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畏虎将准部乞修和 望龙髯苗疆留遗恨

    却说罗卜藏丹津远窜后,投奔准噶尔部,依策妄阿布坦。清廷遣使索献,策妄不奉命。
是时西北两路清军,已经撤回,惟巴里坤屯兵,仍旧驻扎。雍正五年,策妄死,子噶尔丹策
零立,狡黠好兵,不亚乃父。雍正帝拟兴师追讨,大学士朱轼,都御史沈近思,都说时机未
至,暂缓用兵,独大学士张廷玉,与上意相合。乃命傅尔丹为靖远大将军,屯阿尔泰山,自
北路进,岳锺琪为宁远大将军,屯巴里坤,自西路进,约明年会攻伊犁。雍正帝亲告太庙堂
子,随升太和殿,行授钺礼,并亲视大将军等上马启行。是日天本晴朗,忽然阴云四合,大
雨倾盆,旌纛不扬,征袍皆湿。不祥之兆。沿途露餐风宿,到了汎地,驻扎数月。会罗卜藏
丹津,与族属舍楞,谋杀噶尔丹策零,夺据准部。事泄,丹津被执。身作寓公,还想吞灭主
人翁,真正该死!噶尔丹策零遣使特磊到京,愿执丹津来献。于是有旨令两大将军暂缓出
师,回京面授方略。令提督纪成斌,副将军巴赛,分摄两路军事。不料噶尔丹策零闻将军召
还,竟遣兵二万,入袭巴里坤南境科舍图牧场,抢夺牲畜。纪成斌仓卒无备,不及赴援,幸
亏总兵樊廷、副将冶大雄,急率二千兵驰救。总兵张元佐亦领兵来会。力战七昼夜,方杀退
敌众,夺回牲畜大半。诏奖樊廷、张元佐等,降纪成斌为副将,仍令傅尔丹、岳锺琪各赴军
营。
    傅尔丹容貌修伟,颇有雄纠气象,无如徒勇寡谋,外强中干。一个绣花枕头。先是与岳
锺琪同时出师,沿途扎营,两旁必列刀槊,锺琪问他何用?傅尔丹道:“这种刀槊,统是我
的家伙,摆立两旁,所以励众。”锺琪微笑,出了营,语自己的将佐道:“将在谋不在勇,
徒靠这个军器,恐不中用。这位傅大将军,未免要临阵蹉跌呢!”此次奉命再出,亟至科尔
多,策零遣大小策零敦多布,率兵三万,进至科尔多西边博克托岭。傅尔丹闻报,命部将往
探,捉住番兵数名回来,由傅尔丹讯问。番兵答道:“我军前队千余人,已至博克托岭,带
有驼马二万只,后队现尚未到。”傅尔丹道:“你等愿降否?”番兵道:“既已被捉,如何
不降?”傅尔丹大喜,令为前导,即发兵万人随袭敌营。忽有数人入谏道:“降兵之言不可
信,大帅宜慎重方好!”傅尔丹视之,乃是副都统定寿、永国、海寿等人,便道:“你等何
故阻挠?”开口便说他阻挠,活肖卤莽形状。定寿道:“行军之道,精锐在先,辎重在后,
断没有先后倒置的道理,况据降兵报称,敌兵前队,只千余名,驼马恰有二万头,这等言
语,显是不情不实,请大帅拷讯降卒,自得真供。”已经道破,人人可晓,偏这傅尔丹不
信。傅尔丹叱道:“他已愿降,如何还要拷讯?就使言语不实,他总有兵马扎住岭上,我去
驱杀一阵,逐退贼兵,亦是好的。”总是恃勇轻敌。便令副将军巴赛,率兵万人先进,自率
大兵接应。巴赛挑选精骑四千,跟降卒前行,作为先锋,三千为中军,三千为后劲,勒马衔
枚,疾趋博克托岭。去寻死了。到了岭下,望见岭上果有驼马数十头,番兵数十名,巴赛忙
驱兵登岭,番兵立刻逃尽,剩下驼马,被清兵获住。是钓鱼的红曲蟺。复向岭中杀入,山谷
间略有几头驼马,四散吃草,仍是诱敌。前锋不愿劫夺,大抵嫌少。只管疾行。后队见有驼
马,争前牵勒,猛听得胡笳远作,番兵漫山而来。巴赛亟想整队迎敌,各兵已自哗乱,霎时
毡裘四合,把清兵前后隔断,前锋到和通泊陷入重围,只望后队援应,后队的巴赛又望前队
回援,两不相顾,大众乱窜。番兵趁这机会,万矢齐射,清兵前锋四千名陷没和通泊,巴赛
身中数箭,倒毙谷中。六千人不值番兵一扫,荡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傅尔丹已到岭下,暂把大兵扎住,拟窥探前军情形,再定进止。忽见番兵乘高
