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过时的物体
1 我们逃吧
鹿西从不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他不关心天气。有时,他会想象混浊的长江水
是如何流过这座城的侧面的。如果刮风下雨,一定看不清江对面,还有那些蜜蜂或
苍蝇之类的飞虫是如何掉在旋涡里的。
挣扎并不好玩。好玩了也不用挣扎了。
时间不会让我保持一种形态。鹿西继续想。
在跟着牛处长拜访了几个他的战友后,鹿西的公司轻松地做了几单生意。当他
打电话给银行,听到他账户里的钱正在悄悄膨胀时,鹿西不免也激动了几下。这难
道就是他的商人生涯?只是当他有意无意地路过那双会发光的大眼睛时,他觉得他
的虚无的内心和前几个月时没两样。
他仍要面对发胖的危险。当他对着镜子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那发白发虚的肉体
时,他变得有点惆怅。这样的物体如何吸引那双大眼?一天,他去“发光大眼”的
柜台买包烟,给了她一张一百的。他故意不要找钱就走,果然,她马上叫住了他。
但她显然没有认真看鹿西一眼就把钱找回了他。
她的声音不是很好听,有点沙哑。她可能也抽烟。又一天,鹿西故意要买一种
那柜台里没有的烟。这样他和她又多说了几句。她开始觉得他是个老顾客。鹿西还
把刚买的BB机别在比较显眼的地方。
她开始对他微笑,眼里的光芒更加咄咄逼人。有一次,“发光大眼”竟开口问
他:“你是干什么的?做生意的?”鹿西尽管有点羞于承认这点,但还是点了点头。
事情开始有所发展。他知道她叫袁星,袁星知道他叫鹿西。
前几天,鹿西还在想,谁要让他做到这一步,他就给这人一千块。他决定把省
下的一千块钱再派点用场。他故意对袁星说他公司有平价彩电,比市面的便宜一千
块。她果然和其他中国人一样狂热地喜欢买便宜货。这招他已对几个要购买他电脑
的客户用过了,屡试不爽。
看来钱能帮人大忙,有时钱就是个大好人、周末,当他和袁星去金陵饭店的
“六朝春”跳第一次舞时,鹿西暗想,我变成了个什么家伙?比过去的老孟还可耻,
靠钱开路。但我又有什么绝招呢?
跳的时候,他俩相隔挺远。鹿西只觉得她的胸一颤一颤的,鼻子呼出的气喷到
他的肩膀上,让他好痒。
“一开始我把你当啥了,住我们宾馆倒化工原料的。那伙人好大一堆,天天聚
在二楼的咖啡厅,一个公文包一堆合同纸,围着一桌一桌地喝咖啡。没想到你是倒
电脑的,比他们高雅。电脑早晚要取代算盘。如今,还是你们做生意的好,不像我
们拿死工资的,没盼头。”袁星扑闪了扑闪眼睛说。“我要有钱,就开个时装店。
卖不掉就自己穿。我们女人像鸟喜欢自己的羽毛一样喜欢穿戴,在打扮上只能超前
不能落后。”
鹿西说:“你不嫌钱有铜臭味?”
