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 黄国荣著

三四


  大吉在隔壁制造着烤饼的香气。香气一缕缕从壁缝里钻过来。二祥被这香气搅得心绪纷 乱,坐不住躺不着,嘴里的唾沫一口一口往肚里咽。二祥感觉大吉家从晚饭后就开始烤饼, 一黄昏了,还在不停地烤。他烤这么多饼做啥,不想过了?这个疑问让二祥百思不得其解, 悬在心口。

 有人敲门。二祥爬起来开了门。站门口的是大嫂菊芬,二祥有些局促。自从发生了那件 事
,二祥就尽量不到大吉家去,也再不让大嫂洗衣裳。二祥蓝裤子的两个屁股绽破了,他也 不让大嫂补,自己找来找去只找到两块白布,也不讲究,自己一根根胡萝卜似的手指捏着根 细针缝补,补出的针脚有半寸长,毛边也都露在外边,穿在身上,那两块补上去的白布,被 蓝裤子映得耀眼夺目,老远看,以为是露出了里面的短裤,引得村上人都忍不住笑。

 菊芬把一包热饼递给二祥。二祥问她,这是做啥?菊芬没有回答二祥的问题,反过来问 二祥,家里还有没有米和面。二祥说,米是一粒也没有了,只有几斤面,够吃两天的。菊芬 说,那就好。菊芬说完就走了。二祥弄不清头脑,无缘无故给他这么多饼吃,而且明明大吉 也在家,二祥一直听到大吉在隔壁说话,是大吉让她送过来的?大吉从来没这么大方过。还 有大嫂那话,没头没脑问他还有没有米,没有了米面反说这就好,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没 告诉二祥要发生啥事,二祥也想不出会发生啥事。他仍然沉浸在白铁皮带给他的痛苦之中。 财没发着,白贴六个人一天饭,欠下六个人一天工钱,还欠魏三大八块钱。

 二祥第二天走出家门,更是惊奇。天下一定是要出大事了,村上不止大吉一家在吃烤饼 ,有的人家清晨就在吃大米干饭。平常日,村上人早晨不是喝白粥,就是糊粥里放几根面条 糕。他们这是怎么啦?是天要塌下来,还是地要陷下去,村上人都比二祥还想得开,一副过 了今日就不顾明日的样。二祥经过春林家,他正好要找春林再弄点借粮。

 更让二祥吃惊的是春林家居然也在吃烤饼,今日不是八月十五呀,难道是自己过糊涂了 ?二祥就憋不住问春林,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吗?春林说,你过糊涂啦,八月十五早过了 。二祥说,村上人清早都吃烤饼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天下要出大事?春林没有回答二祥的 问 题,只问他吃了没有,要没有吃就一起吃。二祥说已经吃了大吉家的烤饼。春林问二祥找他 有啥事。二祥说还想要点借粮。春林问二祥,家里一点粮也没有了吗?二祥说只有几斤面 ,勉强够吃两天的。春林说,那就不用借了。二祥又是不明白,只够吃两天的,怎么就不用 借了呢?春林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二祥从春林家回来,心里闷闷不乐,他觉得准是有一件事,村上的人都晓得,就只瞒着 他。他不明白村上的人都怎么啦,为啥有事都要瞒着他。二祥走过酱油盘韩秋月家门口时, 看到韩秋月在门里跟林春娣咬耳朵。二祥走过了她的家门,又停住了脚。他等林春娣出来后 ,进了韩秋月的门。韩秋月见二祥进来,故意弄出姿态问二祥进来有啥事。二祥说没啥事。 韩秋月说没啥事乱到女人家闯啥。二祥明白她是在记他的仇,他在大嫂面前告了她和大吉的 状。二祥就不以为然地说,没事还不兴到隔壁邻舍串门。韩秋月说,我一个女人在家,你来串啥门?二祥说,我是来问件事。韩秋月说啥事。二祥说,我觉着村上人都瞒着我一件 事,你们都晓得,就是不告诉我,连春林都不告诉我,你晓得。韩秋月说,我勿晓得。二祥说 ,你骗我,我刚才还听你告诉林春娣了。韩秋月说,你听到了还问啥。二祥说,我没听清。 韩秋月说,没听清就算了。二祥说,一个人总有要人帮忙的时候,何必这么不给情 面呢。 韩秋月看了看二祥,说,你家里要是还有米面,就别亏了自己的肚子。二祥问,是不是有人 要来抢啊?韩秋月说,云梦来抢呢。二祥还是不明白。

