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 黄国荣著

四八


  江南的土地毕竟是江南的土地。数年天灾野蛮而又残暴的肆虐, 让她蒙受污辱,失却了往日的妩媚秀丽,无颜抬起本来骄傲的面孔 ,愧对江南父 老。尤让她痛心的是,她看着那些一边呼喊着想吃的东西,一边被饥饿 吞噬生命的老人、妇女 、儿童,她无力给他们一点帮助。她再度以自己的坚毅和顽强战胜灾难的无情和 残酷之后,春风又绿江南岸,她的美丽和富饶便越发不可扼制地展现出来。


 一块块肥沃的土地再次向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奉献洁白的大米和雪白的面粉,还有 蚕豆、黄豆、赤豆、山芋、洋芋以及各种鲜嫩葱绿的菜蔬和瓜果。

 被泯灭扭曲的人性随着生产和生活的恢复而回归。大吉又回到了菊芬的床上,二祥在夜 里又常常能听到他们的床板发出节奏分明的欢唱。四贵又成了原先的四贵,尽管二祥一直没 进一步跟他证实,他究竟是不是晓得菜花跟许茂法在那人性丧失的年代里做过那种完全没有 情感的男女之事,四贵已经清除了盘绕在他心头的那块阴云,菜花光彩照人的脸色、灿烂无 比的笑容和那个气球一般鼓凸的肚皮是最有力的证明。

 二祥的肚子阻碍着他早日进入幸福的行列。吃粮标准已经定到有人 出售余粮,可二祥仍然处在寅吃卯粮的境地。但这种境地与先前的饥饿有着本质的区 别。二祥的米缸里一年之中虽然常常要出现几次断粮的现象,但他一点不会挨饿。他主要是 基础没有打好,亏空便年复一年地轮回遗传下来。无论是救济,还是借人家的粮 吃,二祥的肚子再不会受委屈。他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健壮,健壮得他无时不在渴望女人。 尤其是他在夜里再次听到大吉和菊芬的床板歌唱之后。侄女雯雯带着女婿回娘家来住到他隔 壁的那些日子,他没办法让自己入睡,熬到后来他只能做那种聊以自慰的勾当。

 二祥被燃烧的情欲煎熬的日子,活像一头发情的骚公牛,他那死呆呆的眼睛再度盯住了 韩秋月。韩秋月被二祥火烧的眼睛灼得有些心虚,她尽力躲避着二祥。

 二祥弄不明白韩秋月的心思。过去她一直说要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女婿是找着了, 是本村朱家的一个后生,小伙子长得也不错,还有一手好木匠活,可人家没有上门。女儿嫁 出去后,韩秋月独自一人守着那幢房子,按说这个年纪又不大,二祥不信她会不想男人。

 二祥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韩秋月家。韩秋月也无法拒绝他上门。韩秋月问他有啥事,二祥 不出声,呆头呆脑地坐在她家的椅子上只是傻笑。韩秋月就不管他,只顾洗自己的衣服。韩 秋月洗好衣 服到河埠去漂洗,二祥见她的水缸不满,挑起水桶跟韩秋月到河埠帮她挑水。韩秋月也不管 ,爱挑你就挑。村上人都看到二祥在追韩秋月。

 许茂法扼制了二祥如火的情欲。那一天,二祥又去给韩秋月挑水。二祥挑着水桶出门的 时候,见许茂法坐在自家门口吸着烟。

 地球绕着日头不停地转,政策也随着岁月不断地变。上面说话了,一九五八年以后从农 村进城镇做 事由农民变成居民的那些人,统统仍旧下放回老家农村种地。许茂法在食品公司杀猪,户口 本来就没有转成居民,自然就老老实实回到汪家桥种田。许茂荣倒是转到了公社的副业大队 去了,那边有鱼场,有桑园,有芦苇。许茂荣去抓蚕业。

