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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由一丝不挂说起


  这个月最轰动世界的一件大事,不是苏联两颗人造卫星在天上跑,不是警察在松山机场表演揍人,而是性感明星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的自杀。
  三十六年前,这个金发美人一丝不挂的来到这个世界;三十六年后,她又一丝不挂的离开。生命的后期被她主动砍断,在她的生命里,有朝云没有晚霞;有早凋没有衰朽,她不等待红颜老去,就印证了《唐吉河德》的作者所说的:

  我赤裸的进入这个世界,
  我必须赤裸的离开。

  梦露死后第五天,我读到八月十日的《时代》(Time)杂志,中间读到她那种“赤身裸体的热望”(the urge to go nude),引起我很大的感触。《时代》杂志说:

  ……她给一个摄影记者专利权,在拍片时,去照她那几乎全裸的镜头,她的理由是:“我要全世界来看我的肉体。”(I want the world to see my body.)上一星期,她还在跟一家图画杂志商量她另外一张裸体照片。

  这种坦坦白白的,‘梦露风”(Monroeism)⑴,教我们东方人看来简直是吃弗消的;不但我们吃弗消,即使比较落伍的洋婆子,有时也觉得不像话。前几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位太太,就送了一副与梦露胸围腰围尺码(37,24)正好相反的乳罩和束腰(24,37),要她扎紧乳房,别再把腰扭来扭去,勾引男人!
  稍稍用一点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些事,一点也没有使我们奇怪的理由。当年玛丽莲梦露以性感起家,在短时期内风靡世界的时候,一般人们的大惊小怪是有着充分的历史基础的。即以开通的美国女人而论,她们对肉体与衣裳的观念的转变,才不过是近三十几年的事。艾伦(Frederick Lewis Allen)在他的《大变动》(The Big change)⑵里,曾说如果时光倒流,把你放在一九00年的大街上,你也许会大叫一声:“看那些裙子!”(But thoseskirts!)原来那时候的女人浑身都包着衣服,关防严密,三围遁形,衣领往上高,下摆朝下低,长裙袭地,走路时要不把裙子提起一点儿,它就要担任清扫街道的任务。层层叠叠的衣裳里面,是一重一重的内衣、胸衣、外胸衣、瘦裤、窄裙、衬裙、里来里去,无非是让人们“看没有到”她的肉体。
  一九○八年,一位标致的小姐在旧金山搭电车,因为裙子太紧,抬不起脚来,她不小心把裙子提高了一些,结果被人看到了脚踝,好事的摄影记者立刻猎影一张,登在报上,惹起了一阵风波。那时候正是清朝光绪的最后一年,也正是民国前三年,咱们中国的女人们,在衣着上面,也跟西洋女人一样,重点是裹来裹去,休让登徒子看到分毫。换句话说,尽管中国男人们总是打败仗,签丧权辱国的条约,咱们的女同胞们在洋婆子面前却毫无愧色:——“你包得紧,老娘比你更紧!”
