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6
我以为一切也就这样结束了。只要我不再去找她,她是不可能来找我的。她悄
无声息地搬走,甚至连邱海心也不知道确切地址,实际上不过是要向我表明这种态
度而已。躲,只是一种形式。我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她,至少她还得去电视台上班,
但是我没找。我已经感觉到有一种威胁正在试图侵蚀我,从我的内心开始。这个威
胁在那天晚上我就感觉到了。那天晚上,我在她的身体里渴望永久,渴望这个故事
掐头去尾。现在,它更浓更近了。那个夜晚的许多细节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翻涌出
来,好象无穷无尽。那个夜晚无法磨灭。于是我很担心,整个事件如果继续下去,
或许将不可避免地变质。
然后,马晓京又出现在我的梦中,手里握着半瓶艾司唑仑片,身上爬满了蛆虫,
腐水把床单都浸湿了。
第二天,我就收拾收拾出门旅行了。
我去西藏了。乘火车到格尔木后,我通过当地一个朋友的关系加入一个进藏货
运车队,沿青藏公路一直到拉萨。这一路的高原反应以及看似无穷无尽的颠簸差点
要了我的命,沿途经过了哪些地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观,我是一概不知。我是
在浑浑噩噩的追悔莫及和诅咒中到达拉萨的。这次旅行,我早在学生时代就热切愿
望、仔细筹划好了的,并且不知天高地厚地延续到现在,终于有一个偶然因素诱发,
以至受尽煎熬、生不如死。我终于认识到,我要比想象中的那个自己脆弱多了,太
多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一个庞大无比的虚设的自我在这次旅途中訇然崩圮。回来的
时候。我乘了飞机。
八月、九月是西藏最迷人的季节。这是一个颜色的世界,那么丰富而又单纯,
惊人地蓝着的天空,纯白的云和纯白的雪峰,褐色的庙宇和褐色的藏族同胞。太阳
明晃晃地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但我仅仅在拉萨市呆了一个月,别处哪也没去。
我怕坐车,打死我也不敢在这种地方长途跋涉了。
等我回到家中,两个月过去了。我想,那点事在我心里也应该彻底地偃旗息鼓
了。
17
到家的当天晚上,我正在设法往墙上挂从西藏带回来的牛头骷髅,电话铃响了。
是她,杜秋。
“你好吗?”她怯怯地说。
“很好啊。”我说,声音洪亮得似乎在炫耀,连我自己都觉得过分。
她沉默。
“你呢?你怎么样?”我内疚着和缓下来。
“前段时间你好象一直不在家。”
“我去西藏了。”
“啊?”
“心心知道的,她没跟你说吗?”
“没有,她怎么会跟我说?”她呼吸很重,吹着话筒。
“你们俩没事吧?”我说。
“没事,没事,只是因为忙,忙得两人都见不着面了。”
接着双方沉默了,只是僵持着,却都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她的呼吸依然吹着话
筒。
“新地方住得还好吗?”过了好一会儿,我耐不住,打破了沉默。
“老公房了,没有物业管理,环境也不好,一出门就有一条臭水沟。”她说。
“那就再找一处好一些的。”
“算了吧,搬来搬去搬得我都怕了。”
“噢。”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那……就这样吧!”她说。
“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
为了不去想这个电话,我早早地服了两片安定,睡了。半夜,电话铃把我从梦
中吵醒。我拎起话筒:“喂?”没有人答应,只听到沉重的鼻息吹着话筒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挂了。之后到天亮,我再没能睡着。
18
第二天,我始终心神不定,什么事也做不成。我有预感,她还会来电话。我想
要不要把电话插头拔了,但想了半天也没真就去拔。过了零点,电话也没响一响。
长途旅行的困乏还未从身体里消除,我终于支撑不住,带着点遗憾睡过去了。
一辆自行车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不住地响着铃,前轮不断地撞我的脚后根。我
向前跑,巷子无穷无尽,自行车总跟那么紧,铃声一刻不停地在后面催促着,车轮
不断撞着我的脚跟。我终于恼羞成怒,回头大吼了起来。于是就醒了。电话铃在响,
这大概就是我在梦中听到的自行车铃。我开了灯伸手去够话筒时,它突然不响了。
我看了一下表,凌晨二点钟。一会儿功夫,它又响了起来。
“喂,睡啦?”杜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
“嗯……”我答应着,眼睛涩得厉害。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她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话。
“你没事吧?”
“我睡不着……”她的声音带了哭腔。
“出什么事了?”
“我睡不着,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总觉得房间里躲着人,一闭眼他就走出来。”
“要不要我过来?”
“不要,你只要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你又喝酒了?”我突然意识到她那沉重的呼吸声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
她默认了。
“你不能再喝了,你会喝死的。”我说。
“不喝我也会死掉的,不喝的话我早死掉了。”她说。
“你不能这样下去。”
“我怎么办?”她哭了出来。
“我过来吧,你告诉我怎么走。”
“不要,不要……”
“不行,我不放心。”
19
她这次住着五楼一套一室半的房子,进门的客厅连着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客厅
很小,摆了一套布艺沙发和一张藤制茶几、冰箱和电视机之后,就显得很局促。大
房间是卧室,小房间被用作书房。第二大早上,我发现这两个房间都是朝阳的。阳
光通过穿透墙壁的博古架从小房间反射到客厅里。整个房子都很明亮,使人心情舒
畅。
她给我开门,让我进去。客厅里很昏暗,茶几上点着的台灯把她的身影投射过
来,把我笼罩住。她转过身去时,我看到她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她回到了沙发上,
伸手从茶几上取过高脚酒杯来,摇晃着擎在手中。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她说:“你
要不要?”她喝得舌头都大了。茶几上有两瓶长城干红,一瓶空了,一瓶去了一半。
我没有回答,看着她。
她把萎靡的目光收回去,空洞地投向手中晃动的酒杯。冰箱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她的身影此刻定在身后的墙上,一动不动。她迎着光的脸显得惊人地疲惫与衰老。
可以想见,她的每一个晚上就是在这样呆滞的滥饮中渡过的,她在和无边无际、
令人窒息的孤独的对峙中被摧残,象风雨飘摇中迅速凋零的花。她还将一如既往地
呆滞和衰老下去。我的眼里含满了泪。
“你怎么啦?”她说。
她这么一问,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不出话来,用手捂住脸。我想起了姐姐、
马晓京,想到了自己的无能——这撕心裂肺的无能!
