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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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室在妇产医院计划生育大楼的二楼。楼梯口有一个大厅,六排面对面的塑
料椅子上坐满了神情忐忑的年轻男女。他们都是挂过号后在此等待的,被叫到号的
便掀开大厅一头的半透明的塑料帘子往里边去,男的扶着紧张得两腿发颤的女人,
鼓励着往里边去。透过塑料帘于模模糊糊地看到,里边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
也坐满了人。
我们来的时候,外边就下起了雨。南方初冬的细雨,那种阴冷,让人直缩脖子。
早上我去她家接了她出来,一路上她始终愁眉不展、一言不发。我想安慰她,但不
知从何说起。她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在大厅找到位置坐下来以后,这种紧握简
直变成了拒挖。她在轻轻地颤抖,嘴唇也有些发紫。
我说:“你冷吗?”此时大厅里虽然坐满了人,但还是感觉阴冷。
她摇摇头。
我说:“别太紧张,熬过这个上午问题就解决了。”
她说:“我不想做了。”
“害怕吗?”
“不是……”她的眼圈红红的。
“这由不得你。”
“我能养活他。”
“这并不是关键所在。”
“……”
大约等了有一个小时,一个护士撩开帘子向外喊了一声:“43号。”杜秋站起
来。我拥着她往里边去。
走廊的两边有若干个诊断室。杜秋进去了。我找了位置坐下来。与我为伍的是
清一色的男人,大家故作镇定地分坐在走廊的两边,每个人都尽可能地显得坦然,
膝上都放着一个女用坤包。我对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小胡子面无表情地打量我,带着
点研究的意味,那种莫明其妙的优越感很让我讨厌。我恶狠狠地截住他的目光,它
立刻游向别处,脸上浮起不可捉摸的笑。女人们陆续从诊室里出来,把一张单子递
给自己的男人,让男人跑下楼去付款,付完了款,护士带着他们向走廊深处去,手
术室在那里。一个稚嫩的男孩推着一个同样稚嫩的女孩进来,把她推进诊断室。女
孩进去了片刻又出来了,苦着脸附在男孩的耳朵边说话。男孩哄了一会儿,又把女
孩塞了进去。这时候,椅子上所有的眼睛一起朝他看去,一律带点莫明其妙的优越
感。男孩低下了头。小胡子微笑着摇头。我再次恶狠狠地瞪他,他视而不见。
我突然想,这一路过来,不知道碰到熟人没有?要碰上了怎么说?我倒是真没
想过这个问题。我的眼睛向四周扫荡着。
杜秋出来了,后面跟着个护士。她说,这是她同事的妹妹。她把一张单子递给
我,让我去付款。我接过单子刚转身,她拉住我,掏出钱包来,说:“给你钱。”
她把钱塞到我手里时,我看到了同事妹妹眼睛里鄙夷的神色。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立刻感觉到四周无数的目光象鞭子一样抽打过来。
交完了钱,同事妹妹带着她去手术室。我在后面跟着,莫明其妙地心虚,仿佛
真成了大家眼中那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她们一路不停地说着话。
走到走廊尽头拐个弯,就到了手术室。同事妹妹和门口两个面对面倚着门框站
着的护士低声说了几句,就把杜秋塞了进去。杜秋从两扇门豁开的缝隙里回过头无
力地看了我一眼,我向她微笑。同事妹妹乜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你在这儿等着
吧!”就走开了。我心里愤恨开了。
这里同样坐满了男同胞,同样每人膝上放着一个女用坤包,不过,这里的每个
人都低垂着头,用两只手臂撑在膝上。两扇紧闭的门里不时传出凶猪似的嚎叫声。
那两个把门的护士兴致勃勃地说笑着,有一个一刻不停地嚼着香口胶,偶尔还咂出
响亮的声音来。
有一个女的突然脸色煞白地夺门而出,对着她那个从椅子里惊慌地弹起的男人
哭;“我不要做了,我不要做了……”一个护士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扬着手里的单
子,说:“单子,单子拿去,去转药流,头一胎嘛,是很疼,怎么受得了。”
嚎叫不断地从里边传出来,一声惨过一声。我几乎坐不住了。
杜秋此刻大字型地挣扎在手术床上,被人摁住四肢,任冰凉的器械在她的体内
宰割,眼睛绝望地瞪着天花板。嚎叫从她的身体里不可扼制地冲出来。豆大的泪珠
夹杂着汗珠在她的腮边流成了河。
我想立刻就飞过去痛打那个禽兽不如的混蛋,往死里打,打到他不能动弹,再
把他拎到这里来听这些惨叫声。
有人在煞有介事地咂嘴。我抬头看过去,是那个小胡子,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
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一边咂嘴一边摇头,见我看他,就向我微笑,说:“这帮
婆姨……”我骂:“你狗日的还有人性吗?”他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说:“怎
么啦?我招你惹你啦?”我怒斥:“你闭嘴!”他说:“怎么啦?叫的是你婆姨?”
