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情有关

作者:鲍十

(二)


  从手术室出来,小晨一把将王丹丹抱住了,抱起来,往医院外面走。小晨的眼睛里,叭嗒叭嗒地流着泪。
  王丹丹一脸的疲倦,竟使劲儿笑了笑,软软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小晨还是哭。
  王丹丹说:“这没啥。真的。这没啥。你要好好努力,好好干……”
  小晨这才不哭了。小晨同时有一种吃惊的感觉。
  小晨和王丹丹来到火车站,坐了四十分钟火车,回市里来了。直接回了王丹丹的家。当的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小晨给王丹丹做了一锅鱼汤,吃完了,把锅刷得干干净净的,走了。王丹丹什么也没对爸妈说。只说不太舒服,回家来休息休息。王丹丹是独生女,爸妈对她只有疼爱的份儿。妈说:“哪儿不舒服啊?上医院看看去吧!”
  王丹丹说:“不用你管!我才不上医院哪!讨厌!”
  爸给妈使个眼色,妈就不再管了。只找了些药,治头痛的,治腹泄的,洽发烧感冒的,放在王丹丹床头。这些药,王丹丹当然没吃。
  爸妈都以为,她是学习累着了。当王丹丹的妈在厕所看见了有血的工生纸,也只当女儿来月经了。
  等爸妈上班一走,小晨就来了,给王丹丹做点色汤做点肉汤。总把碗刷得干干净净的。有剩下的也不要了,全部扔掉了。
  小晨对王丹丹说:“我给你请假了,说你不舒服,头晕。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头晕……”
  “头晕,哈哈哈!……”王丹丹笑了说。
  王丹丹在家住了有一十星期,才回学校去了。
  鲍十再见到王丹丹,感觉就不一样了。增加了钦敬的成份,也隐隐有一点怜悯。想一个女人(毕竟她是一个女人呵——)做出这样的举动,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同时,对小晨现在的做法,他的种种努力(比如考研究生),也有了新的理解。
  一晃,这学期就结束了。一场一场雪下来,是深冬了。在寒假前,学校照例是很忙乱的。小晨一直是学着日语。小晨的工作也干得好。这样,小晨虽才工作半年,还是被破格评了模范。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在评优会上,鲍十说了小晨许多好话,慷慨激昂的。
  放假前一天,鲍十和小晨又喝了一吹酒。唠嗑儿的时候,鲍十问小晨寒假想干点什么,小晨说还没想好,不过得回家去呆几天,剩下的时间嘛,大概要歇歇,陪陪王丹丹。鲍十说对,是该好好陪陪人家的。小晨又问鲍十想干点什么呢,鲍十想了想说,写个中篇小说吧,利用这整块儿的时间,差不多能写完。鲍十说,写写我妈,写写我妈。
  小晨知道,鲍十是乡多下来的,至今父母还在乡下。小晨曾听鲍十讲过,他母亲是很辛劳的。
  在寒假里,鲍十果然写完了这个中篇小说。厚厚一本子稿纸,已抄得清清白白。开学以后,还给小晨念了几段。
  小晨听了,说,好,好,挺感人的。
  一个月未见,鲍十发现,和上学期相比,小晨竟显出憔悴来,干着嘴唇。
  鲍十是少有的兴奋,咧开嘴,不住地笑。下了班也不回去,又买了干豆腐卷儿,外加两根红肠,请小晨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才想起来,就笑嘻嘻地(有点下流)问小晨,寒假都干什么了,很丰富很有意思吧?他的意思,其实主要是问小晨和王丹丹的事。
  “也没干什么。还行,还行。”不料小晨只说。
  鲍十有点失望,只好直截了当,说:“你和王丹丹……这个这个,该结婚了吧?”
  小晨说:“她挺忙的,挺忙。”
  “挺忙么?”
  鲍十想了想,外贸部门,如今的时期,确实要忙一点的。也就不再问了。
  一晃,开学快一个月了。竟一直未见王丹丹来。倒是小晨,有时候下了班就出去了。回来或早或晚,似乎有点神秘。也很少来找鲍十喝酒。
