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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以为,我现在似乎不应该考虑什么崇高不崇高的问题。因为那事确实使我有些害怕。此刻,我多么希望能看见一些熟悉的身形。老邹来了没有?我想,老邹毕竟上了年纪,他即将走完生命的历程,已经尝过生命的甘果,这事对他算不了什么。那么,那位小兄弟呢,他年纪还小,还不懂得问题的严重性,万—……怎么办呢?

  我在树影里坐下了。我要等待,等待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的转机。

  我变得焦急、烦躁起来。终于,我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形,摇摇摆摆地向我慢慢走来。我忽然明白我等待的就是他。霎时,我感到了疚痛。

  是的,他是我的同类,也是个被命运抛向苦难深渊的人。他步态艰难,说明他两肢关节损害严重。难道,我等待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吗?顿时,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人啊,不应该自私啊。

  我站立起来,迟疑着想和他打招呼。他,咧开厚嘴唇。朝我憨厚地微笑。是的,我记得,他就是肖虎。

  “肖虎,那药,你吃了?”他坦然,点点头。“据说,那药吃了会变太、太监……”肖虎呵呵笑了:“你听谁说的?”我无以对答,很久,我才吞吞吐吐说出了自己的感觉和担忧。他点点头,告诉我:这是七十年代最新疗法,国外医学杂志都报道了,鉴于我们这种血液里缺乏凝血VII因子疾病的特点,有些外国科学家提出大胆的设想:在男性患者身上增加雌激素,从而减少患者的发病。他们认为:同样是VII因子缺乏,男性往往是发病者,而女性只是隐性患者(即只携带发病基因而不发病。男性所以会发病,可能是因为雄性激素的缘故,女性所以不发病,也同样可能由于雌性激素的缘故。不过,还处于试验阶段……听完肖虎这番话,我长长吁了口气。“那么说,越是男性化的人,越是病情严重喽!”肖虎看看我,“可能是这么回事吧。”

  我们走进血研室,果然没有看见那个福康。这下,我对我的论断更为深信不疑了。

  你看福康,说起话来慢声慢气的,人家说他文雅,而我断定,那是缺乏雄性激素的结果。再看他,办起事来躲躲闪闪的,人家说他稳重,而我可以进一步推断,那更是雌性激素增多的缘故。哦,对了,他所以是个轻型患者,原来就是这个原因啊……

  从此,我便有意识地和福康疏远了。甚至带着蔑视的态度。我之所以不把他当作男人,是由于他是个轻型患者。一个轻型患者,他体内的雄性激素一定是少的,而那雌性激素一定是多的。一个雌性激素多的男人,能算男人吗?

  于是,我的体内开始滋长起一股英雄主义气概。你看,我是一个真正的、十足的男子汉:因为我几乎每月要进几次医院,而且,越发越严重,这一切就越来越说明我的男子汉化,我体内的雄性激素越来越多。有时,我可能会作出一些出格、粗暴的行为,可能也是由于它在作怪的缘故吧。

  男人会哭吗?有人说,男人是会哭的,但是,真正的男人是不会哭的。我却不认为这样。我认为,会哭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男人为什么要哭呢?他对自己不满,他对自己提出种种要求,而生活处处在掣肘他,使他的要求在生活中不能付诸实现,于是,他就哭了。

  平时,我在健康的时候,在能够挺起胸脯在阳光下漫步的时候,在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有作为的人的时候,我是不会想到哭之类的感情宣泄的。尤其当我的一只膝关节正在发病,而只能用另一“条腿来蹬自行车,顶着狂风,直向桥顶冲去的那一刻,我遍体就会充溢着一股豪迈的气概。这时候,我总对自己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这样的,真正的男子汉只有在困难面前,才能体现出人的内在的力度。人生就是伴随着这种雄健的进行曲前进的。但是,有时,我却不这样,感情脆弱得象一颗熟透的水葡萄,手指轻轻一按,甚至微风轻轻吹过。它就会破碎,泪水跟着哗哗地流淌。即使在众人面前,我也这样。是的,我曾经当着汪医生的面,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这时,他疑惑了,给我讲了许许多多开导性质的话。可是,他只讲对了一部分,多数意思,他都理解错了。从此以后,每当这颗水葡萄即将熟透的时候,我总尽量克制自己,咬嘴唇,狠命咬牙齿,让腮边的咬肌突出。要不,干脆离人而去。当躺在床上,不能离人而去的时候,我便把被子蒙住头,让眼泪在被窝里尽情地流。然后,抹干眼泪,愣愣地呆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让身心体味着一种难得的舒适。

  有一天,我在写一篇象小说、又不象小说的东西。我杜撰的作品中的主人公的经历和我有点相似。我和他发了一通人生的感慨之后,突然想到,这一辈子,我过得不痛快啊。于是,以往那些不痛快的往事,便在心的一角蠕动了起来。我的鼻腔顿时破了,喉头也梗塞了,笔尖滞了,我写不成东西了。因为我不能用自己的感情去代替主人公啊。我要努力克制。可是,没有用,那感情克制不住。我知道,这时,我需要宣泄,让身心平静以后,才能继续。我让泪水尽情地涌流。积蓄了多时的感情忽然决堤,顺着陡坡向下直泻。我的双肩猛烈地耸动,我感到了一阵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快感。这时,门外响起了通通的敲门声。我惊惶,我用手帕拼命擦拭眼窝。敲门声更激烈了。我惊恐,泪痕未干,在一两分钟内是掩盖不尽的。我想躲起来,干脆不开门,可是,我又想,万一是位远方来客呢。于是,我硬着心肠起身开门。那朋友对我迟迟不开门,深感不解,他看见我微微发红的眼睑越发疑惑了:“遇到什么事了?”他问。我支支吾吾。“感冒。”他摇摇头,表示不相信,“真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相信,只要我……我一定能。”他认真了。我笑了。可能,刚刚从悲哀转为紧张,现在又从紧张转到欢悦,脸上的肌肉还有些不习惯,僵硬得很,因此,我笑得很尴尬。那朋友是位具有侠义心肠、又失之粗疏的人,他认为,我在掩饰,便连连摇头,一言不发,用目光直视我。他想从我的眼里看出什么不幸。我为他沏茶,给他端凳。我在他严密监视下,觉得极不自在。我的手在微微哆嗦。于是,他认为看出了我的破绽:“……

  请相信我,告诉我,你准是遇到什么不幸了……“他狠吸一口烟,露出渴望的神情。我被他真挚的感情感动了。但是,我不能胡诌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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