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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秀子抗嫁


  吟儿进宫五个月,在一次踢毽子游戏中,第一次见到权极位尊的慈禧太后。在她眼里,她是一位慈祥而善良的老人。一直跟吟儿过不去的秀子突然出事了,被太监抬出储秀宫。她想以死抗命,结果……

  西风一起,天说凉就凉了。一天下午,储秀宫的宫女们聚在体和殿北院的砖地上比赛踢毽子。
  这对与世隔绝蜗居深宫的年轻少女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娱乐。尽管宫中节庆多,每逢春节大典。元宵灯节和中秋等重大节日,都有各种各样庆祝活动。如春日御花园赏花,秋天景山登高观月等等。遇上慈禧太后和皇上生日,宫中称之为万寿日,便会在宫中搭台唱戏,从天桥请戏班子到西六宫的漱芬斋大戏台演出,那种场面自然非常热闹。在其他宫里,特别像皇后、皇妃等年轻主子那儿,宫女们可以陪主子一起荡秋千,但无论怎么说。这种种游乐中,宫女只不过是陪主子们耍乐,唯有踢毽子,才是宫女们自己的游戏。
  今儿是吟儿进宫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日子。她忘乎所以地踢着,似乎又回到了入宫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么多天她浑身憋着的劲儿突然放开了。她踢出各种各式花样。毽子在她脚下踢活了,像只鸟儿在她周身上下翻滚飞舞,怎么也掉不下。其他人都让她比下去了,场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踢。望着她不凡的身手,四下围观的宫女和妈妈们一个个赞佩不已,有人禁不住拍巴掌叫好。周围人一叫好,她踢得更带劲儿。
  正当人们围在那儿看吟儿踢毽子时,一群太监和宫女前呼后拥地围着储秀宫的女主人,慈禧太后出现在丹墀上,一见太后御驾,宫女们顿时散开,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等着给慈禧请安。
  吟儿踢得正兴起,而且背对着太后鸾驾,丝毫没有注意慈禧的出现,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毽子,在空地上踢出各种花样,平儿急得不行,想叫吟儿停下,又不敢大声叫,只得一个劲地向她使眼色。偏偏她浑然不知,依然踢得一身是劲儿。其他人站在一旁,紧张地等着太后身边的内廷总管李莲英一张口,便跪下给老佛爷磕头请安。没想到李莲英非但不出声,反而和慈禧低声议论什么。年过六旬的慈禧则站在那儿,专注地望着场子中的吟儿。
  宫女们见慈禧不发话,不知该怎么办,互相交头接耳,都替吟儿捏把汗。平儿急了,走上前狠狠瞪吟儿一眼,低声说:“你怎么一点儿没眼色,老佛爷来了!”
  一听平儿说老佛爷来了,吟儿吓坏了,心上一走神,脚下的毽子顿时飞了。毽子不偏不依,直向慈禧脸面上飞去,在场的人全都吓坏了。没想慈禧一抬手,居然稳稳将毽子接住。
  “大胆!”李莲英见吟儿脚下的毽子飞向慈禧脸上,吓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大喝一声。他这一声喝令,场地上的人全都吓坏了,一个个屏住声息,双手肃立,谁都不知下面会发生什么事。
  吟儿刚站稳,听见李总管一声怒喝,她甚至没看清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后长得什么模样,便吓得趴在地下连连磕头:
  “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吟儿这一跪,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口中叫着老佛爷吉祥。场面上人人都很紧张,特别是平儿,不知老佛爷会怎么处置吟儿,担心事情闹大了,把她这个同往一屋的人牵累上。
  慈禧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瞅着手中的毽子,所有人都在看她脸色,特别李莲英,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突然,慈禧挥挥衣袖,脸上露出笑意:“起来起来,统统起来!这不是在玩吗,我是来瞧你们玩的。踢吧,该怎么踢还怎么踢,我在一边瞧你们踢。”
  慈禧非但不生气,反而将毽子抛给地下的吟儿,让她们接着踢。吟儿趴在地下,感恩戴德地接过毽子,趁着她伸手接毽子的一瞬间偷偷看一眼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后。进宫四个多月,这是头一回见到她的面容。老太后那细洁白润的皮肤一点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除此之外再没有特别之处,一点也不像外边传的那样神秘。老太后那淡淡的眉毛,长长的鼻子,特别她下巴上那张微笑着的嘴巴,以及下巴周围松弛的肌肉,令她想起奶奶在世时的模样。她觉得人老了,都有些相似。
  老佛爷这一笑,李莲英第一个反应过来,没等老佛爷的笑容完全在脸上消失,他那张长驴脸已经像开了一朵花。大总管的表情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宫女妈妈们一个个跟着他笑起来。众人站起,你看我我看你,手里抓着毽子一个个跃跃欲试,但谁也不敢争先。掌事的刘姑姑推出吟儿和平儿:“这儿数你们俩踢得好,还不快上去,拿出真本事让老佛爷看看!”
