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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唯群扫了兴,突然说家里的油锅好象还搁在炉子上,要立时三刻回家。我想,他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但又想,他至少是把油锅起火的问题压抑到了意识的深处,便觉得内心大不忍。权衡一番,我就说:你看到的文章可能是我的,不过,也不一定,因为在多年以前我曾给这家编辑部投过稿,那稿子他们一直没退回给我……唯群的眼皮在镜片后连连眨动,然后,转身就走。

  街角边那扇矮窗里的孤老头死了。那是间五六平方米的小屋,用一块缀满补丁的被面当窗帘。我和他虽不相识,但对他的生活却格外注意。当我看到他端痰盂出来,路人掩鼻而过时,我总觉得这便是我晚景的写照。也许,我即使能活到他这年纪,也远及不上他。他的身子还硬朗。而今,他死了。听老人们说,冬至是个大节气,鬼门关。

  那天,天格外地冷,也黑得特别早。黄昏,我回家,走过那条小弄堂,远远看见一辆小三卡停在那扇矮窗前。从没有布篷的车头里跳下三五个佩带黑纱、被冻得姜萎缩缩的中年人。他们一定不是老人的亲属,而是民政局或里弄的干部。这些人只在那紧闭的窗户前停留片刻,对一个里弄干部模样的老太交待几句,就摘下臂上的黑纱,各自走散了。

  那个孤老头也有人来为他送终,“我一下子觉得,世上到底还有那么多好人。

  这么想着,我朝家里走去。没进门,就听见父亲在用浓重的乡音说话。他的话音虽然有点卷舌头,却很响。父亲在读点什么,或发脾气时,才说绍兴话。今天,莫非他又发脾气了?近来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大,发脾气的周期也越来越短。也难怪他心情不好。我为他作了些什么呢?订份报纸?陪他聊聊天?我也曾模模糊糊地想过,但是,忙着写东西与生病,自顾不暇,什么也设有做。那个孤老头还有人来为他送终,父亲有我这样一个儿子,又得到些什么?他还不及那个孤老头。我心情沉重地跨进门坎,蓦地,心头一热。我看见父亲戴着老花眼镜,在一字一句地读一本崭新的杂志,桌角上还摆着一本。我明白了。父亲读的正是我的小说,旁边还坐着我的母亲。她仰着皱纹纵横的脸,两眼迷惘地看着父亲,似懂非懂地听着。父亲把我那些很流畅的文字读得疙里疙瘩,还掺进了不少叫人啼笑皆非的别字。可是,他读得这样认真,这样忘情,这样严肃……以往的岁月—一在我眼前闪过。我连忙抽脚返身向外,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哭了。

  当晚,我刚吃罢饭,还来不及捧起那篇被印成铅字的东西细细品味,我的那些朋友裹着冷风接连不断来到了我家,于是,我家出现了凳子短缺的奇观。右肘关节在隐隐作痛,我靠在墙角上,静静听着他们说话。我神思惚恍,好象在听一些我曾经熟悉而又陌生的朋友,在议论我的另一位陌生而熟悉的朋友……关于那个朋友的故事,我似乎早已听过,有些细节我甚至还相当熟悉,有的则是我完全不熟悉的。

  唯群和阿炳的话最多。他们至多只有一面之缘,此刻却配合默契地在表演一段段精彩的相声。唯群首先向我发难。我欺骗了他,害得他一连跑了十多次报刊门市部。他一翻开杂志,就在心里把我狠狠骂了一通。那篇署上我名字的小说,完全和他有关。我把那件被成年以后的他看成是耻辱的“甲克衫”也写了进去。他说,他当时很恼火,恨不能马上冲到我家和我算帐……说过他的恼火以后,他又说很佩服我。

  这次他不是佩服我的毅力,而是佩服我的“涵养”——我的涵养使他重新估价了人际关系,使他对高尔基说的那个大写的“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说,从此,他对世界上一切形形色色的人都不信任了,因为我让他看清了人心之不可测,人言之不足信……

  阿炳对这些话题根本不感兴趣,他总是打岔,想把话题引到他的问题上去。他的问题就是多写、多发表、多收益。他很高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希望:“……大痛苦,才能出大作家,哈哈……大作家,脐身于世界文学之林……嘿嘿。”他希望我们这些有志于写作的朋友携起手来,共同开创新局面。先走一步的人。要照顾到其他的兄弟。

