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 黄国荣著

十六


  二祥一直盼着春林回来给他出这口冤气,可春林走后就再没回家。二祥越盼越急,汪家 桥离高镇只二里地,一支烟工夫就到,他怕朱金虎再来寻事。春林没盼来,朱金虎倒也没来 汪家桥。时间一长,这事在二祥心里也就淡了。

 小麦已经起节,农人们都在田里开灰塘沤肥,准备种水稻的肥料。云梦的爹爹捎来话, 让二祥也开灰塘沤肥。分家后,二祥陪云梦回过娘家,二祥跟丈人提过,五亩田太少。乔德
元没听他的,他晓得二祥不会田里的活,与其给他买了田,再雇人种,不如到时候他接济他 们一些省事,让他自己种五亩田,年轻轻的,学学种田也有好处,就算种不好,糟蹋也就糟 蹋五亩田。所以,这五亩田,乔德元不给他雇人,硬逼着二祥自己种,他跟二祥说,他公公 手里也就五亩滩田,是他父亲和他,靠自己的一双手创起的家业,全是靠自己吃苦干出来的 。二祥让丈人这么一说,也就没了话。

 四月是江南最美丽的季节,油菜花开了,一片金黄;红花草花开了,一片姹紫;蜜蜂嗡 嗡,粉蝶翩翩,空气里流溢着芬芳,吸一口会甜透心肺。

 二祥在田里开灰塘。他过去跟春林一起开过,懂得怎么开。开灰塘是比较容易做的农家 活。灰塘每年都开,四方方的,塘里是熟土,四壁是生土;熟土是软的,生土是硬的,加上 每年沤肥时,都要把塘壁用木棍锤夯,因此,田角里都有老灰塘下陷的痕印。再开时, 只要照着痕印,先刨开四边,摸到灰塘的四壁就开不偏。

 二祥的运气不错,留下的灰塘基,灰塘的痕印明显,没挖就能看出塘的轮廓。二祥按照 春林教他的方法,先顺着轮廓挖出灰塘的四边,然后再大耙大耙地挖起来。二祥不是没有力 气,只是不懂种田的农技。

 二祥做得正起劲,春风里传来了一阵风笛。风笛声像一剂兴奋剂,二祥一听那声音浑身 就激动。二祥手里的铁耙停住了,他转过身,顺着风 笛的声音看去,啊,张兆帮他们又在放鹞子了!这里把风筝叫鹞子,风筝在天空飘荡,像鹞 子飞翔。二祥看到,是五提背。提背是放风筝的一种方式。风筝由小到大,先把第一只风筝 放起来以后,一般放线 一二百米,然后把线系到第二只风筝的背上,第一只风筝提着第二只风筝一起升高。然后再 把 第二只风筝的线系到第三只风筝的背上,二三之间一般放线三百米,这样依次加大距离, 可以连接三只五只风筝一起放,最后一只绳子可以尽放,放到风筝能拖直绳子为限。汪家桥 放风筝在三村上下很有名气。村上不光小孩放,大人也放,风筝做得大,放得也高。二祥手 笨,他不会做风筝,只会帮他们做做下手,给风筝尾巴上系系垂草,搬搬绳子之类的 杂活。二祥手搭凉棚朝天上看去,第一只鹞子是蜈蚣,已经钻进了云眼里,放出去起码有五 里路。第二只是六角板门,第三只是八角,第四只是七星(即由七只六角板门组成),第五 只是九串(即由九只八角组成),九串怕有两扇门那么大,用一根毛竹做的风笛挂在风筝 上,那呜噜呜噜的风笛声能传出去几十里地,十里方圆之内的乡邻们都能看到这 五提背的气势。最后一提背的放线,要用大拇指粗的麻绳才能经得住,九串的尾巴垂,至少 也要两捆稻草,要不拽不住,风一大会打跟斗。最后一提背放绳子,起码要五个壮丁,而 且要绕在两抱粗的树身上才能放,要不都会连人

  拖到天上去。这也是汪家桥的骄傲,每到 春暖花开的季节,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喜气洋洋,孩子做了错事老娘们都不打不骂。

 二祥看着风筝,听着风笛,心里说,爹爹肯定也听到了。这里放风筝还有一个心愿,用 风笛告诉先辈们,又到了春天。

 要是以往,二祥早脚后跟打屁股跑去了。如今他有了家室,担了家事,云梦让他开灰塘 ,他不能不听云梦的话,这世上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他不能不听云梦的话。

 二祥听着风笛,干得更卖力,不一会儿身上就出了汗。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二祥脱 了衣服光 了脊梁。二祥起劲地挖着,他想早点把灰塘挖好,也去放风筝。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光亮,二 祥停下,抬头看,是云梦给他送茶来了。云梦 穿一身素淡的碎花洋布衣裤,脚穿自己做的小圆口黑布鞋。她提着一只竹篮,竹篮里放着一 把紫砂 茶壶,用一条毛巾焐着,她手里拿了一把小镰刀,一扭一扭地走来,煞是好看。

 云梦来到田头,端着茶壶让二祥喝茶,顺手拿毛巾替二祥擦汗。二祥喝着茶,身上叫 云梦 擦得痒痒的,他闻到了云梦散发出来的那股淡淡的香气,心里就热烘烘的。喝着茶,一只手 情不 自禁地按住了云梦的胸脯。云梦挪开了二祥的手,二祥的泥手在云梦胸前留下了五个指印。 云梦一边用毛巾擦,一边埋怨:"你看你,大白天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把我的衣服都弄脏 了,人家看着像啥?"