  刘姑姑是掌事的,她发了话,众人自然推出吟儿与平儿,两人谦让一番,终于走进场子中央,首先向慈禧拜了拜,然后抛起毽子踢起来。
  今几天好,心情也难得这么好,慈禧瞅着吟儿和平儿敏捷的身手,若有所思地想起自己儿时的光景。她自小就爱踢毽子,进了宫还经常踢。后来年岁大了,踢不动了,但她经常让宫女在宫中比赛踢这玩意儿。近些年来,因为洋人不断生事,德国人占了胶东,日本人攻下大连,南方与法国人战事不断,加上光绪又不听话,大臣们更是意见不和,一派要与洋人打仗,另一派则主和,甚至认为要学洋人治国的方略,总之,国事家事闹得她心里烦乱,所以好几年没在宫中看宫女们玩这种游戏了。
  吟儿与平儿见老太后在一旁观看,自然使出浑身解数,踢出各种花样。两人踢了几圈,突然分别将毽子踢得高高的送到对方身边,然后各人接过对方踢过来的毽子接着往下踢,对她们精彩的表演,慈禧高兴地拍着手说好。众人一见太后说好,也跟着叫好。空地上人越围越多,最后,吟儿与平儿再一次交换着毽子,将毽子踢到半空,然后两人同时伸手接住毽子,双双向慈禧行了个大礼。
  “好好!踢得好!”慈禧高兴他说,发现吟儿的脸生,心想她一定是新来的,顿了片刻问道:“叫什么名字?”
  吟儿慌忙要下跪。
  “你就站着说。”慈禧摆摆手。
  “回老佛爷话,”吟儿低着头,不敢正眼看老太后:“奴才姓上官,名儿叫吟儿。”
  “嗯,你是新来的?”
  “奴才进宫四个多月了。”
  “在这儿习惯吗,想不想家?”
  “奴才能伺候老佛爷,是奴才的福气。”
  慈禧瞅着吟儿漂亮的脸蛋,和她踢毽子时的活泼劲儿,心中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她当年没有进宫前的贴身丫头小竹。当时在家里,她经常跟小竹在一起踢毽子,自她被咸丰皇上选入宫中不久,小竹便病死了。要是小竹活到现在,也该有六十了。想到这儿慈禧不胜感慨,这一晃四十多年了,想到这儿,慈禧多少有些伤感。
  李莲英看看天色,在太后耳边轻声提醒她,说瑞王在前殿等她晋见。慈禧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突然又想起什么,对李莲英说:“传我的话,赏吟儿平儿各人一只玉簪。”
  李莲英连忙应声,对吟儿等人说:“老佛爷看赏!”“奴才谢老佛爷恩典!”吟儿与平儿慌忙跪下谢赏。当然,赏物要等李莲英回去后才能给她们,但这是一种礼节,奴才一定要先谢恩的。
  回到下房,平儿高兴地搂着吟儿肩膀说:“今儿下午的事儿你可真露了脸,连带我也跟着露脸啊!听说从前老佛爷喜欢看我们奴才踢毽子,近几年很少,像今儿这样因为有人踢得好,当场赏这么贵重的东西却从没听说过!”
  “没想到老佛爷待人这么亲和。”吟儿连连点头,颇为感慨他说:“你不相信,我虽说从来没见过老佛爷,不知为什么,当时见了她老人家,好像早几年就见过,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儿,跟我想的差不多。”
  “这怕是前世里的缘分。”
  “说不清了。”吟儿本想说老佛爷跟她祖母长得有些相像,怕犯了宫中的规矩,没敢说。她看一眼平儿,心里乐滋滋的,心想对方来了一年多,也只远远见过太后几面。自己进宫才四个月,不但真切地见到了老佛爷本人模样儿,还当面跟老人家说了话,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不知为什么,先前那种神秘的面纱一撩开,一方面生出一种亲切感,另一方面又觉得有难以言状的失落感,难道这位普普通通的老太大便是威震四方的大清国皇太后,紫禁城权力宝座上至尊无上的人物?
  偏东的太阳照在窗纸上,映得满屋一片通黄。
  秀子坐在下房内的炕沿上,板着脸对吟儿说着:“记住,给老佛爷敬烟不是一般差事,是跟火神爷打交道,要千万小心,现在开始,就当你真的在老佛爷身边,一招一式不能有半点马虎。”侍候老佛爷抽烟,宫中称之为“敬烟”。今儿她要正式教吟儿敬烟,为了让她身临其境,由秀子扮作太后,让吟儿替她装烟点火,侍候抽烟。
  “姑姑!知道了。”吟儿连忙应着声,她知道秀子在宫里很快满八年了,她必须在她走之前将自己带出师。
  “知道了还愣着干嘛!”秀子瞥一眼吟儿。
  吟儿连忙拿过一只铜烟袋,将生黄的烟丝填在烟壶里。烟壶有两只,轮换放在烟袋上使用。她装好烟丝,将烟壶放在烟袋里,用火石碰出火,点着了纸眉,半跪在地下,用手托着烟壶递到秀子面前。
  水烟壶上长长的烟管正好递在秀子下巴边。秀子用嘴咬住烟管,在吟儿点火时轻轻地吸着,随着烟壶里发出一串水响声,她下已四周喷出一团团烟雾。显然她对吟儿的手法比较满意。
  秀子从吟儿手中接过水烟袋,又满满地吸了几口,便让吟儿起来,“还跪着做什么,又不是真的服侍老佛爷。一般情况下,老佛爷不一定要你跪在地下敬烟。为了让你练真本事,才让你跪着学起,然后你站着敬烟就容易多了。”
  “姑姑,要不要我再替你装一壶烟?”吟儿讨好地问。
  秀子犹豫片刻,将水烟壶递给吟儿,让她又装上一壶烟丝。秀子一边抽烟一边耐心地告诉吟儿说:“点烟时纸眉子特别有讲究,搓得太紧火头闷,不容易点火。相反,松了又容易飞火星儿。太后喜欢抽南方出的烟丝,宫中称为‘青条儿’,这种烟丝不能湿也不能干。湿了容易灭,干了呛人。怎么样才知道烟丝干湿呢?主要靠眼睛看色,鼻子闻味儿,一般人分辨不出,你一定要分辨得出,否则就麻烦了,要想练出这种本事,只有靠你平日留心,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你大概没想到这一小小袋烟里头有这么多学问吧?”
