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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当下李世民登两仪殿接见众臣,吉儿躲在御座的屏风之后听他们君臣对答。
  见过君臣之礼,李世民先说罢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齐王李佑及汉王李元昌谋反之事,道:“朕三个儿子、一个弟弟竟都先后做出这样的事来,朕实在是心灰意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说着,忽扑在榻上,竟抽出腰间佩刀向胸口猛刺下去。
  长孙无忌在一旁听着,看到李世民说话之间神色已是激动之极,早有不安之感,此时见他忽有此一举,忙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执着他持刀的右臂,一手已夺过佩刀。但臣子在皇帝面前不能手持兵器,他略一迟疑间,转头见李治站在一边早吓得傻了眼,便将刀柄往他手中一塞。李治迷迷糊糊的顺手接过了那刀子。
  吉儿在屏风之后听到这扰攘之声,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猜到了几分,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由得想:“原来他真的如此不愿立李治,事到临头还是想闹出些枝节来。我……我这般逼他,是不是错了呢?我这样只顾着为了恪儿,是不是对他太自私了呢?”
  长孙无忌跪下道:“皇上千金之体,岂可行此愚夫愚妇自残肢体之举?皇上虽是感怀兄弟、父子之情,但若因此而令后世无知小儿误以为皇上这是昧于私情而轻贱这关系社稷之躯,岂不有损皇上圣贤清名?”
  吉儿一听,不由得暗暗感慨,想:“果然这天下最摸透李世民腑肺的就是长孙无忌!他知道世民最重身后令名,一提这玩意儿世民就会屈服。唉,偏偏世民对他还这般深信不疑,他还岂有不将世民控制于股掌之理?”
  果然听得李世民道:“朕为一时冲动所制,致有此妄行,诸位莫要见怪。”
  众臣忙连声谦谢。
  又听李世民叹道:“只是朕确是为立储之事所苦,众卿家对此事有何见解,何不直言?”
  殿内静了一忽儿。只听长孙无忌坚决的声音响起:“朝中大臣对此事的见解,皇上早应明白,又何必再出言相询?只是立储之事非同小可,当由皇上一人圣躬独裁。应该是皇上先坦陈心中见解,让臣等领受旨意才是。只要是合于圣贤之道,臣等自然凛遵所命、万死不辞!”他这话说得虽是委婉,分明却是在暗示:我们都是同意立李治的,就只你李世民自己不肯,还在多方阻挠罢了。你做皇帝的若是一意孤行,我们做臣子的当然也没有办法抗旨,但你不听劝谏,那就是不合圣贤之道了。
  长孙无忌话音落下,殿内又是一片沉寂。吉儿只觉这寂静中似含无尽的杀机,镇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在心中暗暗的祈祷:“答应他吧,世民!答应他吧,世民!”
  似乎已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才终于听到李世民沉郁的声音响起:“朕欲立李治为储。”她长长吁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双手不知不觉间已捏成两个拳头,这时轻轻的松了开来。
  却听长孙无忌冷冷的道:“臣等领受圣意,如果有谁胆敢反对或再起异心,请皇上授臣以镇压惩处之权!”
  吉儿闻言大惊失色,想:“天!你这不是在公然威胁世民?以他那刚强激烈的性子,又怎肯如此受人要胁?”她知道说不定李世民马上就会发作出来、推倒前言与长孙无忌翻脸。二人一旦撕破了面皮争吵,李世民便决不会再立李治为太子,长孙无忌也一定从此深恨李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急中生智,“吭哼”的咳嗽了一声。这时殿中正一片死寂,各人的神经崩得正紧,这一声咳嗽虽轻,但立时人人都听见了,目光一齐向屏风方向望去,心中都是惊疑不定,想:“怎么屏风后面有人在偷听?这等机密之事怎能被不相干的外人听去?若这人不是不相干的人,怎地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又要躲在屏风后面,如此鬼鬼崇崇?”
  众大臣心念未完,已听到李世民心平气和的道:“雉奴,你舅父已经答应你了,还不快快叩谢他?”
  那边李治顺从地向着长孙无忌纳头而拜。长孙无忌忙伸手扶起他,道:“一切全赖皇上圣意独断,臣只是奉旨行事,何功之有?”
  李世民当下命长孙无忌起草圣旨,立李治为太子,并任命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子太傅、徐世绩为太子詹事、褚遂良为太子宾客,并一律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注:即为实质宰相)。
  诸事完毕,长孙无忌等退下去颁布圣旨,李治正想也跟着辞退,却给李世民留了下来。李世民回头叫道:“杨妃,你出来。”
  吉儿一怔,想:“为什么还叫我杨妃?”但李世民已叫了出口,她欲再假装不在场亦不可得,只好从屏风后转出来,一抬头间,只见李世民身边垂手恭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果真生就一副蒲柳之姿,脸色如长孙无垢一般几乎苍白如纸;眼睛细长,倒还有几分象李世民,但眼神躲闪怯惧,哪里有半点他父亲少年时的那份奕奕神采。她见过李家的人并不算多,计有李渊、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等,样貌形相虽不尽相同,但都是身强体健之人,李世民和李元吉两兄弟多在战场之上,更是颇有骁悍之态。但眼前这李治一副弱质纤纤之貌,当真比女子还要柔和温婉,无怪乎李世民会对他如此放心不下。
  李世民一手拉着吉儿,对李治说:“她是谁,你知道吧?”
  李治道:“是。杨妃娘娘是吴王恪哥哥的母亲。”
  李世民道:“恪儿与你是骨肉至亲,虽说不是一母同胎,但为人君者,对天下百姓尚且要视为子民,何况是自己兄弟?雉奴,你今日就当着我和恪儿生母之面发一个誓,要与恪儿一生相亲相爱,不可做出半件有亏兄弟之情的事来。”
  吉儿脑中轰的一下,已见李治跪倒在自己面前,举起右手,望着李世民,道:“儿臣要怎样发誓?”
  李世民道:“你跟着我这么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李治今天当着父皇和李恪生母杨氏之面立下此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善待哥哥李恪,保护他一生平安喜乐,决不听信奸言离间兄弟之情。若有违此誓,教我在生时众叛亲离、为世人唾弃;死后为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李治听一句就跟着念一句,吉儿心下一片亮堂:李世民知道李恪的生母是她,李治却以为她是那杨妃蕊儿。李世民要李治当着自己面前立誓一生保护李恪周全,自然是要自己安心,不仅在李世民在世之时会保全李恪,便是他去后也有李治依此誓言使李恪免于劫难。吉儿恍悟到他这番深意,感激之心真是何可言宣?转头望向他,只见他朝着自己微微一笑,不由得触动心中尘封已久的情怀,面上一阵绯红。
  李治立完誓,犹跪在地上,李世民道:“你如今是皇储,日后更是身为一国之君,须得知道一诺千金,既立了这誓,就决不可食言了!”
  李治应了,李世民这才让他起来。
  李世民转头看着吉儿,低声道:“怎么?你可放心了?”
  吉儿点点头,以低得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时到如今,我终于相信你待我之心了。”想到李世民刚才为长孙无忌所逼时,只为了自己一声咳嗽的请求就压住了心头怒火,维持立李治原议;又如此煞费苦心的要李治当面立誓,只为了消去自己对李恪生死安危的忧虑,那确是全心全意的为自己打算了。
  李世民眼中光彩一闪,但随即转作黯然,道:“只可惜,已是太迟了,是不是?”不待吉儿答他,神色一振,道:“过去的事,那就不必再提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吗?只管说出来好了。”
  “你肯如此为恪儿,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忽想起蕊儿曾托她为武媚求情之事,忙转口道:“不过,我倒还真有件事要说的。”
  “什么事?”
  “武媚那女孩,你还记得吗?”
  武媚!
  旁边站着的李治一听到这名字,便如吞下一个火球似的,全身滚烫,手脚都微微发颤,耳中轰鸣不已,李世民和吉儿再说什么他已听不见了,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武媚的那一天。
  那天他入宫向父亲请安,正逢父亲早朝未完,还在与大臣议事。他绕到殿后进去,打算在屏风后等待父亲议完事再出去。
  他才一进去,便见屏风后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子背向着他坐在那儿,再没别的人了。他虽只见到她苗条的背影,却也看得出她正专心致志的倾听外面的说话。她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微微的侧过头来,面上现出大不耐烦的神色,似是对他这个时候闯进来打扰了她听外面的君臣议事很不高兴。然而,当她的脸庞整个转过来,看清了进来的不是什么宫女太监时,一丝吃惊之色闪过后,秋波一转,随即绽放出娇媚的一笑。
  她这一笑,便如一朵花儿突地盛开,说不出的光彩照人、明艳不可方物。他心头犹似给一个铁锤重重敲了一下,眼前一阵眩昏,除了她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外,什么都看不见了;脚下也似山摇地动,四周景物发了疯一般在他身边急旋。他瞠目张口,身子摇摇晃晃,马上便要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她轻轻巧巧的纵身一跃,脚不沾地似的来到他面前,左手抓着他的右臂,右手扶着他的左肩,那红红软软的小嘴啊,竟贴到他耳边上,不发声的送出气息来,道:“晋王,您可要小心啊!”当真是吹气如兰,连她身周的空气仿佛也给染上了一层香气。
  他只觉她那软绵绵的身子挨到自己身上来,她的脸就近在咫尺,她那一缕缕柔丝在微风中吹拂到他面上,挠得他从心底里痒出来。天啊,这是真的吗?这天仙般的女子在跟他说:“晋王,您可要小心啊!”他这是在发梦吗?他只想伸出手来抚摸她那花瓣般的脸蛋,但他象是给人施了咒语,连一个小小的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全身如沉冰坷似的冷,只有右臂和左肩被她那双小巧玲珑的手儿抓着、按着的地方烘炉一般的烫热。
  他还在迷迷糊糊之间,忽然感到她的小手放开了自己。他一惊之间,神志清醒了大半,这才听到屏风外面脚步声杂沓,原来父亲与大臣已议事完毕了。那女子如狸猫似的轻灵,一把抓起旁边的拂尘,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出去,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这女子是侍候早朝的宫人。他怅怅的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中不知涌起一股什么样的滋味。
  此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这女子的姓名。他平日性情温婉,在宫女面前也从不摆架子,她们都敢跟他说些宫中的飞短流长。因此,他没废吹灰之力就知道了这女子的事情。原来她叫“武媚”(“真是漂亮的名字啊!”他一听到这名字就这样在心里赞叹,“那不是跟‘妩媚’这词儿一样吗?除了这词儿外,还哪有别的词儿更能形容她那一笑百媚生的样子?”),封作才人,曾经有段时候受过父亲的宠幸,但很快就给冷落了。他听了,心中那怅怅之感就更强烈了。
  原来如此啊!她既侍寝过父亲,那就已是父亲的人了,自己与她……终是无缘啊!
