应的话。
    月月浑身一阵发软,呼吸也有些短促,她不知道,小青话里的哪一部分内容打
击了自己,或者说触动了自己,自觉得刚刚还是结实有力的脚步一下子趔趄起来。
她趔趄着跟着小青走到姑嫂石篷,她们的目的好像就是姑嫂石篷,因为她们走进无
雪的石篷里竟再也不动步了。月月粗粗地喘息着,极力像小青那样往地上抖着脚上
的雪,她后背依到墙上,脸往后扬起,闭上眼睛。她好像累了,特别想休息,紧紧
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小青发现,月月冲石篷扬起的脸腮上,滚下来一双泪珠,而
后那眼泪线似的从眼眶往腮下滚落,一串一串。小青说月月,不要犹豫,选择吧。
月月没有反应,她已无力反应,她只在心底里冲小青摇摇头。小青无法知道月月的
难过,她最初留下孩子,是因为爱着买子,是想用腹中的孩子来证明她的爱情,后
来她经历了涅(上般下木),她留下孩子的目的有了改变,仅仅是因为爱着孩子。可
是,她想不到,命运会如此残酷地捉弄她,当她觉得一切都与买子无缘,真正地从
泥淖中走出来时,小青又为她设下这样的陷阱……她是可以置小青与买子的一切变
化于不顾的,可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的父亲站在她的面前,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
生下孩子的勇气,这并不是说还爱着买子,这和爱不爱没有关系。眼下,月月考虑
的不是回不回到买子的生活中,而是面对这样一种境况,她发现,她生孩子的勇气
在渐渐丧失,这让她无比难过。
    小青走近月月,从兜里掏出手绢,为她轻轻拭擦着泪水,泪水却并没因为小青
的拭擦而停止,它比开始流得更欢。月月喉口滑动,一口一口吞着泪水,月月说林
小青,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月月的话语低弱得如蚊虫在叫,但小青还是听
见了,她听见了,她知道月月指的什么,但是她没有正面回答,她也知道月月无须
她的回答,她只怪怪地叫了一声嫂子。她说嫂子,如果没有一场大火,你本来应该
是我的嫂子,如果我在县里或者乡里找了工作,我也不会阴差阳错……小青其实是
在假设没有命运这只恶魔,这种假设十分苍白,可是月月却在小青的假设中止住眼
泪。月月低下头来,用冻红的手揉着脸阻和眼睛,她的脸腮和眼睛已经很红。她说
小青,请原谅我说你刻毒,你的存在确实影响了我的命运,是那种破坏性的影响,
虽都不是故意的,对我确实有它刻毒的一面,现在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不能答应
你的请求,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我想,我的决定不会影响你的选择,我也该设计一
下自己……月月说到后来身子从石壁上挺起来,脚在地上狠劲顿了两下,好像为了
表示她的决心。
    小青的嘴瞬时变得锋锐脆快。我那么羡慕你能投入地爱一个人,我从爱了一个
人遭了挫折以后,我不能投入,我总是清冷的站在情感之外,再也爱不起来,我恨
我变得那么清冷那么理智,我很悲哀……我期盼着我的投入,我离开买子正是为了
能去像你爱买子那样投入,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的投入是在城里,我从小就喜欢城市……
可是,你让我失望,你原来也是那么飘忽,那么无情,那么三心二意,你其实压根
就没爱过买子,你只不过是因我哥有病一时空虚,买子不过是让你空虚的肉体得到
满足,我看到了,仅此而已。小青连珠炮似的说着,好像那话早已在心底准备好了,
只等给她一暗示便梭梭穿出。
    出乎意料的是,月月没有因为小青的刺激而激动,非但如此,她比以往任何时
刻都冷静,她冷静地看着小青,看着这个喜欢操纵一切的精灵,说,你引我来姑嫂
石篷,就是为了这一梭子弹?若是当初,我会被你打重,我会七窍出血,我也曾经
以为我不过是为了一时满足,可是我验证了,不是……我们都比传说中的姑嫂不幸,
我们居然有着漫长的时间,来把自己曾经为之疯狂的感情化作过去,让它变质变色,
我们实在不比传说的姑嫂幸运,她们还没有机会了解,爱原来可以转变,转变成另
外的东西,我也像你曾经羡慕我那样羡慕她们,可是我不是她们,这很不幸。
    月月边说,边朝石篷外面走去,鹅毛一样的大雪被子一样覆盖了苍茫天地。石
篷外边一派寂然迷氵蒙,不见山脊,不见树林,不见房屋,房屋变成了一个个雪堆。
月月走出石篷,长长吁了口气,说小青,咱们走吧,很遗憾你没能最后操纵我。月
月发觉她的语言也有些刻毒,有些近朱者赤的味道。小青却并没在意,她们重新走
回除了她们,不会有任何人出来走动的山道。小青扶着月月,亲切地说道,月月姐,
我操纵不了你,这也许是好事,是有利于你的好事,不过,我只是有一个请求,你
如果不离开歇马山庄,我希望代我关心关心买子,他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他是我
走后的唯一牵挂。
    月月没有回答,但她用臂弯将小青伸过来的手紧紧夹了一下,使小青能感到两
个人之间的彼此依附。她们一步一趋走下山坡。
    小青走了,找回月月的希望断送,买子过日子的积极性没有受到多大挫伤。买
子很快进入对另一种生活理想的设计中。
    月月独自到医院去坠了胎,当她看见一个红彤彤的肉球从胯下滑落时,觉得一
切都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小青对买子尽了最后的妻子责任,就好说好散了。
    买子向月月求婚,遭拒绝,但以他的天性,这也算不了什么致命打击。
    小青在城里安营扎寨。先在一家餐馆洗盘刷碗,偶然机会被女老板看中,做了
领班,如鱼得水,但她感觉她得到的与她所追求的相去甚远。
    编者按:受篇幅所限,只能选我反映几个人物的命运的幸节。人民文学出版社
大约九月出版全书,敬请读者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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