  “总之,你本事没学到家,千万不要急着替老佛爷敬烟,这可不像你踢毽子,火星儿要是飞到老佛爷身上,闹不好要杀头的。”秀子说了一大通,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吟儿。
  吟儿认真听着,真没想到这小小一袋烟竟有许多学问。透过秀子嘴边喷出的团团烟雾,吟儿发现她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忧愁,似乎心事很重。听人说,秀子似乎不想离开储秀宫。吟儿不明白,就算她在这儿呆久了,是老佛爷身边贴身宫女,但这儿再好也无法与宫外比。你想想,在这儿再好,你也不过是主子的奴才,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狗儿猫儿与世隔绝。相反,在宫外你不但能和家中亲人朋友们在一起,而且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儿就到哪儿,不必看主子的脸色,不会有那么多规矩,更不会连心爱的男人都嫁不了啊!
  我要能像她这样,很快就放出宫外那该多好啊!一想到宫外的荣庆,想到能跟他和和美美在一起生活,她的心顿时乱得不行。她怎么也不明白,对她们这些当奴才的,竟然还有人不肯离开这儿,秀子一定有其他难言之隐,所以她不想离开这儿。吟儿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什么样的理由,能令一位宫女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一直到老死。
  今儿秀子对吟儿特别好,不像往常总绷着脸,她和声细语地将敬奉老佛爷吸烟的事项一一交待,好像她明儿就要离开这里。她俩相处快五个月了,尽管秀子平日对她恶声恶气,非常苛刻,但每逢大处反倒不动声色,就像她冲撞茶水房的事,顶着她面恶狠狠地骂她,但事后却瞒着别人,否则仅这一条她脑袋就得搬家了。还有她家里人来豁口探亲,姑姑非但不拦她,还亲自替她梳头妆扮,让她穿上合适的衣服……总之,她摸不透秀子姑姑的性情,说她对自己好谈不上,说她对自己不好吧,为什么她在一些要害问题上却宽容她。
  秀子抽着烟,屋里静悄悄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秀子终于抽完了烟,她放下烟袋,看一眼默不出声的吟儿问道:
  “在想心事呢?”
  “没,没想,什么也没想……”吟儿躲着对方的眼睛,明知秀子不想再抽烟,偏偏没话找话地问对方,要不要再替她装一袋烟。
  “不用了。”秀子摇摇头。
  “姑姑,”吟儿不自在地站了一会儿。她本能地害怕和对方单独相处,特别是没什么具体事的时候,“我可以走了?”
  “去吧。”秀子挥挥手。吟儿向她行了蹲腿礼,转身向门外走去。当她走到门边,刚要伸手掀门帘,秀子叫住她。吟儿怯怯地站住,转身走到炕沿,两眼瞅着自己鞋面上的花纹。她正想问:“姑姑叫我有什么事?”话没出口,秀子突然低声说了句前后不搭界的话。
  “吟姑娘,你恨我吗?”
