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回首页
蓝月亮

作者:俞天白

  跨越重洋多少个春秋,汤明澜终于揣着那份促使他寻访她的科技小报,按照她老师的指点,风尘仆仆地来她的新地址碰运气了。笃笃笃!没人应门。
  他继续叩门。
  “你找谁呀?”身后送来了这么一声关心的询问。
  他转过身,是一位矮胖的中年女人,提着一马夹袋蔬菜热心地迎上来。
  “李春兰住在这儿吗?”他问。
  女人没有回答,径自走近他,用只有对新女婿才有的挑剔目光打量他,试探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李春兰的老同学。”他说。
  女人兴趣突然加浓,再用挑剔目光把他上下审视了一遍,然后看了一眼他牛津背包口子里露出的那份报纸,笑着问:“你是看到报纸才来的吧?”
  他有些吃惊。他的确是看到了报纸才找她来的。可这是八九年以前只有他俩之间才能理解的“人生契约”,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怎么知道,难道是……绝对不可能!他不禁试探性地询问:“你是李春兰的……”
  “我是春兰的邻居,”女人快人快语地自报家门,“我早就说过嘛,报上登的是我家的地址和我阿婆的名字,可通过我们联系的只是外人嘛,熟人一看就会猜想到是春兰,就会直接找上门来,你看,我说对了不是?”
  牛头不对马嘴,显然是误会,他不禁笑着问道:“李春兰登报为了啥?”
  “哎哟,你怎么不知道春兰登报的事?”女人吃惊了,再次把他打量了一遍,“你不是看到报纸才来的吗?你看到的是什么报纸?”
  这是不宜随便说也很难说清楚的“人生契约”,他只笑了笑,随口编了一个谎话:“我看到报纸上有个技术问题,想来问问她。”
  女人有些失望:“哎哟!鸡皮贴到鸭肉上啦!”
  他的心一紧,埋在心底的一个朦胧的疑虑,猛地撞击着他凝聚多年的生活憧憬,忙问:“春兰登报为了啥呢?看我能不能帮帮她的忙?”
  女人想了想说:“说得也对,说不定你能帮她的。”朝周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说:“春兰马上要下班了。你到我家去等她吧,我说给你听!”
  女人带他沿着篱笆走,到了相隔五六个门牌号码的一幢三层楼房的底楼。还没有坐下来,女人便说:“唉,你真不知道,春兰真苦,竟登报给儿子找一个义务爸爸!”这话不听犹可,一听,刚才在他心头出现的那个朦胧的疑虑,顿时化作一个鬼影,将他全身血液压向头颅差一点使他昏厥!他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一则“启事”:一位年轻的妈妈为儿子寻求“义务父亲”!对他来说,这不只是古怪得荒唐可笑,更说明她早已经背弃了他俩签订的“人生契约”!他顿时失控,截住女人说:“哦!那个失去丈夫,儿子每天吵着要爸爸,吵得没法过日子的女人,就是春兰?”
  “是呀,就是春兰!”女人给他递上一杯水,“我们劝她赶快找个喜欢孩子、心肠又好的男人结婚,可她死活不肯……没办法,我们只好花钱登报给小蓟蓟找一个义务爸爸!……你坐,你坐下来!春兰回家还有一会呢!她开门的时候这里听见的。小蓟蓟一到家门口就坐在门槛上,说要等爸爸回来……”
  他已经听不进去,断然将茶杯搁到茶几上说:“对不起,阿姨,我想起一件要紧的事,马上要……马上要赶回去给单位发一个传真。我……过一会我再来吧!”拔腿就往门外走。
  “啊?”女人意外地一怔,马上赶出门来,“同志,请你留个名字!……”
  “蓝月亮!”他没有回头,嘴里好像吐出了这个词。
  是的,“蓝月亮”。他离开了公共汽车站,离开了百货大楼,离开了这条小街,生怕不期然碰到春兰似的,只往偏僻处走。堵满心胸的却是“蓝月亮”。“你知道‘蓝月亮’吗?那就等着‘蓝月亮’出来的那一天吧!”像责问,也像嘲笑。
  汤明澜和李春兰是初中时代同学。不同班,却是同一个气象小组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关心起她的一颦一笑来了,哪怕她发火也是很耐看的。开始,在气象小组活动的时候,他总喜欢和她搭当。搜集天文资料,观察气象,作温湿度记录。不知是哪一件事不称她的心,她赠给她一个“懒虫”的雅号。这个词如果出自别人之口,他会觉得是侮辱;从她唇齿间弹出,他却感到像音乐般好听。自从那次老师组织他们到郊外观察月蚀之后,他注意起她与男孩子的交往来了。有一回放学时发现她和她同班的那个小个子男生一起走。是按植物老师的布置去抓一只青娃,她请这位男生帮忙的。他却悄悄地跟踪了去,竟跟到了公园大门口!他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反正14岁的他,那天晚上首创了失眠的纪录。第二天一放学,他在校门口故意撞到那个小个子男生的自行车前轮上去,硬说是人家故意撞他的,便挥拳耍起威风来,偏给她看到了。她立刻冲上来,抓住他的前襟要去找老师。他不怕,说“去就去,我要揭发你们一起上公园谈情说爱”!她说“我不怕,我们上公园老师知道”!他这才发觉,自己因为醋意而闹出了多么荒唐的笑话。他羞得逃掉了。又失眠了一夜,才去向她认错,说他错怪了那个男生,“我以为他……他拉你去犯错误……所以我想……”她娇嗔地啐了他一脸:“懒虫!霸道起来也够可怕!走走走!”这是她留在他印象中最深刻、也最好听的几声娇嗔。从此,他欢喜听她这种娇嗔,一见到她,为了惹她的注意,就故意“霸道”,故意装作懒洋洋的一副“懒虫”相。她的音容笑貌,经常编进他的梦,一个少年不应有的梦。她家经济情况差,经常穿妈的一件工作服,毕业时,重男轻女的爹为了培养她弟弟读大学,要她初中毕业以后考中专,早一点赚钱。
