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 阮海彪:死是容易的 >


  这样生动的人都死了,而且死得这样悲凉,我有什么理由轻生。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的追求呢?!还在很久以前,他家就搬走了。七年前,不知怎样,他锒铛下狱了。在押送去青海的途中,他那从未发现的高血压病犯了。下火车,就咽了气,死在一个人迹稀少的高原小火车站上。他的两个未成年的儿子赶去了,他们非但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而且连父亲的骨灰,也没有拿到。据说,那大儿子在去他父亲那里以前,唇上连汗毛都没有,而在回家的时候,却长出了象他父亲那样的络腮胡子。

  自卑,容易使人泄气。我的自卑是由来已久的。它常使我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发一些不应该发的脾气。我的右膝关节发作,左踝关节也绷着绷带,可是,医院还要我去参加什么试验。临出门,母亲提议让我拿根拐杖。我生气了,并且大发雷霆。我知道,我在努力挽回自己外形上的缺陷。而我又明明知道,那是无法挽回的。我的病友小朱的右膝关节就彻底僵直了,以至于上楼梯时只能用髋关节,下楼梯时,只能象插蜡烛似地,一级一级往下跳。那天,我正在为自己日益严重的膝关节烦恼,小朱来看我了。我知道他不常出门,我便努力想显得高兴些。可是我的努力是失败的。我看见他,就想起了我自己。

  人活到这种地步,不惨?他是平静的,苦恼对于他,已经过去了。人生最苦恼的是在满怀希望和彻底失望之间徘徊。小朱安慰我说,那关节尽管上下楼梯不方便,可是在平地上行走还是可以的说不需要拐杖。

  他抱怨:有些人发痴了,在街头巷尾造了这么多“天桥”,这还不是存心要把人堵在家里,不让出门。他说,他每次看见报上刊登“某某路又架起一道彩虹”之类的报道,就恨不得用手指把那地方戳个窟窿。

  他说:“心里觉得闷……我憋在家里已有四年了,戳它个窟窿,通通气……”

  临走,平静的小朱也变得不平静了。他准是想,我也可能走他的路。我们交谈时,我的眉心始终紧锁着。我的情绪感染了他。他一定后悔来我这里。情绪是容易感染的,正象流行性感冒。我和他是交叉感染。所以,我也不希望他登门。

  “再见。”他紧握我的手。在我们之间“注意身体”,“多保重”

  之类的客套话都属于废话。我们的身体无论如何保重,也是毫无用处的,连英国皇家科学院和美国血研中心都找不到这种病的发病规律,叫我们如何保重法呢?他紧紧抓住了我的左手,我的手被他握得有点痛。他是想把这次探访的目的,通过自己的手,注入我的肌体。是啊,我应该振作起来,就象当初我对他进行“煽动”,要他去学什么“书法”一样。那时,我总以为“书法”可以卖大价钱。一张薄薄的纸,涂上几笔,就可以卖几十元、甚至上百元钱。我怂恿他,说,学成“书法”,卖掉它,多赚些钞票,换个人工关节。当时,他的眼睛确实亮了亮。他问我,换个人工关节需要多少钱,我胡乱报了个不太大的数字。他练了几个星期的书法,就不练了。因为,他经常发病,一发病就得睡下。后来,听说他戒烟了,甚至还要家里多买些萧山萝卜干……因为我说的那笔数目,实在不算大,不用卖什么“书法”。只要吃用节省点,完全办得到。最后,他把我笑骂了一通,因为他去问我们尊敬的那位血液专家汪医生。汪医生说,换人工关节根本没有这么简单,这需要很多很多的钞票,还需要大量的鲜血,更何况,这种手术至今尚无先例。装上人工关节后,万一渗血不止呢?汪医生问他,他是否愿意当先驱者?他吓得不敢看汪医生。小朱死了那条心,他那激动了一个时期的心,又被一块冷冰冰的铁板压下去了。小朱的死心,在我看来是十分可惜的,那书法,我倒想试试。因为,它毕竟可以变些钱,在发病的时候或急需要用钞票的时候,随便涂几张。可惜,我的右肘关节不能拿笔,拿久了,它就会发作,甚至要进医院,注射杜冷丁……

  我把他送到了车站。电车来了,他向我把招手,迅速向车门走去。

  他的上身虽然有点摇晃,但是,不仔细看是看不出他右膝关节是僵直的。而那微微的摇晃,倒颇有点风度,粗心的人,还可能以为又是一个挺胸凸肚、把皮鞋底敲得咯咯响的神抖抖的人了。于是,我稍稍感到一些欣慰。后来,又看到他上车的姿势,更使我轻松了不少。他先用左腿上车,然后,把僵直的右腿提起,划了个圆弧,最后象跨栏似地跨上车的踏脚板。是的,他没有用膝关节,而是应用了“胯部”。

  你看,这动作虽然不太美,不过,也很方便。当人类彻底消除了虚荣心,我可以断定,只要生理上舒适,即使在地上爬行,也不会怕人说三道四的。

  “胯部”,“髋关节”,我向家里走去,心里在想,哪天,我也用自己的胯部试试。

  他走了,我的病友小朱走了。我担心他在车上被人碰了。他来看我一次是多么不容易啊,更换两次车。现在的售票员,不太顾及肢体不便的人。他们应该打个招呼,留个位置让他坐坐才是。对了,不能坐!他的膝盖不能弯屈,坐下来,只能直楞楞伸着,不是让人踩了,就是把人绊了。

  恰巧在那天回家后,见到了医院发来的叫我去做试验的通知。做试验,就意味着吃些东西,然后,让这些作用机制还不太明了的药片,在胃里融化、渗入血液,然后,伸直胳膊,让人抽10CC鲜血。那时,做试验是没有报酬的,医院发来的油印通知,上面连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xx同志:请于X月X日来我院XX室参加XX试验。望能予以配合。

  XX医院血研室

  冷冰冰的,不动声色,千篇一律。不过,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并不强迫。每次接到通知,我都去。“汪医生,以后如果需要我,你尽管招呼——”这种气派,有点象电影里请求去炸碉堡的战士。我之所以一本正经,涨红着脸,甚至差点拍胸脯,那是有多种原因促成的。

  一、那时,我刚结识那位大步鼎鼎、极为和善、极为有事业心、极富同情心的汪医生。我连用几个“极”字,决不是夸张。我和汪医生相识后,他不但成了我的身体的信托者,而且,还成了我人生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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