  “没有,没有没有……”吟儿一时愣在那儿,舌头在嘴里打转,半天才挤出发颤的声音,“没有,从来没有……姑姑都是为我好……”
  “吟儿!”秀子打断对方,“你不说真话,刚进宫时,我也拜过姑姑,跟她学做事,学宫中的规矩,嘴上讨她好,心里恨她一个洞,我总觉得她处处难为我,专挑毛病,只要看不顺眼,不是用掸子抽我,就是让我跪着,一跪就是半天,夏天衣服单薄,有时连膝盖头都跪出血来。”
  “姑姑!我……我真的不恨你!”吟儿不知所惜地望着秀子,不知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实话跟你说了,恨也好不恨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我在世上能碰面,能一起服侍老佛爷,是前世的缘分,都是命,告诉你,在宫中,你我都是主子的猫儿狗儿,你只管想应该对主子怎样怎样,永远也别想你自个儿该怎样怎样,要把你自个儿忘得干干争净。”“是!”吟儿站那儿连连点头,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自她拜秀子为姑姑,对方从不和她谈心,更不会说什么奴才和主子之类的话题。
  “兴许有一天我走了,你还活着,想起我今儿跟你说的这些话,说不定能品出点味儿来!”秀子停顿了好一会儿,突然从炕沿边站起,神色黯然地走到窗前。
  “姑姑,我……”吟儿一时愣住。她从对方语气中感到了某种悲凉,却不明白她这些话里究竟隐含着什么意思。瞅着窗边秀子姑姑单薄的侧影,心想她一定有许多苦处深藏在心里,不愿也不好说出来。她突然生出一股柔情,想留在这儿陪她说说话。她正想说什么,秀子突然挥挥手说:“你去吧,这儿没你事儿了。”
  离开秀子下房,吟儿心里非常纳闷,一路上耳边总响起秀子临分手前的那几句话,不明白秀子所说的“她走了”究竟什么意思?如果是指她出宫的事,为什么紧接着冒出死呀活的,她想来想去不明所以。
  一天下午,吟儿坐在炕沿绣花,心里又想起这件事,便跟同屋的平儿提起那天秀子教她敬烟的情况。
  “平姐!你说,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平儿听后半天不出声。吟儿一再追问她,她才摇摇头说不知道。平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品味秀姑姑话中的意思。她听到一些风声,好像秀姑姑父母双亡,老佛爷替她作主,准备将她赐婚给某王爷的儿子做媳妇。按理说这可是人人羡慕的事,可秀姑姑好像不以为然,又私下跟吟儿说这种话,话里话外,显然透着一些弦外之音。
  “我觉得她心事很重,好像不愿离开储秀宫。”吟儿说。
  “那不行。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宫女一般做满七年就得放出宫外,听人说她已经在这儿满八年了。”其实有关秀子的事她早就听说了,只是一直不敢告诉吟儿,怕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惹出麻烦来。
  吟儿还想说什么,见平儿一脸的凝重,似乎不愿再谈秀子的事。宫中呆了一段时间,别的本领没学多少,看人脸色却是大有长进的,一见对方的神情,吟儿也不再提秀子的事。
  两人闷头绣着手中的鞋面花,谁也不说话。绣花是宫女们闲下来必做的活儿。宫中心静得下,加上宫中图案花色多,所以宫女绣出的花色堪称一绝,后来流传到宫外,许多有钱人肯花大价钱来收买。特别自咸丰十年洋人打迸京城,放火烧了圆明园,朝廷赔了洋人无数两银子后,宫中花钱比以前紧得多,有些皇妃。贵人因为内廷拨下的钱不够花,常常让宫女们绣了花拿到外面去卖,作为宫中费用补贴。储秀宫是老佛爷的住处,花多少钱也不在乎,不存在手头紧这个问题,所以宫女们绣的鞋面都是替自己绣的,宫中穿衣服一年四季都有严格的规定和讲究,不敢太惹眼,免得过分招摇,因此人人都在鞋面花上比试,看谁的花式更新更漂亮,所以宫女们谁也不肯马虎。
  两人正埋头绣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一个叫柳叶儿的宫女挑开门帘,一脸慌张地跑进来,紧张地压低声音对平儿和吟儿说:“不好了,秀姑姑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吟儿心里一惊,手上一哆嗦,针尖当即挑破了皮肉,疼得她捏紧指头从炕沿边站起。
  “不知道。”柳叶儿摇摇头,说几个太监在刘姑姑陪同下进了秀姑姑的下房,那些人一个个板着脸。她这一说,吟儿这才想起秀子一连好几天没露面,她曾去看过她,她关着房门睡觉,没让她进去。
  “我去看看。”吟儿套上马甲背心出了房门。平儿和柳叶儿也跟着她,一路向后院走去。
  吟儿等人走进后院,只见几名太监抬着一副担架,从西偏殿走出来。小太监王回回脸色慌张地跟在后面。吟儿一眼认出担架上躺着秀子。她裹着被子,脑袋露在外面,吟儿慌忙走上前,只见秀子姑姑脸色蜡黄,两眼紧闭,不省人事地昏睡着。
  见此光景,吟儿脑袋“轰”的一声,心一下提到喉头口,顿时想起她进宫的头一天,见到担架上抬着屈死的倩儿。她顾不得许多,伸手扯住走在担架后面的王回回:“回哥儿,姑姑她怎么了。”
  小回回急忙向吟儿使了个眼色,意思分明是让她不要再问。
  “回哥儿!”吟儿不甘心地追着王回回,想问出个究竟,平儿上前一把将她拽回来。
  “你给我站住,早跟你说过,在这儿不该你知道的,就当你眼瞎了,不该你听到的,就当你耳聋了。”平儿脸色铁青,激动地对吟儿吼着,“还不快回屋里去。”
  吟儿望着太监们抬着担架出了边门,这才随平儿回到下房。
  秀子被人抬走后,一连好几天没有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得了一种怪病,住进了太医院;有人说她犯了宫中的规矩,关进了空房;还有人说她不肯离开储秀宫,故意装病等等。围绕着秀子的事,众说纷坛,各有各的说法,究竟怎么回事,别说吟儿和平儿这些小宫女,就连掌事儿的刘姑姑也不知其中底细。
  吟儿盘腿坐在炕桌边,细心擦拭着专给老佛爷用的水烟袋,然后按秀子教她的方法用草纸搓着点火的纸眉子,同时在心里想着秀姑姑,脑海里浮出一片茫然,不知秀姑姑到底怎么样了?现在人在哪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自秀子出事后,刘姑姑便让人从秀子屋里取了姑姑敬烟用的小木箱,送到吟儿手里,显然是让她接秀子的班,也就是说,秀子再也不会回来伺候老佛爷了,瞅着木箱里装着火纸,火石,烟丝和铜条,烟袋等物品,这都是秀子姑姑用过的东西,睹物思人,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秀姑姑。
  平儿挑起门帘悄悄走进,她看见吟儿捧着小木箱发呆,竟然连自己进屋也没发现,不由得叹口气。心想这丫头也太实心眼了,按说秀姑姑对她够恶的,可她非但不记恨她,反倒成天替她相心。
  平儿站在门边,故意轻轻咳了一下。
  “平姐!”吟儿听见响动,慌忙抬起脸向平儿一笑。
  “又想什么心事?”
