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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这一跃,在我们之间拉开的距离,竟会那么地大,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半月后,我髋关节发病,住进了医院。她来探望我,就贴着我坐在那张狭狭的单人钢丝床上。我的肌肤感到她那丰满的躯体的微温,可是,我的意识依然如故,象一条封冻的小河。我惊异。我是很善于对一个女子动非分之想的,也许,因为在实践方面我太少机会。我记得有一年,也是这种春意醉人的暮春,我隔着一条薄薄的棉毯,曾经对一位年轻的护士想人非非。这护士与她一样,体态丰腴,脸颜红润,但不及她漂亮。每天早晨,她都要来为我补液。每次为我补液,她总是先为我掖掖毯子,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身边,紧贴在我腰际的那个四弯里。也许她过于随便,也许她过于丰腴,也许她根本没把我当作一个有情有感的男人,只看成一个用“床号”来代表的躯干。反正,她臀部的微温放大的几十倍,几百倍,使我开始了微微的震颤。我。

  悄悄挪开身子。多数时候,她根本不理会我这一套,得寸进尺,一味地逼过来。于是,我就更清晰地领略到了她那饱满、美妙的肌体,我的意识听到了在那丰厚的肌肤底下的脉搏的律动……每当这个时候,我的思绪就会象一支正在兵变谋反的轻骑兵,沸沸扬扬,骚乱不安,直到她走后的很久很久。现在,同样是这种情景,同样是这种姿势,同样紧贴着一个有血有肉、健康丰满的身躯,我的思绪却显得这样平静,平静得不起一丝波纹。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会不爱她吗?我怎么能不爱她呢?

  是的,那天她惊慌失措,纵身一跃的身影,被我的意识强化了,并且象曝过光的胶卷被定了型。

  我完全能够体谅她。人们在突然事件面前,是顾不上关心自己的行为举动的,甚至会做出些荒唐可笑、有失尊严的事来。我的一位同学的姐姐,是个共产党员。一天,她刚走出办公室,只看见头上落下一件黑乎乎的东西,本能地用手捧住了自己的头。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原来,那黑乎乎的东西,并不是瓦片之类的东西,而是一片硕大而枯焦的广玉兰叶。于是,她得到了一个“怕被树叶砸破脑袋的共产党员”

  的称号,简称“树叶党员”。这怪谁呢?与那位女党员相比,她那天的举动更是情有可原的。我是经历过一次又一次考验的。想穿了,医院的哪一张床上没有死过人?但是,在十八岁之前,我还是不能习惯,不敢睡到五分钟之前刚被抬走尸体的空床上去。十八岁那年,髋关节出血,剧烈地疼痛迫使我跨过了这道心理的门坎。但是,多少年过去了,那张脸——鼻孔里塞着氧气管,两个松垂的眼包泛青泛黑,象大熊猫的眼圈似的老人的脸,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而且,我还常常梦到自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拔掉他的氧气管,或者拖去他的眼珠。

  这些都是那次痛苦的“心理跨栏”的残留的记忆。我怎么能责备她呢?

  我有什么理由可责备她呢?想到她的将来可能经常跟医院、护理、死人等等打交道,我真心地为她感到难过。但是,不管我怎么想,这纵身一跃的身影再也不能从我的脑屏上抹去。

  在那个闷热的夏夜,在斑驳的树影下,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我的小腿……我想,我应该点点滴滴向她解释我的病。我不能把那些情况一古脑儿捅出,这样她会受不了的,说不定又会纵身一跃而起。

  我暗暗觉得,她是喜欢我的。只要我象使用激素那样,小心谨慎地加减用量,她会一点点地习惯的。那天,我觉得还是比较成功的。她始终端坐着,没有跳起来逃走的迹象。只是我们坐得太久,第二天,我的髋关节就又发病了。于是我们相见在医院里,她紧贴着我坐在那狭小的钢丝床上。