  他知道不该再想这无望的女子,但岂能说忘就忘?那些宫女听他问起过武媚,以后一有她的什么闲言杂语便说与他听。他心中暗暗的欢喜,却不敢显露出来,听她们说时,便只木然着脸听,惟恐被她们发现了他内心的隐秘。到一人独处之时,才将她们说的关于她的话一句一句的追忆,细细的回味,忍不住偷偷的笑出来。
  有时隔好久都听不到她的消息,急得他犹似有猫爪子在心里抓挠,却不敢主动的开口追问。急得狠了,他便会暗地里生起宫女们的气来,想:“定是你们嫉妒她的美貌,所以连提她一句都不肯!”渐渐的,他还听到她们说她的坏话,这个念头就更生根了。那些宫女常常一说起武媚,就不屑的道:“这个古怪的小妮子!”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鼓起勇气说:“为什么你们总说她古怪呢?”他几乎还想说“她那么美丽可人,怎会是古怪?”但始终没敢说出口。
  那些宫女便抢着七嘴八舌的道:“她当然古怪透了!侍候早朝的值班是最辛苦不过的了,人人都不愿去,偏生她就欢喜得不得了,抢着跟别人换班都要去。”
  “侍候早朝有什么辛苦?”他不解的问。
  “哎呀,晋王,您不是我们怎知道这其中的苦处?早朝五更开始,可我们既是侍候的人,便得提前半个时辰准备各种上朝用的拂尘、痰盂、羽扇等物事。我们自己还要预留时间起床、穿衣、漱口、洗脸等等,这一算起来,岂不是四更时分就要起来?夏天的时候那还罢了,到了冬天的时节,天寒地冻的,谁愿意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就算不是冷的时候吧,这么早起来,谁不困哩?但是侍候早朝,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若只顾打盹,一个不小心没听到皇上传叫,岂不是大不敬的死罪?皇上他们说的又都是些什么国家大事,我们小小女子哪里懂得?越听就越闷,越闷就越困,要不半途中打起盹来可真不容易呢。”
  他听了也大表同意。他自小体弱多病,对于冬天里五更不到就要起来上早朝之事深以为苦;对于父亲与众大臣们议论不休的种种所谓国家大事也是一知半解甚至不知所云,颇觉厌烦。
  那些宫女又说:“可那武媚偏偏十分喜欢侍候早朝。有时我们嫌太辛苦了,想躲一下懒,找人换个班,本来不是她的早班,可只要跟她一说,她从不推却的。她甚至主动的问我们要不要和她换早班,这岂不是古怪之极?”
  另一个宫女道:“还有更古怪的呢。你看她侍候早朝听皇上他们议事时那副入迷的样子,倒似她很懂得这些国家大事似的。别人走进去跟她说句话,她还摆出一副大不高兴的样子,好象她在做着什么要紧的事情,是我们打扰了她似的。哼,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尚书将军吗?”旁边的宫女们便跟着哄笑起来。
  他听这些人说话如此尖酸刻薄,心中大不乐意,但回想那天他见着她的样子,确乎是她们说的那样,也颇感奇怪,道:“这个……真的有点古怪,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一个宫女冷笑道:“那能有什么缘故?当然是她一门心思想讨皇上欢心,只想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有多伶俐能干,好让皇上看别人便如木头人似的,只有她一个才了得。哼哼,她定是还在想望着当初受皇上宠幸时的风光呢,以为这样故作姿态就可以令皇上对她回心转意。其实这宫里谁不知道她这是痴心妄想?皇上才不会喜欢她这样古古怪怪的人哩!”
  他听了心中更是不快,只想她们不要再说了。可是这些可怜的女人,平日百无聊赖的,除了在人家背后说说坏话,好象也没什么事可干了,这时忽讲开了个话头,有了一个共同毁谤的对象,哪肯不说个痛快才收口?争先恐后、加油添醋地大肆将武媚日常种种与众不同之处形容得极为不堪,听得他心口处象是堵着什么东西,最后终于坐不下去,推说身子不适,赶快开溜了。
  他渐渐的不能忍受那些宫女们对她的诋毁,但又不敢在她们面前为她辩白一句,只怕会泄露了心底的想法。本来他自来身子嬴弱,父亲并不苛求他每天都入宫侍候,但这时他只想再见着她的面,三天两头的频繁地去向父亲请安,但此后好久都没再见着她。
  就在他快要绝了指望,以为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见到她的时候,他忽然又在一个奇怪之极的机会里得偿所愿了。
  那天,他一入宫,就听说父亲得了一匹西域进贡的骏马,正在御花园里试马。他才进园中,远远已见到一大群人围了个大圈子看热闹。他走近去,只看到那匹骁悍的‘狮子骢’那副怒鬣奋张的样子,便已心惊胆战,不由自住的直往父亲背后躲,只想赶快离开,以免这马若突然发起疯来会将自己踏伤。然而,就在这个他正要退缩的时候,他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响起:“臣妾有办法驯服它!”
  这娇柔的话音在他脑中却犹如响过一声霹雳,一霎间,虽是有那么多人在场,在他眼中却只见到一个武媚。他只见到她那片曾贴在他耳边的红唇在颤动,迷迷糊糊的觉得她似乎在长篇大论的说着什么东西,传入他耳中却都成了那天的那句:“晋王,您可要小心啊!”
  她比他记忆中的更美丽上一百倍!她昂首挺胸的立在那里,他饥渴的目光落在她那乌黑柔软的青丝上、高高隆起的胸脯上、洁白如凝脂的纤手上……那包裹着她的薄纱裙紧紧贴在她身上,他似乎隐隐可以看到、甚至能够摸着下面的肌肤,手心里竟生出腻滑冰凉的感觉。
  但那还不是最令他倾倒的啊!而是一种东西,一种在她身上迸发出来的东西,令他油然而生只想跪下来对她顶礼膜拜之感。那是什么东西呢?他仰望着她,看到她全身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中,仿佛那是从她身上发射出来的热力。突然之间,他明白了__是力量!在她身上充满了力量,在她每一寸肌肤中都似隐伏着无穷的力量,随时就会爆发出来,能将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摧毁!力量__这他最缺少的东西,这他心里一边在害怕一边又在渴求的力量!他自出生以来,从没见过有谁象她这样浑身充满了力量,除了父亲!但是在他心中,父亲高高在上,有如天神,他只有敬畏崇拜的份儿。可她,她不仅充溢着这他渴慕着的东西,还是比父亲更容易亲近的人。对了,她是人,却有着神才有的力量!他需要这力量,他需要她!刹时之间,在他心底涌起了一股从没有过的坚决__他要她,他要她!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艾而她是一个方当妙龄的美人!他一定要得到她,就如飞蛾为了光明一定要扑向火焰!
  他不知道此后几天是怎么过去的。他只知道自己除了在想她,除了在想得到她,便再也不能有别的想法了。但其实除了想,他也真的不能做别的什么了。他是下了决心要得到她,但他怎么能得到她?他一想到这点,心底便发虚。没有,他什么办法都没有!他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见她,他连跟她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他也不知道她是否了解他对她的心意,更不必说了解她对自己的心意了。
  他一天比一天更发狂的想得到她,却又一天比一天更明白他没法得到她。开始时,他还只是在白天里想,到了后来,他连夜里也梦见她了。那天夜里,正睡得迷朦之间,他忽地发觉自己被一条蛇缠着,那柔软冰凉的蛇身一圈圈的绕着自己的身子,蛇头慢慢的从他胸前一直蠕动上来。他吓得半死,只想挣扎出来,但梦魇困住了他,手脚都似不属于自己了,怎么也动弹不了。他眼睁睁的看着那蛇头伸到他面前,嘴一张,吐出一条血红的信舌。他几乎要尖叫出来,但那蛇头忽然幻变成武媚的笑脸,只有那一条血红的蛇舌仍是长长的伸着,美艳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他惊惧稍减,却仍是动弹不得,只见武媚红唇中夹着那可怕的蛇舌,一点点的凑到他面上来。他不由自主的一张嘴,与她的唇合到一块,那蛇舌在他口中扰来扰去,倒似也是一条活着的小蛇。一股热流从他喉头处一直向下冲到胯下去,全身忽儿闷热不堪、忽儿冰寒若雪。耳边只听得呻吟似的呓语:“晋王,您可要小心啊!晋王,您可要小心啊!……”不知过了多久,口中那小蛇似的信舌忽直向他喉咙深处钻去,堵得他气也喘不过来。他用力地呕吐,但怎么也呕不出那信舌,喉头象被铁链一点点的锁紧,到最后一丝气息都吸不进去。他大惊失色,用尽九牛二虎之力要推开紧紧搂着他的武媚,但她双手有如铁箍似的套着他双臂,他什么气力也使不出来。
  “啊、啊、啊、啊哟!”突然之间,他终于叫了出来,猛的从睡梦中醒来,什么武媚、蛇舌全不见了,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忽又觉身下冰冷湿漉,伸手一摸,两胯之间竟是一片粘粘稠稠的东西。他又羞又惊之余回想梦中的一切,不觉又是一阵心头燥热。
  这样的梦发了好几夜,闹得他白天起来都没精打采、神情呆滞,惹得父亲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他,道:“怎么了?是不是又病啦?”吓得他只顾一个劲的低头。
  直到有一天,他听宫中的老宫女说起“鬼交”的事来,旁边的小宫女们听得又是恐怖又是兴奋的尖叫,他这才猛然醒悟:“我夜里那些,是不是就是‘鬼交’?”他又听那老宫女说到“鬼交”会逐渐摄尽梦者的阳气至死,大惊失色之下晚上再也不敢一个人独睡,召来妻妾侍寝,这才终于渐渐的消减了对武媚的痴迷。

  李治自个儿在这里回思武媚的事想得迷迷惘惘,那边李世民一听吉儿提起“武媚”二字,当即双眉一轩,道:“她的事与你何干?”
