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 阮海彪:死是容易的 >
三十四


  那次,我膝关节又出血了,医院给了一星期病假。在家躺了三天,血肿略为吸收,我支撑着用一条腿蹬自行车去图书馆。那时的图书馆已不象以前那么空了。要占一个好位置,必须很早赶去。那天,我拣了个很幽静的位置。思绪特别顺畅,笔下很流利,灵感频频闪现……

  突然,我觉得心绪不宁,坐立不安,笔管里的墨水也着了魔似的,没写几笔就阻塞了。我想,怎么啦,莫非肚子饿了?是的,我确实饿了。

  本来,我和父亲说定回家吃午饭的。但我占了个好位置,舍不得放弃,再说,膝关节在隐隐作痛,要避免多活动。姑月。忍一忍吧。但以前肚子饿,似乎不会心神不安的。蓦然,我觉得,我应该回家,立即回家!一股力量推动着我,我慌慌张张骑上了车。家里的门虚掩着,推开门就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塑料罩子,透过罩子的纱眼,能看见罩里有几只碗,碗里盛着满满的未曾动过的菜。家里怎么没有人?我纳闷,旋即想起,母亲大清早就说要去外祖母家。那么,父亲呢?我正想着,忽听到有一阵极细微、犹如梦呓的声音。顿时,我的心别别狂跳,忙拐着腿走进里间。父亲的床上空空的。父亲呢?他独自外出了?我寻着那声音,却一点也听不到,又好象布满了整间屋。一层恐怖的阴影顷刻罩住了我。这时,我又听到一声象叹息似的含着痰音的喘气声。

  循声找去,我看见床脚下有个模糊的影子。我喊了声,悬起的心往下一沉,反觉得落实了。父亲躺在床脚边,身上穿件缀满补丁、洗得发白的人民装棉袄……他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喊,然而,一双无形的手正卡住他的脖颈。他在挣扎,但挣扎是徒劳的,“你,你怎么啦?”他呜呜呜地叫着,象个早产的婴儿,“送你去医院!‘我大声对他说。

  他还是呜呜叫着。我霎时明白了他的心愿:他不想去医院。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态度就变得强硬起来。我命令自己:立刻去打电话喊救护车。但刚跨出门坎,我便感到无限的悲怆;膝关节疼痛,钻心似地痛。然而,当我意识到有什么在阻挠我时,我便怨恨万分。于是,我恶狠狠地命令自己快步前进。步伐加快了,我的身子摇晃得厉害。

  我看见日光下我脚边的身影象一面乱舞的旗帜。

  救护车驰来,邻居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刚要帮着抬担架——那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被几位热心的邻居夺去了。忙乱中,我听见有些老人在埋怨我,责怪我,说我不该不招呼他们,‘他们毕竟是我们多年的邻合啊。我缄默着,听凭他们七嘴八舌批评。我想,我是在遵循父亲的意愿,当然,也是我自己的意愿。父亲年老回家了。

  他身无分文,变得厉害。有时,他一声不吭,整天默坐在屋角;有时,他在屋里走马灯似的来回,评头论足,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掼,一整天的唠叨。他很少跟邻居闲谈,更不要说去邻家串门了。本来,他是很孤独的,现在,变得更孤僻了。

  救护车在急速行驶。父亲躺在担架上,担架就在我的脚边。父亲白发稀疏的头颅在担架上滚动折腾。车子一阵颠簸,父亲吐了,一大口黄绿色的液体从他嘴里喷出。看见这些液体,我顿时愧疚:父亲也没吃过午饭!也许他等我回家吃午饭,等了又等才饿昏的。于是,我再次觉得,那个梦不是我做的。是的,我不应该做梦,它几乎夺去了我的父亲。父亲在不断地吐,那黄绿色的液体,象被捣烂的青草汁。

  面对它,我不禁思起了什么。它是从父亲胃里反刍出来的血液,血本来是红的,反刍出来就变成了这种黄绿色。车子在不断地跳跃,我犹如站在驼峰上。膝关节在加剧疼痛,忍着痛,我弯下腰不断用手帕去揩拭父亲嘴边的液汁。身躯找不到一个固定位置,我常被颠得前仰后合。一个急刹车,我差点伏倒在父亲的身上,与此同时,一阵锐利的关节撕痛,推我跪倒在父亲的担架边。是因为疼痛,还是由于不断从父亲嘴里涌出的黄绿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神经,我的视觉应化了。我看见了一头牛,一头确确实实正在反刍着青草的老牛……两行热泪淌到了我的下巴边。我想擦去泪,但没抬起手,任凭泪水痒痒地流进了脖颈。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吧,但让它去可笑吧。

  父亲回家定居以后,我觉得他变得古怪、畏缩、可笑了。他开始嗜酒了,一喝就是两三小时,慢慢地品尝——其实,那又不是名贵酒,三角钱一斤的用来烧菜的料酒。有时,他说,他常常头晕。这时,母亲总责怪他,说他喝酒过了量。有一次,她把他的酒瓶都砸了,可是就在当天,父亲又找出一只装煤油的瓶子,马马虎虎洗过,又去沽来了酒。在母亲抱怨的时候,我总是劝说母亲。我认为,父亲的头晕,并非由于酒,而是血压高的缘故。有时,家里人偶然聚在一起,都劝父亲去医院看看。只要功过了头,父亲就会大发脾气。他说,医院历来看不好病,人到那里,只会送命。头晕了,他就从阁楼上翻些残存的树皮草根,放在嘴里嚼嚼,或者浸在杯子里泡茶喝喝。后来,他不这样做了,也许他的那些宝贝被母亲限制在那个高而小的阁楼里,在头晕的时候他搬不动那个沉重的柚木梯子;也许后来因为哥哥要结婚,把零星什物塞满了那小阁楼,拿起那宝贝很不方便。总之,我不常见他上小阁楼,头晕了,便在床上歇歇。我劝他去医院,他总说,没关系。他是应该知道高血压的严重后果的,他所以不愿去医院,还不是舍不得钞票?

  父亲倘若此刻神智清醒,是决不会让我把他送医院的。有一天,他喝了半瓶酒,我劝他少喝些,他怔怔地看看我——这往往是他心情较舒畅的时候,然后,他借着酒力对我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死的,即使不死不活,我也懂得如何处置自己,……还有一次,他又喝多了,红光满面,笑嘻嘻地对我说:当年李时珍为了找一种麻醉剂,历经艰辛,才寻到了一种花,这花叫“曼陀罗花”,它的籽名“风茄籽”,“风茄籽”的麻醉作用,不会比“杜冷丁”差。他说,在他的床底下就有满满的一瓶“风茄籽”,取出十粒浸酒喝,抵得上五十粒安眠药……

上一页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