  这次,她一来医院,我就发现她黑了。她瘦了,人一瘦,就显得黑。她显出忘我的热情,很周到地为我服务:端水、吃药,甚至倒尿壶。这里的一切,她好象早已熟悉。她不再忸忸怩怩、躲躲闪闪。她显得很快活,一个劲地安慰我,要我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那天,夜已深了,我劝她回家。她说,再呆一会,陪陪我。此刻,她贴着我坐着,我心里似乎有些微微波动。我忽然想到,也许我的心理障碍还在我自己。这次住院,我始终在害怕,害怕失去她。回家就好了,一回家我的所有情感都会恢复。一想到她那天的惊慌举动其实完全没有什么,只是我的一个心理幻影,一切很快会烟消云散,我暗暗有些高兴,不知不觉地捏住了她的手。夜班医生来上班了。中夜班医生交接班,照例要来观察室。他们三五成群,款款而来,挨床挨人,交待清楚——我不喜欢这种阵势。交班的医生用手指着你,在嘴里把你的病情加以扩音,喊得漫天价响。那一天,当第二天下午,她又来了。她还在朝我微笑。是我多疑,还是确实如此,我发现,那微笑中的甜意消失了,而搀进了几丝苦味。她的双眼染上了眼晕,黑黑的一圈。

  “……你坐下,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没等我表达完意思,她就打断了我的话:“你别说了!”……这一天,我们说得很少,尤其是我,话更少。她似乎想提些问题,但每次都被自己抑下了。

  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七个黄昏,我步态蹒跚地来到了那个游人稀少的小公园。我坐在那僻静处的弧型木椅上耐心地等候她。她还不来,我觉得躁热,衬衫很快被汗浸湿了一大片。我不知道这几天她在想些什么。于是,我想,今天我千万不能浮躁。我要冷静,格外地冷静。

  她来了,穿了件很素雅很漂亮的连衣裙。我问到了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和她相处了这么些日子,这倒是第一次。想到这,我暗暗有点高兴。她瘦了,也黑了。可是,她显得安详恬静,甚至还有点欣喜。

  她问我的髋关节,我告诉她,由于治疗及时,这次恢复得较快。她略略沉下脸,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下次,不许你拖时间,有病,就要趁早看!”我顺从地点点头。沉默片刻,我问:“这一星期,你在干什么?”她从肩上摘下一只小巧的皮包,从包里拿出一沓彩照。

  “表妹从西安来上海度假,妈妈让我陪她玩几天……”我接过那彩照,在晚霞的微光下,一张张端详:她体态丰盈,而她表妹纤巧,她在她表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精神,甚至还有些雄赳赳的气势。这是一种健康美。这种美,在一个自幼备受病魔折磨的病人眼里,简直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魅力……我尽情地享受着。然而,我发现,在这些和美中,似乎还掺着一种不和谐。对了,你看,每张照片,她的眉心都是紧锁的。那是光的缘故,还是由于……刚刚还在浮腾的心,顷刻又开始渐渐沉坠了。“你,你为什么总是皱眉头?”她没有回答。接着谁也不开口。“你不高兴?”“我不知道,可能,这对眉毛要好,总往一块靠!”她的打趣,我丝毫不觉得好笑,她的眉头现在还紧蹩着。“有什么心事?”我问。她埋下头,没吭声,很久,她才说:“我也不知道。”“唉,”是我在轻轻叹息,“我,我不应该……我没理由……我不能……”我突然感到无精打采,说不出话来。仅有的自制力,也从我身上适去了。暮色笼罩一切,嚯嚯嚯,远处,一只蟋蟀在孤独地歌唱。我胸际一片空旷,然而,我又感到窒息。忽然,我觉得,身下的那张木椅在微微震颤。哦!我看见她双手捂住脸,滚圆的肩头猛烈抽动。她,她哭了……我惶恐。“你,你别哭,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瞒着你,应该……”“你,你别说了!”她猛然把我一推。

  我没准备,差点被她推倒在地。这时,她似乎颤了颤身子,赶紧伸出臂膀,心疼地攀住了我,随后,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感到害怕,然而还是张开双臂,抱住了一个健康、饱满、充满青春气息、有血有肉的青年女子的身体……

  我这才知道,她第一次陪我去医院就隐隐约约知道了我的病。因为是隐隐约约,所以也没有把问题想得太严重。她想,以后通过她的努力,我的身体或许会好转,甚至还会康复。直到那天晚上,她那位同学向她彻底地讲述了这种疾病的严重后果,这才在她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她懵了,怕了,矛盾,痛苦。前几天,她借陪表妹游览市容,没去上班。因为她怕自己神思恍惚,会出工伤事故。

  我们还是分手了。那是我提议的。她痛苦着,不愿意。她告诉我,以前,她也爱过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后来,他们还是分手了,而且永远分手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哭。她说,这是她的命。她的命决定她不可以去真心地爱自己喜欢的人——在这夏天的一个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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