  可是不久以后,洋婆子们开始不安分了,她们开始脱衣服。第一个开始向传统挑战的所在是海滨浴场,她们向传统的泳衣提出了抗议。在一九○五年,美国仕女们所穿的泳衣平均大概要用布十码!计开泳帽、泳衣、泳裤(长裤)、泳裙、泳袜、泳鞋一应俱全,同时衣服上要很多皱褶,不能绷得曲线毕露,一眼望去,只看到脸和手,活像个潜水人。到了一九一○年,女人们的抗议有点效果了,泳衣可以变成单层的了。慢慢的、偷偷的,女人的胳膊上的衣服开始短了,不见了,当时在海滨浴场埋伏的男女警察虽然罚了又罚,可是小姐们的脾气别扭得很,你愈罚她们,她们穿得愈少。一九一九年(民国八年)以后,泳衣的裤口开始上移了,虽然男女警察还是常常跑过来,手拿皮尺,量来量去,可是女士们胆大了,不怕罚款了。再进一步是一九三○年(民国十九年),泳裤已短到和它外面小裙子同一程度了。过了不久,法国的式样吹过来了,大家开始向往把上下一身的泳衣改成上下两件了。改呀改的,从十码布的泳衣改到了五码,从五码改到了一码,又从一码改到了三点式的“比基尼”(bikini),最后到了玛丽莲。梦露身上,人类文明的最后这点面子也让她脱掉了!
  在泳衣上既然有了这么大的改变,对其他衣裳自然起了带头作用,对肉体的观念自然也有了不少的修正。在衣裳上面,女人可以袒胸露臂了,可以亮出大腿小腿了,可以使美国每年十五万五千双的丝袜销路,在四十九年以后卖到五万万四千三百万双了;在观念上面“裤子”‘裸体”等字眼可以出诸仕女之口了⑶,到了玛丽莲·梦露出来,她甚至可以从容大谈对“贴身内衣”(underwear)和“性的象征”(a sex symbol)的观感了⑷!
  上面这些简单的叙述可以使我们看到,在现代化的潮流中,衣裳的式样跟对肉体的观念如何在慢慢蜕变。这种蜕变对洋人来说,当然比咱们老大中国得天独厚。西方人继承了古希腊的对肉体美的尊重观念,这种观念最具体的表现是他们创作的艺术品,在绘画、壁画、皿画、织品、雕刻、浮雕、木雕等艺术品上,他们流露了各种对肉体的欣赏与礼赞。这种传统的代代相传,自然发展到近代的模特儿(model)、脱衣舞(strip tease)、裸体会(siripfest)、日光浴运动(sun bathing camp),以及身上衣服的缩减、电影检查的放宽……这一切转变的重要性并不次于电视、火箭、盘尼西林和人造卫星。它同样属于现代化潮流的一部分,甚至是更切身更重要的部分。从普通飞机演进到喷气飞机固然是现代化;从普通丝袜演进到尼龙丝袜又何尝不是现代化?从肉体开放到缩短裙子,从缩短裙子到穿上丝袜子,再从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穿上尼龙袜子,这是何等现代化的样子!又多么使老顽固们没有法子!
  写到这里,我们该转过头来,看看咱们中国。
  翻开日本平凡社的洋洋巨册《世界裸体美术全集》,第一使我们惭愧的,就是没有一张中国的裸体画,也没有一张裸体雕刻的图片,其中代表东方的有日本的出浴图,印度的暴露画,可是却没有中国的作品占一席地,这真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再翻开中国的美术史,你可以看到什么《美人图》、《明妃出塞图》、《唐后行踪图》,可是你绝对找不到一张光着屁股的女人,绝对找不到对裸体艺术欣赏的观念。中国人没有这些,他们压根儿就不画正视肉体的图画,也不画一个脱衣出水的女人。他们要画就画两个,例如仇十洲的春宫图,这就是中国人的“裸体艺术”!
  中国人的“裸体艺术”表现都是变态的、可耻的,什么“男女裸逐”啦、“起裸游馆”啦、“裸身相对”啦、“帘为妓衣”啦,无一不是丢人的纪录。换句话说,中国人对肉体的观念是不正常的,这种不正常的观念再被“礼教大防”一阵,立刻就建构了衣裳的伟大,所谓“絺绤蔽形,表德劝善”,此“圣人所以制衣服”⑸也!