 "他说像啥就像啥,自己老公老婆,怕啥。"

 "你穿上衣服吧,别着了凉。"

 "我热着呢,云梦,你看,那是张兆帮他们放的风筝。"

 "我看到了,真好看,能放那么高。"

  "你看,咱那片红花草多好看,咱们到那里面困一回好吗?"

 "亏你说得出口,青天白日,也不怕羞。"

 "麦子有些高了,人家看不见的。"二祥过来拉住了云梦的手。

 "嗯,不高兴,嗯。"云梦忸怩着,可娇娇的阳光,晒得她身子软软的;暖暖的春风, 吹得她懒懒的;四野里艳丽的鲜花,熏得她晕晕的;呜呜的风笛,吹得她飘飘的。她终究被 二祥拉着一点一点靠近了那片红花草。

 就在云梦梦呓般哼哼的刹那间,轰隆一声,一颗炸弹在不远处炸响,接着枪声大作。他 们两个吓得躺在 红花草里不敢动弹,忘掉了他们都光着下身。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炮声,像一阵阵落地雷一样 滚过来滚过 去。二祥用身子盖住云梦,趴着抬起头朝枪炮轰鸣的地方看去,说,不好了,和桥镇开火了 。两人敢紧穿好裤。他们穿好衣服站起来。乖乖,远处一队一队的兵,扛着枪,正向和桥方 向开进。这里离和桥只六七公里,枪炮就好像响在身边。

 "打仗了,咱们赶紧回家吧。"

 二祥扛起铁耙,拉着云梦,拼命往家跑。

 村子里乱了营。二祥进村时,大吉把学堂放了学,让学生们立即回家。张兆庚和他老婆 林春娣大呼小叫地在叫儿子和丫头回家;许茂荣也是慌慌张张刚从高镇跑回来,直奔家门。 二祥和云梦进了家,三姆妈在后面放开了哭声,三富和四贵都在高镇上学没回来,她在楼上 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

 二祥让云梦在房里歇着,他先到后楼看三姆妈,自从有了那次病以后,二祥挺留心三姆 妈。二祥上楼,三姆妈正把衣服往箱子里装。

 二祥问:"三姆妈,你在做啥?"

 "日本人刚走了几年,又打起来了,又要逃兵(躲避兵灾)了!"

 二祥说:"没有事,这回跟那回不同,我听春林说,这回是共产党打国民党, 打赢了就 坐江山,共产党是不会欺负咱们老百姓的,他们都跟春林一样,都是苦出身,他们是要让穷 人翻身,不会碍咱们过日子的。"

 三姆妈听了二祥的话,将信将疑,还有兵打仗不欺负老百姓的?那些日本鬼子,连一只 鸡都不放过,见了女人,不管老少,他们都要糟蹋。

 二祥和三姆妈正说着,屋外响起了锣声。二祥和三姆妈赶紧下楼。是伪保长在 敲 锣。他有些日子没敲锣了,他一边敲一边喊,村民们都听着,镇上朱队长有令,十五岁到 五十岁的壮丁,吃了饭都到高镇集结,朱队长说了,要发给大家枪,共产党打过来了,我们 要自卫,大家都要去,谁不去就查办谁。

 二祥当时就说,我才不去呢,朱金虎跟土匪没两样,我不去帮他打仗。有的人听明白 了,则回了家。

 大吉一进家,三姆妈立即就找他,问他到底是啥时局。大吉说:"没有啥大事,说是解 放军华东野战军第三十一军九十二师的二七四、二七六团打过来了,江苏省保安队在和桥抵 抗, 李宗仁已经逃到上海去了,看样子国民党是败定了。打完和桥,可能就要打宜兴,我们高镇 也 跑不掉,咱们靠高镇太近,有危险,是不是让二祥带你们到云梦家避一避,那边靠湖边,离 高镇远,要安全一些。"

 "三富、四贵还没回来?我的蚕怎么办?"三姆妈手脚有些慌。

 "蚕就顾不得了,你们先去,不要带太多的东西,带点换洗衣服就行,住不了几天的。 三富、四贵要是能回来,我让他们去找你们。"

 "不,要走一块儿走,我不能扔下他们。"

 远处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大吉喊二祥,二祥也正在劝云梦回她娘家,云梦也是放不下 她的蚕宝宝,说头眠都已经过了(眠,就是蚕停食睡觉,这是蚕生长的阶段性标志,蚕 从小到大,一共眠三次,每次一天一夜不吃不动,第二天才慢慢进食。三眠以后就上山作茧 )。大吉把他跟三姆妈商量的事告诉二祥。二祥一听带这么一大帮人去老丈人家,有些为难 。云梦倒挺高兴,说一点没关系。二祥也就不反对了。

 二祥带着三姆妈、云梦、大嫂菊芬和两个侄女儿雯雯、盈盈上了路。三姆妈要二祥从高 镇 走,顺便到学校带三富、四贵一起走。二祥想想说,这样走不好,一到高镇,朱金虎的自卫 队就会把他抓住,不让他走了,要他一起自卫,连她们几个也走不了。三姆妈觉得二祥 说的不是傻话,心里挂着三富、四贵,可事到如今也没更好的办法。

 二祥带着一帮老小,绕道朝乔家渎奔去。世界再次混乱,一路上,不断碰到一群一群逃 难的乡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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