而下,呼声震天,傅尔丹亟命索伦蒙古兵抵御,科尔沁蒙古兵,悬着红旗,土默特蒙古兵,
悬着白旗,白旗兵争先陷阵,红旗兵望后遁走。索伦兵惊呼道:“白旗兵陷没,红旗兵退走
了。”各军队闻了此语,吓得心惊胆战,你也逃,我也走,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子,拚命乱
跑。傅尔丹惊惶失措,也只得且战且走。勇在哪里?番兵长驱掩杀,击毙清兵无数,伤亡清
将十余员,只傅尔丹手下亲兵二千名,保住傅尔丹逃回科尔多。番兵俘得清兵,用绳穿胫,
盛入皮囊内,系在马后,高唱胡歌而去。清兵都做了入网之鱼。
    败报传到北京,雍正帝急命顺承郡王锡保代为大将军,降傅尔丹职。别遣大学士马尔
赛,率兵赴归化城,扼守后路。那边大小策零,既败傅尔丹,遂乘胜进窥喀尔喀,绕道至外
蒙古鄂登楚勒河,惹出一个大对头来。这个大对头,名叫策凌,他是元朝十八世孙图蒙肯的
后裔,幼时曾居北京,侍内廷,尚公主,后来带了家眷,还居外蒙古塔米尔河。他的祖宗蒙
肯,尊奉黄教,达赖喇嘛给他一个三音诺颜的美号。藏俗叫善人为三音,蒙古俗叫官长为诺
颜,蒙藏合词,译作汉文,就是好官长的意义。策凌袭了祖宗的徽号,隶入土谢图汗下,他
因喀尔喀与准部毗连,预练士卒,防备准寇,适值小策零绕道来攻,策凌先遣六百骑挑战,
诱他追来,自率精骑,跃马冲入。敌将喀喇巴图鲁,勇悍善战,持刀来迎,被策凌大喝一
声,立劈喀喇巴图鲁于马下。小策零部众,见喀喇被杀,无不股栗,当即退走。策凌追出境
外,俘馘数千名,方令退兵。驰书奏捷,奉旨晋封亲王,命他独立,不复隶土谢图。自是喀
尔喀蒙古内,特增三音诺颜部,与土谢图、札萨克、车臣三汗,比肩而立了。
    小策零败还后,屯兵喀喇沙尔城,至雍正十年六月,纠众三万,偷过科尔多大营,复图
北犯。顺承郡王锡保,急檄策凌截击,策凌兼程前进,将至本博图山,忽接塔米尔河警信,
准兵从间道突入本帐,把子女牲畜,尽行掠去,策凌愤极,对天断发,誓歼敌军,一面返斾
驰救,一面告急锡保,请师夹攻。策凌部下,有一个脱克浑,绰号飞毛腿,一昼夜能行千
里,他浑身穿着黑衣,外罩黑氅,每登高峰,探敌虚实,用两手张开黑氅,好像老鹰一般,
敌兵就使望见亦疑是塞外巨鹰,不去防备,他却把敌兵情势,望得明明白白,来报策凌。活
似戏子中一个开口跳。策凌至杭爱山西麓,得脱克浑报知,敌兵就在山后,便令部兵略略休
息,到夜间逾山而下,如风如雨,杀入敌营。这等番兵得胜而归,饱餐熟睡,迨至惊觉,摸
刀的不得刀,摸枪的不得枪,也有钻出头而头已落,也有伸出脚而脚已断,也有掣出刀,却
杀了自己头目,点起铳,却打了自己部兵,只有脚生得比人长的,耳生得比人灵的,先行疾
走,方得逃出。策凌奋力追赶,杀到天明,追至鄂尔昆河,左阻山,右逼水,中间横亘一大
喇嘛庙,叫作额尔德尼寺,敌无去路,仍冒死回扑。策凌跃出阵前,也不顾死活,恶狠狠的
与敌相搏。究竟敌兵已败,未免胆怯,蒙兵方胜,来得势盛,两下拚命,也有分别。这一场
恶战,敌兵一半被杀,一半挤入水中,不但掠去的子女牲畜,尽被策凌夺回,就是小策零带
来的辎重甲杖,亦统行丢弃。小策零率领残骑,扒山遁去。策凌满望锡保出兵邀击,谁知锡
保所遣的丹津多尔济,观望却避,竟被小策零生还。马尔赛已奉命移守拜达里克城,亦约束
诸将,闭门不出。小策零沿城西走,城内将士,请马尔赛发令追袭,马尔赛仍是不允。将士
大愤,自出追敌,怎奈敌已走尽,只得了少许敌械,回入城中。策凌一一奏闻,诏斩马尔
