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悲伤记
1 悲观主义者 台灯和舞蹈
老孟并不以为他真会被日本的月亮吓住。不过,吴羊发财的消息多少对他还是
有点刺激。那天,他对金国说:“我不会因为自己太爱一个女人而感到悲伤,但却
为自己太爱金钱而感到。那滋味如同空口吞盐,没完没了。”
那一段时间,老孟打工的店里进了不少弹子机。迷这玩意的人还真不老少。老
孟说:“人心自古就是贪,要不怎么老上赌船。”老孟还想了个主意,叫金国和杜
家兄弟轮流在他那里打弹子机。老孟让他们打他和老枪已做好手脚的那些,那几台
弹子机简直就是吐钱机。这样里应外合,赚钱变得易如反掌。
“反正老板也不在意,她开这个店可能只是想要个好听点的身份。晚上我再陪
她喝几杯,万一不行我就牺牲一次色相。”老孟对那几个心里不时发毛的兄弟说。
每天,在他还没照镜子之前,他还会做一个色财双收的美梦。老板唐银那会儿正和
某个日本天皇歌星打得火热。
在东京,老孟满耳朵听见的总是,中国人在日本是这样赚钱那样赚钱,他听惯
了别人赚钱。有的人并已开始打国内人的主意。
金国的一个小学老师,来日本好几年还没捞到钱。就和一日本骗子联手开了个
假日语学校,回到上海骗了一大批人,然后远逃澳大利亚了事。听说现在上海的日
本领事馆门口经常有被骗后来示威的人。唐银赚日本人的钱,我赚唐银的钱等于赚
日本人的钱。不赚日本人的钱就不是一个好中国人。老孟想。这总比去骗国内同胞
的一点血汗钱要强。
岁月如水,但水却最不值钱。那什么值钱?
老孟还在街上碰到过去的同系不同专业的女同学关香。她早知道老孟在日本。
老孟也听其他同学传她是如何来日本的、她说:“我在深圳买了一批原始股赚了钱。
现在在东京大学读硕士。”关香先来个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孟心里偷笑,什么股票?
她当我不知道她在深圳给一个日本老头当了一年的床上秘书?
不过,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老孟也不戳穿她。几天后,他还应
约到她住的地方去玩。关香穿了一件露出大半截乳房的丝质睡衣接待他。老孟想,
以前就看不出她身体上的本钱还不错。那时候她质朴得像个农村二妹子,一跟男同
学说话就脸红。时间真厉害。他转念又想,今天她这样穿戴是不是想勾引我?
那她为什么要想勾引我?日本老头这段时间不在?她感到孤单寂寞了?还是有
求与我?或者想考考我的忍耐力?还是她一贯喜欢打扮成这样?老孟一直坐在她松
软的床上联想翩翩。她给他倒了一杯日本清酒。
酒还在嘴里,老孟一把就把她扯过来,他听见关香叫道:“轻点,我这睡衣要
值五千块人民币。”但那件睡衣还是被老孟粗犷的大手哗地一声扯裂成了两半,接
着关香用脚狠劲地蹬了他一下,还蹬到他两腿之间的那东西。关香又叫道:“不好,
劲用大了。”
老孟吃了一凉,捂住略有疼痛的裆部,忽然感到对她的声音和对她破碎的睡衣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烦和愤怒。日本老头的母狗,他在心里骂道。
关香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是故意的。”然后用手捂住一只乳房,另一只就在
空中轻轻晃动。但老孟非常坚决地停住了手,他的表情变得比墙上挂的装饰木偶还
呆还冷。接着他说:“我走了,今天没兴趣。”
关香在他身后用日语厉声叫道:“走了就别再来!”老孟暗想,要真有下一次,
我一定口袋里多带些钱。她的内裤一定也便宜不了,而且同样不会太结实。我要赔
给她。
第二天,他对金国说:“说实话我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从来没像昨天那样,
居然对一个半裸的还不算太差的女性彻底丧失了欲望。”那天,金国的一个姓孙的
朋友从上海来玩,他想找一个正宗的西方女人。他说:“那些男老外,不管黑白黄,
就是个失业的在中国也能泡泡电影女星。我可真不服气。”
“在这里我们不也算老外?”老孟笑着说。而金国则在一本免费杂志上翻找了
老半天,然后又打了两三个电话。
几十分钟后,一位个头不高的金发美女敲门而入。她的日语很差,英语还马虎。
她说她是西班牙的。但老孟估计她是南美哪个国家的。她的脸上也有一点淡淡的菜
青色,还长了几粒灰色雀斑。
外面,有个可能是黑社会的日本男青年坐在摩托上等她,他剃了个板刷头,两
只眼睛炯炯有神。不知为什么他还吹起了口哨,那旋律随着微风缓缓散去。
老孟想,坏人也能吹这么好听的口哨?