袁星说:“钱不嫌我臭就谢天谢地了。”
不久,袁星就皱着眉说:“这地方我早来过了,不仅贵,鸡婆还太多,没太大
的意思。”
鹿西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了那个上次在金陵饭店大门口钓老外的香水女郎。这
时,她正和一个比她矮大半头的棕色老外搂作一团。棕老外双手一环,搂不到她的
腰就搂着她的屁股。到放迪斯科曲时,他还看见了正在场中央一扭一扭的“小燕”
姑娘,她今晚打扮得像个女水手。她还不断往鹿西这边挤眉弄眼的。他们俩可真是
熟人。
鹿西开始抽烟。袁星也要了一支。不过,她不要点,她说她就喜欢叼着不点的
香烟,这让她能提起精神来。这姿势有趣。
他还发现上回逮他的那个便衣公安,他依旧穿那身西装,站在一角。这回,他
们也成了熟人,鹿西还送了他两个公司用于公关的电炉丝打火机。鹿西很奇怪他为
什么能容忍“小燕”姑娘的继续存在,大概她和这公安也有了默契。
当袁星得知那人是便衣公安后,她又撅着嘴说:“怪不得他老用那种眼神盯我
看,他一定把我也当成那种女人了。”鹿西已相当的坐立不安,他于是对袁星说:
“这里真不是个好玩的地方。贵不要紧,被人碰几下莫名其妙地传染上个什么病才
好玩。“
袁星趁机说:“那换个地方。”
他们便又来到城北那家叫“西方夜”的卡拉OK厅。但不久,鹿西就发现陷入了
袁星熟人的包围圈。不时有男人跟她来打招呼。她对他们介绍鹿西:“我中学同学,
倒电脑的。”有人赞道:“那可是科技尖兵。”
袁星还望着沉默不语的鹿西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是想我是个交际
花。那我可不是,我不过是喜欢找点乐子,多交几个朋友。你看,今天我们俩不就
成朋友了。”
十点后,卡拉OK结束。紧接着开始放震耳欲聋的迪斯科曲。伴随着狂乱的音乐,
不断地有老外留学生从外面冲进来。马上,这里似乎又变成了周末的留学生专场。
同样,袁星也认识其中的不少人。她一会和美国佬对扭,一会又和泰国的跳在
一起。几乎已忘了傻坐在一边的鹿西。鹿西想,这就是我今夜的约会?真没想到我
的完美目标是个复杂物体。看来我只是她的免费门票,冤大头一个,怪不得她要来
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方活。
2
鹿西没等袁星,就独自走了。他不能忍受那些似乎沉浸在极度欢乐中的老外们
的欢呼。这是他们的周末,与我无关。鹿西一边想,一边踩着吱吱作响的破单车。
长江在离他不远的地带默默流动,它的存在想必也与鹿西无关。
如果这样就能到达完美境界,一千块钱加几张门票,那不也太容易了。
第二天,当鹿西在大堂里又看见站在柜台后的袁星,她的大眼似乎变得比以前
更亮了。鹿西感到有点灰心。但不过两天,他就修复了信心。于是,他又约她看了
一次电影。其间他手也没碰她一下。袁星笑着说:“你是不是怕我了?”
不料,一天下午,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径直找上门来。他问:“你叫鹿西吧?”
然后,他把鹿西领到宾馆后的一块空地上。他问:“你知道袁星是我什么人?”鹿
西顿时明白了他的来意。鹿西回答:“你妹妹?”
大汉大喝一声:“屁!我女朋友!我们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了百年恋情。”
这时,袁星也冲了过来。她大喊:“鹿西,你别理他!他是疯子。”鹿西觉得
这年头被别人叫疯子的人怎这么多?但他不应该向这大汉低头,就把头像公鸡打鸣
样昂了昂。袁星又喊:“鹿西你小心,他会洪拳。”鹿西说:“我还会猴拳地躺拳
哩。”话音未落,那大汉一弯腰。鹿西吓得一闪。他倒没打来如风如雷的洪拳,却
把一个下水道上的铁盖子朝鹿西身上扔了过来。
鹿西的脚被擦了一下,他喊了一嗓子。然后,又是一声尖叫。袁星失脚掉进那
个洞里了,只露了一把头发在外面。两人便歇战,忙着去救她。
把袁星送进医院后,“洪拳”就不见了踪影。
这次小事故让鹿西觉得双腿贴满膏药的袁星挺有趣,也把他们拉近了一些。但
不久,类似的事又再次发生。那天夜里,袁星非要带鹿西去一个留学生的小型舞会。
“这叫派对。”袁星一只手拎着一瓶啤酒。“我懂。”鹿西想对她说这是个译
音。忽然,一个红头发老外拦腰抱起了袁星。她手中的那只啤酒瓶落在地上碎了。
他还吻她。几个老外围在四周和着音乐节奏拍着手。袁星喘气的时候抽空喊:
“不!不!”手脚却在空中飞舞。
鹿西有点怒不可遏,这么些天,他还只是在跳舞时搂过一回袁星的腰。鹿西一
把就把那个老外拖到了屋外的阳台上。
突然间他还想起那个会洪拳的大汉张牙舞爪的模样。对他我倒有点怕,但对老
外我不能泊。那老外用不太流畅的中国话说:“你,干什么?”鹿西说:“你知道
她是我什么人?我女朋友!”那老外竟然浮出了笑意,说实话他的中国话并不是很
差:“我和她,也认识,我们也,是,朋友。”然后他对了鹿西冒火的眼睛一下,
摇着头说:“中国人,太小气。那我,和你,分享,她?”鹿西叫道:“不!”他
望了望阳台下,这里是二层楼,不高。他说:“要分享?我和你一起跳下去!跳下
去后就分享。”老外连连摇头。
鹿西一弯腰,地上倒没有下水道的铁盖,却有两块红色的砖头。鹿西拎起其中
的一块,他先想学气功大师的样子显一下威风,一掌下去把那砖劈个粉碎。但他转
念一想,劈不动怎么办?不被这些老外笑死?
