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慧文学视界**

木 匠 老 陈

生活的经验固然会叫人忘记许多事情。但是有些记忆经过

了多少时间的磨洗也不会消灭。

故乡里那些房屋,那些街道至今还印在我的脑子里。我还

记得我每天到学堂去总要走过的木匠老陈的铺子。

木匠老陈那时不过四十岁光景,脸长得像驴子脸,左眼下

面有块伤疤,嘴唇上略有几根胡须。大家都说他的相貌丑,但

是同时人人称赞他的脾气好。

他平日在店里。但是他也常常到相熟的公馆里去做活,或

者做包工,或者做零工。我们家里需要木匠的时候,总是去找

他。我就在这时候认识他。他在我们家里做活,我只要有空,

就跑去看他工作。

我那时注意的,并不是他本人,倒是他的那些工具:什么

有轮齿的锯子啦,有两个耳朵的刨子啦,会旋转的钻子啦,像

图画里板斧一般的斧子啦。这些奇怪的东西我以前全没有看见

过。一块粗糙的木头经过了斧子劈,锯子锯,刨子刨,就变成

了一方或者一条光滑整齐的木板,再经过钻子、凿子等等工具

以后,又变成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像美丽的窗格,镂花的壁板

等等细致的物件,都是这样制成的。

老陈和他的徒弟的工作使我的眼界宽了不少。那时我还在

家里读书,祖父聘请了一位前清的老秀才来管教我们。老秀才

不知道教授的方法,他只教我们认一些字,呆板地读一些书。

此外他就把我们关在书房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让时间

白白地过去。过惯了这种单调的生活以后,无怪乎我特别喜欢

老陈了。

老陈常常弯着腰,拿了尺子和墨线盒在木板上面画什么东

西。我便安静地站在旁边专心地望着,连眼珠也不转一下。他

画好了墨线,便拿起锯子或者凿子来。我有时候觉得有些地方

很奇怪,不明白,就问他,他很和气地对我一一说明。他的态

度比那个老秀才的好得多。

家里的人看见我对老陈的工作感到这么大的兴趣,并不来

干涉我,却嘲笑地唤我做老陈的徒弟,父亲甚至开玩笑地说要

把我送到老陈那里学做木匠。但这些嘲笑都是好意的,父亲的

确喜欢我。因此有一个时候我居然相信父亲真有这样的想法,

而且我对老陈说过要跟他学做木匠的话。

“你要学做木匠?真笑话!有钱的少爷应该读书,将来好

做官!穷人的小孩才学做木匠,”老陈听见我的话,马上就笑

起来。

“为什么不该学做木匠?做官有什么好?修房子,做家具,

才有趣啊!我做木匠,我要给自己修房子,爬到上面去,爬得

高高的,”我看见他不相信我的话,把它只当做小孩子的胡说,

我有些生气,就起劲地争论道。

“爬得高,会跌下来,”老陈随口说了这一句,他的笑容

渐渐地收起来了。

“跌下来,你骗我!我就没有见过木匠跌下来!”

老陈看我一眼,依旧温和地说,“做木匠修房子,常常拿

自己性命来拼。一个不当心在上面滑了脚,跌下来,不跌成肉

酱,也会得一辈子的残疾。”他说到这里就埋下头,用力在木

板上推他的刨子,木板查查地响着,一卷一起的刨花接连落在

地上。他过了半晌又加了一句:“我爹就是这样子跌死的。”

我不相信他的话。一个人会活活地跌死!我没有看见过,

也没有听见人说过。既然他父亲做木匠跌死了,为什么他现在

还做木匠呢?我简直想不通。

“你骗我,我不信!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做木匠?难道你就

不怕死!”

“做木匠的人这样多,不见得个个都遭横死。我学的是这

行手艺,不靠它吃饭又靠什么?”他苦恼地说。然后他抬起头

来看我,他的眼角上嵌得有泪珠。他哭了!

我看见他流眼泪,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就跑开了。

不久祖父生病死了,我也进了学堂,不再受那个老秀才的

管束了。祖父死后木匠老陈不曾到我们家里来过。但是我每天

到学堂去都要经过他那个小小的铺子。

有时候他在店里招呼我;有时候他不在,只有一两个徒弟

在那里钉凳子或者制造别的物件。他的店起初还能够维持下去,

但是不久省城里发生了巷战,一连打了三天,

然后那两位军阀因为别人的调解又握手言欢了。老陈的店在这

个时期遭到“丘八”①的光顾,他的一点点积蓄都给抢光了,

只剩下一个空铺子。这以后他虽然勉强开店,生意却很萧条。

我常常看见他哭丧着脸在店里做工。他的精神颓丧,但是他仍

然不停手地做活。我听说他晚上时常到小酒馆里喝酒。

又过了几个月他的店终于关了门。我也就看不见他的踪迹

了。有人说他去吃粮当了兵,有人说他到外县谋生去了。然而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了他。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几

件木匠用的工具。

“老陈,你还在省城!人家说你吃粮去了!”我快活地大

声叫起来。

“我只会做木匠,我就只会做木匠!一个人应该安分守己,”

他摇摇头微微笑道,他的笑容里带了一点悲哀。他没有什么大

改变,只是人瘦了些,脸黑了些,衣服脏了些。

“少爷,你好好读书。你将来做了官,我来给你修房子,”

他继续含笑说。

我抓住他的袖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告辞走了。他

还告诉我他在他从前一个徒弟的店里帮忙。这个徒弟如今发达

了,他却在那里做一个匠人。

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见老陈。我虽然喜欢他,但是过了不几

天我又把他忘记了。等到公馆里的轿夫告诉我一个消息的时候,

我才记起他来。

那个轿夫报告的是什么消息呢?

他告诉我:老陈同别的木匠一起在南门一家大公馆里修楼

房,工程快要完了,但是不晓得怎样,老陈竟然从楼上跌下来,

跌死了。

在那么多的木匠里面,偏偏是他跟着他父亲落进了横死的

命运圈里。这似乎是偶然,似乎又不是偶然。总之,一个安分

守己的人就这样地消灭了。

1934年秋在上海

选自《生之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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