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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心的生活或离心的生活


  许多科技专家不理解,到目前为止,科技一直改善着人们的生活,人们完全应当随遇而安,为什么有人偏偏要对它提出批评呢?
  在我看来,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在于,现代科技虽然大大改善了人的物质生活,但却没有给人的心灵带来一种在家的感觉。人类虽然从没有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但却一直向往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活,一个可以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这就是家园的真正含义。在家中,每个人都是主人。从这个意义上看,家园的确不必是过去曾经有过的生活。
  有人说,现代信息技术将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人们那在家的感觉。互联网的确可以使人们从那等级森严、人际关系复杂的外部社会回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不仅如此,许多文章谈到,任何人在网络时代都可以更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自主性和创造性。比如,一旦电脑充当了你的虚拟办公室,你不仅不用到单位上班,还可以通过电脑与同行进行企业策划,接收行业之外专家和消费者对于你的产品的意见。在这里,设计者、生产者、销售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界限趋于消失。这不是一个十分合乎人性的时代吗?
  然而,如果仔细想一下,我们会发现这时的人日益成为一架大型生产机器的一部分。他们似乎是为了生产而生活、为了适应生产和消费的速度而生活、为了使自己走向那日益产品化的未来而生活。为了适应这种生活,专家们说,教育制度应当改革。人不再是一个成品,他需要终生学习。不过这种终生学习的内容恐怕主要还是技术方面的知识和观念,因此,学习就像一台家用电脑的不断升级过程,它是把以前的知识、生活和感觉不断淘汰的过程。这就是未来的人。
  在这里,赋予一种生活以意义或评价一种生活的尺度主要是技术或数字,生活基本上成为一件与心灵无关的事。换句话说,现代科技专家和广告商向人们隆重推出的是一种--套用一个物理学术语--离心的生活。本书前面提到的比特还原论,把思想还原为信息量的理解,把人视为机器的观念,以及鼓吹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观念,都表现了技术时代生活的离心特征,而它们也正是技术文明的基本特征!
  当然,我们看到在尼葛洛庞蒂等人的著作中也提到诸如绘画、音乐、诗以及人性等话题,但那里所说的无非是艺术创作的手段和效果,是作为一种技术产品的人性,它们基本不涉及艺术对生活的意味问题,不涉及人的心灵的感受问题。
  反之,人的文化生存方式的本质是一种向心的生活。在这里,包含着一定感受、体验、趣味、冥思和想象、价值取向和好恶的心灵是不可缺少的。人们正是在这些心灵的活动中获得了自主性,感到充实和幸福。然而,当我们说人在文化中过着一种向心的生活时,并不意味着人们必须生活在博物馆中,或者把我们的生活变成一个博物馆。文化也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也需要更新。现在许多人在批评当代生活时总是抱怨,它缺乏对某些传统文化形态的尊重,比如它使京剧、国画或诗词歌赋等国粹成为绝响,用喧闹的现代音乐取代了所谓严肃音乐,等等。
  这些批评者以为,文化等于过去的或行将过去的东西,所以他们使用的国粹这一用语实在带有一种不健康的死人气。向心的生活不让生活成为各种物质产品的附庸,同样,它也不会让过去的文化成为我们生活的禁令和负担。像技术一样,心灵也是创造性的,它在这种创造中使生活成为属于自己的独特世界。离心的生活与向心的生活深刻地反映了现代技术文明与人的文化生存方式的差异。这种差异早在文明与文化这两个词的来源处就已经注定了。汉语中文化这个词与英语中的Culture和德语中的Kulter相对应,它们都源于拉丁语cultus。它包含着为了敬神(cultus deorum )和为了敬神而耕作(cultus agori)的意思。不用说,文化一词最初指向的不是某种人类物质活动方式,而是人类对生活的体验、感受和理解活动,是直接的心灵生活:人在生产和生活中时时保持着对自然、神和人生的敬畏和感激之情。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向心的生活的本意。正因为这样,宗教、艺术、哲学等与心灵生活有关的思想领域才成为文化这个词的主要内涵,他们有时也被称为精神科学。与此不同的是,文明一词在英语中写作Civilization,它脱胎于拉丁语词civis,它原指在一定制度化体系中生活的古希腊城邦的市民。