再过几天,老孟的日语学校生涯就会结束了。他有可能到另一个地方去。所以,
那天他对金国说:“今天我们要尽情欢乐,没人会笑话我们的丑陋勾当。”金国说:
“你不笑话我,但我要笑话你,以后回了国我还要亲口告诉你的丈母娘。”
接着,大家却都叫要上厕所。老孟说:“干这事还是让人紧张。”姓孙的说:
“我等这天等了几年了,怎能不紧张?我觉得我好像都不会憋尿了。”
金国接口道:“有什么好紧张,就当我们小时候比撒尿,看谁撒得远。”
老孟又问:“八国联军里有没有西班牙?”
金国说:“应该有。”老孟便说:“那我们应该抱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才对。”
金国说:“是的。我们还要节省时间。快!现在分分秒秒不比白金便宜。我们
奏西班牙的斗牛士进行曲。”
那个金发女郎却不知所以地看着他们三人。她还不停地撩她头上的金毛,一副
茫茫然的样子。
但那次,和金毛母兽肉搏,老孟仍觉得自己缺乏应有的激情。他有点后悔在金
陵饭店喝咖啡时对鹿西说过的一些话、他骂自己,孟爱军,你连只中国畜生也当不
好。这些事和国家大事无关,和人类尊严也无关,是你的私人恩怨。
但你要继续挣扎,继续你的航行,在这块不属于我们中国人的地方。
你的时间不多了。虽然你不能骑好自己这匹瘸马,那你起码要跑得比一动不动
的山峰快一点。你也别说没人会在天上保佑你,你只要还愿意睁开眼那你就还算是
坚强的。后来老孟边蹲在厕所里边想。外面是金国比牛还粗的呼气声。
夜里,他还算了一下自己到日本后赚的钱,一五一十,他被吓了一跳。已有这
么多?那天,在台灯的照耀下,他还给鹿西打了个电话。托他去找一找赵宁。所有
对女性的回忆里她占了最多,她经常在梦中和他相会,让他为她擦去脸上的眼泪。
但他记得赵宁从没在他面前流过泪。
他要鹿西问赵宁,愿不愿意来日本,虽然这里不是天堂。
鸟雀们也不见得有鸟雀的天堂嘛。
2
老孟决定真的和金国去有他同学的那家无底裤餐厅消费一次,以后这样的机会
对他俩来说已不多。那段时间,他和金国在弹子机上合作得非常成功。他们也需要
庆贺一下那些小小的胜利。
“这可是异国他乡,不同寻常。说明我们中国人一点不弱智。”老孟说。
金国也有些得意,他早已还清了债务。他说:“一定要见缝插针。”
但等他们走到那餐厅的附近,金国倒开始犹豫起来。他说:“大家都活得不容
易,要不要看她的难堪?”老孟也不表示反对,因为去那里肯定要大大地破费一番。
而这回还是他请客。
金国接着说:“她已经够恨我了。我把她的事通过写信打电话在上海到处传播,
现在谁都知道她的钱来路不正。其实,难道那就不算是劳动所得?”
他们俩就远远地在门外观望了一会。金国使劲伸了伸脖子,趁开门时往里看。
他说好像看不见他那位中学女同学。他说:“大概没上班,或不在这干了。”
晚上看电视,金国却在新闻节目里看见了他这位天生美貌的中学同学。她已经
在地铁站的铁轨上变成了一具并不美丽的尸体。电视上说,是自杀是失足还是被人
推下去的目前还在调查中。
金国突然失声痛哭。他呜咽道:“她肯定是自杀,说不定和我还有关。我说了
太多关于她的坏话。其实比她更豁出去的女人多了。”
老孟说:“你也别自做多清了。人家既然干那事就不怕你说。电视上不还讲她
的生活背景十分复杂嘛,谁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金国说:“我们班包括我一共有九个男的给她写过字条。只有我还拉到过一回
她的手。”
老孟连忙安慰道:“会对她的死有解释的。我敢肯定和你的长舌头无关。”
金国说:“还有什么解释?说钞票害死了她?”
