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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车到了医院,父亲被抬进了急救室。值班医生立即对他进行了检查。医生一边写病史,一边习惯地随口问:“叫什么名字啊?”

  “XXx.”处于昏迷中的父亲突然清晰地回答了一声。我大吃一惊,忙嗫嗫嚅嚅对医生说:“不,不,他不叫这个名宇,他叫……”医生好象来了兴趣,对我摇摇手,又凑近他问“你几岁啦?”

  “三十三岁。”父亲还是那么明白却有误地回答。这下,我给震住了。以后,医生又问了些其他问题,他又呜呜地叫了起来,再也说不清了。后来,他干脆闭起眼睛,连呜呜呜的声音也发不出了。

  父亲被收进神经外科观察室,我去给姐姐挂了电话。待她赶到,我再也支持不住,躺进了隔壁的内科观察室。家里的人都赶来了。他们的心乱透了,整天围在随时都有可能被死神召回的父亲的身边。他们几乎把我忘了,这样倒好,能让我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父亲这样的回答,究竟除了失去理智时的昏话以外,有没有更深的原因?我不能破译他为什么要说名叫“XXX,”但三十三岁之谜,在苦思冥想之后,好象被我解开了。正是父亲三十三岁的那一年,我出生了。难道,由于我的缘故,另一条生命注入了他的生命?或者,他本该在三十三岁那年结束生命的,由于我,他又获得了新生?当即,我便认定父亲的生命是没有危险的。父亲曾经挽救了我的生命,而这次。命运为我安排了一次报答的机会!

  果然,父亲出院了,我也回家了。膝关节的血肿被吸收后,我又恢复了健康,而父亲的半个身子却永远失去了自由。这悲剧对身体一向健康、一向要强的他来说,如何忍受得了?我怕他会精神失常,我理解这种痛苦!但是,父亲要比我对他的了解顽强得多、坚毅得多。

  出院后的第五天,他就开始了锻炼。他先在床上踢脚、翻身,一次又一次地把被子踢到地上。为此,有一天他被冻了半夜。清晨,母亲醒来,见他穿着薄薄的单衣干躺着,就唠叨了半天。可是,第二天,他竟然要穿衣起床了。家里的人都劝他。他舌头僵硬,无法表达心里所想的,因此,人们越劝,他的脾气就越暴躁。我怕他脑血管再度破裂,就静下心来听他说。听了半天,我才揣摩出他的心思。他要家里人去为他买根拐杖,他要学走路!于是,全家唯有我能听懂父亲的话。这不是因为我特别聪慧,而是因为不幸者与不幸者之间,是不需要语言媒介就可以沟通的。

  父亲起床后,他的脾气并没有好转,而是越演越烈,也许,他不满意他的现状,责怪自己不由自主的身躯。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想,父亲为什么不使用他床底下的那瓶东西呢?当然,这念头一冒,我便感到了深深的自责。但我又想,他完全有理由这样做。他不愿这样做,究竟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我?你看他,在吃饭的时候,总是用异样的目光默默注视着我。我不能理解那目光的真切含义。他在感激我,还是我目前的困境使他不忍心离我而去?要不然,是他在我身上寄托着某种希望?……想到他有可能在我身上寄托希望——或许,就为这,他才吃尽人间的千辛万苦,说不定,他真是为了我,才在这个艰难的人世间坚持着——这样想来,我不仅没有感到自傲,反而感到了深深的负罪感。一天半夜,我被一阵悉悉栗栗的声响惊醒。在墨黑的夜色中,我似乎看见父亲怄下身子在床底下摸索。迷迷糊糊之中,我猛然想起他床底下的那个装“风茄籽”的瓶子。我使劲睁大眼眶,努力想透过黑色的帷幕观察他的举动。没多久,夜又归于静寂,父亲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可是这一夜,我再也没敢阖眼。第二天大早,趁父亲还在熟睡,我悄悄在他床底下搜索起来。我发现,在那靠墙的床脚跟,果然有一只小瓶。那瓶子是酱油色的,马口铁的瓶盖已生锈了。我迅速把它成入衣袋,然后把它塞进那只堆满杂书的破纸箱里。