赛,革锡保郡王爵,封策凌为超勇亲王,授平郡王福彭为定边大将军,代锡保职,用策凌为
副手,守住北路。
    时西路将军岳锺琪,驻守巴里坤,按兵不动,只檄将军石云倬等,赴南山口截准兵归
路。石云倬迁延不进,纵令溃兵远飏。岳锺琪劾奏治罪,大学士鄂尔泰并劾岳锺琪拥兵数
万,纵投网送死之贼,来去自如,坐失机会,罪无可贷,遂诏削岳锺琪大将军号,降为三等
侯,寻复召还京师,命鄂尔泰督巡陕甘,经略军务,并令副将军张广泗,护宁远大将军印。
广泗奏言准夷专靠骑兵,岳锺琪独用车营,不能制敌,反为敌制,因此日久无功,雍正帝复
夺锺琪职,交兵部拘禁。
    张广泗受任后,壁垒一新,无懈可击,准酋噶尔丹策零,亦遣使请和。雍正帝召王大臣
会议,或主剿,或主抚,还是雍正帝乾纲独断,对王大臣道:“朕前奉皇考密谕,准夷辽
远,不便进剿,只有诱他入犯,前后邀截,方为上策。现经上年大创,他已远徙,不敢深
入,我两路大兵,暴露已久,不如暂时主抚,再作远图。”这谕一下,诸王大臣同声赞成,
乃降旨罢征,遣侍郎傅鼐,及学士阿克敦,往准部宣抚。准酋欲得阿尔泰山故地,超勇亲王
策凌,坚持不可,往复争论,直到乾隆二年,始议定阿尔泰山为界,准部游牧,不得过界
东,蒙人游牧,不得过界西,总算勉就和平,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中国西南,有一种苗民,很是野蛮,相传轩辕黄帝以前,中国地方,本是苗民居
住,后来轩辕黄帝,与苗族头目蚩尤,战了一场,蚩尤战败被杀,余众窜入南方,后复逐渐
退避,伏处南岭,名目遂分作几种:在四川的叫作僰;在两广的叫作僮;在湖南贵州的叫作
;在云南的叫作倮。这数省中的苗民,要算云、贵最多,官长管不得许多,向来令他自
治。地方自治制,要算由苗民发起。他族中有几个头目,总算归官长约束,号为土司。吴三
桂叛乱时,云、贵土司颇为所用,事平后,清廷也无暇追究,苗民不服王化,专讲劫掠,边
境良民,被他骚扰得了不得,雍正皇帝用了一个镶黄旗人鄂尔泰,做了云、贵总督,他见苗
民横行无忌,竟独出心裁,上了一本奏折,内说:“苗民负险不服,隐为边患,要想一劳永
逸,总须改土为流,所有土司,应勒令献土纳贡,违者议剿。”这奏一上,盈廷王大臣,统
吓得瞠目伸舌,这也是寻常计策,王大臣等诧为奇议,可见满廷多是饭桶,毫无远见。只雍
正帝服他远识,极力嘉奖道:“奇臣,奇臣!这是天赐与朕呢。”因饬铸滇、黔、桂三省总
督印,颁给鄂尔泰,令他便宜行事。鄂尔泰剿抚并用,擒了乌蒙土司禄万锺,及威远土目札
铁匠,镇远叛首刁如珍,降了镇雄土司陇庆侯,及广西土府岑映震,新平土目李百叠,于是
云、贵生苗二千余寨,一律归命,愿遵约束。自从雍正四年,到了九年,这五年内,鄂尔泰
费尽苦心,开辟苗疆二三千里,麾下文武,如张广泗、哈元生、元展成、韩勋、董芳等,统
因平苗升官,鄂尔泰亦受封伯爵,雍正帝连下批札,有“朕实感谢”等语。这位鄂伯爵的功
劳,真正是独一无二了。功劳恰也不小。
    雍正十年,召鄂尔泰还朝,授保和殿大学士,旋因准部内侵,命督巡陕、甘,经略军
务。张广泗又早调任西北,护理宁远大将军事,自是苗疆又生变端,雍正十三年春,贵州台
拱九股苗复叛,屯兵被围,营中樵汲,都被断绝。军士掘草为食,凿泉以饮,死守经月,方
得提督哈元生援兵,突围出走。哈元生拟大举进剿,怎奈巡抚元展成,轻视苗事,与哈元生
意见不合,只遣副将宋朝相,带兵五千,进攻台拱,甫至半途,遇苗民倾寨而来,众寡不
敌,相率溃退。苗民遂迭陷贵州诸州县,有旨发滇、蜀、楚、粤六省兵会剿,特授哈元生为
扬威将军,副以湖广提督董芳,嗣又命刑部尚书张照为抚苗大臣,熟筹剿抚事宜。