  吉儿听他口气霎时变得冷冰冰的,不觉一呆,道:“她算起来是我的侄女。”
  李世民凝视她双眼好一会儿,才道:“我很讨厌她!”一边说,脑海中一边浮现起那天驯马的情景,武媚那笑脸又无比清晰的在眼前荡漾。
  那其实是一张很漂亮的面孔,但不知怎的,他一想起这笑脸就感到说不出的厌恶憎嫌。那隆起的眉骨,那入鬓的凤眉,那一副心高气傲之相,怎么越看就越觉眼熟?好象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曾在另一个人面上见到过这个样子……不,不是样子,是神情,是一模一样的神情。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副神情?
  他苦苦凝思。在哪里?在哪里?“眉骨隆起,凤眉入鬓,一副心高气傲之相;但面色苍白,容颜憔悴,一手捂住胸口,不时急喘一口气……”是了,他想起来了,是冰儿!是她!怪不得他一时想不起来,这件事已隔了这么久,再说冰儿一面病容,与武媚的朝气蓬勃之态大不相同。但是那副神情,那副心高气傲的神情!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你讨厌她便讨厌罢了,又何必这样折磨她?”吉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世民略略从记忆中收回思绪,斩钉截铁的道:“这件事,你不要管!”
  “为什么?”吉儿听他口气如此的硬,不由得心里也有气了,“我为什么管不了这事?你若真是如此恨她,那就一刀将她杀了好了,干嘛非得这样将她折磨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这些国家大事,你何必要插手?”此言一出,李世民自己也吃了一惊,想:“怎么是‘国家大事’了?她一个小小女子的生死,怎会是‘国家大事’?”他忽隐隐记起,自己曾跟长孙无忌这般评说过冰儿:“这女人若竟是男子,只怕这天下亦复非我大唐所有!”心里竟莫明其妙的打了个寒噤,想:“其实,我是不是应该索性一刀将她杀了更干净利落?”口中却道:“若非是蕊儿求情,我早就将她一刀杀了,如今留着她一条性命,已是看在蕊儿的份上。”
  “她一个小小女孩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就算是她出言不慎,冒犯了你,那也用不着下这样的毒手吧?瞧你这如临大敌的样子,倒似是怕了她什么似的。”
  李世民便似给人刺着了要害之处,勃然变色,道:“谁说我怕她了?她一个小小女子,还能厉害都哪里去?我便是不怕她,才用不着杀她。你不必再说了,你们杨家为什么非要这样与她武家纠缠不清?”
  吉儿心底一凛,知道难再劝下去了,懒懒的道:“你何必这样动怒?我不过是不想你这样欺负一个弱质女流,传了出去,对你那‘名君’之誉有什么好处?”
  李世民听她意含讥嘲,更是不怿,一转眼见身边的李治一副痴痴呆呆、神不守舍之态,不由得一腔气恼都迁怒到他身上,喝道:“雉奴!”
  李治给他大喝一声,登时从痴想中清醒了几分,忙应道:“儿……儿臣在!”
  “你又怎么了?面红耳热的,不是又病了吧?”
  “没……没有。”李治羞惧交加,连两条腿都打起颤来。
  李世民不由得向着吉儿抱怨道:“你瞧他这副样子,我倒愿那武媚能将一半硬气分给他,那我也可以少操些心了!”
  吉儿大惊,想:“你怎么能这样当着他脸说出这样伤他自尊的话来?”却见李治满面惊惭,慢慢地垂下头去,但脸上并无不安或愤恨之色,似是他早惯了这样给父亲瞧不起,已有些麻木不仁了。她心中暗暗叹息:“这李治确是与长孙无垢一般的性子,半点不象世民啊。”她怕李世民还要说出什么责备李治的话来,忙道:“晋王在这儿侍候了很久啦,想来有些累了,不如让他下去歇息一会儿吧?”
  李世民点点头,对李治道:“你退下吧。”
  李治躬身退出。
  李世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对吉儿叹道:“你说我怎能放心将这偌大的江山交托到他手上?”
  吉儿安慰道:“他年纪还小,有些怯气是难免的。”
  李世民皱眉道:“这不是年纪小的问题。我象他这个年纪时,真是要有多顽皮捣蛋就有多顽皮捣蛋,我可宁愿他桀骜不驯一点教我头痛,也不想见着他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又道:“幸好他是无忌全力扶持上来的,无忌将来一定会好好辅助他。哼,无忌刚才竟敢这样对我说话,真是敦可忍、敦不可忍?”但随即叹了口气,“不过,他这也是为了我好。”
  吉儿暗暗纳罕,想:“他这是为了你好?只怕他这是为了你死后他好把持朝政吧。怎么你一生多疑,对这长孙无忌偏偏却深信不疑?”转念一想,已是恍然,想:“对了,这世上任何人只怕都免不了会受另一个人蒙蔽。我自己始终不能接受父皇是昏君的事实,突利始终不能相信李世民这个‘大哥’对他是别有用心,李世民也无法想像长孙无忌会对他另怀私欲。更何况他还对长孙无垢抱愧于心呢?”
  只听李世民又道:“只是无忌长于理事,却拙于用兵,若我生前不能平定四疆,我何能安心?嗯,西域之中的大国,突厥、吐谷浑、高昌都已被灭,但近年来新崛起的薛延陀也十分厉害,朝中大臣主张以和亲的法子来安抚薛延陀的真珠可汗薛夷男,我也已同意将新城公主下嫁给他。但后来右绕卫大将军契芯何力献计,说薛夷男年已老迈,活不了几年,即使以公主和亲也只能保得住一两年的平安。还不如现在赖婚,让西域诸国知道我大唐已与之失和,不敢再跟他们来往,使他们陷于孤立无援之境。待他一死,他两个儿子为了争夺可汗之位,一定会大起干戈,我们不必动一兵一将就可以制服他们。他这计策确是大妙,我打算采纳。若连这薛延陀也灭了,西域就再无一国可与我大唐相抗衡了。”
  吉儿听得直皱眉头,道:“你这么说,也太出尔反尔了吧?你若一早就不想与薛延陀缔婚,那就不要许下言诺;既然已经许诺,却又恃着中国强大而如此背信弃义。就算你日后真能将薛延陀灭掉,也是胜得不光彩。大唐为天朝大国,应以仁义怀柔异族,使他们心悦诚服归附才是。你这样做,不但失信忘义,更是霸道横蛮!”
  李世民不以为然的道:“这些事情你不懂!你说我这是霸道,当年大唐积弱、突厥强大的时候,又是怎样待我们的?这世上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我不亡人,人便来灭我,惟有先下手为强,趁他们还未强大到可以与我们分庭抗礼之时先搞垮他们。若果单凭什么礼仪信义就可以征服蛮夷,何以到今天中国强大他们才来臣服?”
  吉儿道:“我记得你以前在雁门关之围后曾这么评说过我父皇,你说:‘他曾许诺凡守城将士在解围后都可升赏,如今竟然反悔!以突厥的蛮夷之邦尚且知道言必信行必果,不送你回来就不能攻打雁门关;你父皇却公然出尔反尔。他连君子都不配当,别说是一国之君了!’如今你自己又如何?你这样赖婚,不也是‘公然出尔反尔’?你还配不配当君子?配不配不当这一国之君?”
  李世民顿时语塞,嗫嚅了好半天才强道:“这……这……这是我那时年少无知才说出这样天真的话来。”
  “原、来、如、此!”
  李世民听她语气中满是嘲弄之意,更是不快,却又不便向她发作,只道:“吉儿,你一介女流之辈,哪里懂得这些事情?你不要再这样处处与我作对了,好不好?”
  吉儿心头一凛,想:“他这话,怎地与我父皇那天的话这般相像?莫非坐到那位子上的人,都免不了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听李世民又道:“薛夷男这真珠可汗的名号是我封给他的,他两个儿子若真的在他死后为争汗位各不相让,一定会来求我裁决。到时我就故意将他二人都立为可汗,教他们继续争下去,再无余力与我大唐为敌,就如当年颉利和突利一样。”他说到这儿,忽地察觉失言了,忙望向吉儿,却见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一副错愕之色,不觉一笑,道:“吉儿,我以前这样算计突利,你不生气的,是不是?”
  吉儿长叹一声,黯然道:“我生气又能怎么样?只盼你以后再也不要这样算计他这老实头,我已心满意足了。”
  “只要他终生臣服于我大唐,不起半点异心,我便只看在你份上,也不会为难他什么。何况还有燕儿的遗言呢?”
  吉儿无精打采的道:“那我是不是应该叩谢你的皇恩浩荡?”
  李世民颇感没趣,道:“你非要这样讽刺我不可吗?我这可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雉奴?他这样的气度,哪里象个强国之君?我若不能将这江山打得太太平平的才交给他,教我怎能放心?”见吉儿不再作声,又道:“西南一境可惧者只有吐番一国。听说吐番新立的赞普叫松赞干布,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年。他在贞观十四年派了宰相禄东赞来进贡求亲。我见那禄东赞为人极是精明干练,有意将他收为己用,封了他右卫大将军的官职,还打算把琅邪公主的外孙女嫁给他。谁知他坚决推辞,说他在吐番早有发妻,不敢有弃;而且他家主人还没有见到公主,他身为使节不可先娶。我虽不曾亲见松赞干布的为人,但他能延揽到象禄东赞这样的人才,还对他如此忠心耿耿,可见他必非寻常人物。吐番既有贤主在位,又君臣上下团结同心,我军若与他们开战,恐怕讨不了好处去,还是和亲更为划算。我已封了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为文成公主,嫁往吐番。听说那松赞干布对文成敬若天人,看来只要此人在位,当可保我国西南一线平安无事。”说到这里,便默然不语了。
  吉儿道:“既然西域、西南都已安定,天下已然太平,你应该可以释怀了吧?”
