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誓            
  
                                  ◇艾晓明◇
    有一个地方,从夏天到秋天,我一直想象着到那样一个地方去。是在一大片干燥的谷黄
色的沙地,沙地上有油绿的藤蔓,蔓上结缀着红彤彤的番茄。穿黑衣的教士站起,天那么
蓝,他的眼睛和头发那么黑,他摘下的果实那么红……这是叫马其顿的地方。你可以想象那
里,有地中海的热风吹来,古老结实的教堂建在山岗上。从中世纪开始就存在的教堂,青年
修士在这里守一种静默誓。
    后来我在《小说选刊》的名画选登上看到列宾的一幅画,竟和这个情境十分相似,是在
河之岸,小桥过去,密密的白桦林环绕,山岗上矗立着黑色的教堂建筑。河岸边有一大片野
花摇曳,是不是野菊花呢?那些白色的星星点点,是不是那些译文作品中说到的矢车菊呢?
    我想去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如画、如电影所示。哦,那幅画的名字就叫《静静的修道
院》,而前面说到的马其顿的教堂,则是在MilchoManchevskyd的电影
《BeforeRain》里。这个摘番茄的青年,他发誓守静默已经有两年了。
    我在我的斗室里神往静默时,我家周围的好几栋楼,若干新迁入的邻居正在展开轰轰烈
烈的装修,工程浩大,旷日持久。虽然我们这些老住户门窗紧闭,仍然犹如身在战壕,外面
的枪林弹雨、墙倒砖塌之声不绝于耳。
    枪声响起之后,电影中那个遭追捕的马其顿女孩正好躲进了教堂的斗室,青年和她相
遇,他们倾谈,用眼睛。逼问与静默。然而因为拒绝说出真实,他被迫离开。午夜,和女孩
一起逃亡。枪声响起,青年倒下。这是电影里的第一个故事《Word》。
    冬天里,我在南方的一家医院住了不短的一段日子,怎么也苹有想到,推窗望去,可不
正是我所向往的风景。隆冬的树,是一片黄绿相间的林带,林带之上是灰色的远山和干净的
蓝天。几乎可以感觉到有一些氤氲的水汽缕缕升起,这是湖面上的晨雾。雾尽后,湖面如
镜,天水澄明。可以看见沿湖公路上的汽车在树丛中,车身时隐时现,静静滑行。
    在我的眼前,仿佛恒久地面对一幅与日内瓦湖相似的挂历一般,日子流动无声。母亲床
头的输液架,各种液体昼夜不停,点点滴滴地流入母亲的静脉血管,母亲的呼吸急促,心跳
血压都在逼近某个临界点,又由于各种液体的调和更换暂趋缓和。有时,在午夜,母亲醒
着,我也醒着。我们守着各自的心事,我们各各是孤单一人,无法交流临近的是什么。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尔后又被“哐”地合上。我总是惊异,只有极少几位医生护
士会轻手轻脚,小心地开、关门,大部分人是来去虎虎生风。这些声音,再配上高跟皮靴的
底,还有那个接触不良的吸痰器,病房里活象在农忙时节,机声隆隆,马达嘶鸣。
    春节的前一周,我去医院了结母亲的最后一笔住院费。再次走过那带美丽风景的病房,
只是母亲再也不会在病房中等我了。在医院里呆久了,邻近病人故世的情景也曾耳闻目睹。
无关痛痒的人,自己甚至会幸灾乐祸地宽自己的心:阎王点走了那一位,妈妈就不会走了。
事情临到自己,才知心痛。再不能重见以前见惯的那走廊、电话、病床、窗户……
    我沿着湖边的水杉走向树林深处,我在一块堆了树枝的空地上放下铝饭盒,湖边的冷风
吹来,纹苹了几个方向才点燃了手中镂刻了空纹的黄表纸、印了“冥通银行”花纸。蓝色的
火苗窜出,我带来的冥钱变成一堆微微抖动的黑蝴蝶。我想我该和妈妈说些话,才说了两句
就说不下去了。草地是湿的,四野无人。现在,妈妈在无尽的静默中,原来,这就是永别。
    1997·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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