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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从宽


  To be or not to be?

                          ——哈姆雷特

  她自认为是个沟通高手。如果有人问她,她觉得自己最迷人的地方在哪里?她一定会大声回答,是开朗坦诚的性格。
  追溯一般朋友对她的看法,无疑的,她具有一种罕见的魅力。每一个人在认识她之后没多久,都想把秘密告诉她。她舒展的眉心、天真的眼神。总是上扬的嘴角和从不八卦的个性,使人松掉所有的戒心,任何惊世骇俗都会被她善解人意的耳朵吸收掉,不会引起任何一丝涟漪。多么令人安心。认识她的人是幸福的,而她也有十足的能力掌握她的幸福。
  二十七岁那年,有一份好工作的她找到一个各项评分都在八十分以上的好男人——一个牙医,订了婚。
  “如果你有外遇,请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先来告诉我。”她含笑对着未婚夫说。
  “放心,有你之后我不会想别的女人,”他说,“你让别的女人都变得很难相处。”
  “不行。”
  答应他求婚那天,正是中秋前夕,月亮圆得像个甜甜的月饼,月光好像黏黏腻腻的蛋蜜汁一样洒在她和他光裸的肩上。
  “我们打勾勾——我们之间一定要坦白,将来你不要我时也一定要告诉我,我会轻轻地离开。坦白从宽哦!”
  “干吗要把话说得这么悲、这么白,好杀风景!这是我向你求婚的夜晚啊!”
  “这才是真诚的沟通呀!”她温柔地解释道。
  “那你呢?有外遇时会不会告诉我?”
  “我的个性才不会偷鸡摸狗呢!”她义正词严地说,“我一向最坦白,最光明磊落……”
  那件事是在订婚后的一个礼拜发生的,她一直挣扎着,她该不该坦白?
  也许是快要结婚了,又芷觉得自己应该多珍惜单身的时光,趁未婚夫到高雄开会的那个晚上,又芷一个人在街上晃着晃着,忽然想要到几年前常去的pub,点一杯酒,坐在吧台静静地听陌生人唱歌。
  “好久没来啦!”很久以前那个记忆力绝佳的酒保竟然还在,还记得她。“还喝玛格丽特吗?”
  她点点头,口渴的她急急地啜了一杯玛格丽特的雾白色汁液后,一阵奇怪的歌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又芷往台上一看,是个剪小平头的男人,正在唱流行的《广岛之恋》,一个人忽唱男声,忽唱女声,惹得一群客人笑得不亦乐乎。在间奏的时候,他大声宣布:“如果没有一个美女来陪我唱歌,我可就一直荼毒你们的耳朵晖!”酒吧里灯光昏黄,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知他的笑容可掬是几分醉意渲染出来的。向来热心活动不落人后的又芷,举了手对台上说:“不是美女可以吗?”
  那人回答:“我酒量不好,一喝了酒,看谁都是天仙大美女,你就上来陪我唱吧!”酒保也跟着起哄,怂恿又芷:“哪人是熟客,人很风趣,彬彬有礼,去和他对唱没关系!”又芷就上台了,两人假意含情脉脉对唱了下半首情歌,又炒热了气氛。
  下了台,又芷才发现,原来隔壁的空位就是这个家伙的,他也是一个人来坐吧台。因为酒保说他是个好人,所以她便没有顾忌地跟他聊了起来。一聊,她连喝了两杯玛格丽特,他也连喝了两杯威士忌,她知道他是个试车手。什么是试车手呢?在广告公司负责过汽车广告的又芷稍有所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与他聊了下去。他喝第三杯威士忌时略有愁容,瞳孔也有些失焦了,忽而没头没脑地轻声问她:“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老的时候才有人陪啊!”又芷马上答出四平八稳的答案。
  “如果活不到那么老,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斯文地在空中比着醉汉的手势说,“还有,如果你找到的人,到老的时候惹你讨厌了,你在道义上又没办法抛弃他,那怎么办?”
  她没办法回答,她也醉眼蒙了。
  大概是遗传的关系,又芷的酒量相当好,醺醺然的时候,总觉得全身毛孔都在一伸一张地跳着踢踏舞,想对全世界微笑。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很有趣,他看来跟她差不多大,清眉秀目使他看来孩子气一些。他还有一副和他可爱的脸孔不太相称的。一般城市男人所没有的“阳光身材”——健壮的胸肌以及发达的上手臂。又芷只记得自己和他在比赛谁说的黄色笑话比较好笑,酒保是评审,输的就喝一口酒;输的人通常是笑得前俯后仰的又芷,她一直喝,不知道喝了几口玛格丽特……她不在乎,因为她的酒量向来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等她真正恢复清醒时,黎明的曙光已经渗透进了浅苹果色的窗帘。糟糕!赤裸裸躺在她身边轻轻打着呼噜的竟是那个男人!他的皮夹放在桌上,又芷撑着肿胀成两倍重的头,轻轻抽出放在其中的身份证来看:他叫余若衡,配偶栏空白,比她小两岁。她暗自诅咒自己该下地狱,天哪,她做了什么事了?她赶紧穿了衣服往外逃,走在马路上才晓得自己身在东区的小巷弄里。天色已经亮了,她觉得路上的人仿佛都看到她脸上写着“淫荡”两个字,心跳得比钻孔机嗒嗒嗒挖马路的频率还快。
  坐在自己房间里发呆到七点多,她打了电话给远在高雄住饭店的未婚夫仁远。
  “喂……你啊,怎么这么早打来?”