  李世民双眉紧锁,道:“但是,东北一面却仍未平定!”
  “东北一面?”
  “辽东三国的高丽、百济、新罗仍未在我大唐版图之内。”
  吉儿心中一震,喃喃的重复了一句:“辽东三国?”
  “不错。辽东三国表面恭敬,但始终不奉我大唐号令,甚为可虑,我早想将之覆灭,只是一直苦无良机。这些年来我下令以金银赎取当年辽东之役中被俘的汉人回国,这些人在高丽住了很多年,对那儿的情形很熟悉。据他们所说,我军若要攻打高丽,安市城是必经之地。那安市城城主叫杨万春,不但骁勇善战、智计百出,而且深孚众望、极得人心。有他守卫边疆一日,我军要打入高丽恐怕殆非易事。我正愁无计可施,谁知去年高丽国发生内变,东部大人渊盖苏文在京师平壤发动政变,谋害了高丽国王荣留王高建武,立了高建武的弟弟高藏为宝藏王作他的傀儡,自称为‘莫离支’,控制实权。此人性情凶暴,只靠武力压制国人,其实不得民心,很多封疆大吏都不肯承认他的官位,那杨万春就是其中之一。这真是天赐良机!若我军以替高建武复仇为名出兵攻打高丽,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渊盖苏文既已与杨万春反目,一定不肯派兵支援他。杨万春再怎么智勇双全,以他区区一城之兵,岂可敌我大唐倾国之力?一旦破了安市,高丽就无险可守,我军岂不是长驱直入,一举便可灭了这高丽国?”
  吉儿听他越说越高兴,心中却越来越感厌烦,道:“你不要这般得意忘形。你可别忘了,我父皇的江山就是亡在三次辽东之役上的。”
  李世民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隔了好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这样联想的。要攻打高丽,确是有不少难处。高丽一地,位处东北,冬天来得早去得迟,气候严寒,我军极不适应。若真要与他们开战,三月至九月的夏秋两季是最好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在这短短的六个月内一鼓作气灭掉高丽,否则就处境险恶了。要在六个月内灭亡一个国家,那是谈何容易?最好是能与百济、新罗两国合作,我们在北方正面与高丽作战,他们两国就在南方背后闹得高丽后院失火、不得安宁,那就事半功倍了。嗯,不妨跟他们两国说,若他们能助我军灭掉高丽,就分高丽的一半土地给他们,不就能挑引起他们的贪欲了吗?”
  吉儿听到此处,对李世民的厌恶实在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刚才的感怀眷恋之心荡然无存,想:“他再怎么真心爱我,我终究是看不惯他这种为人处事的方式。我们终究不是同一种人!我便是一时之间为他的真情所动,但要长久的融洽相处,还是不可能啊!”她心灰意冷之极,道:“这些国家大事,我不想再听了。”
  李世民一怔,住了口,这才见她面上一副恹恹之色,道:“你又怎么了?”
  “恪儿的事既已了结,我的心事已了,我该走了。”
  李世民怅然若失,道:“何必一定要这样急呢?”
  吉儿摇摇头,也不再说什么,站了起来,道:“我走了,以后……真的再也不会踏足中原一步了。”
  李世民一惊,道:“为什么呢?只要你肯来,我总是愿见你的。你若要走,我……我又何曾有拦阻过你?”
  “以前我不肯来中原,确是为了怕你。但有了今天的事,什么心结都应解开。我不想再来这儿,只为了怕见恪儿,只怕一个不小心让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可就害他一辈子了。”见李世民说不出话来,又道:“再见了……哦,不,你我今生不会再见了!”
  李世民心中一酸,想起这句话不是自己以前曾对她说过的吗?怎么如今却变成是她对自己说出来了呢?他心头一片茫然,却见吉儿已翩然而去,只余那支步摇仍在案上,微微的颤动。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
  吉儿这天起得很晚,起来时已差不多是中午的时分了。她懒懒的推开窗户,仰首望向天边,只见天气有些儿阴沉,一片黄黄褐褐的云块飘来移去,一忽儿将太阳遮住,一忽儿又荡了开去,弄得天色一忽儿阴一忽儿睛。空气中充满着抑郁的气味,吉儿深深吸一口气,却似仍排解不了这天地之间的忧苦之意。
  她隐隐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放眼远眺,似乎见到一匹驿马在远处一掠而过。她心不在焉的想:“中原那边有什么紧急的圣旨要颁下来呢?这个时候下旨,只怕突利来不及回来吃午饭了。”
  她在窗前磨蹭了一会儿,也不见突利回来,便戴了帷帽,悄悄的一个儿出了门,往他的都督府行去。
  快走近都督府时,忽见一大群突厥人呼天抢地的一边哭喊一边向她这边走过来。她心中掠过一阵莫名的恐惧,赶上几步迎上去看。那些人披头散发,一手拿着刀子一类的利器,往自己面上刺去,只刺得血流披面,形相甚是可怖。吉儿一颗心猛烈的抽搐起来,那阵恐惧之情如潮水般直涌上来,不由得双手捂住了脸,慢慢的跪倒在地,从喉间挤出一句:“天啊,这不是真的!”
  她在突厥住了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突厥人这种以刀刺面的风俗意味着什么?只有族中权位最显赫的人逝世时,才会以这种自残肢体的礼仪来表示族人心中的悲痛与崇敬之情啊!
  虽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的心不能相信,仍是匐匍在地上,只听到耳边的哭喊声越来越大,似乎消息在飞快地四处传播,知道此事的人正不断增多,全都涌了出来哭叫:“天可汗!天可汗!”
  这时,忽觉有人挽住了她的手臂,她抬起头来,迎上了突利满面的热泪和哽咽的一句:“大哥他……”
  “啊!不要说,不要说!”吉儿忽暴怒起来,伸手捂着他的嘴,“我不会相信,我不要相信!”她感到面上一凉,忙伸手一摸,掌中全是冷冷的泪水,心头一震,缓缓的弯下腰来,伏在突利的怀里良久良久,幽幽的道:“突利,我的誓言破了。”
  “什么誓言?”
  “我曾发过一个誓,这一生不会再为他流半滴眼泪,可是如今……我哭了!”
  突利无言,二人拥在一起,象是一生一世都要这样拥抱下去!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李世民葬于昭陵,与早已安息于该墓中的长孙无垢合葬,庙号“太宗”。尾声

  永徽六年九月(注:永徽是李治的年号)。
  太极殿内,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司空徐世绩正在向当今天子李治奏报政事。
  殿中各人都默然不语,只有长孙无忌在高声道:“吴王李恪谋反之事,有司已查明属实,皇上秉公办理,应将之处死,以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李治面色苍白,颤声道:“恪哥哥谋反之事,当真……当真是实有其事?”
  长孙无忌厉声道:“皇上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臣故意诬陷他不成?”他一边说,一边额上太阳穴突突乱跳,想起了与李世民生前那次令他大为尴尬狼狈的对答。
  那次李治接连病了好几个月,一直没有起色,李世民大感焦躁之间,急召他入宫,劈头第一句就是:“雉奴如此体弱多病,岂可胜任一国之君日理万机的重担?朕已下了决心,要改立恪儿为太子,你怎么看?”
  他大吃一惊,马上道:“此事万万不可!”
  李世民盯视着他双眼,冷冷的道:“是不是因为恪儿不是你的外甥,所以你就不肯辅助他?”
  他再也没想到李世民会如此露骨地揭破他的私心,一时之间又羞又怒又怕,满面胀得通红,口中却强道:“皇上既是如此看待臣,那又何必问臣的意见?只管一声令下废立太子,将臣也治罪好了!”
  他这一番激愤之言果真吓住了李世民,他半晌不语,终于道:“你这分明是在逼朕陷于不义之地!”
  他听李世民的语气松动了,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忙道:“臣岂敢?皇上将废立之事如此儿戏待之,才是自陷于不义之地。皇上当年在臣下面前多番流露以李泰代承乾之意,才致承乾谋反之祸,难道到了今天还要重蹈覆辙?太子仁厚,乃守成之良主,自立为储君以来未犯一错,如今若只因小小病痛而废之,四海之内,有谁能服?太子有神灵呵护,一定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一点点小病,很快就能痊愈。举棋不定、优犹寡断,败亡之兆也,何况是立储这样的大事?”
  李世民沉吟不语,最后挥手命他退出,此后不再提及改立李恪之事。幸好李治不久也病愈康复,他那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才放下地来,但以后每每一回想到李世民那句尖刻的追问,总是不禁羞愤难当,暗暗在心里发誓要报复李恪:“好小子,你只管得意,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上!”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为了与其长子房遗直争夺家产不成,竟致负气阴谋作乱,他便乘机将李恪也栽了进去,指称李恪是房遗爱的背后主使。
  这时李治听到他这么说,吓了一跳,忙道:“舅父何出此言?朕绝无怀疑舅父之意。”
  长孙无忌面色一缓,道:“既是如此,便请皇上下旨处死李恪,以儆效尤!”
  李治迟疑道:“恪哥哥犯上作乱,确是他的不对,但朕与他毕竟一场兄弟,岂可自残骨肉?依朕看,只需削了他的王号,将他贬为庶民,这惩罚也已足够了吧?何必要多伤人命?”