我跳起来,抡圆了给他一个大嘴巴:“是你老娘!”他一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倒
在地。他捂着脸,猫腰看着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逼过去,提起脚作势要
踢,许多人上来拉我,说,算了算了,够了够了。我说:“滚!赶紧滚!”他弓着
腰拐到走廊上去了。那些男人继续低下头,不敢接我的目光。
杜秋从里边出来,脸上没一丝血色,憔悴至极,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仿佛就
消瘦了许多。我扶住她。她想朝我笑,却没笑起来,她连笑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想
让她再坐会儿,她摇摇头,说:“回去吧,我已经在里边躺了一会儿了。”声音游
丝般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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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服侍她躺下后,我开始给她煮红枣。灶具上蒙了一层灰,显然很少被使用。
也难怪,在如此糟糕的心境下,她怎么会有兴致去认真做饭?不过是随便扒拉一些
干点来欺骗肚子而己。我的眼里含满了酸楚的泪。
我扶她坐起来,把热腾腾的红枣递到她面前。她笑了,说:“你怎么懂这些?
该不会是有过经验吧?”我说:“书上说的,我前天买了一本书。”她看着我,眼
圈红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说:“你是好人……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人象你对
我这么好了……”
那天晚上,她让我躺在身边,搂了我一夜。半夜,我在疼痛中惊醒,她在梦魇
中,拼了命地掐我,说,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我没动,任她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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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就挣扎着去上班了。
她走之后,我就开始实施盘算了一夜的计划。我想我绝不能轻饶了这个混蛋,
他必须受到惩罚,以结束杜秋的一切痛苦。于是,我做了一件显然不够光明正大的
事情。
我在她的衣橱里发现了他的衣物,两件金利来白衬衫,醒目地夹着在她的衣服
堆里。必须声明的是,我是在有目的地寻找下手的机会,要不然不会去翻她的东西。
我周围的人都可以给我证明,与此相关的任何一种怪癖我都不具备。
我在那两件衬衫的领子反面折叠处留下了一长串的口红唇印,只有在洗衣服的
时候,它们才会被发现。它们将象一条烧红的铁链一样把他锁住,把他烫死勒死!