 二祥从河埠挑着第二担水轻轻松松朝韩秋月家走来,二祥本来就擅长挑担,这水里又掺 进了那么多的情感,挑起来就更加轻松。二祥恣悠恣悠来到韩秋月家门,正迈步跨门槛, 没小心脚下突然伸过来一根竹竿绊了他的脚,脚下失去平衡,肩上的水担就晃起来,二祥失 去重心,连人带水桶一起摔倒在韩秋月门口。韩秋月闻声出来,见二祥狼狈地倒在门口, 忍不住笑起来。二祥有些无地自容。他看那竹竿原来竖在许茂法的门口,是许茂法故意 出他洋相确定无疑。二祥遭受的耻辱有了出处,他自然不会罢休,尤其那人是曾经辱没他们 汪家门风,让他的弟弟四贵做乌龟的许茂法,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妈勒个牝!我碍你啥啦?你拿竹竿绊我。"

 "你妈勒个牝!你眼睛瞎怨我啊?"

 二祥没想到许茂法会跟他来硬的。二祥不晓得许茂法那次掉到粪缸里之后,事后还是 觉 得蹊跷,好好的木板怎么会断呢?他还是把断木板从粪缸里捞了起来,发现木板原来 已经被人用锯锯断了一半,是有人故意要害他。他头一个就想到了汪四贵,肯定是这小子晓 得了那事故意报复。许茂法没有急,他暗暗留心察访。他晓得了汪家兄弟谁都没有锯。他就 跟有锯的人家打听,终于弄明白,二祥在他掉粪缸里的前一天借过那家的锯。许茂法一直想 出这口气,可没机会。从食品公司回来,心里本来就有气,再看到二祥明目张胆想占韩秋月 ,韩秋月就在他隔壁,虽然他并不打韩秋月的主意,他明白韩秋月不会喜欢他这种人,她的 眼眶子高,只有他哥许茂荣、大吉他们才会让她看在眼里留在心里,他的目标是林春娣,而 且进行得还顺利。他是看不惯二祥,我都不配韩秋月,你他妈算老几,你在我面前明目张 胆勾搭韩秋月,实际是嘲笑我无能。几个因素凑到一处,许茂法就给他来了这一手。二祥 见许茂法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又当着韩秋月的面出他洋相,心里的火苗就蹿了起来。

  "你他妈讲不讲理,你是故意绊我?"

 "我就是故意绊你怎么啦?"

 "你,你不是人,你是猪!"

 "我是猪你是啥?你他妈是一条癞皮狗!"

 两个人对骂的粗话随风在村里飘荡,乡邻们看戏一样闻声赶来,把二祥和许茂法团 团围住。

 "你他妈才是癞皮狗,你是一头骚猪郎。"

 "对,我就是骚猪郎,专门日你们汪家的娘们。"许茂法有恃无恐地故意拿话惹二祥发 怒,他看二祥发怒的憨样十分好笑,让他十分开心。

 农民的账是不好欠的,欠了他能记你一辈子;农民的账也好算,一了就百了。许茂法是 故意绊的二祥,是蓄谋已久的。你让我掉粪缸里,我也要让你吃点亏。他让二祥在最高兴的 时候,抱着最美好的野心讨好女人的时候,让他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时候,一屁股就跌 倒在那女人那天鹅肉的面前,而且跌得不轻,他趴在地上好一阵没能起来,手不停地抚摸 那个膝盖,那两只水桶也跌破了,桶板都散了。他掉到粪缸里比他跌一跤要脏一些,但掉粪 缸里只是臭,没有痛苦。二祥跌倒了,而且跌得很重,这仇也就报了,他也不想再把事情闹 大,再要闹大就过分了,他又反要欠他的账了。于是许茂法只动嘴,故意拿话气他激他,让 他急,让他气,让他跳,这仇报得就更彻底。

 村上人觉得许茂法太过分,你欺负了人家汪家的人,还他妈敢当光荣卖,他们都希望 二祥教训教训他。

 "我日你娘!"二祥没火到应有的程度,只是骂了这么一句。

 "我娘在棺材肚里,有种你去啊!也不拿镜子照照,你是个啥东西,给人家挑水,你他 妈给人家舔脚人家也不会理你。"

 "许茂法我告诉你,你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别带到我!"韩秋月不愿意了。

 二祥立即折断了那根竹竿,把一段粗的握在手。看热闹的人情绪陡增,他们企盼的好戏 就要开场。

 "你要再敢胡说,我砸扁你的头,大不了再坐一次牢。"

 "有种你来啊,我就日你们汪家娘们怎么的?"