  长孙无忌神色一凛,道:“不臣谋乱乃十恶不赦大罪之首,岂可如此轻判?皇上虽是心怀仁慈,但若如此回护这等奸恶小人,只怕天下再没有人会敬畏皇上的威严,全都铤而走险起来作乱了。”
  “舅父此言太过了吧?先皇在世之日常常叮嘱朕说,民犹似水,可以载舟,亦可覆舟,岂可不畏?应是为君者畏民,不是为民者畏君。一国之君当以德服众,而不是滥施酷刑威吓百姓。”
  长孙无忌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这小娃娃,真是将李世民当作是什么天神来拜了,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还记得这般牢靠,在这个时候搬出来与我为难。”口中却道:“皇上英明。但先皇也曾言道,为君者不可‘徇私情、背公道’,否则难求吏治廉平之至境!。”
  李治默然良久,又道:“舅父所言固是至理,但先皇在世之日曾对朕千叮万嘱,要朕善待恪哥哥。朕也已当着先皇和杨妃之面立下重誓,须当终生保护他平安喜乐,决不听信奸言离间兄弟之情。恪哥哥误听小人摆布,犯下此弥天大罪,诚然是他的不义;但朕既为一国之君,自当千金一诺,恪守此盟,不可失信于人。”
  “但是……”长孙无忌还想再争,李治却已抢先打断他的话头,道:“朕知道舅父是一心一意为朕着想,但朕对先皇有此一誓,无论如何也不能背弃。否则先皇在天之灵岂能安心?朕就算不是一国之君,至少还是为人子者,若对父亲也不能言出必践,失信于人还在其次,这不孝之名,教朕如何担当得起?舅父若真是为了朕好,便不该如此陷朕于不孝无义之地!”
  长孙无忌再也想不到李世民竟背着他还安排了这么一着棋,这时虽是愤懑难平,但李治毕竟是君、自己毕竟为臣,他已说得如此坚决,自己再逼下去可就太过不遵臣道、有胁迫君王之嫌了。看来惟今之计只有暂且放下此事,以后再另寻李恪的岔子治死他。于是他咽了口气,道:“皇上宅心仁厚,实非臣下所及。”退到一边去了。
  正在这时,殿外忽有传报:“晋阳有急报求见皇上!”
  李治命传见。
  驿报进殿叩见后道:“启禀皇上,晋阳前几天发生地震,死伤五千多人。当地官府求请朝廷立即派发物资人员,以救援受灾百姓。”
  李治闻之骇然道:“真有此事?朕听先皇教诲,为人君者时时刻刻都有天上神灵监看着一举一动。如果君王自恃是天子,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做出荼毒苍生的恶行来,就会上动天怒,发生地震、旱涝等天灾,以作警戒。朕自问即位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克己勤勉,何以今日竟会招致这样的天谴?何况晋阳乃我李氏龙兴之地,发生这样的灾变,莫非朕真是无意之间犯了什么过错,以致触怒上苍?”
  长孙无忌心中暗暗好笑,想:“李世民这么胡诌出来恫吓你的大话,怎么你竟都放进心里去?”见他面色发白,显是怕得厉害,正想随口安慰他几句,忽脑中灵光一闪,想:“对了!这么一个绝妙的良机,我怎么不利用来杀掉李恪?”于是立即换上一副森然之色,道:“先皇的教诲,确是至理名言!《史记》中不是这样说么?‘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迹’,又有‘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晋阳发生这样的地震,必定内有因由。皇上自登基以来为政虽无大过,但近来处置李恪谋反之事却徇私枉法,海内贤者都为此蹙眉摇首。但皇上只顾兄弟私情,对此种种民愤置之不理,才终于招此天怒啊!”
  李治惊道:“朕如此作为,只不过是为了顾全骨肉之情,兼而信守对先皇的盟誓,何以上天不解朕的一番苦心?”
  长孙无忌悠悠的道:“先皇当年要皇上立此重誓,只因那李恪为人奸险善伪,致令先皇没能看透他的忤逆本性。如今先皇谢世不久,李恪就已凶相毕露,先皇在天之灵一定已后悔当初以此誓言约束皇上,所以用这地震之兆来向皇上彰示圣意啊!”
  李治将信将疑,道:“当真如此?”转眼望向在一边始终默不作声的褚遂良和徐世绩,问:“褚爱卿、徐爱卿,两位怎么看这事呢?”
  原来当年李世民临死时遗命长孙无忌、褚遂良和徐世绩三人为辅命大臣,共同佑助李治,李治处理各项政事都与他三人商量。
  褚遂良看了长孙无忌一眼,见他双目炯炯的逼视着自己,目光中分明在警告:“识相的就按我的意见来说,否则……哼哼!”心中不觉一寒,本想说:“天灾之祸,所在都有,皇上何必太过介怀?上天当有好生之德,皇上若能体念天心、少伤人命,就是顺天行事了。”话到口边却成了:“这个……长孙太尉言之有理。”
  原来这褚遂良已吃过长孙无忌的苦头了。
  早在永徽元年,褚遂良曾与长孙无忌因一件微不足道的政事发生争执,长孙无忌一怒之下要求李治将他削职。李治问也不问一句,马上就依言而为,贬他为同州刺史,直到永徽三年时才召回长安,徙任吏部尚书之职,并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恢复了宰相的身份。经此一事,褚遂良寒了胆了,也终于明白了一点:这不是李世民统治的天下了,这是长孙无忌当权的天下啊!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违逆长孙无忌的意思。
  长孙无忌听褚遂良这么说,得意的微微一笑,转眼却见徐世绩垂首敛眉,不发一言,便道:“徐司空,您说呢?”
  徐世绩淡淡的道:“天意难测,臣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哪里晓得上天的用心?”
  长孙无忌大怒,想:“你这么说,不是在暗示我也不能知道天意如何,说的都是胡言乱语?”正要发作出来,但转念想到:“这徐世绩手握兵权,我此刻可还不能轻易与他翻面。还是暂且忍他一忍,待他日有机会慢慢剥夺他的兵权之后再对付他还不迟。”于是不动声色的道:“徐司空这么说就是不反对了?”
  徐世绩不置可否,仍是垂首敛眉。
  长孙无忌想:“谅你还不敢跟我公然作对!”于是一振精神,朗声对李治道:“皇上,褚中书和徐司空都赞成臣的见解,皇上岂可一意孤行?”
  李治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那就依舅父所言好了。”
  长孙无忌大喜,道:“那么臣就为皇上草拟圣旨如何?”
  李治点点头。
  长孙无忌当下取过笔墨纸砚,写了几句,又停笔道:“皇上打算怎样处死李恪?是凌迟处死、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
  李治大为震惊,道:“舅父何出此言?朕违逆先皇所托,不得不杀了恪哥哥,心中已是万分不安,岂可再对兄长行此惨酷之刑?”
  长孙无忌想了想,道:“皇上既是怀挂手足深情,不如就赐李恪鸠毒,命他自行了断吧?”
  李治欣然道:“舅父此言甚善!赐恪哥哥自杀,那就是他自己了结性命,不是朕动手杀他,勉强也算没违背当年对先皇所立之誓。”
  一直在屏风后听李治他们说话的武媚听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冷笑,想:“原来这李治跟他父亲李世民没什么两样,都只是口上说得漂亮的伪君子!”
  长孙无忌又道:“还有那李恪的母亲杨妃,她是杨家的子孙,又曾是李元吉的妻子,这次李恪作乱,只怕是受她唆摆,好为她杨家失了江山和李元吉被先皇所诛报仇。她唆子谋逆,罪无可恕,皇上应将她也赐死。此外,李恪有一姨母,早年嫁给突厥的突利和亲。臣拷问过附逆的反贼,他们都招认那女人与李恪往来甚密,一定也有为他在外筹划谋反之事。想来那女人为我国灭掉突厥而怀恨在心,所以才一心一意要挑起我国内乱,好让她的夫君可以混水摸鱼,乘机为突厥复国。皇上宜马上派钦差大臣赶赴漠北,趁他们还未知悉李恪奸谋已被揭破、不加防备之时将他夫妇二人也斩草除根!”
  李治听得脑中一阵眩昏,道:“怎……怎么要杀的人越来越多了?不是只有恪哥哥一人犯事吗?这当儿怎地又牵涉了这么多人进来?这……这么做,不是成了滥杀无辜了吗?”
  长孙无忌疾言厉色的道:“皇上此言差矣!如今要杀的不过是四个人,怎么算多?皇上若不将其余三人也正法,那杨妃倒还罢了,谅她那点前隋余孽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但那突利手握突厥骁勇之师,一旦被他知觉李恪伏诛之事,不顾一切的起兵作乱,那就是兵连祸结、非死伤无数不可收拾之势!皇上只为了痛惜他区区四人的性命,难道就忍心看到天下黎民因皇上这一己私情而家破人亡吗?”
  李治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颤声道:“不杀他四人真的会引来如此大祸?”
  “臣岂敢虚言恫吓皇上?皇上杀他四人,乃是存大义而舍小仁,方是圣君贤主之当为!”
  李治直搓手,求助似的看看褚遂良和徐世绩二人,却见褚遂良只是拼命低着头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徐世绩一双眼半开半阖,似是没在意听他们的话。
  他还在犹豫,长孙无忌又逼一句:“皇上,请当机立断!”
  李治无奈的又扫视了殿中众人一眼,道:“舅父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长孙无忌心头狂喜,想:“吉儿啊吉儿,我苦等今天的大报复已等了多少年了?你终于逃不出我的五指关!”马上写好了圣旨,让李治过目,拿玉玺盖好印章,命侍卫出去传命办理。
  李治见此事已告一段落,吁了一口气,道:“这件事算是了结了。嗯,朕还有一件事想与众爱卿商量。”
  长孙无忌心不在焉的道:“不知是什么事情?”
  李治未语先赧颜,嗫嚅了一会,道:“皇后……一直没能生子,这个……你们也知道的。朕打算废了她,改立武昭仪(注:即武媚)为后。”
  屏风后的武媚听了,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由得热血直涌上来,双手握成了拳头,对着半空无声的呐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等这一天已有多久了?十多年啦!十多年啦!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是记不得了,而是她不能回想!那些日子,那些噩梦一般的日子,她哪怕只是一想起就血都冷了。她也不是不曾历经忧患,但入了那“冷宫”后,她才知道以往所经历的一切跟那儿一比,简直有如世外桃源。那里,是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是名符其实的魅魑鬼域!若不是她有着近乎冷酷的意志,若不是她有着近乎痴迷的狂念,她早就死在里面,再也不能出来了。事实上,所有人,包括在她清醒时的自己都曾以为,她会死在里面,再也不能出来了。他们都说,在这“冷宫”里,从来只有死尸给抬出去,没有活着的人可以离开。但她大多时候都在疯狂之中,根本不能接受这个念头。不,她不但不能接受这个念头,她甚至沉湎于胡思乱想之中,不住的幻想有朝一日她得脱困境,将会以怎样的手段来一一报复在这“冷宫”里受过的一切苦痛。疯狂的念头啊!她被囚在那阴暗湿冷的废墟里,却竟然以幻想报复那固若金汤的大唐江山、那如日中天的大唐天子为乐?!她已经疯掉了,连她偶尔清醒过来时也会这么自嘲的对自己说。
  在“冷宫”的日子里,只有一次从外面听到的一桩事在她心中掀动过波澜。那次,她听到别人在议论,说起李世民易储之事,新立的太子竟是那身弱多病、性情怯懦的晋王李治。
  李治?