  把衣裳既看得如此神圣,在另一方面,不穿衣裳或露出一部分肉体自然也就要不得。因为肉体是“丑恶”的、“同禽兽”⑹的,所以把肉体露给别人看就显得大不敬,是对别人的一种侮辱。平剧里“击鼓骂曹”那一出,就是个好例子:祢衡裸体击鼓时虽然自言“我露父母清白之体,显得我是清洁的君子”。但他的目的却显然在“赤身露体骂奸曹”,用肉体暴露来破坏宴会里的,‘体统”,从而达到侮辱别人的心愿⑺。
  古人们既然对肉体有这么古怪的看法,所以他们对衣裳的重视也就不足为奇。可惜的是,中国人的穿衣历史并不怎么光荣,一个号称有五千年礼仪之邦的大国国民,直到了汉朝还不知道穿裤子,这是何等妙事!黄帝只知道垂衣裳以治天下⑻,却忘了制造裤子,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乃至下传至秦皇汉武,大家都一脉相承了这个不穿裤子的道统!
  正因为汉朝以前的人不穿裤子,所以衣服不得不拖到地上,偶尔有“衣不曳地”的故事⑼,那只是相对的说法,身体发肤和小腿脚踝还是照样要加以管制,还是包过来裹过去,直包裹到一个新的“服妖”局面出现,然后开始天下大乱。
  所谓“服妖”,按照《汉书》五行志的说法,是“风俗狂慢,变节歇度,则为剽轻奇怪之服,故有服妖”。这样看来,每一种时髦服装的出现,除非是圣人制定的,否则就有“服妖”的嫌疑,而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举动的,若绳之以经典,则正好是“作……异服……以疑众,杀”⑽!
  不过,杀尽管杀,头脑开明的人们才不怕这种恫吓。在高跟皮鞋面前,没有人能阻止她们不放开小脚;在新式奶罩面前,没有人能阻止她们不挺出乳房;在三围耸动的肉体面前,没有人能阻止她们不曲线毕露!
  在这种酝酿过程里,民国成立是一个大转捩。在民国前九年(光绪二十九年,一九○三),“爱自由者金一”就出版了《女界钟》。这书攻击缠足、穿耳、盘譬等旧式的对肉体与衣饰的观念,但也不赞成“欧洲女子之蜂其腰而鼓其乳”。无疑的,这部先知的著作多少还有折衷派的倾向,但写这一书的人绝没想到他所提倡的改革运动,在民国成立以后,居然慢慢展开,虽然进度是异常迟缓,可是变动之大却非他始料所及。
  例如在“截发”上面,辛亥革命以后,男人的发型有了很大的改变(辨子不见了),可是女人的发型的改变(去髻剪发)却是十六七年以后的事。当剪短头发的潮流刚兴起的时候,在内地曾产生许许多多的不幸事件,民国十六年的春天,武昌汉日的女人,有的为了逃避剪头发,只好到处躲藏,一次三十多个女人跑到一条小船上,结果大风来了,全部被淹死⑾。但是,尽管在内地的转变有很多困扰,十里洋场的上海,却首先开通起来,摩登的女子们在十六七年的时候顺利的剪短了头发,随着烫发的西来,“双丫”、“长辫”、“刘海”、“元宝头”等等发型部逐渐被淘汰,再由“电烫”变为“原子烫”、“奶油烫”,直烫出今人这些千奇百怪的发型。这种演变,是何等现代化!
  再看服装,旗袍是一个大转变,它的转变不在宽边镶滚、不在领子高低,乃在袖子的减少、下摆的缩短与开权的提高,问时淘汰掉北方的扎脚裤跟南方的散脚裤,换上了长袜子,或是(脆脱掉长袜于,上露胳膊下露腿。这种演变的最后成功是民国十九年,当时男人穿露出一节胳膊的上衣还不准进公国,可是女人的暴露部位,却己赶过了男子!此外,另一种服装上的麻烦是裙子,裙子的缩短在民国以后的女学堂里很快的普遍开来,当然反动的势力还是很大,直到民国十三年,还有什么教育会联合会发表什么议决案,主张女学生“应依章一律着用制服”,而所谓“制服”,乃是“袖必齐腕,裙必及胫”。他们的高论是:

  衣以蔽体,亦以彰身,不衷为灾,昔贤所戒。矧在女生,众流仰望,虽曰末节,所关实巨。……甚或故为宽短。豁敞脱露,扬袖见时,举步窥膝,殊非谨容仪、尊瞻视之道⑿!

  当时一位叫奚明的,在《妇女周报》第六十一期发表了一篇文章评论说:

  教育会会员诸公当然也是“众流”之一流,“仰望”也一定很久……“仰望”的结果,便是加上“故为宽短”云云这十六字的考语。其中尤足以使诸公必荡神摇的,是所“见”的“时”和所“窥”的“膝”。本来时与膝也是无论男女人人都有的东西,无足为奇。但因为诸公是从地下“仰”着头而上“望”的缘故,所以更从时膝而窥见那时膝以上的非时膝,便不免觉得“殊非谨容仪、尊瞻视之道”起来了!

  这些史料在今天回看起来我们一定忍不住笑,当我们看到今天小姐们这种“袖短直达肩窝,裙瘦难以阔步”的演变,我们怎么能不说:这是何等现代化!
  再看曲线,在过去,中国女人最缺乏胸围观念,大家都觉得乳房丰满并不好看,所以要束胸,束到“胸乳寂发”,才算好看。等到西洋的三围尺码来了以后,“大奶奶主义”油然兴起,乳房乃得解放,其上围小者不欲再小,上围大者志在更大,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所谓“胸罩”和“义乳”,而杨贵妃时代的东方“河子”一类的东西遂被丢掉了。“义乳”观念刚流行时,得风气之先的当然是那些在上海的名女人,当时因为用的是棉花,所以容易露马脚,名女人徐来、徐琴芳等,都有过“不幸一乳遗失”的纪录。后来“义乳”慢慢改进,由棉花而橡皮,由橡皮而塑胶、乳胶,并与“胸罩”合流,任凭女士们扭扭或恰恰,再也不必有泰山其颓的顾虑。当我们看到今天的女人们,挺着不辨真假的乳房,做然自道她的三围数字的时候,我们怎么能不惊喜:这是何等现代化!
  另一种观念的现代化是脚和鞋,从民国前三十年(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康有力计划在广东创办不缠足会开始,八十年来,小脚已经成为残余的老婆婆们的标记,一千年可耻的“国粹”和“传统”再也不能发挥它的淫威,中国的女人们不但扬弃了她们的裹脚布,并且更进一步,把双脚居然亮了出来,这是《肉蒲团》时代的中国人绝对不能想像的事!在过去,女人向男人呈露色相,衣服易脱,脚布难解。可是几十年来,中国女人却一反故态,反倒穿上了孔鞋、凉鞋和拖鞋,美丽的脚丫子全部亮相。这种剧变,我们怎么能不拍手说:这是何等现代化!
  在对肉体的观念上面,最正常的合法开放是艺术家眼前的模特儿。模特儿的出现最早是在私人的画室里,到了民国八九年,上海有人发难了,最有名的是常州怪人刘海粟,他公然呼吁:“模特儿到教室去!”主张公开在教室里做人体写生。当时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老顽固们大骂他、新闻记者攻击他、孙传芳的五省联军捉拿他,人们把他跟写性史的张竞生、唱毛毛雨的黎锦晖目为“三大文妖”。可是时代的潮流到底把“文妖”证明为先知者,全国各地的美术学校一个一个的成立了,光着屁股的模特儿也一个一个的合法了,在道统与法律的夹缝中,模特儿几乎变成唯一的漏网者。第二个漏网者是什么,我不能想像,看到目前的所谓“歌舞团”,我想迟早大概是脱衣舞了!
  根据这些简单例证,我们大概可以看出现代中国人对肉体与衣裳(尤其是女人的肉体与衣裳)观念的转变。不论从哪一点上看,这几十年的转变都可说是进步的、可喜的,都可说是,‘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⒀!从这种变局里,我高兴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在那么多老腐败的道学尸影下,居然还能奔向几条现代化的跑道,——脱掉该脱的、露出能露的。这真是我们这一代的伟大了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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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⑴见peteMartin的“WiIIActingpoiIMarilynMonroc?”p.7PocketBookslnc.,NewYork,1957.
  ⑵P.6,,此书的副标题是AmericaTransformsltselfl900一1950,Pen-nantEditiOn,BanlamBooksInc.,NewYorkl952.
  ⑶在本世纪初的几年以前,这一类的字眼都是禁忌。
  ⑷见Life杂志,May25,1959,P.52.。
  ⑸见“白虎通”。
  ⑹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中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谓“通”,次者名之谓“达”。
  ⑺从一些旧日文献里,可以知道裸体辱人的事实:试看《孟子》公孙丑上:“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又如《列女传》贤明传:“彼虽裸裎,安能污我?”这些话都可以反证暴露肉体可以达到羞辱人的目的。
  ⑻《易经》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⑼《史记》孝文纪:“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筛帐不得文绣。”《汉书》文帝纪赞:“所韦慎夫人,衣不曳地。”“晋书”苻坚载记:“坚后宫悉去罗纨,衣不曳地。”
  ⑽《礼记》王制。并参看《晋书》武帝纪“帝以奇技异服,典礼所禁,焚之于殿前”的话。
  ⑾这一部分史料,请看陶希圣的《中国社会现象拾零》(二十一年上海新生命书局版)页三三九一三四二。
  ⑿见十三年的《妇女周报》或《妇女杂志》。
  ⒀这是李鸿章的话。
  ⒁在这篇文章里,我并没有兴趣提倡“裸体主义”(nudism),我只是指出肉体暴露一件事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更不必用礼教的眼睛来大惊小怪。一个钢琴家,可以表现他的指法;一个运动家,可以表现他的体魄;一个美人,为什么不能表现她的肉体?肉体本身并不是什么神秘或肮脏的东西,它在勃朗宁的诗中是“愉快”(pleas-ant)的象征,是可以给灵魂做”玫瑰网眼”(rose-mesh的,一个以“精神文明”自豪的民族,岂可以随便遮盖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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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这篇文章校好后,今天早上看到《联合报》说:
  (合众国际社英国布拉德福二十六日电)约一千八百人昨日参观一个艺术展览会,该展览会上所悬挂的三幅裸体画,上周被禁,昨日又重新挂起。据官员们说,通常星期天的观众只不过二三百人,因这三幅画,突增至一千八百人。
  经过英国艺术协会的抗议后,警方准许重挂。该协会曾表示,如不准悬挂那三幅画,即停止此展览会。
  这条有趣的小新闻,可算是现代时潮中的一股小逆流了。(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后记〕