她挪过来,抱着我的头,痛哭失声。
20
“你真的爱我吗?”她问。
我犹豫着。
“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问这些……”她叹息。
“不是的……你想,我为什么这么紧张你?”我说。
“你是好人。”
“仅仅是这么简单倒也好了。”
“你会和我结婚吗?”
“会的。”
“马上就办?”
“哪会儿都行。”
“真的!”
“真的。”
“我明天就去单位开证明去。”
“行啊。我去什么地方开?居委会?”
“不对,我得先通知我父母,最好让他们看看你。”
“我这模样,不会辱没了你们家门楣吧?”
“你啊,够帅的,头发剪剪就行了。”
“不剪行不行?”
“哈!你连这点牺牲都不肯作?”
“这很重要吗?”
“也不是。但我爸爸是个老顽固。我姐夫是画画儿的,也爱留长头发,可每年
去见我爸爸时总得把头发剪短了才行。”
“照理说北京人应该见多不怪才是,你没听说嘛,北京城墙上掉下一块砖来,
砸死三个人,都是长头发。”
“怎么?”
“一个干摇滚的,一个画画儿的,一个作家。”
她笑了起来,推着我,说:“你瞎说!”
“一个是你姐夫,一个是我。”我也笑了起来。
她用拳头捶我:“你瞎说!剪不剪?”
“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杜秋突然要结婚了,这可是电视台的一条爆炸新闻。”她冷笑。
“那不好吗?轰轰烈烈的。咱们把所有人都请来,也让他们有一个深刻印象,
什么叫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不,不请,我早就对他们说过了,等我结婚,请他们每人吃一串冰糖葫芦。”
“那多小气!个如请大家吃火锅,那多热火朝天。”
“然后我们生它一窝小崽子。”
“再买辆车。”
“钱呢?”
“诺贝尔奖现在有一百万美元了吧?一百万够了吧?”
“将就吧!”
“咱们带着小崽子们周游世界去。”
“一路走一路生。”她哈哈大笑。
“每到一个国家生下一个来,每个孩子的国籍都不同,那我就是联合国主席,
你就是主席夫人。”
她笑了一阵,突然又忧郁下来,说:“我觉得自己都已经老了。”
“哪儿的话,你才多大?你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呢!”
“不,你是,你正在向上走,而我,已经在往下走了。”
“你不要这么悲观嘛,哪有闯不去的坎?”
“眼前这道坎就闯不过去。”她的语气平缓而绝望。
“你们又闹矛盾了?”
“没有,我们从来就没闹过矛盾,能闹矛盾倒也好了。他偏偏对我那么好。就
算上次那么大的事情,他也没责怪我一声,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只是不肯在我面前
表现出来,可是,他越这样我心里越觉得对不起他。也许我太过份了。”她哽咽着。
“他要真对你好,怎么不离了婚和你结婚?”
“你不理解,中年男人要面对的远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他们或许是软弱的,但
绝不是个愿负责任。等你到了这个年龄,你就会知道了。”
“再怎么着,我也不会婚外恋。”
“我相信,但你也大可不必因此就对它横加指责。”
“不指责难道还支持吗?”
“不了解情况至少可以不发言嘛。”她的口气生硬了起来。
“……”我不想和她吵。
“就象你,在这个丰华正茂的年龄,你有爱的自由,可是你就一定能找到真爱
么?即便你很优秀,也因为你还稚嫩。你还混杂在人群里,没有人意识到你的优秀,
没有同样优秀的女性出现在你面前,你根本无法选择:就算你以为找到了,难道你
能保证这不是个错觉吗?因为你年轻,所以也容易轻率。等你终于成熟起来了,知
道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了,大家也都认识到你的优秀了,你却没有了选择的权力。
这就是人生,是人生造成了这些悲剧!可是许多人并不甘心,他们也一样不畏艰辛
地努力过,一样付出了许多,为什么幸福就不能属于他们?”
“难道说借口自己年轻、草率就可以推脱责任?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曾经的行
为负责,自己酿的苦酒难道还让别人给你喝!”
“我愿意。”她冷冷地说。
“你愿意他老婆愿意吗?还有他孩子?为什么他们非得陪着你喝!”
“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可耻的第三者!但用不着你特意跑
过来教训我!我堕落、我沦丧是我自己的事,就算害人也没害到你。”她有点歇斯
底里。
“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你要这么认定了,我也没办法。”
“行了,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你走吧!”她的口气稍稍柔和了些。
我站起来往外走,忍不住气呼呼地嘟哝了一句:“我他妈的这是图什么呢?深
更半夜不睡觉,屁颠颠地跑过来找不自在。”
她说:“等一等,要不然,你就留下吧。对不起。”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内疚的不安。
“你睡沙发上,我给你拿毯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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