  每人有一块自己的地盘,大家的地盘合起来,阵势就很可观了。对他的战略设想,我很同意,但一点也提不起劲来。我想,我与你们是不同的。我不能有什么远景规划。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篇作品了。当初,我所以不顾一切地写,并不是想当什么大作家,而只是想证明,向自己、父亲、母亲,向我所有的亲人和世界上更多的人证明,证明一个可怜而又可笑的事实——我还存在着,还在这个世界上倔强而又痛苦地存在着。同时我还想让世界上所有的人看看:我的存在是多么不容易,又多么真实。今天,我的愿望实现了,这个可怜而又可笑的愿望实现了,当然,这是值得高兴的,但是,短暂的高兴之余,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剩下的只是我那个永远僵直的胳膊,剩下的只是我这具日益残破的躯壳,剩下的只有我这颗经受着七情六欲折磨的痛苦而破碎的灵魂。现在,我后悔,真正地后悔,后悔当初提笔去写那些胡言乱语。我竟然想用这些胡言乱语、这几张纸来证明什么,这不是天大的荒唐。可惜了,我的生命,可惜了,那些痛苦而又珍贵的光阴。在那些饱经忧患的日子里,我本来应该拖着残损的躯壳去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的,哪怕冬日的一片阳光,夏日的一丝凉凤,还有那每次剧痛以后的片刻宁静……我的想象力和感受力是第一流的,我具有世界上无与伦比的财富:想象和感受。我可以躺在一片绿叶上睡它几千年,我可以把一枚新芽看成是自己才出生的儿子,我可以吮吸着丰盛和美味的阳光,去补缀残留在脑际的美丽的梦……然而,我在那些日子里,却做了些什么呢,是啊,我做了些什么呢?我在不断折磨自己,用自己那双畸零而粗鲁的手把自己的身躯戳得千疮百孔,用自己亢奋得近似病态的意志,把自己本来应该得到休息的灵魂扰得疲惫不堪!

  我没有开口,始终没有开口,我怕自已一开口会使这些乘兴而来的朋友败兴而归,我怕自己再次失态。我缄默着。我看想禾润在冷静地注视着我。进门以来,他也没说过话。我觉得有些不对头。

  禾润第一个提出回家。但唯群他们都走了,他还没走。我想他一定有些金玉良言要留下来和我单独谈谈。我送他出门,深深地吸了口清冽的冷空气。一般情况下,晚上我是不出门的,我视力不好,怕在黑夜里东碰西磕。因此送朋友也只送到门口,朋友们能谅解我。对禾润,我常常破例。但是今天他有些反常。往常,我刚送他出门,他就要我回家,我执意要送,他才应允。接着,我们边走边谈,直到十字路口,然后他再送我回来。有时候,谈得兴浓,就在这段路上送来送去,走它十七八个来回。而今天,已经站在十字路口多时了,他还没有开口。越是这样,我越是迫切地想听到他的心里话。于是,我就把张医生的治疗方案,以及我选择右肘固定姿势的种种苦恼,都说了出来。没想到,他听了我的话,好象兴奋起来,双目熠熠对我看了许久,突然问我:“你知道,你生的是一种什么病?”见我愕然,他稍稍凑近我,对我神秘地说:“这是一种古老而高贵的疾病!”怎么啦?我这么一篇小小的东西,竟使这个脑袋也迷糊了?禾润径直往下说。他说,前几天,他特意查看了他已故祖父——一位留过洋的医学博士的藏书,对我的病有了更透彻的认识。我患的这种VIII因子缺乏症,几个世纪前在英国皇室首先被发现,它使那些理应登基的王子纷纷得病,所以在英国产生了女皇执政。一代又一代的女皇,携带着致病基因坐在权力的宝座上,而她们的儿子却一个又一个终日卧床,备受病魔的凌辱……以后,这种疾患通过缔姻蔓延到欧洲,又渗向中亚,朝东亚推进……因此,这种疾患往往是血统高贵的标志。说到这里,禾润的口气里简直带有些崇敬的色彩。我想,只要他的关节象我一样痛一天,那么,他就不会在乎血统的高贵不高贵了。禾润又精神抖擞地问:“你知道水螅吗?”水螅?我哪里知道!右肘酸乏、胀痛,我用左手轻轻托住了它。禾润见状,踏上一步,抚摸着我的右胳膊,很认真地对我说:“不光是水螅,任何生物都有一种很奇特的再生功能。就说水螅吧,即使人们把一条水螅切成两段,被切下的那两段也会各自为政,变成两条完整的小水螅。还有螃蟹,它的螫钳被折断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又会重新长出来……人类也是如此。盲人的听觉、嗅觉特别灵,而聋子的视觉,触觉具有异常的效应禾润的手不知不觉加重了分量,使我的肘关节产生了一种沉重的胀痛感,我把它轻轻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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