  《由一丝不挂说起》原登《文星》第五十九号(一九六二年九月一日台北出版)。发表后,我读到一九三四年一月八、九、十、十二、十三日的天津《大公报》,有“菁如”的一篇《北平妇女服装的演变及其现状》,收集材料不少。文中指出北平妇女服装的六次沿革是:

  第一、宽衣大袖时代,
  第二、窄身高领时代,
  第三、短袖短裙时代,
  第四、短衣长裙时代,
  第五、长短旗袍时代,
  第六、西服及半裸体时代。

  这篇文章的结论是:“二十年中,北平妇女服装,比较显明的经过了这六种的变迁。”
  二、《文星》第六十二号(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一日)刊有艾健先生的一篇《面对一丝不挂》,是从一个学医的观点来讨论健全的性心理的,可以参看。又《文星》编辑部曾收到一封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的中国学生署名“特号老顽固”的来信,对我这篇文章提出严重的抗议,他说:
  ……近来翻阅台湾报刊杂志.觉得台湾之崇美心理已经到达了“变态”的地步,尤其一般自认为“现代化”的人。
  当一个民族,尤其一个曾以它的文化站在世界最前面数千年的民族的青年们,只是囚为三百年的落后与百余年的屈辱,而丧失尽了他们的自尊与信心的时候,后果将是可怕的。
  ……今晚“有闲”,再读《文星》,发觉比“好大言”更令人悲伤的是,有少数自认为“现代化”的人们,却忘了什么是“现代化”了。假如认为他们所崇拜的人们的女人脱光了衣服,而我们的女人也必须跟着脱光才算是“现代化”时,那么人家中饭都改吃冰凉的三明治,而我们的中学生反而吃蒸热的便当,也实在大不“现代化”了。我虽然只在高中、大一时念过一些子曰、诗云外,没有钻过旧书堆,可是我至少知道每种文化都有其特有发展的方向与方式;假若说人家从裸体像发展到脱衣舞而我们没有就该惭愧的话,那么我们更应该觉得惭愧的,该是我们大早发明火药、纸张、印刷术、磁针、地震仪……大早发达了天文学、数学、严密的政治制度,……因为伟大的“现代化”的鼻祖们而要转借我们的,这对我们而言岂不更可耻?汉朝以前的人还不知穿裤于是不光荣,而现代女人当众脱掉裤子倒是“最文明”的事;伟大的心理、伟大的逻辑
  虽然我的房中也贴上了张所谓“裸体艺术”,但是我还是不懂“找不到裸体艺术欣赏的观念”有何不对的地方?是否有文化即必须有“裸体艺术”,不然就不配称为“文化”呢?
  ……中国只是落伍了三百年,中国的文化中可以骄做的东西远比可耻的多,我们需要向人学习、向人吸取的是那些使他们强大、使他们富裕的东西,而不是由他们的强盛、富裕的结果,所造成的使他们趋向颓废的生活方式。先生,你是舍本求未了。
  先生,大概你是把那些“陈旧”的五四时代的东西读得大多了,把自己紧紧地关闭在你自己所制造的小圈子里,做着往日陈旧的英雄式的美梦,设想着你周围还布满了“那么多老腐败的道学尸影”;先生,已经没有了,已经没有“那么多老腐败的道学尸影”了。先生,中国人早已发现了他们自己的道路,已用不着你坐在小房子里“悲天悯人”了;中国人早已发现他们的缺点与优点,中国人是去奔向“几条现代化的道路”的,但我敢打赌至少不是“该脱的脱掉、该露的露出”,我们这一代的伟大不是在学习别人颓废的末节;我们这一代的伟大是在有人们肯不计名利,埋头苦干,给未来的中国以无穷的希望。李先生,请先不要写洋洋洒洒千万言的答辩,请你先多想一想,多看看“新”的东西;或者最好请你先脱掉你引以为傲的长袍马褂,走出你自己所造的象牙之塔……李先生,请不要再鼓吹你的“现代化”了,台湾的崇美程度早已超过了你的鼓吹;台湾来的女孩子的“扭扭舞”早已跳得比美国女孩更好,再鼓吹则可能台湾的“美化”程度要超过美国了。