钞票害死过很多人,还有其他动物。
那天夜里,大个金国像女人一样不断的抽泣声几乎也感动了老孟。老孟想,说
不定他在哭他自己。在异国他乡漂泊,谁没几件伤心事。
几天后,老孟去向女老板唐银辞工。他觉得再那样干下去,他会变成一个疯子。
看见唐银时他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在。但他安慰自己,中国人不是说,知错就改还
是个好孩子嘛。而且,要被她当场抓到的话,他倒不要紧,但那孟田的老脸,不知
会变成什么形状。
堂兄孟田给他另外介绍了一个工作。老孟将离开这里,去一个偏僻但宁静的地
方。孟田说:“那个公司以后可能要到中国发展,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
“我是一个被日本人需要的人?这是我进步了还是社会进步了?”老孟自己对
自己说。孟田还对老孟说:“你要学着做一个日本人,这对你将来有好处。”老孟
听得似懂非懂。他还知道,以后孟田不会再为他提供经济上的帮助了。
那是一个离这里不算遥远的地方,老孟向远处望去。我不用再鬼鬼祟祟地活着?
但我不会学着去做一个日本人,谁叫我生下来是个中国人。
临离开东京,老孟还最后去看了一次脱衣舞。金国笑他:“你这条色狼,还没
看够?”老孟说:“我只是想回忆一下我来这里的第一天。那是我来这里后最美好
的一日。”金国又笑:“看不出你这人还挺怀旧的。你真的老回忆那些所谓的第一
次?你第一次如何跟自己干还有你第一次如何跟女人干?干来干去,第一次和第二
次到底有多大分别?”
老孟想了一想说:“我说不清楚,这问题应该留给爱写男女关系的小说家。”
那天,他独自一个人前去,并一个人缩在一个视角很差的角落里。来这里看的
中国人依然是多如牛毛,他们依然向前伸着充满渴望的双手。据说是因为中国人实
在太疯狂的缘故,最后一个请观众上台表演性交的节目已经取消。
老孟忽然发现他也会感到巨大的悲伤,在那些欢呼声中,他觉得孤独和空虚。
这是他来日本后感觉自身最大的变化之一。他要请吴羊为孤独和空虚也写几首诗。
那些诗句像鸟群一样在空中飞,一定是个好景色。
他觉得自己也在另一个舞台上表演,只是缺乏有兴趣的观众而已。他比那些脱
衣女郎还投入还煽情。这是一个令自己忘我的时代。
几天后,他坐上了回国的飞机。他想趁去那个公司工作前再回去看看,虽然他
在国内的亲人只剩了一个失踪的姐姐。老孟说:“我还有几个朋友。”金国对他却
说:“来久了就想回去,回去以后还是想回来。去年我回去过,国内太脏太乱。”
他停了一下又说:“来了一段后又想回去。这是个循环。”
人的思维居然也是一个循环。
白云和蓝天,大海和阳光,生活要是就这么简单倒好了。
当他在上海的虹桥机场看见专程来接他的鹿西时,他觉得时间这个雕刻家在他
们身上作的改动还不算很多。
3
鹿西开始留意阳光是否明媚天空是否湛蓝之类的问题。这世界肯定还有比这些
问题更重要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单纯,容易得到答案。
当他看见已几年未见的老孟时,机场上空的一些乌云正好被太阳用剑刺穿。它
们迅速散开,像拉了肚子。
老孟坚持不在自己家里住。他对鹿西说:“那里肯定被你弄得一团糟,会脏得
让我放不下脚。资本主义社会没教我什么好东西,就教我了个爱干净,心里脏外面
净。”
他领着鹿西直奔金陵饭店,还说:“可惜世上还没有出现六星级的饭店。”
那天吃饭,鹿西带了袁星。吴羊则带了女诗人“野猫”,鹿西怀疑她以前的笔
名就是叫“大旗”,大概反省过以前的诗歌后改了形象。诗人“野猫”再三强调她
不是吴羊的女朋友。她说:“钱是万恶之首,我只会给艺术家或艺术当情人,不会
给几个奥钱当。”
吴羊说:“不是万恶淫为首吗?”