  她耳内如响起一片焦雷。她只记得自己曾见过这李治一趟。那时自己正在侍候早朝,他不知怎的走了进来,傻愣愣的望着自己,还几乎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是自己赶上前去扶住了他。她是何等冰雪聪明之人,当然已看出李治对自己倾心,但她一向都没将这懦弱无能的人放在眼内,更没想到他竟会当上太子。这时想起往事,不觉深深悔恨自己没有眼光,竟然没有在当时乘机抓住他的心,否则又岂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但这痛悔之心也不过是如风掠水面、撩动点点涟漪罢了。如今自己已身处“冷宫”之中,不可能再见着他,便再懊恼,也是徒劳。不久,她就丢下此事了。
  “冷宫”中犹似不分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天,一个太监面无表情的来宣召她离开“冷宫”。她一时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竟可以活着离开这人间地狱?但是没错!那太监真的一直将她领出了那“冷宫”的殿门。当她跨出门槛,回首向着那阴冷的庭园看最后一眼时,心中不知涌起什么的滋味。李世民竟肯放过她?她心底由衷的升起莫名的感激,一瞬之间,这么多年的怨毒忽都烟消云散,她自言自语的默念:“我原谅了,我愿意原谅!”她不再想到报复,只盼可以给放出宫外去,重新过些平静安稳的日子。
  然而,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她给带到一个房间里,里面全是哭哭啼啼的女人。她抓着其中一个探问缘由,那女人红肿着眼睛跟她说:李世民死了,这屋子里全是在他生前侍寝过他的女人,明天她们就都得赶到一个庵堂里落发为尼,为他枯守一生的贞节。
  她脑中“嗡”的一下,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啊!不是李世民肯放过她,她想从此过些安乐日子的痴想终于不过是作梦!她仍然给困在“冷宫”里,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罢了。
  天啊,天啊,他活着的时候不肯放过她,到他死了还要她为他耗尽一生的青春年华!可笑的是自己竟想着要感激他、要原谅他。少女的天真无邪啊,从今天起不再残留在她心中!这世上没有良善,只有恶毒!她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风光得意,那就得比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更恶毒,只有以毒攻毒,只有以毒报毒,才是这炎凉世界的生存之道!
  她茫茫然望着这满屋子里痛哭的女人,既感厌恶又觉恐惧:难道自己也要沦为她们之中的一员?难道自己注定了只能在青灯佛影、幽怨哀泣中消磨掉这一辈子?不,不,她决不甘心!她要脱离这地狱,还要狠狠地报复所有曾伤害过她的人。李世民是死了,但他的大唐江山还在,他的子孙后裔还在。总有一天,她要亲手灭掉这他引以为傲的万里河山,她要亲手屠尽他李门上上下下!
  但是,这些不都是痴心妄想吗?她有什么能耐可以报这刻骨深仇?她马上就会被送去尼姑庵,永远只能在那里困守至死。
  忽然,李治那痴痴迷迷的脸庞在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李治!当然了,如今只有他能救自己!他不是爱她的吗?他不是已经成了一国之君了吗?只要他还爱她,只要他还肯要她,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免掉她老死庵堂的厄运。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么?看来他是不知道的,否则他一定会来救自己。她得见他一面,让他知道她也“爱”他!这样,她就不但不必落发为尼,还可以马上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一想到这法子,心中的惊恐一扫而空,马上筹划起该如何找到与李治相见的机会。换了任何一个人处于她这样的境地都会绝望:明天她就会被送出宫去,到城外的感业寺里落发为尼,她若要见到李治,就得赶在明天天亮之前。可是这时她连李治身在何方都不清楚,要在这偌大一个皇宫里找到他,那是谈何容易?便何况在这皇宫里,到处守卫森严,哪里容她一个女子四处乱跑的去找一个人?
  但她若是这样容易就绝望、这样容易就轻言放弃的人,那她在“冷宫”之中早就绝望、早就放弃了。她凝神筹思,推想到这时李世民刚死,李治应该是在停放棺木的地方守灵,也就是在翠微殿里。她在宫里这些年,对宫中的地形已烂熟于胸,知道那儿距这里并不太远,自己若在半夜三更众人都安睡的时候,悄悄的溜到那边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见到李治。当然夜里一定还会有守更的侍卫,她可能会惊动他们而被捉住。但那毕竟比之白天时的人来人往较不容易败露行迹。而且,她已抱了必死之心,若不能找到李治,若不能摆脱这老死庵堂的可怕的前景,她宁可就在这时被宫中侍卫活活打死,也决不愿屈从命运这恶毒的摆布!
  当夜,她假装跟其他人一样睡着了,挨到三更敲过,悄悄的爬起来,偷偷的溜出那房间。宫中侍卫从没想到这班娇怯怯的女子中会有她这样的人,竟敢在三更半夜里私逃出来,因此没在外面派人看守,给她轻轻巧巧的便离开了那房间。她将裙裾撩起来束在腰间,向着翠微殿飞奔而去。
  她仗着对宫中各处地形十分熟稔,见到有侍卫巡过时便在花树、草丛、石山、廊柱等处躲起来,竟给她一鼓作气的来到翠微殿。
  她悄无声息的推开虚掩着的殿门往里一张,只见殿内素烛高烧,说不出的凄凉诡秘,灵前伏着一人,不时的抽搐一下,似是在无声的饮泣着。她只见过李治一次,这么多年过去,原已认不出他来,现在他又是背向着她,脸孔埋在地上,更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只从他那一身孝子的服饰和头上戴着的太子的冠冕,已可猜到他就是李治!
  她心头一阵狂喜:成功了!既已见着李治,她就有把握一定能说动他将自己救出苦海。她定一定神,闪身入殿,随手将殿门关上,从后面飞扑上前,双臂一把搂紧李治,哭道:“殿下!”
  李治全身一震,回首一看,烛光下她那眉目如画的脸庞映入眼帘。他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再见到她,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地方见到她,不觉一声惊呼,只道自己又在做那“鬼交”的梦。
  她泪如雨下,热情如炽的呼叫:“殿下,殿下,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武媚啊!”
  “武媚!?”李治双唇发青,“真是你?真是你?我不是在发梦吗?”
  她见到他这动情的神色,心中更是狂喜不禁,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道:“当然是真的,你摸摸看,你摸摸看。”
  李治颤抖着双手抚摸着她,从她的秀发到她的脸庞、她的胸脯、她的腰肢……口中喃喃自语:“真是你,真是你!我其实……其实一直……一直在……在……”
  她竖起耳朵等他说出她盼望已久的那一句,但李治结结巴巴的说了半天,仍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完。她等得不耐烦了,脱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爱我,是吗?”
  李治面色霎时变得惨白,低声道:“天啊,天啊,这是罪孽!”
  她大叫道:“这算什么罪孽?我爱你,我爱你,殿下,我一直都爱你!”说着猛地与他双唇紧贴。
  李治全身剧震,挣扎着用力推开她的脸:“不,不能这样!父皇尸骨未寒……你……怎能这样?你快出去,快出去!”
  她热血如沸的狂叫:“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管我爱你,殿下!”又是一吻封住了他的嘴巴。
  李治惊恐欲绝,心中一个声音在叫:“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做!她是父皇的人,她是父皇的人啊!”他是爱武媚,但他本是决不敢跟她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可是如今是她主动的这样要求,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却不懂该如何拒却。武媚虽是力气比平常的女子大,但毕竟是女流之身,他若真的要挣脱她的纠缠,根本是不难办到的。但他一生之中从来不曾抗拒过任何人,只知道别人叫他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更何况,在他心底深处,他还在以为这是那个“鬼交”的梦!难道不是吗?那蛇缠着了他,武媚也搂紧了他;那蛇将信舌钻入他口中,武媚也以热吻堵住了他还想说、还能说的一切话。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有几分清醒、还有几分惊恐,但刹那之间,他已陷进那个“鬼交”的梦中,身不由己的重复着他在梦中进行过的一切:一股热流从喉头处一直向下冲到胯下去,左冲右突的要突围而出。忽然之间,那热流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奔泻而出。瞬时他只感到一种飘飘欲仙的痛快,仿佛灵魂超脱了那凡俗的身躯,直升上九重天上去。
  他不知餍足地欢娱,直到一阵雄鸡高唱,那嘹亮的叫声霎时将他出窍的魂魄都唤了回来。他猛地明白了自己在做着些什么,大吃一惊之下腾的跳起,面无人色的道:“你……你……你……”却怎么也“你”不下去。
  她一伸手又揽着他双腿,将他几乎拖得又要跌倒在地:“殿下,殿下,您要救救我啊!”
  李治心神恍惚,道:“什么……什么救救你?”
  “我马上就要给送到感业寺落发为尼,为……为先皇守灵,您若不救救我,我便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您了!”
  李治尖叫一声:“先皇……父皇!天啊,我做了些什么?我对不起父皇,我禽兽不如!”说着跪倒在地,双手抱着脑袋。
  她执着他双手,道:“您怎么这样说呢?您是爱我的,是不是?您不想我们这一辈子再也见不了面的,是不是?殿下,殿下,救救我吧!我也不要什么名份,只要您能让我留在您身边,让我能天天见着您、服侍您,我已心满意足了!”
  李治有气无力的道:“不,不行的!你快走吧,你快走吧。我……我无能为力啊!”
  “那怎么会?您是殿下……不,不,您是陛下,只要您开口说一声,那就是圣旨,谁敢不从?陛下,陛下,救救我,救救我!”
