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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他滔滔说着,而我却始终一声不吭。我总在想,我要是没这该死的病就好了,这样,即使我奇丑无比,也心满意足了。外观容貌是给人家享受的,而健康的身体则是给自己受用的。前者和后者,我宁可选择后者。一股冲动使我忍不住对唯群说:我宁可要你的身子,我们对换一下,怎么样?唯群看看我歪斜的步态和枯白无华的脸庞,连连摇头,恐慌地说:“不换,不换!”

  我泄气了,心情异常沮丧,而且沮丧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总以为,唯群象所有的健康人一样在心底里是轻蔑我的,尽管他一次次地请我去“登山”。

  由于我的那条腿的肌肉萎缩,校毕工组通知我和邻班的那位驼背一起提前做过体检了。和驼背一起去体检,我既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高兴的是,我将享受驼背的待遇,留在上海是无疑的了。不高兴的是,我已被社会确认是个残疾人。我对残疾人这个称号很长时间不能适应。并且有一段日子,我格外地难以容忍其他类型的残疾人,如断手、残腿、驼背、聋哑、瞎子……好象唯其这样,才显得自己其实并不残,是被社会弄错的,尽管我沾了这弄错的光。不过当时不管自己高兴不高兴,我决不会为了虚荣,去要求从“残缺照顾”这一档里划出来的。

  我是担心父亲的情况被老师照本宣读出来。我没有对任何同学说过我父亲真实的政治面貌,包括引我为知己也被我引为知己的唯群。

  此刻,我不由得加倍感激那罗里罗嗦的前班主任。这位老先生曾带着哭腔称我为“阶级兄弟”,使那些同学毫不怀疑我父亲是个困难时期为国家分挑重担光荣回乡支农的职工(我编的最大胆的故事)。要是那位老先生在就好了,他是慈悲心肠。而现在的老师年纪轻,血气方刚,只顾自己,爱出风头。

  我坐在课桌前,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我想,老师一旦宣布父亲的身份,我的血必定会涌上我的脸颊。我应该始终如此低着头。这样,除了邻座那个傻呼呼的男同学,谁也不会察觉到我脸红了。我不怕被他察觉。我刚才听到他父亲的工作单位是清管站。清管站,倒马桶、扫马路、冲小便池。即使他父亲是清管站的支部书记,也只是清管站的一员而已。因此,我不怕他。

  老师在讲台前慢条斯理地读着,我低垂着头,侧起耳朵听。越听,我越失望。在我的同学当中,竟然有当报社编辑的父亲,还有在XX研究所工作的父亲。这时候,我后悔了,我不该来学校呆坐着,让全班同学评判我的父亲,让我的父亲和同学的那些父亲进行比较。

  我羡慕,担心,同时也愤愤不平。象这位在填表格时把“继父”

  填成“鸡污”的傻瓜,也竟然有一个在XX厂当头头的父亲。尽管,那是他的“鸡污”。他的生身父亲,据说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被正法了。又据说,他母亲既年轻又漂亮,他“鸡污”甚至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跟他母亲结婚。这小子戆有戆福,不过,这不是说我稀罕这样。

  我低着头,心在怦怦跳。我开始佩服那些不管在什么场合下,都能管得住自己,显得镇定自如的英雄好汉。这时,我想,我的脸永远象躺在病床上那样白多好啊。

  父亲终于将使我脸红——深深感触到这一点时,我心里有些难过。

  那个寒风砭骨的冬夜,哎,父亲,你叫我怎么说呢?

  半夜,我从梦中醒觉,一声两声,象雨点打在屋檐上。母亲服了安眠药睡得很熟。我推推母亲,莫名其妙地战栗:“……有人敲门!”