  终于到挑破窗户纸的时日。是她中专毕业那个暑假。他以祝贺她走上工作岗位为名,准备了一支派克金笔,约她在“伊甸园咖啡馆”见面。这次可是单独见面,没有请别人。她唯一的一次单独应约来了。他俩开头谈流行歌曲谈影星谈得很是投契,不知是他在她面前显示“霸道”习惯成自然,还是故意借此掩盖内心的紧张,说到他还有一年就毕业的时候,突然把憋在心里多少年的那句话冲了出来:“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她感到十分吃惊:“你说啥呀?啊?”
  他心跳得厉害,还是把话重复了一遍。
  “你……你还是这样霸道!”
  “还是……霸道!可我,总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因为……”他开始向她倾吐他是如何爱她,多年来,他从来没有看中别的姑娘。
  她却笑了起来,截住他说:“这才是真正的霸道!”
  他想以他多年的倾心爱慕来说明这次绝非霸道,生怕她马上会逃走似的,伸手去抓她的手。她将手缩了回去,再次打断他说:“别霸道!”她急忙站起来,想了想,调皮地说:“这样吧,等到‘蓝月亮’升起的那一天再说吧!”
  “蓝月亮?”他茫然。
  “是的,‘蓝月亮’!你知道!”她格格格地笑起来,像个胜利者,“好了,我家里还有点事,该马上回去!谢谢你的礼物!”
  她走了,“蓝月亮,你知道”。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分明是参加气象小组活动的收获。老师曾经介绍,这是国外对一个月内出现两次满月的通俗说法。公历每月有30到31天,可月亮的周期是29天左右,如此交错到若干年内的某一个月内,便可能在月初和月末分别出现一次满月。在第一个满月出现那天,一些国家的天文机构用红颜色标出,称为“红月”;第二次圆月则用蓝色标出,就是“蓝月”。这就是说,她不是拒绝,而是时间未到!他欢喜万分,立刻到图书馆查阅何时出现蓝月亮。开头他十分沮丧,都说天文史上“蓝月”出现的概率很少。可他不甘心,继续翻阅,终于使他狂喜:1999年,也即是8年以后,世纪之末的3月31日,将出现“蓝月亮”!掐指一算,那时我俩不过28岁,正是有了一定工作经验,经济上都有积蓄,应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他认定她对他是有心的。他兴奋地想上门去告诉她:我对你的允诺方式十分赞赏。从今天算起,8年零3个月又3天以后,我相信你会给我制造出一个今生今世最最幸福的时刻。刚举步找她去,却又猛地想到,这是他俩间的“人生契约”,口说无凭,上门去直说,不如写一封信寄给她更显得慎重。
  信寄出了。而且郑重其事地用了挂号。
  谁知道,就在这信寄出不久,他碰到了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他希望她一起走。她认为这是不现实的,婉言谢绝,他也不勉强。说过两年以后再回来帮她办理。她所属的食品加工公司,给她肩上的负担十分沉重,要她承包禽蛋生产基地。这是远在郊县的小村落,电话打不到,他只能给她写信,寄贺卡。不知是她忙还是怎么的,总是间隔很久才得到她的回信。随着岁月的流逝,间隔越来越长,稀少到他至少给她两三封才会收到她一封,而且总是三言两语地惜墨如金。到第三年,一次车祸,使他的右手骨折,医生采取保守疗法,将手固定无法握笔写信。他给自己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没有将自己遭受这次意外伤害告诉母亲。正逢她24岁生日,为了不破例,他特意要求母亲在她生日前夕,将奶奶留下的那只新疆蓝田出产的蓝色圆形玉佩送给她。自以为办得含意深远,天衣无缝,两个多月后才给她写信,问她礼物满意否,并编了一套谎言,解释何以请他家代送这件礼物。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有收到她的回信。请家里打听她的情况,居然说她已经迁移住址,无法联系了!……她到底怎么啦?就此成了一个迷。四年以后,他获得硕士学位,他也因为接受种种磨练而成熟了,找到一家公司任职,不久主管派他作为公司代表,从洛杉矶回上海主管业务。母亲最关心他的婚姻,不断托亲友给他介绍姑娘,都遭到他的婉言拒绝,说他还早呢。其实他始终没有忘记她,不时打听她的去向。也曾经向母亲问起她,始终为镀过金的儿子而骄傲的母亲立刻正色地问,你是不是欢喜这个姑娘?我看和你一点也不相配!就是相配,这许多年了,人家早结婚了!他惊问:真的?你怎么知道?母亲说这事还用问,猜得到的嘛,这许多年,变化太大了呀!