老孟则说:“美丽的女诗人,真是女人中最有诱惑力的一种。跟中国人比,我
算也有点小钱,看来也没份了。”
“野猫”说,她只是来看看中国的新一代“香蕉”人,她说:“你们除了真会
几句洋屁外,剥了蕉皮,芯子还不是那个好色贪财的中国货?”
吴羊对那位说得口水四溅的女诗人说:“你可真够批判的,不愧为新潮诗人。
不过,现在要是飞机场停着一架直飞美国的班机,谁都可以上,上满为止,你敢说
你‘野猫’还会纹丝不动地坐在这里批判整个世界?”
席间,在老孟的带领下,男男女女都喝了不少酒。鹿西看那位“野猫”满脸赤
红,一会儿身子倒向吴羊,一会儿又倒向老孟。看来还是文人招多,她莫不是在玩
欲擒故纵的古老兵法?
袁星则一个劲在桌下拧鹿西的大腿,她轻声说:“看你快赌成穷光蛋了,要不
要厚着老脸向你哥们要点救济?以后要赌跟我赌,肥水不留外人田。”最后,五个
人一起倒毙在了金陵饭店老孟开的客房里。
鹿西抢了一张床,他把袁星拖到了被子里。
诗人“野猫”倒在了洗手间,她咕哝道,她一辈子还难得上几次这么高级的厕
所,要是能睡一整晚,一定会写出些更有现代意义的诗歌来。她说:“我一个朋友
就写过‘睡在上帝老婆的厕所里’这样的诗句,真是写到我现在的心坎里了。”她
还反锁上了门,说:“我不许你们上这么干净的厕所。另外,今天我忘了带防狼喷
剂,只好关门谢绝色狼。”
熄灯后,酒劲让鹿西搂着袁星的后背没动几下就熄了火。吴羊醉意朦胧卷着舌
尖说:“这里不,不好,还五星级,也没女人打,打电话上来。我在那边,一个晚
上最少要接几十个电,电话。看,看来这里扫黄还扫得不错。”
老孟倒还不算太糊涂,他到底是靠陪酒赚过钱的人,他说:“那日本这方面就
更不用说了。不过,今天鹿西兄弟和他的女人给我们大家亲自表演,可惜我喝多了,
听不清。鹿西你要弄响一点。”接着,他又喊:“鹿西,以前我在金陵饭店对你说
过要看你搞,看来美梦成真。人生的目标那么容易达到?”然后,酣声一片。
第二天,鹿西第一个醒来,发现吴羊还是冲进厕所和诗人“野猫”躺在了一起,
他双臂抱着“野猫”穿着特高跟皮鞋的双脚。
老孟则吐了一地,臭气熏天。
“野猫”大叫:“吴羊你怎样进来的?”吴羊说:“我憋得慌。再说门你也没
锁好。”“野猫”用手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那你对我没干什么?”
吴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我好像就撒了泡尿,怎么尿都尿不进抽水马桶,还
溅了你一身。我干没干啥你会没感觉?幸亏我真喝多了,不然你现在衣服还会穿这
么全?。
女诗人跳了起来:“那我还亏得不大,但你可要赔我被你的尿污染了的漂亮衣
服。”吴羊说:“我赔,赔外国名牌好不好?”
午餐时,在旋转餐厅,老孟谈他的归来感:“国内变化还真不小、以前谈钱还
转弯抹角的,现在就像聊家常。不会赚钱的也会谈赚钱。”
吴羊说:“什么叫发展这就叫发展,是硬道理不是软道理。”他还用手指作了
一个手势。
那天,他们从窗口居高临下地望去,周围的建筑变得像一盘看不到边的散沙。
阳光则在沙子上布下毫无新意的弥天大网,让漏网的小鱼小虾米们在街道上挤来又
挤去。城市是另一种无比真实的海洋。
晚上,老孟包了一辆酒店的奔驰车,他对鹿西说:“我们逛逛,看看城市夜景。”
其实他是想在马路上找一找赵宁。
“我想给她一笔钱让她开个小店。她和我睡得最多,得的最少。在日本我好好
想了一想,我和她睡的次数,起码是我和其他女人睡的总数的十几倍。你看这感情
多深。”
他们还真在群艺馆舞厅的门口又看见了赵宁的身影。老孟骂道:“都什么年代
了,还在这里鬼混。”他正准备跳下车去,却被鹿西拉了一把。原来鹿西看见“田
鼠”也站在不远处。他身边还站了五六个似乎和他一样凶的同伙。
老孟吓得一缩脖,对鹿西说:“现在我可是有身价的人,不会和那种社会渣子
拼命。有本事他们来和我拼钱,我坐奔驰他们坐拖拉机,我一个拼他们一万个。这
两千美元你先留着,以后找个安全的时候给赵宁。就说我可是个重感情的人。唉!