鹿西一砖头,就砸向了自己的头。然后,他把另一块砖递给了那红发老外。
“分享?”他说。“你!”
过了一会,血才沿着头发丝流下来,有些还流进了眼睛。鹿西看见周围男男女
女的老外出一阵阵惊呼,那些话鹿西大都听不懂。那红发老外也连连向后退去,另
一块砖头落在了地上。袁星扑了上来,她叫道:“你疯了!”
鹿西想,如果这就是人疯了的情景,那倒是一个奇妙的状态。他愿意在那个夜
晚留住它的样子。
透过血,他还看见了存放所谓完美境界的纸盒子,它被搁在他童年时代的天花
板上,过年时他妈会用鸡毛掉去上面的灰。如今,他眼前再不会有。发光的大眼睛
或高耸的胸脯只是一个假象而已。
但人不是就为各种假象而勇敢地活着的吗?
我也爱假象,爱那个被假象遮盖的女人。我要她起码属于我几天。鹿西想。血
继续流着,音乐也继续响着,那个夜晚多温暖,让他有点难舍难分。
3
不久,鹿西就招了个女孩,一个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太忙也太冷清。他对她说:
“你是我的公关兼秘书兼出纳兼收拾房间的。”那叫张月的小女孩问:“还要兼什
么?”鹿西笑了:“就这些,我给你印经理助理的名片。”长相极其普通还长了满
脸疙瘩的张月却说:“戏不要印经理助理,别人会以为我是你情妇。”
有一次,郭林从北京飞过来。他亲自出马,和鹿西来啃这里的一个大单生意。
第一次去,那两个负责为单位购买电脑的人一个姓王一个姓纪,对他俩似乎不太热
情。趁周围无人,郭林便暗示对他们会大有好处。他们俩似乎也没特别的反应。
郭林又说要请他们到金陵饭店吃饭,其中年轻一点的姓纪的说:“饭我们吃腻
了,现在我只想吃罗卜干喝稀粥。你请我?”
郭林低头想了半天,对鹿西悄声说:“现在已不是一‘扣’就灵的时代了,要
想点别的招。”第二次去,鹿西带上了以前通过吴羊认识的那个女电视节目主持人。
郭林向他们介绍她:“这是我们的公关部经理陈琴小姐。”
那两人吃了一凉,显然他们看过号称当地节目主持“五大名旦”之首的陈小姐
主持的“文艺欣赏夜”。陈小姐很甜地笑了一下:“外面传在玄武湖公园的草地上
逮到我和诸葛副市长乱搞,当时铺一大白雨衣,在夜里特显眼。其实那个女的不是
我,是我们那儿一资料员,老公出了国。我比她有名,所以外面传那女的是我。”
那天晚上,他们如约在金陵饭店“六朝春”一聚,那两人穿得西服笔挺。姓纪
的喝了不少啤酒,他向鹿西低语到:“并不是哪个人都敢拿你们的回扣的,我们单
位效益好又有房,出国机会也多。我们也就不搏了。”他喝了一大口后又说:“你
肯定我们是色鬼吧,中了你们的美人计?错了!你把这个女人脱光了送到我床上,
我也要把她踢下去。这事我们也不干,出了事,对单位对老婆对儿子怎交代?”