  “不,不,我办不到,我无能为力,你走吧!”
  “陛下,我爱您,您也爱……”
  “不,不,我不爱你,你快走!”
  这话犹似在她后脑勺上猛敲了一记,整个人全僵住了。
  李治面上全是眼泪鼻涕,抽抽噎噎的道:“你这可死心了吧?快走吧,到感业寺去,为我父皇守灵,为我们昨晚的……昨晚的罪孽忏悔去吧!”
  她如身陷冰雪之中,怔怔的道:“昨晚的罪孽?昨晚的罪孽你也有份,为什么只是要我一个人去忏悔?”
  李治低着头,道:“总之你不用痴心妄想了,我不能救你。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你一定得去感业寺。我……我虽是一国之君,但舅父……他决不会容许我这样胡来的。天啊,如果舅父知道了昨晚的事,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忽想到这件事的后果,不觉吓得心胆俱裂。
  她见他怕成这个样子,心底一寒,知道自己又错了!李治才新登帝位,哪里能有什么实权?自己求他庇护,他还要求长孙无忌庇护呢。一刹那间,她万念俱灰,心中闪过一念:“难道我真的注定了要困死在感业寺里?”但是,这颓废之情只是一掠而过,她马上又鼓励自己:“不,不会的。今天他虽然不能救我,但他心中已有了我这个人。日后他坐稳了这皇帝宝座、真的大权在握之后,就能设法救我出来。不,不要绝望,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只要抓紧他的心,只要他还是爱我、不能忘记我,我还有希望!”
  她慢慢的站起来,凄然道:“不管陛下如何待我,我爱陛下之心总是不变的。我走了,只盼陛下心里还能记着有我这么个人,记着我在感业寺里朝朝暮暮都在为陛下祈福,记着我这句话:‘恨不相逢未嫁时!’”说着转身飞奔而出。
  接下来,就是感业寺的晨钟暮鼓、孤衾泪烛。她扳着指头计算日子,估量着这个时候李治是否已能掌握实权?自己是否明天就能听到太监来传旨宣她入宫?可是去日如飞,她等啊、等啊、等啊,等了一月、两月、一季、两季、一年、两年……到第三年也已过去,第四年眼看就要来临,李治那边还是杳无音信。她开始疑惑,开始动摇:莫非他已将我忘怀?莫非他真的并不爱我?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对了,对了,男人都是负心薄幸的,那后宫之中佳丽三千,他不消一忽儿已可忘掉我了!啊,愚蠢的武媚啊,天真的武媚啊,你竟还在这儿痴痴的等他!她心碎、她痛恨、她疯狂……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消息,说李世民死忌那一天,也就是五月二十六日,李治将要来感业寺焚香祭悼。这一来,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李治要来感业寺!那她一定能找到机会再见他一面,一定能让他再次记起她来。现在已是四年过去了,李治做了那么久的皇帝,一定已经能说一不二,不会再无能为力了。那他就可以传旨命她留发还俗,重回宫廷之中!
  李治来的前夜,她对镜梳妆,想着明天的来临,心中忽喜忽愁,突然起了忧惧之情:“如果他已不再爱我,如果他已觉得我不再漂亮!”她焦虑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寻找自己有否年老色衰的迹象。感业寺中的日子虽苦,但她一向很注意自己的姿容,十分小心的爱护自己的相貌,如今虽已年届三十,却还一如双十年华的少女一般娇艳无伦。可是,李治才二十六岁啊!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比他年长,已经太老了呢?
  不,不,她得想些法子,不能仅以容颜来吸引他,还得让他体会自己对他的情深爱重,还得让他了解自己的文采风华!
  翌日,她一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只等着见李治。谁知她还没高兴完,就有命令下来说:鉴于男女有别,皇上祭悼时以前因侍寝而落发的尼姑不准到皇上面前见驾!
  这真是睛天里的一声霹雳!难道她的命运真的已被注定?难道她便再怎么枉费心机也只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不,她不能就此甘心!
  她脑中思如轮转,只盼能想出一条妙计来骗过守卫,出去见到李治。但一时三刻之间又岂能有什么妙计?她心焦如焚,眼见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李治很快就会完成祭悼离去,不知到何年何月才再有机会再见着他。
  她这边厢彷徨无策;那边厢鼓乐喧天,原来李治已行完礼起驾回宫,队列正在她被关的屋子前经过。刹那间她热血上涌,心中叫道:“不,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就要疯掉了!”猛地跳起来,一手将那猝不及防的守卫推得一个趑趄跌到一旁,纵身蹿了出去,向着李治的车骑冲过去,一边大叫:“皇上,皇上,皇上……!”
  护驾的侍卫大吃一惊,纷纷赶上来阻拦她。她势若疯虎,双手乱抓乱扯,竟一连冲过了好几个人。但她毕竟是手无寸铁的一介女流,不过是凭着一股不畏一死的狂热勇往直前,哪里真是那些虎背熊腰的壮汉的对手?不一会儿已被好几个侍卫七手八脚的按着,半点也动弹不得。她眼见离李治不过几丈之遥,竟然还是咫尺天涯,接近不了他,不觉失声痛哭起来。
  她这一扰攘,李治那儿也隐隐听到她的叫喊,问:“什么人在那边吵闹?”
  侍卫头领忙上前禀告:“皇上息怒,只是一个疯尼姑突然狂性大发,竟想侵犯圣驾,但已被弟兄们制服了,皇上不必担心。”
  李治心念一动,道:“是个尼姑?”
  “是,是当年侍寝过先皇落发为尼的宫人。”
  李治面色一变,道:“让她过来让朕看一下。”
  侍卫头领一声“遵旨”,一迭声的传下令去,众侍卫将她推推搡搡的带到李治面前。
  李治一见是她,不由得一阵迷惘:“是……你?”
  她这时连点一点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有泪珠一滴滴串串的滚落面庞,手一松,拿着的东西荡悠悠的飘落地上。
  李治目光随着那东西转动,问:“那是什么?”
  旁边的侍卫拾起来,双手呈到他面前。
  李治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片红叶,上面是墨黑的四行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心中一痛,抬头望着她,轻声道:“你写的?”
  她点点头,泪水仍是一个劲的往下滑落,呜咽道:“皇上,可怜可怜我吧!”
  李治眼圈儿一红,泪水也夺眶而出,口中却道:“可是……那是不行的啊!”
  “行的,行的,您是君临万民的天子,您要救我一个弱女子不过是举手之劳,您一定行的!皇上,皇上,救救我吧!”她全身心的呼唤出来。
  李治惊恐的望望四周看着这场景目瞪口呆的侍从,颤声道:“不,不行的!今天的事若给舅父知道了……不,不行,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认得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来人,给朕赶她走!快,快赶她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屋子里去的。在她眼前只是李治那惊慌得发白的脸庞在晃动,在她耳边只有李治那句话在回响:“我不认得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我不知道你是谁。……”
  “哈、哈、哈……”她在心中惨笑出来,“你不认得我?你不知道我是谁?无耻啊!你占有了我的身子,竟然还说出这么一句绝情的话来!”
  她趴在案上,泪水从眼睛里汹涌而出,淌到桌面,又沿着桌腿流到地上。
  她隐隐的听到旁边的人在嘲笑:“这个武媚,今天竟然向着皇上大叫大喊,还乱抛媚眼,以为这样可以吸引到皇上对她的注意哩。可是皇上会要她这样又丑又老的狐狸精吗?会要她这样的残花败柳吗?她真是想男人想得失心疯了,竟连皇上的主意也打起来喔!”接着是哄堂大笑。这些人平日就已嫉恨她的美貌,这时抓着了她这样的失态,竟是当着她的面取笑起来。但她对这一切全都充耳不闻,就算听见了,也不再放在心上。
  是的,她是想男人!她还年轻,为什么不能想男人?不想男人那才是失心疯哩!但她不是想要李治那样的男人,她只是想要他的权,她只是想要他来救命!
  可是,她完了!她终于还是完了!
  多么愚蠢啊!竟然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象李治这样怯懦、自私、无情的人身上!她早该知道自己得到的只会是失败、羞辱、欺侮!她来到这个世上,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些东西!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真正疼爱过她,那就是她的父亲,但上天不容她享受到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快乐,一早就将父亲从她身边粗暴地夺走,就象李世民夺走她那处女的贞洁、李治夺走她那毕生的希望一样!
  挣扎,徒劳的挣扎啊,她还是逃脱不了命运的摆布、捉弄、践踏、折磨……
  忽然之间,她脑里迷迷糊糊的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不死掉算了呢?”一想到这,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死!她竟然想到这“死”字上来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次母亲受了她那两个庶生哥哥的气而哭泣不止时,总叹说还不如死了好呢。每当听到这种话,她就忍不住痛骂母亲是个懦夫,连一点点苦都挨不住,就只会想到一个“死”字!
  “为什么要死?”她叉着腰向母亲质问,“就为了便宜那两个畜牲?就为了如了他们的意、称了他们的心?我们死了,他们才求之不得哩!便只是为了不让他们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也不要死,我也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得意洋洋,气他们个半死!”
  可是,如今竟是她自己想到了死!想到这她一直鄙弃的弱者之为!
  可是,不死又能怎样?真的要一辈子在这庵堂里终老一生?那岂不是更加生不如死?
  夜,就在这耳边的讥嘲和内心的煎熬中过去。
  天,亮了。
  她仍趴在案上,眼中的泪已流尽,桌面也已干成一片泪渍。她象一具死尸一样伏在那儿,连悲痛之情也似枯萎。
  突然,门外呼啦的涌进了一群人,当中一个高声叫道:“武媚接皇后口谕!”
  她仍是一动不动的伏在那里,好象什么也没听见。
  那人皱一皱眉,又叫一声:“武媚接皇后口谕!”
  她始终不动,只在心里想:“皇后口谕?哼哼,定是那女人听说了我昨天对李治的纠缠,这会儿来报复我了。”她已是哀莫大于心死,在她来说天大的事顶多也不过一死罢了,如今的她又何惧一死?