谁叫我们都是读书人,要玩这些虚情假意。”
几天后,老孟飞回日本。临走前,他才回了一趟家。他先在门口停了一下,伸
着鼻子闻了一闻。说:“味道还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臊。”然后,他绕房子走了一圈,
说:“也不知我姐姐是不是还活着?”鹿西听出来,他说这话的语调挺悲伤。
老孟想,几年后,等我再回来,这个世界又会怎样对我,是哭是笑还是又哭又
笑?
4
第一次和吴羊去当地新开的股市,鹿西感觉就像赴刑场。一个宽广的大厅里面
挤满了人,密不通风。吴羊骂道:“妈的!在中国当局长要排队,买股票也要排队。”
然后他大喊:“我们是大户,让我们过去。”
这时,边上有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孩向他们喊:“大户室,在这边。”等他们俩
挤过人群,进到里面,已是一身恶汗。那女孩像这里的工作人员。她看吴羊长得好,
就专对着吴羊说:“这是大户室,三十万以上的可以进。上面还有专户室,要一百
万以上。”
鹿西和吴羊看了一会儿不断翻动的电视屏幕,上面有十几个名字标着买进卖出
成交什么的。他们看不太懂,就问那个女孩该怎么办。她说:“你填个单就可以买。”
吴羊问:“买哪个?”她说:“那要你自己选。赚是你的赔也是你的。我们只收手
续费。”
鹿西便对她说:“那你们不就是赌场抽头的?”
吴羊和鹿西商量了一下,觉得有个叫爱使的股票名字好,爱情的天使,哪个还
可以比这更优美?就填单全买了这只股票。没想到刚买到就跌了百分之十几。吴羊
叫道:“不好!中了狡猾的上海‘阿拉’的埋伏,几万块眨眼不见。”
旁边的一个胖老头说:“百分之十几还不算什么,等超过百分之三十,那你就
叫套住了。”
回去的路上,吴羊骂道:“怪不得要叫爱情天使,现在玩爱情你哪能身心不出
血。幸好还没买那只真空电子。我看它今天跌得更多,最后说不定就真变真空了。”
以后,吴羊几乎天天要去股市看行情,那只爱使真把他们套住了。他还假装幽默,
对鹿西说:“你卖电脑,我看股票,爱情事业两不误。”
晚上,鹿西走到群艺馆的附近,站在一根电线杆下。舞会快开始时他看见了赵
宁,她依旧和“田鼠”他们在一起。鹿西想,“田鼠”见过我,看来这任务还有点
难度。于是他也跟了进去,躲在一角等机会。果然,当赵宁会上厕所,鹿西在过道
上堵住了她。他对她说:“我有事找你。”赵宁有些意外,跟他出了舞厅。
鹿西把她带回了家,他身上没带那些美元。赵宁一路问他有什么事,他只说是
好事。等他俩进了房子,赵宁显得有些失望,她说:“看你神神秘秘的我还当那小
子从日本回来了。”
鹿西把那些美元取出来给赵宁。没想到她勃然大怒:“这些钱算什么?”鹿西
大脑一坏,把老孟的原话说出来:“他说他和你睡了那么多次。他想让你开个小店,
别再出去鬼混。”果然,赵宁火气更大:“看来他和妓女睡习惯了。但我就不要钱,
我就是‘阿乱’。我喜欢不要钱。钱会破坏气氛。”
说着说着,赵宁的鼻子竟激动地流下了血。鹿西赶忙找纸帮她堵住。这过程中,
赵宁依然说个不停:“我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她突然看了鹿西一眼,说:“你想
不想跟我?”鹿西一愣,她媚然一笑:“看不上我?”鹿西说:“要给老孟知道了
还不骂死我。”
赵宁说:“这小子现在还不知躺在日本的哪家妓院里?他开心。我们也开心。
里面那张床,我不见得比你小子不熟。”
鹿西摸了摸头,说:“别开玩笑。”赵宁说:“谁给你开玩笑!我能跟他老孟
睡就不能跟你睡?你小伙哪点比他差?你不脱我先脱。他不是骂我‘阿乱’吗?