  “我我……我……”口齿不清是因为一时没想到要怎么说起,她能坦白地说,对不起,我昨晚趁你不在和一个陌生男人上床了吗?她的喉咙像被浓痰塞住了似的。
  “有话快说哦!我要下楼吃早餐了。”仁远打了个呵欠说。
  “我……我昨晚一个人……去酒……吧……”她是想对他坦白的,可是,舌头忽然不听使唤。
  “你又喝酒了?叫你不要乱喝,别以为自己海量,去那种地方遇到坏人怎么办呀?你知道我不喜欢女孩子喝酒的!”
  “你……说得对,我不该……去喝酒……而且……而且……”
  “没关系,不必说了,我原谅你!我快没时间吃早餐了,我得下去!明天我就回台北了,我知道你打电话给我是因为想念我,我也想念你……亲一个,喷!再见……”仁远挂掉了电话。
  又芷拍拍自己的胸口,心都快蹦出来了,天哪,她还没讲完呢,仁远竟然已经原谅她了,就这样作罢吗?
  她的身上仿佛还留着他浓重的体味,那样的味道,从她身体内部燃烧起熊熊烈火,一个还没有说出的事实,就是所谓的“秘密”吧!又芷感觉到又快乐又惭愧。
  基本上她是诚实的。这个晚上站在酒吧门口时,又芷一直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她发现她很想看见昨晚那个叫做余若衡的男人。“也许我有必要告诉他,我已经订了婚……”又芷喃喃自语着。
  酒保看见了她,隔着玻璃窗对她招手。她决定忠于自己的想法。
  喝了两杯玛格丽特,正在结账的时候,她看见余若衡笑盈盈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来。像个老朋友一样,他轻声说:“喂,你要走时怎么不说一声?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正怔忡着该怎么自然地跟他介绍自己,他已经抢走她的皮夹,掏出里头的驾照:“哗,郑又芷,未婚……”
  “驾照上哪有写未婚?”
  “难道你已婚?”
  “当然……还没有。”
  “我昨天的表现你还满意吗?”他贴近她的耳朵问。
  “我……我……”回想起来,若说她是喝了太多酒而失去知觉,对他可能不太公平,她搜寻记忆中的片段,发现自己和他站在酒吧门口时,自己确实说了“我现在不想回家,带我去疯一疯”这样的话,还把沉重的身躯倚在他扎实的胸膛上。她并不是被他强行带走的。她也还记得他把她带到住处时,她把他当沙发,往他的胸膛一靠,那种像海豚跃进海洋般温暖舒适的感觉。他开始探索她热烫的身体,她也没有反对——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说yes,为什么她要不诚实地说no呢?
  她该对自己诚实,还是对她的婚约诚实呢?她还来不及想得太多时,他已经手法流利地解下她的胸罩,用他细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攫住她的乳房,并自然而然地把她的手放在他身体此时最坚硬的部位上。她的喉咙感受到他身体深处所发出的某种饥渴,使她像一只被老虎咬住的小兽一样,自觉得有义务让大王饱餐一顿……意乱情迷的快感竟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想起昨夜他的许多种姿势,还有他认真的表情,以及淌着汗的额头,她的身体曾因之不可置信地变成一个完美的弓形……老天,她记得这么清楚,如果说他是霸王硬上弓,未免是个谎言……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回答……”
  “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你想的那种,随便跟人家一夜风流的女人……”说出这话来时,又芷觉得自己很好笑——这样的话,他听多了吧?
  “我可没这么想你……我也不是你所想象的在酒吧里找一夜风流的男人——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我家呢?那可能会是很大的副作用哦!如果你要我负责,我也没问题……”
  “不是……不是……我没这个意思……你怎么能随便帮人家负责呢?”
  “我老实告诉你……昨天,我被认识三年的女友抛弃了,她说她要嫁给别人,说我靠不住……天晓得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对她忠心不贰,昨晚不算,那是情不自禁,我们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因为你太迷人,所以我就……你的感觉还好吧?”
