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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总不时偷偷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是这么亮,而她的脸又是这样威严……现在,如果要我推想,是什么使我对女同胞产生伟大而又神圣的感情的,最早的恐怕就是那个时期和那双晶亮的眼睛。我不知道她当时结婚了没有,我记得总有一个年轻的男医生来找她,他们在走廊上总要说许多许多话。在我成年以后,有一次看了日本人写的“心理学”

  才知道,过早地刺激儿童的那东西,其实是十分危险的。

  小萍那白皙的手在我的胳膊上轻轻移开了。血抽完了。我无意识地瞟了注射器一眼,妈的!她多抽了我2 CC.此刻,我真想骂人。而在往常,我是不介意的。

  那天回家,我真想把这些不是人吃的药片统统扔进炉子烧了。可是,我想到了江医生。于是,我还是照吃。不过,吃归吃,总没有以往那样心甘情愿。第三个星期,身上开始有了变异:我的脸圆了,两腮鼓鼓的,仿佛各塞了一颗话梅;唇上,那黑黑的,毛茸茸的汗毛似乎变淡了。腰围开始变大了。这倒使我产生了一种健壮的浑厚感,而且还以为那正是一个健康男子应该有的,因此心里倒是乐滋滋的。那天,我洗完澡,吹着口哨,突发奇想,想去照照镜子。这一照,几乎把我吓了一跳。我的“胸肌”可怕地、惊心动魄地耸了起来。我稍稍转动身体,它就颠扑颠扑地抖动了几下……

  我赶忙穿衣服,生怕被人撞见。我想,那件网眼的丝的确凉衬衫绝对不能穿。特意去拣了件本白的府绸长袖衬衫。我告诫自己,再也不能到处乱窜了。应该时时刻刻检点自己。对朋友和同学,该躲的就躲,能不见的统统不见。出门的时候,应该穿长袖衬衫——可是,我又犯愁:,天气日趋炎热,长袖衬衫怎么穿得住。人们都穿短袖衬衫,甚至穿汗背心,你穿长袖衬衫。不会被人当作生牛皮癣?我决定请病假,躲在家里不出门。

  她来了。她是我单位里的同事,比我小二届。我没有上班,她以为我的哪个关节又发了。说实话,对于她,我的感情至今还有点那个。

  她可真是位多情、大度、爽直、聪慧的好姑娘啊。她是娇小、俊美的。

  是她启开了我初恋的情窦,激发了我的情思。现在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了,额上、眼角边、鼻梁旁依稀爬上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她正在用现代化的化妆品来弥补它们。有时,我多么希望那些在电视上屡播不衰的化妆品能为她挽回青春。同时,我也略微感到欣慰:当初,如果我和她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变得明白易懂、清晰可辨、琅琅上口的话,那么,她额上、眼角和鼻梁旁的皱纹,哪是化妆品能解决得了的?

  那天,我确实惊慌失措了。“怎么啦,你又……”她还没进门,就大声问了。那天,她穿一件雪白的连衫裙。那裙子,她一定洗过多次了,薄薄的一层披在她健康而又丰满的躯体上。我的眼,无意识地向她那高耸的胸部睨了一眼,刹那间,我的下意识又立即转到了自己的身上。“哦,我没,没什么……”我忸怩了一番。我在努力掩饰,生怕她那润亮而透明的眸子审度出我的下意识。“你怎么啦,是胖,还是肿!”她单刀直入,劈面就问。“嗯嗯,是肿、肿!”我支支吾吾。“你啊你,真象林妹妹了——”她讥笑我。我吃了一惊,林妹妹,难道,她看出什么来了,我在哪里露出了破绽?嗓门,还是……我慌乱,紧张得额头上渗出了汗。因为我知道,女人最厌恶象女人的男人。

  如果她知道了我的变异,知道了我即将变成她的同类,我想,她是万万不会一次一次地来回跑的。那天,我几乎都在擦汗,谈话一点灵气都没有。

  她走后,我告诉家里所有的人,不管谁来找我,都说我不在家。

  我躲进了我家的小阁楼。小阁楼是三角形的屋顶,上面铺着经年的小瓦,既闷、又热。有几次,我听见她那小铃铛似的嗓音在下面响起:“他在家吗?”“他几时回家?”“唉,他也真是的,到底哪里去了……”这时候,我总是紧张得耸起耳朵,生怕母亲或姐姐说漏了嘴:“喏,他在,在楼上!”如果他们这样回答她,她一定会径直蹿上楼来的。我了解她,熟悉她的脾性,她本身是个涉世不深,头脑有点简单的小姑娘。如果那时,她真的蹿上楼,那么,我只好跳楼了。由于闷热,我上身只穿一件湿漉漉的,几乎是粘在身上的透明的汗背心。

  以后,等我稍为恢复了男人形态,在路上遇见她时,她对我明显地冷淡了。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一蹶不振。有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她的小姐妹对我说,她恨我。我莫名其妙:“为什么?”

  “你高傲,不理人,忘恩负义。”高傲?我可能有上百种恶习,但可能高傲吗?忘恩负义?我请那人吃了四两生煎馒头,外加一碗牛肉汤,才换得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情报:那时,她好几次袋里揣着电影票来找我,都遇不到我。她吃准了我在躲她。她断定,我准是有女朋友了。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气之下,便匆匆忙忙找了个男朋友。

  她竟以为我是怎么个奇男子,会被女性们你争我夺!可见,当时,我在她的心目中,是如何严重地被歪曲了。一旦她从自己编织的梦中醒来,又会怎样的痛苦,又会怎样的怨恨我,这仇恨必定是现在她恨我的百倍与千倍。命运仁慈,安排了炔诺酮,将我与她及时地从情海恨渊中救了出来。

  但我刚听到那情报时,还是被一只生煎馒头梗住喉咙,只差一点透不过气来。

  顺着这条林荫小道一直向前走,就是血研室。午后,万物都在酷暑中憩息,空气也是寂静的。我不敢大声呼吸,怕惊动了什么。我忽然发觉自己变得懒散、倦慵、颓唐了。那是由于药的缘故,还是其它原因促成的?我再次回首顾盼,长长的林荫道的尽头,还不见人影,只有两只麻雀在枝头上戏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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