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起程            
  
    ◆三◆
    天终于亮了,天气阴冷,车子分头去接亲友,我随车先走。父亲一早起来,就点了三炷
香,对着妈妈遗像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弟弟的朋友大余他们昨天就为我们捧来了香炉、
线香、烛台等,他们还替我们买来了香皂、毛巾,毛巾包着香皂,扎成一个方块,这是还敬
给前来吊唁、送丧仪的人以及敬给帮忙办事的人的。他们自己分了工,到了殡仪馆,由婷婷
散给那些工人。
    我坐在弟弟的朋友,开餐馆的老板小杜的车上,妈妈最后一次去外面吃饭,就是在她的
“天街食府”,妈妈住院的五十天里,小杜让她的师傅煮过甲鱼汤、母鸡肚片汤、豆花鱼,
一锅一锅地往医院送。我懵懵懂懂地说着母亲最后的情景,从头一天到这一天,我像祥林嫂
一样,把不堪回首的那些情景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妈妈心里晓不晓得她的情况呢?
    妈妈晓得。就在几天前,晚上,半夜里,妈妈总是不睡觉。我把她的眼睛合拢,她又自
己睁开。有一天夜里,妈妈说:我要走了。我说:到哪里去?妈妈说:我要离开这里,到别
的地方去。我一时谔然,无言以对,起身到洗手间,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欲哭无泪。我
再坐到妈妈身边,说:妈妈,哪里也不去。倒数第三天,爸爸下午如常来看妈妈。天气进入
武汉最冷的季节,爸爸说:我走不动了啊。明天天气不好,我可能就来不了啊。但是每天下
午爸爸都来了。爸爸摇摇晃晃走到妈妈床前,妈妈说:你带我回去。医生又来吸痰,吸痰管
从鼻子里插下去,妈妈摇头,我万般无奈,只能帮医生扳着妈妈的头,无法帮妈妈。爸爸看
不下去,掩面离去。吸痰管像一个拖布,在鼻子、咽喉里出出进进,痰是吸出来了,渐渐地
也有淡红的粘液出来。那是鼻咽部的粘膜受了损伤。
    我对吸痰这件事是如此矛盾的心情,我打心眼里不希望医生来吸痰,可是由痰堵带来的
呼吸困难非如此无法缓解。何况没有其它任何一种办法来改善妈妈的处境,医生早有言在
先,弄得不好就是人财两空。弟弟说,不惜一切,也要救妈妈。我说,妈妈还在接受治疗,
我们不能抬妈妈回去。回去就是放弃。单位说,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吧,我们来结帐,退
休职工按百分之九十报销。爸爸说,妈妈的单位好啊。如果是我们教育系统,根本没有钱。
医生说,上“泰能”吧,最好的消炎药。反正是一锤子买卖了。掰得过来就掰过来了。护士
说,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争取让你妈过春节。我们看着最好的“泰能”上来了,那么一小瓶
子,再加上防霉菌感染的药,一天照着上千块的价钱走。最好的消炎药令我恐惧,这意味着
再次出现菌群紊乱,妈妈将不停地拉肚子。
    妈妈拉肚子和便秘的时候,是全家最为齐心协力的时候,先帮妈妈翻身,小史去把斜倚
的床摇平,弟妹保着妈妈打吊针的手不被压着,弟弟抱着妈妈的臀,爸爸在周边指挥,我在
床的另一侧蹲着,用手套或手纸接大便。小史嘴里帮着妈妈用劲,我随时报捷,弟弟显出他
马屁精的本色,大声欢呼:妈妈拉出来了,全世界人民都高兴!与此同时,我们所有人心里
都是沮丧的,这件事做得如此艰难,妈妈的前景在哪里?