 第二天的晚上,春林让人敲响了铜锣,政府虽然换了,但召人敲锣的习惯没变,村上有 事,仍旧是敲锣。过去伪保长敲,现在是社长、队长敲。

  全村人都集中在学校的大教室里,还点亮了汽灯。春林给大家做报告,春林说,我们 的社会主义又开始了一个新阶段,我们和桥区的一镇六乡合起来成立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 就好比苏联老大哥的集体农庄,我们的集体化道路越走越宽广,这是一条通向共产主义的金 光大 道。我国现如今要大发展,一天要等于二十年,再过十五年,我们就超过英国。到那时候咱 们就 可以过共产主义的天堂日子了,这种日子是这样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 田不用牛;吃鱼吃肉啃猪头,走路苹果碰鼻头。用理论的话说就是两句话,叫做,各尽所能 ,各取所需。啥叫各取所需?就是按需分配,就是你想要啥,就给你啥。有人说,二祥想要 个老婆,你也能给他?春林说,那更是不成问题的。二祥一听嘴就咧得更大一些,还嘿哩 嘿 哩笑出些声来。春林见大家听了他的话很高兴,更来了情绪。他继续说,共产主义是史无前 例的,它究竟是个啥样,你想都想不出来。共产党干革命做啥?就是要让大家过这种好日 子。全村的人听了春林的话,有的眉开眼笑,有的半信半疑,还有的根本就不信。说春林是 中了邪,胡说八道,要不就是跟姚水娟日昏了头。连二祥都不大相信,他说是春林在骗大家 。二祥知道,空话好说,让大家过好日子是要有东西的,当前连粮都不够吃,还想要啥就给 啥,除非那时候天上能下米,能下钱,你想要啥,老天就下啥。

 春林继续说,从明天开始,我们村就都吃食堂了,一家一户这样的家庭式小农生活从此 就进历史博物馆了!咱们村三个队,一个队一个食堂。今天晚上,我们各家各户把自己的米 面豆都交出来,一粒也不要留,留也没有用,各家各户的锅今晚也一起交,把锅都集中起来 ,支援高镇小高炉炼钢铁放卫星。谁要是留下粮食不交,留下锅不交,那是反对人民公社, 我们要请他到公社去理论理论。大家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现在就开始。

 春林让几个队长,把各队的民兵组成几个组,分头到各家各户收粮食,收粮食的同时, 连锅也一起收了,不论大锅小锅,铁锅砂锅,凡是能煮东西的锅统统收走。收的粮食,过下 秤,记个数。春林带着人收到二祥家,二祥正在家里笑。他在笑春林,说这小子如今本事真 大了,他要收大家的粮食,竟会编出这么一套鬼话来骗大家。收粮食,吃食堂,二祥举双手 赞成。二祥家里只剩下了二斤半面,他也再不用做饭了,不用做饭就用不着操心,二祥最怕 操心。二祥只是担心,他这么两斤面,人家这么多米面,合在一起吃,人家会不会有意见。 于是二祥问春林,吃食堂怎么个吃法?大家都笑了。春林说,从今开始,你再也不要愁吃了 ,全村人都在一起吃大锅饭,只要带着自己的碗筷就行。这叫真正的有福同享,有苦同当。 二祥还是不信,世上怎会有这等好事,哪来这么多粮食供大家吃呢?春林说我们现在已经是 人民公社了,是真正的社会主义了。二祥将信将疑,说,就收出这么一点粮食,够全村吃几 天呢?春林说,这个你不用愁,你家少,不等于别人家少,咱们村少,不等于别的村也少, 再说公社会打开粮库供应我们的,你放心,有你的好日子过的。