这时,年纪大一点的王总工正在场上和陈琴小姐大跳探戈舞,他的舞姿挺标准,
一晚上他都没歇一下。纪工又说:“你看,我们王总工好和漂亮女人跳跳舞,就愁
没好舞伴。我就好和她们喝喝酒聊聊天,聊点童年往事什么的,回家跟老婆可聊不
起来。现在卖电脑不是提倡售后服务吗?我们俩就要这服务。”
那笔大生意第二天就签了下来,一路顺风。
当鹿西问临时公关经理陈琴要什么回报?她吐了几个烟圈,说:“要我还在上
北京广播电视学院时,我只要你说你记得我这个朋友就行了。要我还是刚到电视台
时,我最多要你请我吃顿西餐,讲两个你们男子汉如何如何在台湾海峡漂流,在青
藏高原低气压写诗之类的故事就行。在电视台干了一年了,我会让你给我主持的节
目拉一个广告。现在可不同了,我要现的!要美金或港币,要你们纯利润的三分之
一。”
但最后,陈琴一分钱也没要到,还搭上了自己。到底她还不是商人的对手。
她要辞职和郭林去北京。连鹿西对她的决定也很惊奇,他看在昔日吴羊和她有
过一腿的份上劝她:“你可要想清楚,不是我背后说我们的大老板的坏话。现在的
有钱人,钱越多,心越花。你这工作不挺好,崇拜者堆满大街。”
陈琴不屑一顾地说:“现在迷电视的尽农村人,给我写信的所谓崇拜者也尽是
些农村男青年。还有一个变态的天天打寻呼给我,说想在电话里听我的声音。害得
我变了几次呼机号码了。”
“再说,我是绝不怕有钱人的,有钱人也是人嘛。不管钱多钱少,肯在女人身
上花钱就行。”那天她穿了条绣着蝴蝶的黑色长筒丝袜,被吴羊画过的略显单薄的
裸体裹着薄衣散发着淡淡的凉气。
接着她把刚点的烟拧灭:“我干了这些年,结了离了两次婚,也没分到套房。
还算电视台的五大名旦。如今小小的单身宿舍仍是家徒四壁。今天,我那将被我抛
弃的男友在墙上用毛笔写满了‘我爱你’,也留不住我了!我已彻底属于这个金钱
时代,属于摸上去手感不错的美元或港币盖的大屋子。”
送郭林和陈琴上飞机场时,有几分钟,鹿西忍不住拼命大笑,笑得他俩先是莫
名其妙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鹿西说,他笑一只想在出租车挡风玻璃上跳舞的小蜜
蜂。那只蜜蜂是想螳螂挡车,还是在预言这对新人的必然结局?
郭林很决镇定下来。他还抓紧最后的几分钟对鹿西大扯生意经:“如今皮包公
司称雄的时代已过去了。现在做生意和做妓女一样。搞上门推销的就像站街拉客的,
身价最低。第二等,就想我们这样的,到处拉关系,给回扣。这就像妓女有了皮条
客拉客,身价就稍稍会高一点。最高级的,就是妓女先好好的打扮了自己,再学好
琴棋书画,然后开个上档次的高级店子,像过去夫子庙秦淮河边的这楼那阁的。客
人还不抢着进来,身价也达到最高最佳境界。你小子要是真明白了我上述的一番话,
也就懂在中国怎样才能做好生意。”
郭林说,这是和陈琴一起时给他的灵感,回去他要大干一番,引君入瓮。要鹿
西也做好告别皮包公司的准备。
飞机很快消失在乌云间。他们要在空中两个小时,然后落到地面。鹿西想,以
前陈琴和吴羊一起时,在床上背什么“黑眼睛、蓝眼睛”的朦胧诗。现在她和郭林,
是不是给他背美国亿万富翁传?