  有时候,我看着父亲那阴沉的脸,看着他拖着沉重的身躯在屋里艰难地走来走去,心里常常会萌发一种冲动:想把那个酱油色的小瓶子重新放回原处……

  父亲的偏瘫使我的生活更为艰难。母亲已退休了,她仍然整天忙里忙外地操劳。过去,她只忙我一人,现在,她需要照顾三个人了。

  因为我有了侄女——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母亲有了孙女自然是很喜欢的。侄女是个惹人爱的小东西,我也喜爱她。然而,我渐渐发现,母亲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过去,我发病卧床,她总会时不时地问饥问饱。现在,她几乎把我晾在一旁,每顿饭,只匆匆塞给我一只碗,碗里饭和莱什么都有了。我总是默默接过母亲的碗,用张旧报垫在被子上,放在报上慢慢地吃。有时,我发现母亲端给我的饭,米饭种希望?……想到他有可能在我身上寄托希望——或许,就为这,他才吃尽人间的千辛万苦,说不定,他真是为了我,才在这个艰难的人世间坚持着——这样想来,我不仅没有感到自傲,反而感到了深深的负罪感。一天半夜,我被一阵悉悉栗栗的声响惊醒。在墨黑的夜色中,我似乎看见父亲怄下身子在床底下摸索。迷迷糊糊之中,我猛然想起他床底下的那个装“风茄籽”的瓶子。我使劲睁大眼眶,努力想透过黑色的帷幕观察他的举动。没多久,夜又归于静寂,父亲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可是这一夜,我再也没敢阖眼。第二天大早,趁父亲还在熟睡,我悄悄在他床底下搜索起来。我发现,在那靠墙的床脚跟,果然有一只小瓶。那瓶子是酱油色的,马口铁的瓶盖已生锈了。我迅速把它成入衣袋,然后把它塞进那只堆满杂书的破纸箱里。

  有时候,我看着父亲那阴沉的脸,看着他拖着沉重的身躯在屋里艰难地走来走去,心里常常会萌发一种冲动:想把那个酱油色的小瓶子重新放回原处……

  父亲的偏瘫使我的生活更为艰难。母亲已退休了,她仍然整天忙里忙外地操劳。过去,她只忙我一人,现在,她需要照顾三个人了。

  因为我有了侄女——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母亲有了孙女自然是很喜欢的。侄女是个惹人爱的小东西,我也喜爱她。然而,我渐渐发现,母亲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过去,我发病卧床,她总会时不时地问饥问饱。现在,她几乎把我晾在一旁,每顿饭,只匆匆塞给我一只碗,碗里饭和莱什么都有了。我总是默默接过母亲的碗,用张旧报垫在被子上,放在报上慢慢地吃。有时,我发现母亲端给我的饭,米饭会摔摔啤酒瓶,扔扔烂蕃茄什么的。因此说,我完全应该原谅母亲的牢骚。但有一点始终不能原谅她。有时候,她驾不谙人世的侄女,骂着骂着常会滑出“轨道”,连我带父亲都一起骂了进去。骂我,我当然没有意见。我这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胸口已有二十多年了。一个人在胸上放了二十多年石头,有时虽然并不会觉得它的存在,但那石头放久了,总会情不自禁搬开石头喘喘气。可是,母亲不该把父亲带进去,父亲的瘫痪还是近几个月的事啊。

  我永远佩服父亲的自制力和坚毅力。母亲每次发脾气,他总是无言忍受着,即使刚躺下休息,也会挣扎着爬起,拄根拐杖,从里间踱到外间,从外间踱到里间。通、通、通,他身体的整个重量落在那条好腿上,跨步的时候,那条好腿就象一根巨大的杵木舂米似地迅速而有力地朝地上捣去。有时候,母亲越骂得厉害,他越是捣得起劲。这时,我总感到提心吊胆,担心我们这幢已经很陈旧的高平房会被父亲的脚步声震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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