 二祥不敢相信,全村人真合到了一起吃大锅饭,锅大得像浴盆,还嫌小,锅沿上边再 用 木头箍了个三尺高的墙。酱油盘韩秋月当了炊事员。二祥也自告奋勇要当炊事员,理由是他 在部队当过炊事员,会做大锅饭。春林没同意,说男人还是要下田做活,还是让韩秋月当了 炊事员。韩秋月总是挑着箩淘米,吃米饭要两箩米,熬粥也都要用半箩米。大吉、二祥、张 兆庚、张兆帮他们一排七八家的堂屋全拆掉间壁墙,通起来做了大饭堂,一家抬来一张桌子 ,全家人在一起吃。开始粮食储备不太充足,大人小孩有一定的限量,按定量发饭票,但都 能吃饱,菜也够 吃。二祥的肚量大,吃得不那么饱,但也能将就,再不用有了这顿愁下顿了。二祥的嘴又 合不拢了,他没想到这辈子会有这么好的日子等着他。日子一好,就想到 过去的苦日子,他想这日子要是早一点来到,他也不会让云梦去上海做奶娘,正中也不会病 死。每顿吃饭的时候,他要经过张兆庚家的饭桌,总看到清早。二祥看到清早,总要摸 一摸清早的头,有时还会说,正中要是活着,也这么大了。林春娣不愿意二祥摸清早的头 ,每次二祥说那话时,林春娣就会说二祥,谁叫你不给云梦的脚趾头拴根线,谁让你正中的 身子还没凉就埋的啊。二祥一听到这话,就啥也不说了。

 有一回春林和二祥在一起吃饭,二祥问春林,真会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想要啥就有 啥的日子?春林说,那还有假,这是德国一个叫马克思的大胡子老人家在一百多年前说的, 他还帮法国建了一个巴黎公社;后来苏联的列宁就照着他的话革命了,苏联就成立了集体农 庄;如今咱毛主席也是照着他的话做的,咱就成立了人民公社,你说这还有假吗?二祥说, 那个时候还有多远?春林说,快得很,如今一天等于二十年,那还不快吗?解放到如今还不 到十来年,变化有多大。二祥就不再说了,他信春林,他在心里埋下这个心愿,盼望这个时 候早些到来。

 二祥的肚皮问题解决了,可还有一个麻烦缠着他。他欠人家的债没人替他还。粮食归了 集体,财产归了集体,但个人的债没法归集体。先是那六个人问他要那一天的工钱。二祥 不理他们,说房子和人都是人民公社的了,连白铁皮都拿去小高炉放卫星了,我啥都没有了 ,还个屁债。他们就说,人归人,财产归财产,债是你个人欠的,公社怎么会管你个人的债 ?二祥说,我当前前边有个簈,后头有个屁眼,其他啥也没 有了,你们想要债,去跟春林要去。他们也拿他没了办法,只好说给你记着这账。