‘阿乱’不乱谁乱?不乱怎么寻欢作乐?”
鹿西还在犹豫,赵宁又逗他说:“你们不是说老婆是朋友的好吗?我怎么样?
你们在背后怎么评价我?”
鹿西看着赵宁袒露她的一大半的身体,她的乳房向上微微翘着,乳头像用红泥
捏的花生。他不由地颤栗了一下。窗外,不远处打了几个闪雷。鹿西想,要下雨了。
今天是个什么鬼天!我又是一个什么鬼人!
欲望让我自己驱赶自己,在旷野里和鬼魂一样狂奔!
他走近那张床,去扑灭赵宁因看见美元所点燃的怒火。我要用我身体里的水管
灌溉这朵野花,他想。他的脸涨得比猴屁股还红。
十几分钟后,等灵与肉的搏斗悄然停止,鹿西感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我们就
像两个给老孟那唯一的观众表演击剑的裸体武士。一剑又一剑,你来我往,还当当
作响。这感觉太坏!我像个笨贼。他对赵宁说:“你是不是恨他才这么做的?”赵
宁略一思索后说:“我是恨他!他从来就没爱过我,他爱的是做爱。累死我他才高
兴。唉!不过,这又有什么可恨?你们男人哪个不是这样?”
临走,鹿西一定要赵宁把美元收下。赵宁笑了,她的笑还真甜。她说:“是不
是看和我的关系不一般了,也为我着想?”鹿西说:“你不收老孟会以为是我想吞
这钱。那我岂不小人加小人了。只好即刻跳楼自尽。”
赵宁又笑了,她说:“那我不收这钱,后果还挺严重?但你告诉老孟,我不会
拿这钱去开什么小店!我可不会为了要看着那点小本生意而影响自己去寻欢作乐。
对了,你顺便把我和你也睡了一次的事告诉他,看他有什么反应?”
然后,赵宁转身消失在午夜时分。在鹿西眼里她就像一只愤怒的蓝乌鸦那样,
带着呼呼的风声飞远并从此一去不返。蓝乌鸦是乌鸦里的极品。几天后,鹿西才听
说,她死了,而且就死在那个晚上,黎明之前。
5
鹿西在晚报上看到了一篇比较详细的报道。凶手真名陆键,外号“田鼠”,杀
人后潜逃了两天,又返回本市投案自首。
报纸上写是在“田鼠”住的地方发现赵宁的尸体的。她被人用刀捅死。鹿西算
了一下,那时间就在他给赵宁钱的那一晚上。
报纸上这样写,“田鼠”发现了女友身上突然有了一笔巨款,还是美元。他先
怀疑女友背他出去乱搞男人,然后又为如何使用那笔钱和她产生了分歧。两人激烈
争吵起来并动了手,“田鼠”举起了刀,本来想吓唬女友一下,不想失手就捅死了
对方。现在,关在狱中的“田鼠”正陷于万分懊悔中,他还说他真的爱被他捅死的
女友,不然不会回来自首。
赵宁就这么死了?像一袋稻谷一样被人捅了一下,稻子就全漏光了。在她死前
的几个小时,她还和自己在同一张床上性交。性交?她死亡的征兆?这是一件怎样
的事件?鹿西的脑袋变成了炉上的一锅烧滚的开水。
我在这次杀人事件里扮演了什么?鹿西觉得很恨。恨自己!恨美元!恨老孟!
所有与赵宁的死有关的东西都应该被恨!
死亡是惊人的闪电,照亮了残忍和卑鄙。但悲伤过后,我会好受点。极度悲伤,
不正是这个世界总是在天空中飘浮的那些云彩?