 二祥的气喘大了,大家看到他的脸憋红了,手中的竹竿让他捏得嘎嘎作响。大家屏住 气,都暗暗给二祥鼓劲。有了水库工地的英勇,他们相信二祥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他们从 心里 支持二祥。二祥手里举着的虽然只是截竹竿,没有水库上那根钢筋那么具有威慑力,但那竹 竿要是能抽到许茂法的秃脑门上,也是十分令人畅快的。二祥的手举起来了,他冲到了许茂 法的面前,人们等着他手中的竹竿落到许茂法的秃脑门上,发出那令人激奋的响声。可 是二祥的手就这么举在那里没 有落下来。他看到了许茂法浑身的肉疙瘩鼓了起来,他晓得自己打不过他,他这时也明白了 他为啥不惧怕他,他肯定已经晓得是他锯了那块粪缸上的木板,他是蓄意 要报那仇,打起来他肯定要吃大亏。

 二祥严重地挫伤了围观的人情绪,他高举着的手没有挥动起来,相反说了那么一句话:

  "我不喜打你这秃驴,我怕脏了我的手。"

 二祥举着竹竿的手像慢撒气的自行车胎一点点软下来,人群里立即发出了讥笑。这讥笑 对许茂法来说,意味着他获得了胜利,二祥却被讥笑推入尴尬。他已经感到他让村上的人失 望了,在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在韩秋月面前丧失了男人的气概,在人前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在汪家桥再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就在二祥下不了台阶的时候,许茂法救了他,给了他重做英雄的机会,为他做出壮举作 好了进一步铺垫,二祥只要昂首挺胸冲上去就成功。许茂法故意再一次激将二祥:

 "你他娘别不要脸了,你敢碰老子一指头!"

 二祥忍无可忍了,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竹竿。围观的人立即群情激昂。

 "二祥你做啥?"人们转过头来,见是四贵,"你跟他一般见识,他算个啥东西!"

 许茂法见他们兄弟俩来了,心里有一些犹豫,但一听四贵的话,他不能不回对,不回对 就等于认输:"你他妈把话说清楚。"

 "你这种人配跟人说话吗?跟你这种人说话,能说清楚吗?走!"

 四贵拉着二祥就走,二祥趁机下了台阶。

 "哎,别走!"韩秋月嚷了起来,"你们把我的桶给摔散了,谁给我修啊?"

 二祥回过头来,悄没声响地把摔散的水桶收拾起来。

 "放下!你是我故意绊倒的,桶坏了有我修。"许茂法过来夺桶板。

 "你管得着吗?"二祥不放。

 失去兴趣准备散去的村上人立即又来了精神,已经准备离开的人又围了过来。

 "你们都给我放下!"韩秋月出来裁决。

 二祥就乖乖地把散了的桶板放到地上,许茂法也不抢了。

 "许茂法,你说是你故意绊的二祥,桶摔散由你修,你拿五块钱出来。"

 许茂法真就从裤兜里摸出五块钱来。

 "二祥,水是你自己主动要帮我挑的,水桶是从你肩上摔下来的,你说要帮我修,也拿 五块钱出来。"

 二祥说:"我没有钱。"

 围着的人都笑了。

 正在这时春林来到现场。他一问事由,立即发了火:

 "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许茂法,你这是故意伤人!这五块钱该罚。二祥没动手是对 的,不管二祥出于啥动机,他帮韩秋月挑水是做好事,如今全国都在学雷锋,你打击二祥做 好事,是打击学雷锋活动,你要给我好好反省。"

 腰圆膀粗的许茂法一点一点蔫了下来。村人们被春林扫了兴,他们期望的热闹没能热闹 起来,渴望的刺激没能得到,一个个没意思地离去。二祥倒是又咧开了大嘴,春林这小子跟 他还是有交情,关键时刻还是向着他。二祥露着两排牙齿,嘿嘿地摸着自己的脑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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