这个时代,总忘不了让他继续讥笑他自己头顶还未痊愈的伤口。也忘不了让他
继续在梦里做一只更加可冷也更加疯狂的黑色蜜蜂。
忘不了让他继续在城市的下水管里团团打转,继续飞向他已见识过的会发光的
大眼睛,和还没有见识过的不会发光的巨大双乳。
4
通过电话,吴羊知道他的老相好陈琴居然帮了鹿西。鹿西还说:“混不下去就
回来,在我的公司干。”但眼下,吴羊还不想回去。回去给老友当差?眼下,他却
只能自己帮自己。
自己在自己讨的网里挣扎。他不是一条海鱼,要是的话他就干脆等死,等人把
他的尸体洗好烹好调好后端上餐桌。那样还有些小壮观。
吴羊干的这个“贵夫人俱乐部”还真有男性伴舞和男性按摩。他们的价格据说
比外面的女性伴舞和女性按摩要贵一倍。吴羊还几次被人点名要求他来伴舞。但俱
乐部有规定,大家分工明确。
但中国到底是中国,他们的生意并不很兴隆,港澳来的女客也极其有限。瘦经
理的思想看来也太超前,她因此也越发地消瘦下去。闭门思过了几天后,她决定采
取新形式来打开局面,她还给她的措施起了个时髦的名字,叫“二次创业”。她要
大力发展会员,建立俱乐部会员制。规定除了成立一个专门负责此事的公关部外,
每个员工也要拉一个。她设想,每一个女会员只要一次性交纳一定的会费,她就可
以享受俱乐部永久的各种服务,还包括上门和外出服务。她还按会费的高低,制定
了金银铜三种卡和集体会员卡。按她的设想,这将像城郊的那座高尔夫球场的会员
卡一样每年都逐步升值。
吴羊被正陷入狂想的瘦经理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她先问:“你想不想干伴舞?
还有人点你。小费不低哟。”如果她不说后一句,吴羊也许会考虑一下。她又说:
“那你干公关,拉会员。两者你选一个。你都当了好几个月的实习生了,只拿两百
块。”吴羊虽然对自己的选择有点后悔,但他还是选了去拉客。
他想挑战一下被朦胧诗人阿顾算过的命。这事让他忙了好一段时间。他打扮得
衣冠楚楚的,有时还洒几滴男性香水。拿别人的话说,“贵夫人俱乐部”拉皮条的。
但吴羊想,当拉的总比直接当卖的好。
但当他操着夹生的当地话,四处奔波了一些时候后,他开始后悔没选择当伴舞。
当地的太阳又特别毒,立时把他晒成了黑猪肝。而且他的血汗并没有换来意想中的
收获。几个月,他居然没拉到一个会员。看来,这不是像做文字游戏或色彩游戏那
么容易。怪不得那么多的人的人生理想是当艺术家。
那活多轻松!涂涂抹抹的。
有一天下午,他路过一家五星级宾馆和一家四星级宾馆之间的一条路,看见有
不少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袒胸露背的服装,或站或蹲在路边,有几个长得并不失
美丽。他听同事说过,这就是这城市的风景之一,“人肉一条街”。
“人肉一条街”,就不能取一个更有诗意点的名字?例如,“美丽一条街”,
美丽也可以买卖?当然可以。
吴羊不觉走得慢了一点,他想她们的敬业精神肯定比他以前和鹿西碰到的那两
个开溜的皮衣女郎强。他甚至想派几张俱乐部的宣传资料给她们,说不定她们中会
有人“乌鸡变凤凰”,真成了贵夫人。要不有的本身就是贵夫人,白天也出来挣几
个零花钱。他停下来,没想到一下子就围上来了五六个,报的价一个比一个低。其
中一个小个还拉上他的手说:“大哥,这么多你都看不上一个?要不跟我走,你长
得好,我对你打三折,只要你三十块。保证全市最低价。你还能找到再低的我退钱
给你。”
马上,旁边就有人说她:“喜欢小白脸,你干脆免费算了。”
吴羊摔掉小个女人的手:“别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我口袋里可没钱。你给我
三十块还差不离。”
然后,那些女人异口同声的用当地方言骂吴羊精神病。这句话吴羊能听懂。他
想,幸好没给她们派资料,不然她们就更肯定我是精神病了,肯定还会把这资料扔