  难缠的是魏三大。镇上没有吃食堂,还是自己到粮库买米吃供应粮。只有到小高炉 炼钢,才集体供饭。魏三大一碰到二祥就缠着要那八块钱,二祥就躲。

 高镇周围的农民有个习惯,一到雨天和农闲都到镇上逛。有钱的进茶馆喝茶听书,没 钱的跟店里的人拉关系,落脚讲白谈,鱼找鱼,虾找虾,王八就找鳖亲家,给店里的人带些 四季的时鲜蔬 菜,瓜豆之类的东西,有了这样那样的关系,那些进不了茶馆喝不起茶听不起书的乡下人, 就到有关系的店里去讲白谈嚼白蛆(说话说得两个嘴角起白沫,跟嚼了蛆虫一样),店里的 人都会给他们的乡下熟人留一把椅子坐。二祥最喜欢到茶馆喝茶。宜兴出产紫砂茶壶,那玩 意儿真是宝贝,用它泡茶,不光味正茶纯,还不长茶锈。最热的天,泡上茶,你一礼拜不动 它,打开盖,里面的茶照样澄清不腐。它之所以驰名中外,奥妙就在这里。所以宜兴人都爱 喝茶,也讲究喝茶。当然进茶馆不只是喝茶,茶馆同时是书场,不断有评弹、评书艺人献艺 ,品着茶,听 着演唱听着书,神仙又能过啥样的日子?就算是没艺人献艺,三村五邻的聚到一起,各村的 奇人奇事也是说不完,听起来也蛮有意思。茶馆还是个说理评理的地方,谁跟谁结了冤,谁 和谁闹了事,常常到茶馆请中人调停说理,像一个民间法庭,你在一旁听着也是非常好玩, 还长见识。二祥自小就跟着爷爷到茶馆喝茶听书。大一点听书听上瘾来连饭都不想吃,《七 侠五义》、《说唐》、《三国》、《水浒》、《白蛇传》都是在茶馆听的。可是如今二祥进 不了茶馆,他口袋里没茶钱。他只能到一只眼小店里闲坐。一只眼姓顾,叫顾庆生。自小害 眼病,没及时治,瞎了一只眼,镇上的人就叫他一只眼。一只眼比二祥差不多小十岁,原来 的店是他爹爹开的,他爹爹前年也得痨病走了。一只眼娘守不住清苦孤单,又嫁了人,一只 眼自己守着这小店。一只眼的店不大,也就二十来平方米,卖的东西却不少,烟酒糖茶油盐 酱 醋,啥好卖就进啥。一回一只眼到供销社提货,东西进多了一些,眼光又不灵,地排车一个 轱辘陷坑里拉不出来,正好二祥碰上。二祥缺心计却不缺力气,遇到这种事,不论谁他都帮 ,他帮一只眼把车拉出坑,帮他一直送到小店门口,还帮他把车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卸到店里 。一只眼很是感激,两人就成了朋友,二祥上街总在一只眼店里坐。

 天下雨,做不了活,二祥上街在一只眼店里坐着闲话。魏三大找来了,他问二祥为啥一 直躲着他。二祥说不躲怎么办,你老要那八块钱,农民又不发工资,哪来钱还?魏三大问, 你想怎么办?二祥说,我不想怎么办,反正是没有钱。魏三大说钱是你亲手从我手里拿的, 还有借单在我手里,怎么拿的就该怎么还给我。二祥说,我也想还,没有钱我也没办法,鼻 子上的肉拉不到嘴里吃,你要觉得亏,打几拳也行。魏三大说,谁喜打你,我只要钱。二祥 说 我只有力气,就是没有钱,你看着办吧。魏三大看二祥赖皮到底了,拉起来一条,放下去一 摊,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于是他说,没有钱,你就给我做活。二祥问,做啥活?魏三大说, 别的活你也做不了,给我家里挑水吧。二祥说,挑多少?魏三大说,便宜你,一天两担,挑 八十担水算了。二祥说,你太黑,哪要挑八十担水?

 一直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一只眼开了口。他说,魏叔,你别逼二祥了,那八块钱,我替 他还算了。一只眼说着就到抽屉里拿钱。

 二祥一听,过意不去,他过去挡住了一只眼,说,庆生你别拿钱,挣俩钱不容易,还是 我给他挑水吧,反正力气是阎王爷的,不出白不出。魏三大,你说哪天开始吧。魏三大说 ,你想哪天开始就哪天开始。二祥说,明天就开始,不过有句话我说在前,要是队里有活, 我出不来就没办法。魏三大说,出不来就顺延,挑够八十担就行。

 二祥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高镇,去给魏三大挑水。二祥挑了一担水,才晓得魏三大为啥叫 他挑水呢,他家离河埠差不多有一里路。河埠的石级有二十三个,又那么陡。二祥没办法, 只好爬一级台阶骂一声日你娘安慰自己,挑了两个来月水,受了两个来月累,嘴上倒也把魏三大的娘日了两个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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