  “没什么,”吟儿慌忙否认,低下头继续整理着小木箱。
  平儿在她炕几对面的炕沿上落下身子。她今儿听到一些有关秀姑姑的事,想告诉她,见她专心地低着头,便忍住了说话的兴头。又过了一阵子,两人同时抬起头,眼光正好碰上。吟儿刚想跟平儿张口说话,话到嘴边又忍住,她怕对方笑话她太罗嗦。
  “刚才你想说什么来着?”平儿看出对方心思,追着问她。
  “其实也没什么……”
  “我知道,想说秀姑姑的事,对不?”
  吟儿点点头。
  “那就说说吧。”
  这些天,只要吟儿提起秀子的事,平儿总拦住她不让她说,今儿对方却主动让她说,其实吟儿自己也不知道该跟平儿说什么,似乎只要说和秀子有关的事就行,至于具体说什么并不重要。
  “你说怪不怪,平日想起秀姑姑,心里又恨她又怕她,可她出了事儿,几天看不见她脸色听不见她声音,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空落。”吟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她本不想说的话。
  “这叫命贱!平时让人吆喝惯了,没人管你反而觉得不自在。”平儿笑笑说。
  “平姐姐!你说秀姑姑还活得成不?”
  “不许乱说,年纪轻轻的,哪能说走就走了?”平儿犹豫片刻,终于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她刚听来的消息,“她没啥大病。我听人说她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好像存心想那个……”
  “不会吧,她是老佛爷身边得宠的人,怎么会动这种念头?”尽管平凡没说出最后那个字,吟儿立即明白了,这是宫女们平时练就的一种特殊本领,凡事听一半就明白了,就像看人脸色,不等别人拉下脸就知道对方要拉脸了。她之所以说“不会吧”,其实就是想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这不是一种否定,相反是一种鼓励。
  “我也这么想。可那天没看见她躺在担架上的模样儿,脸色像草纸蜡黄蜡黄的,没一丝血色。”平儿仍然用一种不肯定的语气说着。在宫中,哪怕最确切的事,她们这些当奴才的也不能肯定,因为真正的肯定权在那些主子手中,只有他们才能决定一切,包括对奴才们的生杀予夺。
  “真要这样就太可惜了,她在宫中已经呆了八年,眼看就要放出宫外,怎么会出这种事?”吟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清楚,秀姑姑尽管是老太后身边得宠的,但这下子肯定玩完了,要不,刘姑姑能从她屋里取过她敬烟的用具交给自己?
  吟儿还想说什么,听见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慌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平儿也连忙拿起一张火纸,学着吟儿的样子搓起纸眉来。脚步声走过窗口,在门边停了一下,接着掌事儿的刘姑姑掀起门帘走进。
  一看见刘姑姑,吟儿和平姑娘连忙下了炕,一边叫着“刘姑姑”,一边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刘姑姑看一眼她们:“在搓纸眉?”
  “是,平姑娘帮着我一起搓。”吟儿点点头。
  “吟儿,从明儿起,由你去替老佛爷敬烟。”
  “姑姑!这……”吟儿顿时愣住,看来她的担心已经被证实,秀子姑姑将从此在储秀宫里消失。
  “怎么呐?这可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福分啊!”