到我脸上来。
我要真是精神病就好了,杀人不犯法。吴羊想。
几天后,他突然得了严重的痔疮,拿他后来向鹿西形容的话:“血一脚盆一脚
盆的,比女人来月经还厉害。”
他再次陷入绝境。黑暗又要吃了我?吴羊想。这个势利的时代总喜欢找弱者的
麻烦。诗歌或其他艺术都不是可以用来自卫的武器。它们比弱者更弱。讨厌的艺术
不会帮我只会害我。那几天,他的沙眼病也趁机发了,泪像雨水一样流个不停。
我在哭泣,为自己也为这个即将沉没的世界哭泣。如果泪水还能卖几个钱,那
说明这个世界还没有过于残酷。不久,他又听到“贵夫人俱乐部”倒闭的消息,瘦
经理的“二次创业”宣告隆重失败。她把俱乐部卖给了一个真“贵夫人”,并被改
名为“大富豪俱乐部”,服务的对象变成男性富豪。
还是男人们的钱好赚。
也就是说他将失业。又将没有钱,在街上流浪。屁股上淌着血,幻想不断有中
年女老板给他吃不要钱的面条。
那天,他去俱乐部领最后一次工资,也就是遣散费。他走进经理办公室,只见
瘦经理正坐在一边,她原来坐的地方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高胖女人。她一边埋怨原
来的大班椅太小,挤她的肉,一边傲慢地看了几眼捂着屁股的吴羊。
吴羊想,这样的脸多看几眼都会少活几天。他低下头。
她皱着眉说:“你拉肚子了?”吴羊说:“没,不小心坐了个钉子。”他不好
意思说天底下还有如此严重的痔疮病。
瘦经理在一边堆着笑说:“谢总,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画画的,我们这里
人才还不少吧。”被称作谢总的胖女人翻了一下臃肿的上眼皮,说:“小伙子你明
天再来。”
5
吴羊第二天又一拐一拐地走进那个办公室。这回,瘦经理已不在了。胖胖的谢
总脸上堆上了笑。
她像上一次瘦经理面试吴羊一样,先问了一会吴羊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为
什么不远千里来这里打工这里有没有亲戚之类的问题。又问有没有女朋友,屁股上
的伤好一点没有?她的笑容挺真诚的,吴羊判断道。
当吴羊叫她谢总,她又连忙摆摆手,说:“叫我名字。”而吴羊也不知她叫谢
什么,他只好闭上嘴。谢总又问:“你看我有多大?”吴羊觉得她的发问挺好玩,
他看了她一眼,估计有四十来岁,他就说:“三十出头吧。”
谢总果然脸上露出了更多的笑意。她说:“还是你们搞画画的有眼力,别人都
说我看相老。我今年三十二。”她紧接着又说:“你想不想留在我这里,月薪两千,
当我的总经理助理?”吴羊想,这世界上决没免费的午餐,画画用的油彩写诗用的
墨水都要花钱买,他不觉沉吟了一下。
谢总等得有点不耐烦,就说:“开门见山吧。我有一个女朋友,今年也三十来
岁吧,刚离婚,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判给了她前夫。她足足奋斗了十几年,也是最
早来这里拓荒的人。拓荒牛。现在不多不少有个几千万吧。手下有饭店、俱乐部、
一栋望海别别墅奔驰车。基本上是合法收入,有据可查。总得来说,她的人品还不
错,不赌钱,不吸毒,不养男人,为人也不势利。”
谢总显得好像有点紧张,她又说:“我这朋友前不久来过这里玩,看见过你。
挺同情你,她想和你处对象,你考虑一下?”
到这时吴羊已不觉得太突然,他想了一想,说:“她是不是想养我?那可没门。”
这话说得让他觉得自己挺气短。懦弱的让艺术熏陶过的人。
谢总连忙说:“不,不,她喜欢艺术,还买了不少古今名画哩。她最喜欢齐白
石。那老头的画的线条绝了。她想和你谈对象,结婚。”不管怎样,吴羊还是觉得
有点滑稽。但他不由得想起朦胧诗人老顾给他算的命,或许上天注定有女人来拉他
一把?他表现得有些心动,于是问:“你有没有她相片?”