  “还好……我……”她想告诉他,我已经是有未婚夫的人了,我不该和你上床的,又想到这个叫余若衡的家伙,才刚被要跟别人结婚的女友抛弃,如果再告诉他自己也快结婚的事实,对他一定是再度打击吧!不幸的是今夜她倾听他的情史,又和这个伤心人聊得很开心,如果昨夜和他上床时她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清醒的话,这个晚上她带着百分之八十的清醒意识到了他家。
  他的体温像烛火吸引飞蛾一样使她扑进他结实的胸膛。他把她抱进沙发,让她坐在他身上,他调皮地说:“人生苦短,尽情享用我……”他也赞美她的皮肤结实又滑嫩,是他见识过的女人中最好的。“不过你要相信我,我认识的不是很多……”她的臀部在他怀里不由自主地扭动,她感到难为情极了,暗自咒骂自己是个娼妇,和她的未婚夫仁远做爱时,她从没有这么不娴雅的动作啊!然后她听见一声野兽般的绝望的干吼,很惊讶的是,那个声音竟出自她的喉咙深处。“你真棒,我想跟你过一辈子,好吗?”他大汗淋漓后,喘着气对她说。
  她不置可否。洗完澡后又芷推说家中有门禁,她得回去。其实是仁远说好会在十二点打电话给她,她得回家接电话。又芷很少说谎,说起来有点脸红心跳。
  这个男人使她不认识自己了。“又芷,又芷……是你吗?”回家后她裸身,凝视着镜子,唤着自己的名字。镜中的自己有着运动后娇艳可人的粉红色皮肤,浑身焕发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光辉;眼睛好像不再那么澄澈清亮,反而有一种迷离的神秘光泽。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外星生物附体的人。
  她到底还是把这件事跟自己好好沟通了一下,警告自己,事不过三,不再去找余若衡了。她实在没有勇气伤害余若衡,说她也要结婚了,不如当个蒸发掉的人,对他的伤害比较小吧!
  “该告诉仁远吗?”她想到自己和仁远间是有约定的,而且提出约定的人是她自己呀!理性说yes,而她的意愿说no。为了不违背她和仁远间“坦白从宽”的原则,她还是在几天后心清平息时,某一晚在仁远住处他解开她领口的扣子时,她庄严肃穆地抬起头来看着仁远:“我有话要告诉你,不说,我心里难过……”仁远的热气哈在她脸上,并没有停下动作的意思。她要再开口,他就一嘴堵住她的嘴。“仁远,我……”“没有什么事比眼前更重要的,”仁远说,“嘘……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的身体重重落在她身上。她不自觉地想到余若衡,他灵巧的手指以及有弹性的肌肤,相较之下,仁远显得笨拙而粗鲁。此时该告诉仁远这件事吗?显然不能。找机会再说吧!没想到仁远翻下身后不久就睡着了。她独自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中七上八下地犹豫着。
  一直犹豫到了婚礼那天,结婚进行曲响起之前。一群人在喜宴场合为她和仁远步入人生新旅程忙碌着,而又在为着自己的不够坦白有欺骗之嫌而眉头深锁,她像莎士比亚剧中的哈姆雷特,一会儿担任正方,一会儿担任反方,和自己辩论著。该告诉他吗?结果会是如何?他会忽然决定停止婚礼吗?会当众打她耳光吗?还是会因她的坦白原谅她呢?
  To be or not to be?念外文系时演过莎剧的又芷,脑袋里盘旋着旧日熟悉的台词……她该向他承认,自己因经不起诱惑和酒吧里的年轻男子上了床,而且不止一次吗?
  终于,趁着人声混杂,她鼓起勇气拉住仁远的衣袖:“仁远,我们要结婚了,彼此之间,应该要坦白对不对?过去,如果有对不起彼此的事情,现在应该要说出来……”
  “唉,又芷,你就是这点不可爱,你还是在怀疑我过去有事情没告诉你,对不起你对不对?我认识你之后,真的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呀!我妈常说人要结婚了,就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事不要查得那么清楚,要信任啊……”仁远此时并没有什么时间和耐心和她沟通,“信任,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就是婚姻,以前的事别讲了,好不好?谁没有过去嘛!夫妻间彼此也该有点秘密,这是彼此的隐私权,应该尊重的。你不要让我感觉,我娶了个征信社回家……如果你改掉那种什么都要沟通清楚的论调,你就是我眼中最完美的女人了!”
  仁远好像误会她的意思了。“我是说……我……我……”又芷忽然决定,不说了。
  “别说了,没时间了,快去补妆,我先上场,等你……”婚乐已经响起,仁远吻了她一下,又芷看着仁远离开,只好把秘密锁进心中那个隐形的保险箱里——这可是她人生中最值得回味的秘密啊!反正是仁远要她改掉她凡事沟通的缺点的,可不是她不坦白。
  就这样,又芷带着美丽而神秘的微笑,在父亲的搀扶下,走向她的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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