  母亲也似乎染上了我的惊慌,一下子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喊了声:“谁啊?”“我。”一个苍老嘶哑的嗓音,好象陌生得很。我正要再问,母亲已披衣下床拉开了门。先挤进一只旅行袋,接着又闪进父亲伛偻的身影,他戴着顶又脏又破的罗宋帽,帽圈拉下来。把整个面孔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黑洞似的深深凹陷的眼睛。待他除下帽子,只见鼻尖上亮晶晶地沾着汗。他不停地搓手,急切地问:“弟弟身体好吗?”母亲回答:“最近时期倒蛮好,偶尔小发发。”“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写信?”父亲的口吻好象很严厉。“写信?……”母亲说,“倒是有半个多月没写信了。没什么话,全家平安,大儿子懒笔头,我也忘了叮他……”众取宠的味道。因为我知道,那时,我们班级的课堂纪律是很差劲的,坐在五楼的教导处,都能听到那片乱哄哄的喊叫。或许,为了不让教导处的领导提意见,让同学们静一静,这位老师便使用了我这块“惊堂木”。后来,听下去,我便意识到自己是极端错误的,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嫌。那好心的老师哭了,他确确实实是为我哭的。“他是谁?”有人问。“他是什么东西,吓了我一跳!”他不管那些面露不屑、吵吵嚷嚷的同学,只顾用那种节奏的声调说下去。可能,他在自造的悲绪里陷得太深了;要不,他恰巧遇到了一件不称心的事,或者,他本人也是苦孩子出身。他说,那同学两个月没有来上课,他就去探望了。说到这里,他补充说,是啊,还是老师关心学生啊,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真象天下哪有不关心自已学生的老师!后来,他动用了一些语文课上教同学的修辞手法,把我的病状,我家的环境描摹了一番。这一描绘,却使他自己进入了角色,也使同学们进入了角色。大家都侧起耳朵,屏住气息在听。他说到我家的窘况:“……破旧的凳子,紧挨着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床。

  凳上放着一只缺了口的粗瓷黑边碗,碗里,是他吃剩的小菜,那小菜黑黑的,糊糊的,象野菜,又象柳叶,我看不清……我们的XXX同学,我们的阶级兄弟,就靠这些东西维持着微弱的生命……“。据说,当时,那位常常转过头来看我的、很秀气的高个子女同学首先哭出了声。这一声哭,便把老师推下了悲痛的深渊,只差没有淹死。

  母亲要拉日光灯,父亲摇了摇手。母亲对他看了一会,便一声不吭,从碗橱里拿出剩菜,还有半瓶祭祖宗时留下的绍兴黄酒。父亲无声地喝起酒来。往常,父亲回家,即便是半夜,他都是兴高采烈,把嗓门放到最大档,直至把全家吵醒为止。这次,他却一声不响。我察觉到了有些不祥。我拉亮十五支光的电灯。灯光幽幽的黄黄的,照在父亲瘦削的脸上,使五官更为峻峭了。父亲几乎没有吃菜,一口喝完了酒。他似乎恢复了力量,慢慢说:“别惊动任何人,不管是谁,都不要说我回家了!”“这……”母亲紧张地大口喘着气。父亲有些生气,看了也战战兢兢的我一眼,说:“我做梦,弟弟死了……你们又不给我来信。我请假回家,他们不批,我求他们,他们就是不批,我不管,回来了,我要救儿子的命!”

  是的,这也许要怪母亲。她曾经许多次地向父亲隐瞒我的发病。

  她要是一直向父亲瞒下去倒也好,可是她偏偏不,父亲每次回家探亲,又总要向他如实汇报,结果弄得父亲对家书总不太相信。不能信家书,只能信迷信。父亲会详梦,也喜欢详梦。他曾经教我,“梦见火,主吵架。”“梦见血,主钞票。”“梦见雪,主死亡。”等等。上次,我病笃时,梦见一副棺材,结果转危为安,应了他的预言。这回因为梦他付出不顾一切的代价,是毫不令人奇怪的。

  哥哥他们都醒了。母亲关照他们,不许到外面乱说。哥哥姐姐坚定地点点头,而我的身子始终在发抖。母亲要我去睡觉,说我着冷了。

  我上了床,母亲和父亲还在外间说话。我没有丝毫睡意,就把头蒙在被子里。我不想听他们的话。自从那次午睡,我于蒙陇中无意听到了父亲与外婆的交谈,以后我再也不敢听大人们说话了。我的祖母早已撒手去了,于是,父亲就把我的外祖母当成了自己的母亲。那天。

  父亲缓缓地向外祖母诉说内心的痛苦,大概一百岁的儿子,在一百二十岁的母亲面前有时也会诉诉苦,讲些平时在心里隐藏得很深很深的话。我起先为自己能探听到父亲内心的秘密而高兴,但听着听着,我拼命咬紧牙关,害怕自己会失声叫出来。父亲在说花生米!我每天早晨都要吃花生米,据说这对治疗我这种该死的VII因子缺乏症具有特殊疗效。但那时候,生花生不但贵,而且不易买到。母亲为此跑断了腿。后来,她出于无奈给父亲写了封信。没几天,父亲就回信了。他埋怨母亲何不早点说,他们那里正是种花生的。那年父亲探亲回家,带回的除了小部分草药外统统是花生。这批花生,我吃了一年半都没有吃完,以后也只好让它虫蛀、霉烂。父亲办事就是这样,大认真!

  但谁知道,这花生里还会有段心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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