听一首好歌会让我平静下来的。鹿西想。究竟不是我捅的那一刀。听一首好歌
吧。夜空中从别人窗里有时也会飘出好歌。只是静下心来后,还能听见别人的窗里
会飘出一些其他声音。除了人别的动物会不会也那样相互呼应?
第二天,他把这事和吴羊讲,他一定要找个人讲讲。吴羊拍着巴掌说:“还好
公安局迅速破了案,不然你不也是杀人嫌疑犯?她的尸体里肯定还有你的精液。”
他哈哈笑了几声,说:“不破案的活起码要拉你去验精液。还不知会怎样折腾你?
那多难过!”
“但这事不能怪你,要怪还是怪那些美元。你想想,‘田鼠’哪会见过那么多
的美元?是不是一百一张的?他肯定让美元激得丧失了理智。要老孟给的是人民币,
他也许就不那么疯了。”吴羊又说。
鹿西问:“那怎样向老孟交代?”吴羊骂道:“他说不定就是想用这美元搅乱
赵宁和‘田鼠’,他才是罪恶根源。他说不定听到这消息会捧腹大笑而死。”
中午,鹿西约袁星吃饭。他们找了一家静僻的小餐馆。鹿西说:“睡过几次了,
我们结婚算了。这世界太乱,有个家肯定比没个家要好。”
袁星咧嘴一笑:“我可不想和你这种年纪的人结。到时候谁服谁?在这个问题
上我可现实。我要找个年纪大一点的,事业有成,有钱有房最好孩子也有。省得我
来生还肚子痛。哈哈。老夫少妻,平时闹矛盾,他一准又会让着我。”
鹿西问:“那我们俩算什么?”
袁星说:“算什么?算玩伴。现在不玩,到老了再玩不成?”
鹿西觉得挺失望,想这不知是不是她的真心话。这时候袁星又说:“不开玩笑,
玩伴玩伴,不玩出人命就行。”
鹿西说:“前几天,我就玩出了条人命。”当时,袁星正在努力嚼一块炸老了
的猪大肠,她不会想到这是句真话。
夜里,在那张床上,鹿西几次在欢叫了几声的袁星的身上看见了赵宁的影子。
赵宁有结实的腹肌,她动起来显得活力无限。老孟曾说,她在床上是一匹小野马,
一匹被捆住蹄子会叫会拧的小野马。
这些令人恐慌和悲伤的故事往往在床上开始,又在床上结束。有人计算过,人
类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那一个活八十岁的人要在床上呆起码二三
十年,有些短命的人活一辈子还活不到这些年,例如赵宁。
鹿西恨不能当即打袁星几个耳光,她居然不想和他结婚,不想和他过平淡但安
然的生活。压在她身上时他就这么想。给她几个耳光!让她从无穷无尽的肉欲里醒
过来。
没想到事毕袁星却说:“刚才最激烈的时候,我想你打我的耳光。那样,会更
刺激,让我把房子都喊破。还有,以后,开始前,你要对我说些粗话下流话。那样
我才会更晕头。你懂吗?那叫前奏,说白了就叫挑逗。你要学的还多着哩。”
鹿西问:“打轻耳光还是重耳光?”袁星说:“不轻不重那种。”
鹿西想,要打就要打重的,把你的脸打成发糕。他扬了扬手,扬手间又想起死
亡少女赵宁。她也许就躲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俩赤身裸体的样子。
性交,并不都是死亡的征兆。
时间用逗蛐蛐的痒痒草不断地逗他们起来搏斗,再搏斗。他们像蛐蛐一样抵着
大牙,滚翻在一个类似蛐蛐罐的狭小地带。
快清晨时袁星说:“当我彻底满足后,不知为什么就想大哭一场。我会伤心会
悲伤,没完没了,会想用牙咬你的喉结。你说,是不是我有点变态了?”
赵宁不会看到这一些了,鹿西想,她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就是不存
在了,不存在就是再也看不见也摸不着了。我不应该过于担心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人世间,死不是件太奇怪的事件。不奇怪,但的确让相关的人为之感到悲伤。
鹿西还想了一会吴羊以前是怎样用诗歌或绘画阐述死亡的。吴羊如今高叫着要抛弃
那些让他肉麻的东西。但是,钱有时候会让他起鸡皮疙瘩。
钱,除了让人感到肉麻外,也太真实、太细腻、太让人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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