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 阮海彪:死是容易的 >


  这样,一点点地直至装满一小碗。

  母亲要哥哥每天必须抠满两小碗,否则,不许吃饭。哥哥体谅母亲,再说,我腿上那日益膨胀的肿块,他也看不下去。这工作需要耐心,开始,他很乐意。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入清冽的深深的井里,本身很有趣。但是玩久后,他就不耐烦,端回家的黑糊糊越来越少,而需要量却越来越大。因为,井泥数天敷下来,我的小腿透明发亮,似乎能看见鼓囊囊的液体。它不见凉,反而更烫,而且,还隐隐作痛。

  我应该去医院。我知道,那不是什么“热毒”,而是在出血。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母亲仍热衷于井泥疗法,甚至还去挑来一大桶井水,要我把整条腿浸在冰冷的井水里。钻心地痛,也钻心地冷,那痛和冷交织着,味道不好尝。

  井泥疗法,属于“外科”。它不见效,母亲只好求助于“内科”。

  “内科”就是吃西瓜。那时,正值西瓜上市。隔壁南货店在挑灯叫卖。

  于家伯伯作古不久,附近的小捣蛋几乎不约而同开始和“阿胡子”捣蛋了。他们有时把店里放在墙角边的排门板悄悄拿去一块。等到夜里南货店打烊,店门关不了,只好等中心店派人来值夜班,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有一个好小囡劝“阿胡子”去找找。“阿胡子”去找,什么阴暗角落都找遍了,最后才在五十公尺远的厕所里找到那门板。有时候,十几个小捣蛋排成一圈,围住南货店,挡住那些敢于进店堂买东西的顾客……“阿胡子”终于被调走了。后来,领导上调来一个老头。那老头,门牙突出,而且特别黄,牙缝常渗血。一盏昏黄的二十五支光电灯泡,拖着老长的线。吊在一根扎在凳脚上的竹竿顶端。灯下。两块门板上,放一只玻璃架子,那架子里放西瓜。牙龈炎伯伯卖西瓜想必至多是半路出家。他捡出的西瓜,大多半生不熟。那时候,是一色的平湖瓜,每只都有八九斤重。一刀下来,卖不掉,就放进那只玻璃架里。买西瓜的人越多,那玻璃架里的西瓜就越多。牙龈炎伯伯用不太嘹亮的嗓音唱流行的卖瓜歌:“……西瓜要卖煞勒哩甜个嘞!”

  但是那歌从他嘴里唱出总不大对劲,那“煞勒哩”听起来好象是“杀癞痢”,而且劲道又用过了头,恶狠狠的。

  玻璃架里的西瓜装满后,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家冒着一身臭汗,等候着处理那半生不熟的西瓜。见好瓜没有生意,牙龈炎就开始拍卖生西瓜了:“五角”,“三角”,“二角”,“一角”——大家可能是商量好的,谁也不动心。于是,一只只偌大的西瓜,只好“三分、两分”贱卖了。

  几乎每天,母亲总能化七八分钱,捧回两三只大西瓜。一只瓜给我的姐妹们分,另一只则由我一人独享。即使我刚喝完稀粥,母亲还硬要我吃下那只足有七八斤重的西瓜。她说:吃,你多吃点,吃完,多小便,让“热毒”从小便里冲出去……

  说实话,我宁可喝白开水,也不愿吃这种红不红、白不白的也算西瓜的瓜。不过,为了那日益红肿的小腿,我只好拼命吃,撑开肚皮吃,吃得肚皮微微发痛。

  后来,我拒绝吃西瓜了。这么多西瓜,我怎么吃得下。善良的牙龈炎伯伯知道了我的“热毒”。即使在大白天,他也让我家里人去拿西瓜:半生半熟的,只生不熟的,甚至倒瓤变质的……这时候,我的小腿肿胀加剧了,而且还发烧,每天四十度。看来熬不过了,母亲狠狠心,喊来一辆三轮车,把我送进了医院。

  母亲终于胜利了。医生重新开始对我作治疗:先用500cc的注射器,每天早夜两次抽小腿里的脓水。每次,他们总能抽出几大管。黄黄的、稠稠的脓水象炼乳,而我那小腿象一头产奶率极高的奶牛的乳房。看来注射器也对付不了那只乳房。于是便开刀引流。