  我借抄这位留学生的信在上面,同时决定听他的劝告,不写“洋洋洒洒千万言的答辩”了。也许我能设想一下留居国外的一位爱国青年朋友的心理状态,也许我能大梦初醒地不再“设想”“布满”在“周围”的“那么多老腐败的道学尸影”,我盼我真的发现这些“尸影”“已经没有了”!我盼这位青年朋友的”打赌”真的赢了!
  三、另一件很巧的事是,一位留在中国的美国人,似乎也对这个问题感到兴趣:美国大使馆的专员、美国新闻处的副处长司马乐天(Jonh A.Bottorff)先生,居然在他家里的一次聚会中,出示我这篇《从一丝不挂说起》的英译本给我看。我想到这位在中国的美国人和那位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觉得真是一个好对照。
  四、我这篇文章发表后八个月,台北出现了一家教育厅备案、教育局立案的”间栅美术补习班”(一位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主持的),为了有“裸体摄影”的科目,闹得满城风雨。谁说这卞是一个“观念”的考验关头呢?去年流行的脱衣舞风潮,据今年三月二日《民族晚报》的一篇“脱衣舞内幕”所载,已形成“禁者自禁、脱者自脱”,“睁眼闭眼,皆大观喜”的余波,不知道此番“人体画室风波”,又“波”到什么样子也!(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五、一九三三年九月四日杭州《民国日报》有一条新闻标题是:“宁波公安局严禁女子奇装异眼”,副标题是“为维持风化实有厉禁必要,倘敢公然过市立加逮捕”,内文如下:
  (宁波快信)宁波公安局昨出示严禁女子奇装异服。特为抄录于下。
  为严禁事。查得年来女子服装。每多竞尚新奇。风气已为之一变。近更变本加厉。裙则长不过膝。足则赤然元袜。是种裸股露趾之怪象,一经踯躅通衢。万人注目。莫不引为奇观。乃竟恬不为怪。尤复欣然自得。寡廉鲜耻。道德沦亡。考其作俑之始。又皆出于一般智识女子。兴念至此。殊堪痛恨。似此提倡乖谬。有伤风化。一旦相互效尤。蔓延全境。行见文物之邦。将为野蛮异族所同化。不独贻笑大雅。抑且腾笑友邦。轻侮贱视。岂非自召。其谓区区小节。实属国体有关。本局长负维持风化之责。断难默尔姑容。合亟布告。从严禁止。以维廉耻而敦风俗。嗣后务各自爱,慎勿再蹈前项恶习。借重人格。以全声誉。倘仍不知悔改。公然过市。唯有立加逮捕。按照奇装异服。依法从重拘罚。不稍宽贷。除饬属遵照。认真办理外。仰各凛遵毋违。是为至要。切切此布,(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六、参看Maurice Parmelee博士的Nudism in Modern Life。(Revised Edition)1931,纽约Garden City版,这是一本最清楚的著作,有插图二十九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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