谢总犹豫了一下,说:“有?还是开门见山,那人就是我。”
当吴羊扭头走出那门时,他还听见她压低声音说:“我没侮辱你的意思,你真
的回去考虑一下。”
那天夜里,吴羊一直沿着海边缓慢地向前走着,来这里不少时间了,他还没有
好好看过它。眼前,有几只海鸥忽高忽低地在波浪上飞着叫着,它们飞的样一点不
像吴羊记忆深处的那只老鹰。连绵的路灯则一直向前构成越来越细的曲线,直到挨
上另一块更加灯火辉煌的土地。直到走到一座海上大桥上,吴羊才觉察自己已很累
了,屁股倒不是很疼。
从这里在海风呼啸中看夜景,让他颇生感慨。另一边,有个女孩,长长的白裙
被海风吹得东飘西飘的,大腿显得要比平时美得多。吴羊就这么呆站了很久,直到
已几乎没有车辆再驰过桥面。宁静,被海风奉送到他的面前。
要是能站在波涛上就好了。再办个没有一位来客的画展。他愿意在大海的身体
上抚摸艺术女神的每一个部分,虽然她不能让他摆脱困境。人生要能真正诗化,那
不比天上降钻石雨要更浪漫更令人留恋。
我这小半个艺术家。
浪漫?这倒是投海自杀的好地点。做一个对现实绝望的诗人,就这么跳下去,
一了百了?效果不比跳进滚滚长江差。说不准留下的诗歌就出了大名。
那个白裙少女突然靠了过来。
妈的,白裙飘飘,样子还蛮纯洁的,也是做“鸡”的。吴羊脱口而出:“我没
钱。”那女孩吓了一下,说:“我不是那意思。”她看吴羊不吱声,又自顾自地说
下去:“我到这里是想死。以前我试过两回,他妈的全被人救了。”
吴羊想她是不是个骗子想骗钱,下一句就是没钱回家或亲人生了大病?他不由
显得更加警觉,就说:“我他妈的也想自杀!我没钱。”那少女笑了:“我不跟你
要钱。看你是好像也动了自杀的念头,不然看海水看五个小时?海水就那么好看?
所以过来和你说说话。你还没想好是在今天投海吧?”吴羊问:“你到底是干什么
的?”白裙少女说:“画画的。”吴羊不太相信,想考她几个美术用语。
白裙少女又说:“但现在做‘鸡’,刚做了几天,赚了一千多块脏钱。我现在
就想把它们撒到海里,我想死!”吴羊吓了一跳:“赚大钱了还要死?你不如把钱
撒给我。”白衣少女说:“别开玩笑。我说真的。干这事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爹娘!
今天我身体痒,我可不想发病后再死,那更惨!”她的神情极其暗淡,使吴羊多少
开始有点信她。
“那你去医院查一下,看得没得?现在这病江湖郎中都能治。”吴羊安慰道。
正这时,两个矮个武警挎着冲锋枪冲了过来。他们大喝:“靠后!靠后!”但
一阵反旋的海风反倒把吴羊和那女人往桥栏上吹。矮个武警加快了速度,并再次大
喊:“靠后!”
等到跟前,他们用力推了吴羊几把,有一个好像还想搜他的身。后来他们要求
检查证件,检查过后,其中那一个凶一点的问:“是不是想跳海偷渡,去花花世界!
那我们可是会开枪的!”
那白裙少女还抽空问吴羊:“我要真跳下去了,你会不会救我?”
吴羊想了一下说:“我不会游泳,但我会喊人来救。”
这时另一个武警说:“快回家!别耍花招!时间不早了。”
吴羊在公共汽车上和可能想自杀的白衣少女分了手,他笑着对她说:“幸亏你
没跳下去,不然还要挨子弹。”她也笑了,她说:“听他们吓唬你。明天,我坐飞
机回家了。再不想那事了,你也别想。再见。”
再见?来世再见吧。吴羊想,但我还不能回去,无论是回家还是去阴曹地府。
做金钱沙场的逃兵,这比做诗人更可耻。我要趁天还未亮再考虑考虑我自己的未来。
我要在哪里停泊?
我过去的画和诗,就让它们被空气里的大海卷走,省得发霉变臭,那些事物和
如何创造财富无关,和我的明天无关。
回到宿舍后,吴羊的屁股又开始剧痛,血流了下来,这就是切肤之痛?疼痛,
让他觉得任何一个明天都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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