  他一直寻找她,也一直要求自己把她忘记掉。他似乎做到过,开始注意别的姑娘。然而,一落实到人,他总是拿她作比较,至今没有一个能够从感情上压过她替代她的女性。越想忘记她,越是不能。连她惯常穿的母亲那件工作服,也成了一个美丽的记忆。可找她又没有那么多时间。直到从一份科技小报上再次看到了“蓝月亮”将在本月出现的消息,才教他下定继续寻找她的决心。他知道她的为人,最厌恶的是轻诺寡信,她收到他的挂号信不给他否定回答,也就是对这约定的承诺,以天文气象作为业余爱好的她,出现概率极少的这次“蓝月亮”,八年零三个月之前,她就应该牢记在心了,即使是特殊变故,到这时刻也应该给他一个说法。
  可怎么找到她呢?
  寻寻觅觅,再过两天,就是蓝月出现的日子。真所谓真诚所至,柳暗花明,那天急匆匆地约一位客户谈生意的时候,偶然碰到了初中时代的地理老师,也就是天文爱好小组的指导老师。马路边的三分钟叙旧,竟打听到了她!他依然兴奋异常,立刻安排好工作,专程寻访她来了。可谁知道她有了孩子,而且是这样一个孩子!……天慢慢暗下来。路边霓虹灯光挑逗他的视觉。他早远离她的家。然而他都一无所觉,内心地被这样一声声询问堵得满满的:去找她吧,作为一个老同学,也应该去找她,问问她何以撕毁这份“人生契约”!……不。还是赶紧离开!事已至此,还将精力花在这上面有什么意义?……一辆出租车正向他开来,他举起了手,他决定马上离开。
  然而,情况变了。他已经说不明白到底是她负约,还是他欺骗了她的感情。
  那天在机场候机室,他真不该随手借来那份小报浏览!可是那个标题也吸引人了:《谛听“征求义务爸爸”女士的倾诉》,是半年前那场成灾的暴雨,一个在水文站工作的年轻父亲被洪水卷走了,不到三岁的孩子期望父亲回归,带着父子分手的许诺:一只孙悟空面具。一天又一天,数月过去了,父亲依然没有回来。孩子从幼儿园接回家,却不进门,坐在门槛上等候爸爸,直到在失望中睡去。母亲的心都碎了。亲友劝她改嫁,她断然拒绝了,没奈何只好为她刊出一则广告:征求一位能够给她儿子填补父爱的“义务爸爸”!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母亲,竟然是他朝夕思念的她!啊啊,生活实在太难以捉摸了!
  离开,还是上门去?他决定不下,这个晚上他竟这样害怕孤独。他回家去看望母亲。母亲见他脸色苍白,问起,他无法不吐露出堵在他心里的沉重:“你记得那次我请你送蓝田玉佩去的那个春兰吗?我刚去找了她……”
  母亲突然警惕地问:“你去找她?做什么?”
  他说:“不做什么,我……”
  母亲从他的眼色里感觉到他的感情正经受着不轻的打击,坦率地说:“我知道她对你有过那个意思。我早就叫她断了这份念头了!”
  “玉佩你没有送?”