  这时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一边一人将她强行拖了起来,按她跪到地上去。
  那人便开始宣读起这道她一生之中最神奇、最不可思议的口谕:“皇后圣谕:‘武媚温柔贤淑,皇后见之甚喜,特准留发还俗,返回宫中,为皇后之侍女。即日起行,不得有误,钦此!’”
  这一句句话传入她耳中,她都听到了,但一时之间却又一句也没听懂,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茫茫然之中不知被谁拉了起来,扶了出去沐浴更衣,然后轻车快马,眨眼便回到了她阔别四年的皇宫。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好了,有整整一个月里她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最后,她才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时宫中李治的王皇后正与一个妃子萧淑妃争宠,王皇后争不过那萧淑妃,便想另找一个女子进宫去分薄萧淑妃的宠幸。那天她发疯似的要见到李治;李治读她那诗时泪落如雨、显是对她大有旧情难忘之意的情景,王皇后远远的都看在眼内。王皇后心生一计,想到若救了她出来,安排她到李治身边去,一定能受李治的宠爱,由此或可使李治从此冷落那萧淑妃。王皇后又自以为武媚是她自己救出来的,必然会对自己感恩戴德、不会与自己争夺李治的宠爱。
  “一定是父亲在天之灵在保佑我,上苍才会赐予我这样的良机!”她这样满怀感激的想,却半点也没想过要感谢那王皇后。“哼,你不过是利用我罢了,我也正好以利用你来报答你!”
  在此之前,她只痛恨李治的懦弱无能,可这时他的懦弱无能却教她高兴得梦里都要笑出来。她不过略施手腕,只短短两年之间已将李治捏在掌心,一嗔一笑之际便可教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对她服服贴贴、言听计从。这一来,王皇后和萧淑妃二人反而化敌为友,联合起来在李治面前与她相争。但这时她们才醒觉可就太迟了!无论她跟她们争什么,李治就只听她的一面之辞。
  而且她很快就生下男孩,那王皇后却始终没有子嗣。她又悄悄的在自己的女儿熟睡时将之扼毙,然后栽赃到王皇后身上。李治闻讯勃然大怒,连声高叫:“皇后杀了朕的女儿,皇后杀了朕的女儿!”
  她遂乘机哭闹要李治废了王皇后,“否则,”她哭着说,“今次是我的女儿,下次就是我了,再下次只怕会是皇上您啊!”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屏风后的武媚思如潮涌,殿内的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闻言却俱各大惊。
  长孙无忌高声道:“皇上何出此言?皇后出身名门,又是先皇为皇上亲自挑选的妻子。当年先皇临去时,曾拉着皇上的手对臣说:‘朕的好儿子、好儿媳,现在就交托给你了。’这话皇上自己也是亲耳听闻的。言犹在耳,皇后又不曾有过什么过失,怎可轻易罢黜?臣不敢为了奉迎皇上的意思,就违背先皇的遗命!”
  李治强道:“先皇又何尝不曾嘱托朕要善待恪哥哥?可是恪哥哥犯下弥天大罪,便是罪无可恕;皇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什么就不能罢黜?朕只怕对兄严而对妻宽,会招来物议,说朕这是上下其手!”
  长孙无忌登时哑口无言,心中暗暗气恨,想:“你这小子,竟也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拿我的话来堵我的嘴巴?”
  他一时无言以对,那边褚遂良便急了。他虽是不满长孙无忌的专横,但这件事上他却是义无反顾地站到长孙无忌这一边来的。
  原来在贞观晚期,朝廷之上出现了两个势力圈子:一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关陇一地出身,以原来的关陇世家为首,他们虽然不一定与关陇世家中的人有亲缘关系,但都统称为“关陇派”,如长孙无忌、褚遂良、李靖等都是这一派的人;另一个势力圈子里的人都出身于山东,因此称为“山东派”,如魏征、徐世绩、秦琼、程咬金等均属这一派。李世民本人就是关陇世家的出身,自不免偏爱“关陇派”的人,但“山东派”中也人才济济,不可轻忽。是以李世民临死时任命的托孤辅命大臣中,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是“关陇派”的,徐世绩却是“山东派”的。三个辅命大臣中有两个是“关陇派”的人,表面看来朝廷中是“关陇派”占了上风。但自从李靖去世后,徐世绩成了掌握军队兵权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军队之中却是“山东派”占了优势。事实上李世民手下的武将大多出身山东,“山东派”在军中的声势一向比“关陇派”显赫。这两派一者控制政权,一者操纵兵权,李世民在世之日当然都受着他的节制,不敢为派系之争而公然对峙。李世民死后,这六年来总算一直还相安无事,未发生过什么正面冲突。那王皇后也是出身于“关陇派”,是“关陇派”掌握后宫控制权的一枚重要棋子。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之间就算有什么个人恩怨,这时面临“关陇派”势力被削的危急关头,自然都得暂且捐弃前嫌成见,先要合力阻止李治废掉王皇后。
  且说褚遂良见长孙无忌一时被李治驳斥得作声不得,一急之下冲口便道:“皇上就算一定要改立皇后,也该从天下的名门世族中选择佳偶,为什么非要那武昭仪不可?武昭仪从前曾侍候过先皇,此事天下皆知!难道皇上以为可以蒙蔽住全国亿万百姓的耳目吗?就算皇上强行压制民情,后世的人又将如何评说皇上?皇上又岂能堵住这千秋万世的悠悠之口?”
  他这样直言李治乱伦,李治霎时面红耳赤、羞怒攻心,正不知如何发作,屏风后的武媚早比他更忍不住了,尖叫出来道:“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奸佞之徒!为什么不扑杀这目无君上的獠贼?”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听到武媚的声音,都是骇然色变,长孙无忌喝骂道:“大胆妖媚!皇上正与臣等商议国家大事,岂容你一介女流之辈插手干预朝政?”转头又对李治道:“皇上,褚尚书是先皇托孤的大臣,别说他如今不过是秉忠直言,就算他真的有罪,也不可用刑!”
  褚遂良跪倒在地,哭道:“臣今冒犯皇上,罪该万死!但只要劝得皇上回心转意,臣便是千刀万剐,又有何惧?”说着用力的磕头,直磕得额上鲜血直流。
  李治见此情景,不禁惊慌起来,转眼看到徐世绩仍在那里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忙问:“徐爱卿,褚尚书如此劝阻朕,朕是不是应该就此罢手?”
  徐世绩双目一张,眼光如冷电一般迸射出来,正要开口,长孙无忌却已抢先道:“徐司空!皇后仍母仪天下之重位,既可导人向善,也可引人入恶,请您慎言!”
  徐世绩一仰首,迎上长孙无忌凛凛的目光,心中一阵冷笑,想:“好啊,你也太专横霸道了吧?”原来他一直以来对于长孙无忌独揽朝政十分忌恨。当年褚遂良不过是跟长孙无忌一言不合就被贬为刺史,长孙无忌对自己“关陇派”中的同党稍有不如意便已这般打击,他身为“山东派”之首,岂可不心有所虑乎?但他自知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不及“关陇派”,长孙无忌与皇帝李治又是甥舅至亲,自己若贸然与他公开对立,轻则自取其辱、重则有丧权亡身的大祸。所以他一直隐忍不发,尽量不招惹长孙无忌。但他心中一直忧惧,想到长孙无忌用的很可能是“先安内后攘外”的策略:先压服他“关陇派”内部的人,待他在“关陇派”内独一无二的首领地位一旦确立,就会与“山东派”摊牌,将他徐世绩这些“山东派”的人也清除出朝廷军队。到了那个时候,这天下可就真的成了“关陇派”甚至是长孙家的天下,他徐世绩在这世上还能有立足之地么?
  他知道跟长孙无忌翻面的日子不远了,但他始终苦无良策,不知该怎么样对付那即将降临头顶的雷霆攻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废立皇后之争,一向对长孙无忌言听计从的李治竟破天荒第一次与他那舅父站到了对立一面去。
  “如果李治这次一意孤行,不听从长孙无忌的话,这先例一开,以后他要摆脱长孙无忌的控制,可就容易多了。这是削弱李治对长孙无忌的信任,削弱他长孙家乃至‘关陇派’势力的天赐良机!”徐世绩一边装出闭目养神的样子,一边在心中筹思,“但如果李治逼于长孙无忌的压力,终于又屈从,那么他从此再也无法反对他这舅父的任何意见,以后长孙无忌要铲除我‘山东派’可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一瞬那间,他已立下心志,毫不畏缩的直面长孙无忌的逼视,缓缓的道:“废立皇后,那是皇上的家务事,何必要动问外人?”
  他此言一出,长孙无忌等勃然变色,李治却是喜动颜色,道:“徐爱卿这么说,那是赞同朕改立武昭仪之见了?”
  徐世绩面上仍是一副漠不关心之色,道:“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份属私情而已,与国家大事有何干系?臣不敢妄置一词。臣年已老迈,议事这么久,已是神困力倦,请皇上特许臣退下歇息。”
  李治欣然道:“徐爱卿请便!”
  徐世绩施施然的退出。
  待徐世绩一走,李治面色一寒,喝道:“来人!将褚遂良这妄言奸臣给朕乱棍赶出去!”
  长孙无忌急叫:“皇上!”
  李治站起来一拂长袖,冷颜道:“朕心意已决,舅父不必多言!”说罢,也不管他还要再说什么,转入屏风后去,将一个呆若木鸡的长孙无忌抛撇在后面。
  武媚听着这一切,心中得意非凡,想:“长孙无忌啊长孙无忌,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斗?哼,竟敢阻拦我做皇后?目下先设法宰了褚遂良那口出狂言的匹夫,日后才慢慢的对付你!嗯,以后该怎样向长孙无忌报复今日之仇?”她美目流盼,片刻间已想到妙法:“对了,他刚才那么得意洋洋的想出赐李恪自杀的报仇之法,他日到我报复他时,便要他作法自毙,也一尝被赐自杀的滋味!哈哈,李恪啊李恪,你可要感激我来替你报了这个仇呢!”
  她一边想得高兴,一边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天边。只见漫天乌云遮蔽着苍天,一轮红日从云层后透射出来,给那乌云镶上一道奇怪的金边。她长长的吁了口气。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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