  在那时看,手术室很大,空荡荡的,净是些亮锃锃的铁家伙:铁床、铁椅,铁盘子。我害怕了。我不愿意开刀,宁可锯小腿!出于无奈,我喊了声妈妈——以前,即使在最害怕的时候,我也不喊“妈妈”。

  我认为,男孩子是不能随随便使喊“妈妈”的。可是那天,我喊了,声音是嘶哑、恐怖的,而且微微颤抖。那喊声在母亲和大姐听来,可能极为伤心。她们都流泪了。后来,我知道,他们是应该流眼泪的。

  医生曾经对她们说过:我完全有可能由于失血过多,死在手术台上——那病是动不得刀的。要动刀,就必须准备足够的血浆。母亲由于钱的缘故没有为我准备。在那时那刻她一定后悔莫及。医院还让她在一张什么纸上签了个名。母亲不识字,更不会写。要她用手写字,在她看来一定是性命交关的。她哭了,是有点生离死别的意思的。

  我睡上了手术台。外面正是个“知了”鼓噪的暑热天。那一声声“知了”、“知了”,在我听来是一句句的“死了”、“死了”。那声音一阵阵的象海浪,一层滚过,又一层层滚来。我想起被关在手术室门外的母亲,突然觉得心里难过。我有话要对母亲说,有许多许多的话……

  一位戴大口罩的男医生不许我说话。他的口气是严肃的。他拿来一只小碗似的东西,碗里好象放着些什么,被白纱布包着,我看不见。

  他把那只“碗”扣在我嘴上。顷刻,我闻到一股强烈而呛鼻的气味。

  我挣扎,用手推开它。我喊叫……我觉得他们在搞谋杀。“你觉得难闻,就大口往外吹气,对,大口吹,用劲吹……”我上当了,因为我越往外吹气,吸进的东西就越多。在几秒钟内,我死了。

  太阳,一轮初升的朝阳,红彤彤、圆滚滚的,悬挂在我的额上。

  但它又不象太阳,不那样炽热。是蛋黄——一枚被敲碎蛋壳盛在白瓷碗里的鸡蛋黄,吊挂在我的眼皮上。可它不是蛋黄,它比蛋黄更圆、更红。是冷却了的缩小了的太阳。是加过温的放大过的蛋黄……它就在我眼睛的上方。远处,隐约似有生命在唱歌。歌词我听不清,歌声也不具体。究竟是什么?究竟有没有?我努力想弄明自。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总在想。

  为了少化钱,我的小腿被吊了起来。想出这种简易而又可行的止血法的,一定是个绝顶聪敏的人。直至现在,他仍然赢得我无限崇敬。

  那小腿虽然被吊了起来,但是血依然从白纱布里渗出。雪白的绷带,染上了一朵朵血红的牡丹。花瓣是紫色的,而花蕊是鲜红的。我的小腿被装进一个凹槽里。脚后跟的嫩皮对着态度生硬的硬木板,那种火辣辣的痛,犹如放在电炉上慢慢的烤猪蹄似地烤,直至现在,只要一想起来,我的脚后跟就有条件反射。

  我被吊了三个月。我嚎叫,求饶,喊漂亮的阿姨(护士),伟大的医生,聪敏的工务员叔叔。总之,乱七八糟,以前学过的“称谓”,随便搭配上学过的形容词,都拿来活用。每当我喊叫得最厉害的时候,总有个上了年纪的护士,探进半爿脸,露出半顶护士帽——她不敢进来。怕传染,对我冷冷的。语气平稳的、但针对性极强地叨叨——“自作自受”、“自讨苦吃”、“自该死”,还有许多“自”字当头的词句。现在我在写文章时,所以养成了不滥用成语的好习惯,大概得感谢这位语言大师。

  半年后,我带着小腿上三块难看的疤痕,拖着再也提不起来的左脚板回家。母亲不准我常去“九间楼”,她怕我闯祸,那里“动刀动枪”的人多,武腔得很。但白天她要去上班,夜里,家中需要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的东西又这样的多,她哪里管得住我。我爱去“九间楼”,是因为那里能人多,我自幼有学习英雄的强烈愿望。在“九间楼”众多的能人中,我最佩服罗夫和罗宾——凭这名字便可知给他们取名的父亲是如何不同凡响——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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