    哈元生沿途剿苗,迭复名城,颇称得手,不想副将冯茂,诱杀降苗六百余名,暨头目三
十余人,余苗逃归传告,纠众诅盟,先把妻女杀死,誓抗官兵,遍地蔓延,不可收拾。张照
到了镇远,还是腐气腾腾的密奏改流非计,不如议抚。哈元生、董芳,亦因政见不同,互相
龃龉。寻议分地分兵,滇、黔兵隶哈元生,楚、粤兵隶董芳,彼此不相顾应,一任苗民东冲
西突,没法弭平。朝上这班王大臣,争说鄂尔泰无端改流,酿成大祸,专事咎入,实属可
恨!鄂尔泰时已还朝,迫于时论,亦上表请罪,力辞伯爵,雍正帝允如所请,只仍命鄂尔泰
直宿禁中,商议平苗的政策。
    张广泗闻鄂尔泰被贬,心中也自不安,奏请愿即革职,效力军前,雍正帝尚在未决。一
日,正与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在大内议事,自未至申,差不
多有两个时辰,方命退班。鄂尔泰因苗族未平,格外掂念,回到宅中,无情无绪的吃了一顿
晚餐。忧心君国,是爱新觉罗氏忠臣。忽见宫监奔入,气喘吁吁,报称:“皇上暴病,请大
人立刻进宫!”鄂尔泰连忙起身,马不及鞍,只见门外有一煤主,跨上疾走,驰入宫前,
下了马,疾趋入内,但见御榻旁人数无多,只皇后已至,满面泪容。鄂尔泰揭开御帐,不瞧
犹可,略略一瞧,不觉哎哟一声,自口而出。正在惊讶,庄亲王果亲王亦到,近瞩御容,都
吓了一大跳。庄亲王道:“快把御帐放下,好图后事。”一面并请皇后安,皇后呜咽道:
“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立刻暴亡?须把宫中侍女内监,先行拷讯,有究原因方好。”还是
鄂尔泰顾全大局,随道:“侍女宫监,未必有此大胆,此事且作缓图,现在最要紧的是续立
嗣君。”庄亲王接口道:“这话很是,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留有锦匣,内藏密谕,应即
祇遵。”随督率总管太监,到乾清宫取下秘匣,当即开读,乃“皇四子弘历为皇太子,继朕
即皇帝位。”二语。是时皇子弘历等,已入宫奔丧,随即奉了遗诏,命庄亲王允禄,果亲王
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辅政。经四大臣商酌,议定明年改元乾隆。乾隆即位,就是清
高宗纯皇帝。但雍正帝暴崩的缘故,当时讳莫如深,不能详考,只雍正以后,妃嫔侍寝,须
脱去衵衣,外罩长袍,由宫监负入,复将外罩除去,裸体入御。据清宫人传说,这不是专图
肉欲,乃是防备行刺、惩前毖后的缘故。小子不敢深信,雍正帝能侦探内外官吏,宁独不能
制驭妃嫔?惟后人有诗一首道。
    重重寒气逼楼台,深锁宫门唤不开;
    宝剑革囊红线女,禁城一啸御风来。
    据这首诗深意,系是专指女侠,难道是上文所说的吕四娘为父报仇么?是真是假,一俟
公论。下回要说乾隆帝事情了。
    惟战而后能和,惟剿而后可抚。对待外人之策,不外乎此。准部入犯,非战不可,清世
宗决意主剿,善矣。乃误任一有貌无才之傅尔丹,致有和通泊之败,若非策凌获胜,不几殆
甚。至苗疆之变,罪不在鄂尔泰,张照、董芳辈实尸其咎。不能剿,安能抚?此将才之所以
万不可少也。世宗自矜明察,而所用未必皆材,且反以明察亡身,蒲留仙《聊斋志异》载有
侠女一则、或说即吕四娘轶事,信如斯言,精明之中,须含浑厚,毋徒效世宗之察察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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