  “我……我怕手法不够熟练。”这也是宫中的说话方式,她不敢说不行,只敢说怕做不好,对不起主子,刘姑姑一听这话便沉下脸。
  “那就小心伺候着吧,实话告诉你,这可是老佛爷点名让你去的,出了事非扒你皮不可。”刘姑姑说完便转身走了。
  “姑姑!您慢走!”吟儿和平儿同声将对方送出门外。
  一向脸色亲和的刘姑姑怎么突然变了脸?吟儿诚惶诚恐地瞅着姑姑的背影呆愣着。看来这儿的人全都有两副脸,包括平儿,当然还有她自己,因为没有两张脸,你就无法在这儿生存。就像此刻,她心里再不高兴,也得在脸上装作一副高兴的样子,恭恭敬敬送走掌事儿的姑姑,由刘姑姑的脸,想起秀姑姑的脸,虽说秀姑姑那张脸说变就变,有时叫你难以捉摸,但比起周围有些难得一变的脸似乎更为真实。
  深秋,正午的太阳懒懒地爬在御茶房向南的窗台上。眼下正是老佛爷睡午觉的时候,储秀宫里里外外静得可怕,听不到一丝一毫动静。章德顺手里捧着水烟袋,坐在门口靠墙的条凳上打盹,他那双会动的耳廓有着神奇的听力,就像他鼻子有特殊的嗅觉一样。在这片肃然静谧中,他不但能嗅出太阳光的香味儿,甚至能感觉到窗台上阳光爬动的声音,并在这种声音中安心地垂下松弛的眼皮。
  章德顺绰号“茶水章”,这自然与他在储秀宫替老佛爷烧水熬汤分不开。他今年四十一岁,十八岁进宫,至今二十三年。他刚进宫时,同治皇上还没驾崩,他在宫中帮杂活。后来同治病故,光绪皇上才进宫的,那时皇上刚满六岁,他被分到小皇上身边当差,成为宫中一名膳食太监,后来,他伺候过皇后和其他小主子,直到李莲英当了内廷总管,这才将他调人储秀宫,在这儿一呆就是十多年。慈禧喜欢他,因为他熬得一手好汤水,加上他生性淳厚,从来不生事。宫中太监宫女们敬重他,因为他心地宽厚,为人随和,和他同辈的,像李莲英等人佩服他,因为他心静如水,从不邀功恃宠,更没有半点向上爬的野心。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苍蝇,在他脑袋边嗡嗡叫着飞来飞去。苍蝇飞了几圈,最后落在他鼻尖上,他感到一阵奇痒,皱着鼻子,试图将苍蝇赶走。苍蝇毫不理会地在他鼻尖上爬来爬去。他半闭着眼,挥着手将那讨厌的小飞虫赶走。没过一会儿,苍蝇又飞到他鼻尖上。他火了,轻轻放下手中的烟袋,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猛然发力,一把抓住了讨厌的小活物。
  他捏着手中的苍蝇,得意地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走到炉灶边,想将苍蝇扔进火膛。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改变主意,掀起门上的竹帘走到门外,伸开手掌将苍蝇放了。
  苍蝇飞走了。他仍然站在原处,瞅着空中发呆。
  吟儿悄悄走到茶水章身后,见他望着空中发呆,轻轻叫着:“章叔!”
  “吟姑娘!”茶水章急忙转过脸,“有什么事?”
  “章叔!我给您捎来一样东西。”吟儿举起手中的鸟笼。
  “画眉。”茶水章接过鸟笼,瞅着里面的活蹦乱跳的画眉,瞪着一双眼睛,脸上透着欣喜,“从哪儿得来的?”
  “家里人送的。您总一个人呆在茶水房,除了伺候老佛爷,平日没个说话的人,特意送来给您做伴儿。”前几天母亲来看她,怕她在宫中寂寞,特意带了这只可爱的小鸟,让她闲下来逗着玩玩,想起章叔平时对她的关照,特别是当她冲撞茶水房,秀子发难,他出面解围的恩情,决定将鸟儿转送给他,另外,她知道章叔是宫中老人,在这儿时间长,人缘好,知道的事多,因此也想乘机打探一下有关秀姑姑的情况。
  没等吟儿话声落地,笼中的画眉突然欢快地叫起来,悦耳的叫声,一下子将茶水章带回儿时的光景。他好像又回到从前,在乡下那片树林子里,他和邻家的孩子一起玩耍,一起上树掏鸟蛋,摘野果子。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被打开,要不是笼中小小的鸟儿,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有着非常生动的童年。
  “有意思!真有意思。”茶水章激动地瞅着手中的鸟笼,感慨万分地对吟儿说:“要说宫中宝贝,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儿多的,可谁能在这儿听到画眉叫?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林子里都常能抓到这玩意儿,当时不觉得,现在才知道这可是个小活宝啊!”
  “章叔,我就知道您会喜欢,所以特意送给您。”
  “吟姑娘,心意我领了。既然是你家里人带给你的,你还是留着和小姐妹们一起玩吧。”他边说边将画眉递给吟儿。
  “章叔,您一定要收下。我们家里人每次来这儿,进进出出多亏您照应,特别城门外的吴公公,总到桥头接我妈,想找机会谢你都来不及。”
  “这话儿就太客气了。吴公公跟我一起进宫,是自小一块儿提扫帚长大的把兄弟,他在外面当差,这事儿就归他管,说不上帮忙。”
  “不论怎么说,反正这鸟儿留在您这儿了!你要不肯收,我就得跪下给您磕头了。”吟儿说完真要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茶水章慌忙拦住对方说,“我收下,我收下。”
  他将手中的鸟笼挂在门外走廊上,再三表示谢意,吟儿连声说不谢,站在那儿想打探秀子的事,话在嘴边,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头。茶水章似乎看出她心思,便主动问有没有别的事?吟儿犹豫再三,终于提起秀子的事,茶水章听后半天不语。吟儿看出对方为难,本想告辞,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吟姑娘!这事儿你别打听了。”他想起那天吟儿来茶水房讨热水,秀子一脸的蛮横,没想到她对秀子依然这样关心,真是非常难得。
  “章叔,这我知道,我不过但心她身体,伯她受不住……”
  “唉,这都是命!”
