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之秋 /刘玉民 著

十三


    一看议论的方向,一看站起来的人,岳鹏程心里就明白了要发生的事。但他成竹在胸,相信事情只会使自己赢得比方才已经赢得的更多。对于初胜利,他眉毛儿没挑一下,只把目光俏悄地瞟向坐在初胜利旁边的那个额头、鼻子酷像自己的小伙子身上。“龙虎斗!”他脑子里出现这样一个明晰的信号。
   
    “我是说,我们那边的条件,与……与大桑园完全不同……”此时此景,当过两年中学学生会主席的初胜利,嘴巴也变得笨拙了,“不能照搬岳书记的……经验……”
   
    蔡黑子见他这样说,朝祖远和邢老瞟过一眼,批评说:
   
    “你这个支部书记是怎么理解的嘛!邢老和祖书记的意思是要我们照搬吗?是要我们学习岳鹏程同志的精神实质,发展农村的经济改革嘛!你刚当支部书记没有经验,以后可要加强学习哟!”
   
    他见祖远微微点头,这才宽厚地摆摆手,示意让初胜利坐下。
   
    初胜利依然站着:“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登海镇要想真正发展起来,还得有另外一条路子。……”
   
    “哦?”邢老抬了抬眼镜,朝正要发火的蔡黑子示过一个眼色,说:“你说说看,还得有另外一条什么路子呀?”
   
    “还是让羸官来说吧。”初胜利忽然坐下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一旁的羸官。
   
    羸官端坐,没有任何表示。
   
    “羸官,可以把你的设想和计划,给邢老和祖书记汇报一下嘛。”镇委书记鼓动说。他显然了解一些内情。
   
    羸官是中午才决定参加会议的。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意见,他曾经给镇委书记和几个关系不错的村支部书记透露过。因为没有实行,他并没有想在这种会议上公开。只是由于方才会场上形成的气氛,触动了他内心深层的一根十分隐秘、敏感的神经,他才断然改变了主意。
   
    “其实并没有什么。”他向前拉了拉椅子,很平静地说。他知道,在这种场合和气氛面前,在自己与亲生父亲岳鹏程目前这种特殊关系的情况下,任何渲染或夸张,甚至一种稍许激动的情绪,都只能被视为张狂和无知。
   
    “我们只是觉得大桑园的经验有它的特殊性。比方起步早,基础雄厚,离城镇近,交通发达,再加上其他种种有利条件。所以,承包开发海岛也罢,打到全国与国营大企业竞争也罢,都是可以鼓舞人的。但这对于全镇发展较晚的绝大多数村子,特别西片、北片的丘陵山区,恐怕只能说是天上的光景。至少十年以内没有这种可能性。这提出一个问题:像这类村子目前应该怎么办,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发展路子。这是个钢钎碰石锤的问题,不是单纯学习什么精神实质可以代替或解决的。我觉得,这件事县镇领导是很清楚的,邢老就更不要说了。”
   
    会场上一时出现了真空。
   
    “吗啦吗啦喉——!”“唧——了!“唧——了!”窗外杨树上寻偶的雄蝉,终于找到了炫耀的机会,竟相把歌声拉得甜润悠长。几只黄脑壳红尾巴的小鸟在绿荫中嬉戏。一只还带着满身稚气的顽皮家伙,似乎想窥探人间的秘密,用小嘴在窗户玻璃上“笛笛”地敲击着,同时把两只娇嫩的翅膀,扑扇得活像两只多彩的蝴蝶。
   
    邢老微眯着眼,看似并不专心地听完,又低声向祖远询问了几句什么,目光诧异地在羸官和岳鹏程脸上打了几个交叉。然后,平和地问道:
   
    “羸官同志,你有什么具体想法没有哇?”
   
    “具体想法当然还不成熟,或者说还没有实施或实行。”
   
    羸官知道,自己已经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语气愈发平静、沉稳。他说:发展农村商品经济必须因地制宜,多种办法,多种路子。原则就是一个:有利于发挥自己的优势。就登海镇多数农村来说,最大的优势是山多土地多。离开这个优势去谈发展,好比赶着牛车登月球,抓把西北风盖大楼。发挥山多土地多的优势,一是地上,一是地下。地下,李龙山里,石灰石、火山灰、铁矿石、粘土样样有,办个水泥厂,绝对是天作之合。地上,过去就是粮食。但要翻身,单纯种粮食不行,必须上林果和其他经济作物。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把地下地上这两个优势用好用足,从开山采矿到运输粉碎、烧制销售,从果树管理到果品收藏、深层加工,各自形成一个“一条龙”网络,山和土地就会变成摇钱树和小金矿。绝大多数农村就不愁发展和富裕不起来。而这种发展和富裕是谁也动摇不了,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说:小桑园原有苹果五十亩,桃、梨、杏五十亩。前年一次栽了一百亩葡萄、二百亩山植。此外还有几个厂子。我不说厂子怎样,也不说桃梨杏葡萄怎样,单是山植一项,去年国家牌价八毛七,实际卖到一块五。今年我不向多里说,按一斤一块钱。一亩地五千斤,二五就是一百万。这是地上一项。地下,大伙都知道小桑园村后那座山整个儿是个石灰石矿,储量足够一百年开采。水泥厂建起来,单是开采、卖料、运输这三项,一年五六十万纯利手拿把攥。地上地下这两大项加起来,我小桑园就能稳保人均收入一千元的分配指标。
   
    羸官有板有眼、不紧不慢的一席话、一本帐,使会议室里变得一片空旷。在这片空旷里,一切浮躁、喧哗、夸耀,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岳鹏程也被震动了、这是自从他们父子分道扬镳以来,他第一次听儿子摆肚子里的谱。他早知道儿子不是一只善鸟,但这谱精细到这种地步仍然是他未曾料到的。他不能想象,一个对城乡经济改革态势没有深入研究的人,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而这个人正是自己当年四处作讲用报告的年龄啊!他内心涌起一股热潮。热潮冲击得他几乎不能自制:儿子,这是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儿子呀!然而,他很快便想起了儿子的锋芒所向,心中不觉又黯然了。
   
    他偏着脑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拨着,眼睛专注地研究起面前的鲁王瓷茶杯的色泽和花纹来,完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羸官的发言还在继续:
   
    “刚才我算的是我们小桑园的一笔小帐。前些日子,我给俺们北片的伙计们算了一笔大帐。如果从现在起,在保证粮食产量的前提下,集中全力发展果品和水泥,两年以内,北片十二个穷村就会甩掉穷帽子;四年以内,十二个穷村就会成为十二颗金豆子。咱们镇的经济中心,恐怕就得来个北风压倒南风啦!”
   
    羸官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初胜利和一溜方才没精打采的支部书记们也都闪出一排排银样的牙齿——十二个支部书记,十二个青皮后生。
   
    邢老只顾向本子上记着。祖远在侧耳听镇委书记的小声汇报。参加会议的县镇干部和另外一些支部书记,三三两两开起小会。
   
    “对于羸官同志刚才谈的这些,大家有什么疑问或不同意见没有?”邢老抬起头,把目光通过眼镜框架上方的空隙,投向会议桌的两边。
   
    “我收回刚才提出的那几个难题。”张仁鼻子上的汗珠变作一片黑红的光泽,讲话也自如起来,“我们龙山后属于西片,但我自动报名,参加北片的‘二龙戏珠’ 计划。”
   
    小伙子随口赠送了一个好听的代号。几个东片和南片的支部书记,也在跃跃欲动,准备向“二龙戏珠”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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