我相信无任是他老婆还是杜秋,只要发现这根红链子,都不会轻易地放过他。它们
无疑就是一排烈性炸弹!我看着自己的杰作,着实得意了好一会儿。不止一个人说
过我的嘴很性感,一旦用起来效果还真不错。我记得杜秋的那支口红有一个很具煽
动性的名字“烈焰迷情”。
一路回去,我唱着《红色娘子军》,唱得铿锵而激昂:“……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怨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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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天两头地去看她,在她那儿呆坐半夜之后,再顶着刀子般的北风回家去。
她的情绪并没有因为有我陪伴而出现丝毫的改观,依然嗜酒,依然悲切颓废。大多
数时候,她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一味地沉浸的自己的苦痛中。我知
道,她已不欢迎我的到来,仅仅因为碍于情面而无法阻拦。自从那次陪她去过医院,
我就多少有了些情面。所以,她万不得己地把我当成了有形无气的人形固体。
理智一些的话,我就不该再往那里跑了,我的作用只能是消极的。她排斥我,
这种力量如此强烈,如此顽强,以至无法消除。到现在为止,我才真正地理解杜拉
在她的《男人》中说过的那段话:“我们被我们所爱的人触及的地方,在XX的深处,
它在我们肉体中有如一个空洞在那里做出反响。这个地方我们所爱的人的小棒原本
不是在这里的。对这个爱人我们绝不会发生误失。也就是说,在这个为一个男人即
我们所爱的人所专有的地方我们无法想象另有一个不相关的小棒可以接近它。一个
不相关的男人触及我们,我们就要反感惊叫。我们只有我们所爱的人。……这种占
有的地域就是绝对立体性之所在。正是这里,我们祈求我们所爱的人给予我们最为
强有力的撞击,以求在我们全身、在我们空空的头脑中充满反响。就此一死我们也
心甘情愿。”这些漂亮的词句如今象沙暴一样无情地抽打着我。她只为别人肥沃,
却是我的沙漠。我无论做什么,都别想打动她。
但我无法不去。每到夜幕降落,我就开始浮躁不安。哪天强忍住没去,整个夜
晚都会不得安宁。我已经无力警告自己保持清醒了,因忌妒而生的慌乱完全剥夺了
我的思想。我义无反顾地往那里去,并不幻想有什么奇迹出现,我只是想,有我在,
就不会有别人来。
她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尚在沉睡中。因为昨晚临走时突然下起了雨,她便让
我住下了,睡在沙发上。早上她走的时候,我醒过一次,但没过几分钟又睡过去了。
电话铃不断地响,吵得我没法睡。我一直没敢接。她曾交待过我,让我别接她
的电话。理由是她父母偶尔地会打电话来,我接了会有解释不清的麻烦。
我不得不起身,准备回家。外面天阴阴的,但己不在下雨了。因为还没睡醒的
缘故,头脑昏沉沉的,一星星地疼。这时候,我的传呼响了起来。我突然觉得烦透
了,所以就没去理睬,而往卫生间去了。传呼连续不断地响,我小解完了出来,它
已经响过了三遍。我恨恨地骂着,翻了号码回过去。
是杜秋!她急火火气呼呼地说:“你在干嘛呢?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不是不让我接吗?我又不知道是你打过来的。”
“你赶紧起来,收拾收拾走吧!”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你别问了,赶紧走吧!”
“为什么!”我嗅到了她话里的气味,心里醋开了,也因此倔起来。
“我爸爸妈妈来了。”
“不可能,你别哄我。”
“哎呀,你怎么这样!赶紧走!”她已经放下脸来驱赶了。
“你不说清楚就别想我走!”
“你什么道理!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这种人!”她恼羞成怒。
“是的,我就是你从没见过的那种。”我早没了理智。
“行!你要知道,是不是?我告诉你,他要来,他马上就来。你走不走随意!”
她撂了电话。
天仿佛就塌了下来。出门时,我几乎什么知觉也没了。
到了楼下,在冷风里犹豫了片刻之后,我突然又往楼上跑。
十几分钟后,有一个男人开了杜秋的门。我站在五、六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平台
上,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他的头顶已经有点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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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我再次出走,去了同里。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遭遇了一次轰轰烈烈
的爱情,并为此远走重庆,一年后方回。这时候,杜秋已不在了这个城市。
邱海心说,我走了没多久,肖奕平就出事了。他老婆到电视台大吵大闹,说他
在外面乱搞,并有实证,一件衬衫的领子后面印满了女人的口红。本来肖奕平是台
长的绝对候补,这一闹全闹没了,副台长也没得做了。他因此大伤元气,请了长病
假深居简出。最近有人看到过他,据说都老得没了形了,差点就认不出来。
邱海心说:“他是活该,只可惜了杜秋,好好的一个女孩给毁了。她疯了。肖
奕平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情人这样的事实,她接受不了。她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肖
奕平在她心中那么重要,肖奕平倒了,她的整个世界也就倒了。而肖奕平居然还认
定那些唇印就是杜秋的,对她破口大骂,并动手打了她。简直是畜牲!”
邱海心说着这些的时候,我正在把玩那把重新被铁锈和灰尘湮没了光彩的大刀。
邱海心说:“你怎么无动于衷?”
我抬起头,她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躲闪着往别处瞟去。于是,我就看到了衣厨
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形象委琐表情下作的操刀者。我突然弹起,举刀向他劈去!
99年冬于新城花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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