    妈妈变成了更小的孩子,她有时大叫:我要拉巴巴我要拉尿我要放屁!叫得护士听到了
问我们是不是拉得一塌糊涂?妈妈说要穿裤子,坐痰盂拉。弟弟把家里的高脚痰盂带来宽她
的心,让她放心拉。医生根本不允许我们给妈妈大翻动,明摆着,妈妈的心功能连床上的活
动,如吞一点米糊,咽一口水都越来越难以耐受了。
    在殡仪馆,打开那图书馆卡片箱一般的柜门,我在想,会不会出现奇迹?妈妈会不会一
下子摆脱病痛,从冰冷中复活?又或者,妈妈在冷柜中呆了一夜,她的面容会不会改变?我
旁边弟弟的朋友提醒我,不要自己推担架车,我还是忍不住拢过去,守在车旁。两位殡仪工
中的一位是个中年妇女,相貌很干练,也很慈和,她说,您放心,我们来。她从口袋里掏出
香水,在包裹妈妈身上洒。然后她把昨天护士长打的纱布结解开,妈妈的脸露出来,和昨天
一样安祥,只是两颊好象塌陷了一点。女工师傅又拿出粉饼、眉笔,三下两下在妈妈脸上涂
了涂,现在,妈妈看上去好象脸上有了一些红润。女师傅穿着白大褂,活儿干得很让人踏
实。按我说的,她把我带去的棉帽子给妈妈戴上,外面再裹上了美丽的丝绸围巾,又用织锦
缎的龙凤被面换下了妈妈头天盖的绣花布被面。我看见地下扔了一堆半新不旧的被面,大约
都是这日换下来的。根据我头一天在这个房间的黑板上看到的记载,这日里火化的有无名尸
两具,有小孩年仅八岁,妈妈是这日里最高寿者,七十九岁,按中国虚岁,是进八十了。
    我们随着师傅到了我们包下的灵堂,这是最大的一间。亲友们把一只只花篮摆在妈妈遗
像下,车子陆续到来,花圈也都抬进来了。我们单位的研究室主任、系主任这天早上都打了
电话来,让我代送花圈,我买了插鲜花的花篮,捧着,在妈妈遗体前留影。爸爸被扶来,弟
妹们、姐姐一家三代都来了,妈妈的表弟表妹们,弟妹的爸妈,我先生家的长姐,爸爸单位
的老师都来了,来的最多的是弟弟的同事朋友。哀乐响起,他们陆续过来,给妈妈鞠躬。在
妈妈的脚头,有人放了一大捧白色的菊花和马蹄莲。新发事先问我:妈妈的手里捏了小桃酥
没有?我说:没有。要吗?新发说:要的,老人捏在手里打狗子的。我赶紧让婆家大姐去
买,大姐买不到小桃稣,买了一袋面包。我拆了面包,掰成小块,塞进妈妈手里。后来,在
封棺之前,新发在妈妈的头下塞进了一叠钱纸。他说,他看到我们都没准备这些,就做了。
我只有谢他,爸爸伤心,我没法和他商量,许多老规矩礼性,我并不知道,一旦知道,我都
愿意为妈妈做的。
    遗体告别仪式之后,弟妹遵嘱扶爸爸,和其他的老师、长辈先行离开。我们开始最惨痛
的路程。妈妈的担架被什么人,可能是殡仪工飞快地推走,我们一大群晚辈在后面追。是在
一间开阔的大堂,一堵目光无法穿越的墙下,殡仪工把妈妈从担架上抬下,抬进一个透明匣
子里,然后他们用透明的胶布之类的东西把两半匣子封起来。意识到妈妈就此与我们永别
了,再也没有妈妈了,我们嚎啕痛哭,我四周哭声一片,弟弟跪在我的左侧,这是他第一次
放声痛哭妈妈。我希望妈妈听见我最痛心的忏悔:妈妈你原谅我吧,我没有把你照顾好!妈
妈知道我想上班就提前走了!有一扇门哗地打开,妈妈被推进去。再也看不见妈妈了,今生
今世,再也听不见妈妈的声音,看不到妈妈在我们中间了。我们点燃了所有亲友的花圈,点
燃了一张张钱纸,北风劲吹,火焰呼呼地升腾起来,烈焰灼人。
    一九九七年元月十七日下午,妈妈起程,这天,我听到的妈妈最后一句话是:到了。我
问:到哪里了?妈妈说:到成都了。弥留时,妈妈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再没说过别的。成
都是妈妈年轻时求学的地方,是妈妈和我们的爸爸私定终身的地方。妈妈的灵魂可能在那一
刻先去了那一片天府之国。元月十八日中午,红绸包裹了双凤齐飞的汉白玉匣子,弟弟捧
着,我们把妈妈接回家中。
    1997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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