  “我没有送。你知道我去送这份礼物的分量吗?你不知道我知道!听说是这个姑娘,我绝不会照你的意思办。她配不上你。你应该找一个比她更好的。果然过几天她来找我。问起你近来怎么样。我想到她一定是为没有收到你的生日礼品的事来的。盯得好紧哪!你们关系到了这程度,我急了,我马上说……”
  “你说了什么?”
  “我……忘记了……你别问了……反正她一听就走了……”
  原来如此!他断然丢下母亲重新去找她。
  李春兰始终没有忘记他俩这一份“人生契约”。她抱着儿子回家,还在开门的时候,隔壁好婆婆絮絮叨叨说有一位自称什么“蓝月亮”的年轻人来寻访她,说他还会来。这消息在她心里无异于一声雷殛!
  不错,她对他说“蓝月亮”之约绝不是玩笑。她对他了解得太多,自知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一对。他不仅霸道,更不踏实,浮夸,让务实的她不敢想象一起生活的日子将会怎样。那几天,因为她正在阅读一本天文知识的小册子,对这天文现象有比他更多的了解。都认为“蓝月亮”是一个名不符实的称呼,从来没有出现过蓝色的月亮。可是,这本书却作了否定的回答。正在这时候,他来点破窗户纸了。她想干脆拒绝。可是话到唇边,却忽然想到了蓝月亮,一个多么机警的,让他认真思考以后,不改变自身缺陷便自动退却的回答;也是要求他对自身霸道与浮夸的过滤,轻率地向她提出人生这么严肃话题的冷却。于是她说出来了,她相信他听得懂。他真的听懂了,给她寄来挂号信,她相信他有诚意,欣喜得什么也似的,将信珍藏在心灵深处。出国分离,也是一个考验他感情是否稳固的机会,所以在分离的日子,她的工作尽管不顺利,可越不顺利,对他的思念就越深,只希望他归来帮她办理出国去的时候,没想到他的音讯断绝了!他出车祸,没有收到他的生日贺卡并断了音讯那一阵,她是那样寝食不安,终于忍不住从近郊的饲养场赶到市区直接到他家查问。没有想到,这一天,成了她既没有了太阳,也没有了月亮的日子!
  “……我家明澜呀,这一阵正忙着帮女朋友办理出国陪读的事呢!……”
  记不清楚,她那天是怎样离开他家的。
  她可不是不受男人青睐的姑娘,这几年中为他谢绝了多少小伙子的追求。其中最固执的一个,就是在水文站工作的技术员。水文站离她饲养场很近,给了她生活和工作很多的支持和帮助。那天晚上,他又来了,又向她表示真挚的感情,她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没有想到那一场暴雨,却夺走了他的生命!最难以处置的,竟然是小蓟蓟。那天早上,他离家前告诉小蓟蓟,他回家时会给他带一只孙悟空面具来。于是小蓟蓟每天坐在门口,等待父亲,坐在门槛上,直到昏昏地睡去。差不多半年了,父亲的音容已经忘了,好几次,指着过往的某个年轻人高兴地呼喊爸爸,爸爸!给她制造出多少难堪。亲友发出了征求义务父亲的广告,这多少带着一点荒唐,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谁会当这种角色呢?……她几次梦见他,汤明澜,伴着一只“蓝月亮”盈步而来,都是说着这样一句话:你为什么这样轻率?啊,就凭我妈妈的那么一句话,就认定我背叛了你?你为什么不写信责问我?在我写信问你礼物收到了没有的时候,为什么不回信?要知道,除了你,我心里没有别的姑娘啊!……这些曾经发生的生活情景,一次次地出现在梦中,然而……今天,他真的来了!
  她怕见到他;她不能见到他!黄昏降临,他说到就到的。趁早带着小蓟蓟离开家。到母亲家住上几天吧!她把衣物收拾好,准备搂抱儿子。和往常一样,却被小蓟蓟拒绝了。他坐在门槛上说:“不,爸爸说在这儿等他的……”话未落音,孩子突然双眼一亮,指着小园子旁的小路欢呼起来:“爸爸来了!你瞧,爸爸!……”
  又一次让她难堪的误认开始了。她尴尬地转过头去。渐趋朦胧的夜色里,果真有一位男士向这边走来,他的身材,他走路的姿态,他的衣服,都和她记忆中的情景丝丝吻合,而且手里真的拿着一只孙悟空面具!她睁大了恐慌而又期望的眸子,想辨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孩子却纵身迎上去了。这个男人,也急步迎上来,弯下腰,一把搂住了孩子,说:“小蓟蓟!爸爸回来了!爸爸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她伫立着,忽然双手捧住脸面,痛哭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姗姗地,将清光洒在他们身上,这正是那一轮让他们期待了八个多春秋的“蓝月亮”。

  《羊城晚报》


回目录
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