  吟儿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得揣着一团疑虑告辞了。吟儿走后,茶水章站在回廊下瞅着乌笼里的画眉。画眉像知道他心事,抖着翅膀叫起来。老太监瞅着那生动的小活物,眼窝湿湿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其实有关秀子的事他不但知道,而且劝过李莲英,可惜再劝也来不及了。
  半个月前,慈禧睡过午觉刚起床,他匆匆赶到静室奉茶,他在靠门边的条案上放好精致的盖碗,在碗里放了满满一把茶叶,用小铜壶里的温开水过了一遍,然后再用大壶里滚开的水沏了二遍,盖上碗盖闷了一会儿,这才用托盘送到慈禧身边的茶几上。
  那天秀子伺候慈禧抽完了二袋烟,见他要伺候茶水,她便趴在地下给慈禧磕了三个响头,一边说“老佛爷!奴才走了!”秀子眼圈红红的,一步步退着走出起居室。慈禧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老佛爷请用茶。”茶水章掀起碗盖,恭敬地跪在地下,将托盘递到慈禧手边。
  慈禧这才回过神,拿起碗盖,抿了一口,对茶水章说:“起来吧。”
  “谢老佛爷!”茶水章站起,双手垂在身边。
  慈禧又喝了一口,突然间章德顺:“你觉得秀子怎么样?”
  茶水章不知她什么意思,犹豫片刻:“人聪明,也勤快,心地也好。”
  慈禧笑笑:“章德顺!你嘴巴里,我从没听你说过谁人有什么毛病。”
  茶水章慌忙说:“老佛爷!奴才嘴笨,眼耳也笨,总觉得别人处处比奴才强。”
  “秀子很快要出嫁了。”
  “是吗?”他故作惊讶,其实他已经从李莲英那儿知道老太后将秀子赐给瑞王府家的七公子,而且这位七公子天生的痴呆。
  “早在三个月前,我就把她赐给了瑞王家的儿子。”
  “那是秀子的福气啊!”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由得可怜起秀子,正如人常说的,一朵花插在牛粪上。
  “听说瑞王这个儿子没多大出息。”慈禧从椅子上站起,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这个小李子也够混帐的,事先也不问问清楚。”
  茶水章低着头,没敢再出声。他心里非常清楚,李总管那么精明,能不知道瑞王儿子是个残废人。他大内廷总管,另一个是朝廷大臣,王爷需要他从中帮忙,他也想利用王爷的势力,互相利用而已,没想到秀子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小七王爷的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这下惹怒了慈禧,一道懿旨,将秀子打入空房。
  吟儿走后,茶水章正出神地想着有关秀子的事,小回回跑来提醒他给老佛爷上茶。他慌忙准备好茶具,向慈禧起居的正殿走去。
  茶水章挑起静室的门帘走进,见慈禧神色凝重地站在红木长案上的观音玉佛前,立即意识到老佛爷心里有事。只有碰上重大变故,或是非常不顺心的难题,慈禧才会独自一人躲在这间静室里苦苦思索。一般情况下,这儿是不让奴才进来的,平时无论敬烟,上茶,都在东西侧殿的起居室。
  想到这儿,茶水章更加小心翼翼,先在茶几上放好茶具,然后跪在地下,双手捧着托盘,将刚刚炖好的银耳汤递到慈禧面前:“老佛爷吉祥!奴才给老佛爷请汤!”
  慈禧拿起托盘上的银耳汤,抿了一口便放下,转身走回观音菩萨像前,竭力使自己的心神稳下来,因为她必须作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回想这些年来,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几乎没有一样顺心。洋人不说了,朝廷内冒出个姓康的酸秀才,和一班吃饱饭没事做的读书人,联名上书皇上,要搞什么新政。没想到皇上耳根子软,居然想重用这些人,也不跟她商量,便将康有为调人工部。不像话,大不像话!真要是这么闹下去还了得,祖宗打下的江山还要不要了?朝廷的事本来已经搅得她非常烦心,这还不算,偏偏自己后院也起火了。她不过将秀子赐婚给瑞王的七公子,偏偏秀子一个小小宫女,竟敢以死抗命,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
  她想拿秀子开刀,毕竟她跟自己八年,又狠不下心,但为了储秀宫的声誉,为了她说一不二的威严,她又不得不这样做,因此越想越犯难。本来她既不想喝汤也不想喝茶,只是想找个人说话,于是便传茶水章来伺候她。
  “章德顺!”她看一眼跪在地下的茶水章。
  “奴才在。”茶水章跪在地下应道。
  “知道你在。”慈禧不高兴他说:“所以才问你话。”
  茶水章被她这一说更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什么也没问,他就算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还没说出口,猜中了也不敢乱说啊。
  “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天生的耳背,没听清老佛爷的话……”明知对方没说出她要问什么,却不得不先请罪。
  慈禧本想发脾气,转念一想,她是想问他话,但还没有说出口,不由得苦笑起来,摆摆手对茶水章说:“起来吧。谁还让你跪着。”
  “谢老佛爷!”茶水章爬起来,垂着双手站在一旁。
  “你说说,秀子的事该怎么样办?”
