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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膜三部曲


作者:梁望峰

(摘至梁望峰短篇小说结集《太接近火》)

作者:梁望峰


第一部:师生之间

  在一间餐厅之内。
  “阿sir,突然约我出来吃午饭,想追求我了吧?”
  男教师的面色温和,“你明知我不是这样想的,那又何必令自己难以接近?”
  女学生冷笑了一下,从纯白色的校服裙里取出一个绿色的烟包,腾出一枝,衔在唇间,再把烟包递前,向男教师微托一下,示意他也来一枝。
  男教师摇头,“我不想抽。”
  女学生笑了一笑,“不想抽ysl?”
  男教师说:“我不抽烟的。”
  女学生说:“是怕在学生面前损害形象吧?请放心,你在我心目中一向没有甚么地位。”
  男教师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心暗笑。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去偷听两人的对话,但恰巧坐在他们邻近的位置,说话有意无意的钻进我的耳朵,是我控制不了的。况且,我没有带漫画来看,乾坐着在等人,正是百无聊赖,既有现成闹剧上演,也就看看无妨了。
  过半晌,男教师转入正题,“你应该知道,以你现时的成绩,下年绝对不能升班。”他顿了一顿,“你没有机会再留级了,学校将会强逼你退学。”
  女学生扬扬眉,大不在乎的瞪着他。
  男教师显得很有耐性,“关于功课上的问题,我总可以帮得上忙。”
  女学生却摇头,“怎样帮忙?如果我由开学第一课已经开始不明白,你每天放学后及星期六日也替我补课吗?我肯,想你女朋友也不会肯。”
  男教师想了一想,才说:“一早有不明白的,你便应该即时来间我,当把问题累积起来,到解决的时候便难于下手了。”
  女学生有点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现在又将责任推回我身上了,你们这些所谓教育工作者,还不是死剩一把口?”她替自己燃起了烟,深深吸一口。
  我心里暗暗佩服她。完全认同她的话,一大班为人师表满口仁义道德,到了实际行动时,还不是找一千个藉口将责任推卸得一乾二净?
  看,来了!
  “问题在你身上。”男教师的面孔像铁板一样,提高声音,像在掩饰自己的过失:“你把头发染红一大撮,上课捣乱,满口粗言,又经常和老师作对,有谁会知你也想读好书本?”
  女学生马上回应:“你们一早在我的额头上列了个『坏』字,我有甚么好说的?交功课簿给你,做得不好你会说我敷衍了事,做得好你却以为我抄别人功课。你叫我该怎样,只怪自己生来一副衰相!”她神情激动。
  我也抽出一根烟,然后点火。
  我看见男教师放软了声音:“我今次约你出来,就是觉得你可以改好。如果连你也放弃自己了,我更无能为力。”
  这一次,女学生没有反驳他了,只沉默地抽烟。
  男教师知道她已平静下来,“你是不是很不快乐?”
  女学生微别过头,并无答案。
  “是失恋吧?”他猜。
  女学生拿烟的双指一头,有些烟灰掉了在校裙上。
  男教师并没有注意到她那微细的举动,“你不说话,我帮不到你的。”他不知道她其实已经说了不少他听不到的话。
  女学生始终也很倔强,“我的私事并不容你过问。”
  男教师的神态逐渐失望。
  女学生握烟的手颤抖得更厉害,她把烟放下,直视着他:“你以为自己是甚么?每个月赚上几万元还当自己是圣人,要救赎世人?”
  男教师按不住了,终于开始以老师身份斥责她:“你自甘堕落,连圣人也救不了你,更不要说有人会喜欢你了!”
  女学生的脸一抽搐,似被触及痛处,二话不说便把餐桌上的一杯清水泼向男教师:“我无需要别人救,也不必有人喜欢,你既然那么神圣,就饮你的圣水吧!”
  男教师霍地弹起,半边衣服湿透了。
  他怒瞪着女学生,没说话。
  女学生咬着下唇,低着头。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女学生抬头嗫嚅:“对不”她的脸上有歉意。
  男教师却已早了一步推门离开,并没有等到她的那句话。而他也许根本不预期她会说那种话吧。
  女学生目送男教师离去,当然没有追上,只是突然之间苦笑了,有点浪汤地又点了一根烟。
  我也和她一样。
  才燃起香烟,拿着手帕抹汗的老师已到了,他一见我便严厉地斥责:“对着长辈抽烟,成何体统?你这种学生经已无药可救了!”
  我向这位长辈喷了一口烟,冷笑着,站起来便准备离开。
  如果彼此的说话能给对方留多点余地,或者多付出一点点耐性,结果可能会不同,又或者会截然相反。
  但是,如果有人说我自甘堕落或无药可救,我达不到他们的要求,我想我会很对不起他们。