  这种生活制度是由市民的权利、政治法律规定、商业活动规范等内容构成的。自文艺复兴之后,Civilization也获得了启蒙、开化(enlightment)的含义,它表达着从野蛮进入文明的主题,也就是进步主题。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进步日益依赖于一个远离人类心灵的中介化、形式化和技术化系统,人们判断生活的标准也日益服从于一种技术规范和数字化标准。它代表着一种离心的生活。
  当技术日益成为现代生活的主导力量之后,人们便发现向心的生活越来越困难。
  技术文明不仅创造了一个包含着物、工具和法则的强大中介系统,还形成了一种把一切都还原为物、工具和产品的一统观念:人无非是机器,智慧不过是一种工具理性,它们都是一种产品。所谓工具理性说到底就是理性的工具化。我在一位朋友新近出版的一本小书《感觉的方式》中看到一幅漫画:一个画家面对大海作画,但在他的画板上,我们看到的不是那富于力度的黑色岩礁和显示出鲜明层次感的波浪,也不是在夕阳下像金蛇一样跳动的色彩,而是一串氯化钠(盐)符号和表现不同波长的光谱公式。这无疑是一幅用技术语言创造的作品,但它不是艺术!那里面没有人的感觉。人的文化生存方式,或者说人的向心的生活,强调心灵生活的直接性和不可替代性。人为万物之灵,它与万物的区别就在于他感受着、思想着和表达着。印度诗人泰戈尔在《飞鸟集》中吟唱到:我的情人的消息在春花中传布,……她的凝注在空中,但她的眼睛在哪里呢?她的吻在空气里,但她的嘴唇在哪里呢?吴伯凡先生在评论这段诗时写到:即使人没有一个现实可居的家,但却有了一个可诗意地栖居其中的家,即使他人在旅途,但心在家中,即使他在现实生活中还是一个漂泊者,但他漂泊的日子已充满甜柔。显然,诗意的生活是人类向心的生活的本质,它使人不仅活着,而且生活着;不仅满足于瞬间的物质享受,而且追求着一瞬便是永恒的美感;它使心灵超然于物外,而不是使心灵成为一个物;它使人不仅是一个技术产品,而且是一个艺术品。就算一切工具和人类表达方式都可以数字化,人在感受和思想时所寻求的仍然是属于自己的、独特的东西。向心的生活不仅需要从当代生活获取灵感,而且总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
  因此,向心的生活具有历史性。由于各种在历史中形成的文化形态,无论是宗教信念、神话想象、艺术经验,还是人的生活规范、人对生存的理解,都需要在相当长的时间中形成、积累和生长,所以通常所说的文化常常是传统的同义语。
  然而,在当今这个信息时代,在这个未来型和速度型的科技社会中,环境的改变比心灵生活快得多,而且将越来越快!传统正在失去它的生存时空,文化(如消费性的流行文化活动)正在失去历史性。人们只能为了生活而去适应,为了适应而去生活。他们没有时间感受、体验、品味、酝酿、思考并寻求表达,而只是在疲于奔命地追赶着什么,学习或训练着什么,抛弃着什么。
  在这个背景下,时尚成了传统的替代品:如今社会以追求时尚为时尚。如果你没穿过时尚服装,那就好像没穿过衣服;如果你没有新潮音响,就似乎没听过音乐;如果没上过网,就等于没有信息。即使绘画作品、小说创作和像本书这样的文字叙述,也是以时尚的方式与读者见面的。时尚当然也反映着一种相对稳定的趣味和心理,然而它是善变的,人们对新时尚趋之若骛,对旧时尚弃之如敝屣,这正是当今时代人们所以繁忙的主要原因。
  显然,在这种离心的生活中,技术日益成为强大的异己化力量。它虽然产生于人的创造,但却不听从人的控制;它虽然是人的工具,但却在把人当做它的工具;它虽然是人的代理者,但正在全方位地替代人。总之,技术在满足人的物质欲望的同时,正在成为决定人类祸福的力量。它开始改写人的观念。对代理的赞美和对替代的恐惧,构成了当代人对现代科技的矛盾情感,这正是本书提出得乐园?失乐园这一话题的基本理由。如何使技术成为不致失控的离心力量,如何使生活恢复它的向心力,这正是人们对当代技术提出的基本要求。然而,这多半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技术的高速发展从根本上说不是源于那种寻找家园的渴望,而是产生于人类那难以满足和无法控制的强大物质欲望。我由此想到一个生物学家所作的实验:他用电极把一只小老鼠的大脑性兴奋区域与一个电子门连接起来。当他合上电门时,小老鼠就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快感。很快,小老鼠就学会自己揿动电门。由于它从这一动作中得到极大满足,所以便一次又一次地揿动电门,直到自己虚脱而死。一边是极乐,一边是死亡,这就是上述生物学实验所提供的隐喻,而佛教中所说的涅盘也正是这个意思。技术是强大的,它注定人们要向不可知的未来不断漂泊。在这个过程中,还乡的主题还会一次次出现。但谁都知道,那个温馨的、可以让你有在家感觉的故乡还很遥远。在当今这个除了科学就是科学的时代,没有谁太在意你的感觉。几年前在报上看到一个消息:两个美国科学家建议,用核武器炸毁天上的月亮,让它的碎片平安降落在南极。根据计算(又是数字!),这样可以使地轴发生一定偏转,让南北半球都温暖如春。
  我们不能说这种想法是邪恶的,也不必担心这里的数字计算会出现什么偏差。但这的确是一个让人不太舒服的想法。他们居然要炸掉月亮!炸掉那个数千年来为神话提供了无穷想象、为诗人带来了无数快乐与忧伤的天上宫阙。他们站在射电望远镜前对世人说,月亮其实是非常丑陋的,它会引起潮汐、地震和火山爆发。
  如果需要,我们完全可以造出10个比它更漂亮的人工月亮!坦率地说,我最初是把它当作一个愚人节的消息来看待的,但如今想来,这好像不仅仅是个愚人节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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