  “老佛爷!这还用得着说,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是您身边的姑娘,她自小没了爸妈,她能伺候您可是她的福分啊!”
  “这就是了。”慈禧愤愤地咬着牙根,“我为了她前程,将她许配给瑞王家的七公子,她非但不领情,竟然敢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我在宫中四十多年,可从没遇过这种晦气的事儿,你说她该不该死?”
  老太后一言九鼎,听慈禧说到秀子该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茶水章顿时吓得趴在地下不停地磕头。
  “我问你话,没让你磕头。”
  “奴才嘴笨,不敢乱说,”他抬起那张清瘦的脸,扬起额头下淡淡的眉毛,眼神里隐含着某种企盼。
  “你嘴笨心不笨。你说,说错了也没事儿。”往常她决心要办的事,从不想听别人意见,这次不知为什么,她想听听身边人,特别像茶水章这样亲和厚道的人怎么想的。
  “依奴才看,秀子是真心爱戴老佛爷,舍不得离开这儿,才干出这种大不敬的事几。将心比心,奴才跟着老佛爷十多年,要是让奴才离开您,奴才也不知该怎么着?所以……”他知道此刻每一句话都跟人命有关联,因此出言更加谨慎,既要帮秀子说话,听上去更要像帮慈禧说话才行。
  “说呀,所以怎么着?”
  “老佛爷!秀子有错,对不起老佛爷,只是老佛爷已经将她赐给瑞王府,要是这事儿传出去……”
  “好办。就说她病死了,再选个有头有脸的宫女赐给瑞王府就成了。”慈禧沉下脸,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个踢毽子踢得非常好的小宫女,脱口问道,“那踢毽子的宫女怎么样?对了,她叫吟儿,就让她顶秀子的名份嫁到瑞王府!”
  听慈禧说要让吟儿顶秀子的名份,茶水章心里大吃一惊,这不仅意味着秀子姑娘必死无疑,吟儿也将从此送进火炕,想到这儿,他心里乱得不行,特别吟儿,这姑娘不仅模样长得好,心地更好,刚才她还在茶水房担心秀子的事,想从他这儿套话,要是连她也栽进去,闹不好那又是一条人命啊!
  “你怎么不说话?”慈禧见他趴在地下,茶水章抬起头,一连给自己几个耳光,然后趴在地下说道:“老佛爷一定要奴才说,我只得先打自己耳光子,说错了老佛爷千万宽容奴才!”
  “快说吧,免你无罪。”
  “老佛爷圣明!奴才以为,储秀宫的名声在外,宫中上上下下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这儿的威严,更知道在老佛爷跟前当差是极光彩的事儿。所以奴才以为秀子的事,最好别让外面人知道,更不能因为秀子一念之差坏了储秀宫的名声啊!”对于宫中的事,无论大小,茶水章平日从不在慈禧和其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态度。现在为了秀子的人命,同时也算为了吟儿,再也顾不得许多。
  他说了这一番话,慈禧竟然愣了片刻,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胆子,这可不像平日的茶水章。
  “大胆!你想替秀子说情?”慈禧沉下脸,猛然喝道。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只是替老佛爷着想,储秀宫是皇城中天字第一号的地儿,秀子纵然该死,也绝不能让她坏了储秀宫的声威啊!”茶水章心中一沉,心想今儿非但帮不了秀子和吟儿,反倒会因此激怒慈禧,真要那样他也没有办法,这都是命。
  慈禧听后半天不语,最后无奈地回到茶几边坐下,端起银耳汤。茶水章慌忙说汤凉了,要替她换一碗。慈禧不听,一口气将碗里的汤水喝干了。因为喝得急,呛了几下。茶水章磕头请罪,一边说自己该死,一边迭上半温的茶水。
  慈禧喝了茶,止住了咳,瞅着趴在地下的茶水章半天不说话。一方面她觉得茶水章的话确实有道理,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老了,缺少当年的决断,连这种小事也变得犹疑不决。她似乎有些后悔,不该硬逼对方说。尽管对方是个奴才,既然他说得有道理,按理说就该听,碍着皇家的威严,她又不能听,两难之间,她目光突然落在案边那只铜烟袋上,眼前不自觉地浮起秀子那张脸,心中不由一动。她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观音玉佛前双手合掌静默片刻,然后顺手抓起案桌上一枚铜钱往空中抛去。只见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一声脆响落在案几的桌腿边。
  “你去看看,那钱儿要是正出朝上,就饶了秀子。要是背面朝上,那就不好说了,这是天意!”慈禧有意背过身,让茶水章上前看个究竟。
  茶水章巍巍颤颤一路向案桌边爬去,心想一枚小小铜钱,这一瞬间将决定二条人命,相比之下,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多么不值钱啊!他终于爬到桌腿下,瞅着地下那枚铜钱半天不说话,一股热流顿时涌上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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