第二部:父女之间

  她站在家门前,由校服裙袋中抽出锁匙,发出一阵金属的碰撞声。
  家门的另一边传出转动门锁的声音,木门被打开,她父亲突然在门后出现。
  隔着一道铁闸,她尽量收藏着惊愕于他今天如此早归的表情。平静如湖水的脸孔在她父亲眼中却相等如冷若冰霜,令他的体温骤然下降,两边脸颊仍是滚烫的。
  “你到哪里逛了?”他严肃地问。
  她见他并没有意思的马上打开铁闸,便知道他又要向自己展开一场父女之间的对恃,一旦退缩,他就必定有自己的痛脚可践踏。于是她直直的瞪着他双眼。
  “到街上逛。”她算是回答。
  他马上感到被女儿轻视和侮辱了,这个答案,究竟算是答案吗,和没有答案有甚么分别?
  “你和谁一起?”他始终不肯打开门,因为太清楚她只会在自己面前直行直过,进房,锁门。或许只有此情此境之下才能容许双方交谈。
  “自己一个。”她的心其实在剧跳,凝视着铁闸的锁,像是在做着一条选择题,猜中他心目中的答案,锁便能自动开启。
  “你说谎!一个人可以独自在放学后逛上四小时?”他的表现像誓要判定对错的双方代表律师。
  她笑了起来。
  明知一哭便会令他如愿得偿、洋洋自得的成为胜利者,一个从容不逼的笑容却可以使局势一百八十度扭转。她很不以为然地说:“我自问没有证人,信不信由你。”她微昂头,“这一道铁闸你要打开它吗?”
  他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而恐怖的脸孔,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放下做父亲的规条,心里却隐隐约约的感受到害怕、猜疑着这个跟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人。
  一阵沈默。
  终于,他别过眼,转身走回电视机前,躲避到可以依靠和减轻他头抖的梳化椅上。
  他的心却无法平伏。
  她取出锁匙,打开了铁闸,关上门,在他面前直行直过,进房,锁门。她大大松了口气。前一刻还在支持自小,如果铁闸始终打不开来,离家出走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甚么也有第一次的。
  幸好无风无浪。
  一段父女对话结束。

第三部:情侣之间

  有时候,专注凝视着你沈默的脸,在眉宇之间总会隐约看出一丝你把自己思想抽离到某一些事情上的神态,我的笑语总会止住了,多看你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我想你是有点儿不快乐的,但你没有说,我便不会问,明白你该有思想的自由,只能等你先把所想的说出,才轮到我有问暖呵寒的机会,可惜,你是个太坚强的人,又或者说,你太懂得保护自己,因此你从来没有把匿藏于眉宇问的心事说出来。
  可能这是我的胡思乱想吧。一直想表现得自己很了解你,因而常常有意无意逼你接受我做你的聆听者,只差没有把“你有甚么烦恼便要说出来”这句话讲出口,但我偷看你的一眼,我还是知道你一定察觉到了,更即时感到我的压逼感。你的烦恼,可能添加一项:如何将她摆脱呢?
  是我的表情一向太多,你以往对我说了甚么,我心里因感到的不快在一秒间会全绘在脸上,以前我往往认定自己的筹码很多,撤一点娇会使你更着紧我,现在回想,那只不过由于我从未落注罢了?
  到了如今,你我之间的沈默,有大部分该是由我造成的。如果可能回头的话,我太想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婉约温柔忍耐的女孩,我知道自己的性格一直是野蛮的,可都是想想而已,你我一起搬出石头砌成的墙,没有窗也没有门。通过它,只有把它一块一块的拆除,而那是困难的。
  所以,我时常也希望有些意外发生在我身上,即使要我送上半条性命也可,就当是炸开那道墙的引爆器,然后你再和我说出你心里面的不快乐时,就算也叫我难过,也不会发回你身上。并非反过来要求自己结成一块冰,只是不想将你推入更热的溶岩。
  但那是很微少的机会,想深一层,或许接受你的沈默也是了解和关心你的做法。
  如果给坐在对座的你知道我花上了半个小时在苦苦思索该如何关心你,你一定会骂我傻。我不过是想令自己喜欢的人快乐而已,因为不知听那个可恶的人讲:把不快乐说了出来会快乐点。
  你有同感吗?
  没有?
  ……
  真想把说那谎话的人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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