  直到一天晚上,鲍十又写小说,八点钟左右,小晨来到办公室,竟冷着脸,嘴唇一抖一抖的。进来就在桌前坐了。
  鲍十问:“出去了?”
  小晨只点点头,没说话。
  鲍十不写了。两人就都坐着,却不说话,没什么话说似的。坐了一会儿,到底鲍十找到了话题,就问:“怎么没见王丹丹来呢?”
  小晨说:“她忙,总没空儿。”
  鲍十记得小晨前几天就这样说过的。
  鲍十笑着说:“那你就去找她嘛!”
  这才知道,小晨今天就刚从王丹丹那儿回来的。他和王丹丹吵嘴了。而且是一直在吵,每次小晨去找她,见了面,都吵。
  鲍十问:“是吗?为什么吵?”
  小晨说:“也不为什么。鸡毛蒜皮,鸡毛蒜皮。”
  鲍十听了,笑了,说:“正常,正常,哪有不吵的。我和我爱人,就吵,越往后越吵。不是坏事。吵吧!吵吧!”
  小晨摇了摇头。停了停,又摇了摇头。
  那一段时间,小晨竟没再来和鲍十喝过一次酒。鲍十便像从前一样,只好自己喝,每次约一两。
  是在一天中午,小晨好像挺随便的样子,来找鲍十说:“老鲍,喝点呀!”
  鲍十有点奇怪,说:“喝点?现在?……怎么喝?算了算了。晚上吧。”
  小晨说:“上饭店。我请客。”
  “没必要,没必要。”鲍十说。
  小晨已先自走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到饭店。
  小晨少有的慷慨,要了四个菜,一瓶二锅头,外加四瓶啤酒。
  “喝不了,喝不了。”鲍十连连说。
  鲍十认为这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了的。
  不料竟都喝了,喝了一瓶白酒,也喝了四瓶啤酒。快喝完了,才听小晨说,他和王丹丹,已经说好了,正式结束了,没事儿了。说是昨天晚上谈的。是王丹丹提出来的。
  鲍十听了,很吃惊,想了想,还是很吃惊。
  鲍十确实是很吃惊的。
  鲍十说:“怎么会呢?赌气吧?……赌气赌气。”
  小晨说:“不是赌气。挺冷静的。”
  小晨认为他不该和王丹丹吵嘴。
  小晨又要了两瓶啤酒,又喝了。喝了这么多,竟然没醉,看来他真是有些酒量的。
  小晨只认为他不该和王丹丹吵嘴,再没说别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再没见王丹丹来,小晨也再也没去找王丹丹。鲍十这才意识到,看样子他们真像小晨说的,是结束了。
  鲍十总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是一时冲动。
  鲍十竟然背着小晨,给王丹丹写了一封信。鲍十斟酌再三,写道:“听小晨说,你和他分手了。我听了很吃惊。你们已经相处四年的时间,可以想见你们的情谊很深很深的。应该珍惜才对。这样轻易地失去,实在是太可惜了。”鲍十又写道:“小晨到校艺以来,我和他接触颇多,他给我印象极好。他这人踏实,肯干,又刻苦,我总觉得,他将来必有很好的前途。”
  却始终没得到王丹丹的回信。
  过了几天,鲍十又和小晨喝了一次酒。是晚上,在办公室喝的。本来是想避开王丹丹的,终还是说到了。忆及以前吵嘴的事,小晨说:“她说我是个穷光蛋。”
  说完了,苦笑了一下。
  王丹丹又来找小晨,是快两个月以后的事。是那天快下班的时候。有鲍十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有人敲门。鲍十说:“请进。”
  门只开了一点儿。
  鲍十马上说:“是王丹丹啊!哎哟!请进,快请进!”
  王丹丹像很不好意思,说:“鲍老师……小晨呢?”
  鲍十说:“小晨……在宿舍吧?你进来等会儿,我去喊他下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吧!你忙吧!”王丹丹忙说,上楼去了。
  那天鲍十在学校食堂吃了晚饭。按他的想法,事情显然有了转机。其实就应该是这样的嘛!他想小晨和王丹丹会出去的,会好好谈一谈,也许什么也不用谈,问题就解决了。他要等小晨回来,听个结果。
  小晨回来得挺晚。鲍十又买了干豆腐卷,也倒好了酒。
  鲍十笑嘻嘻地看着小晨,意味深长地问:“丹丹找到你了?”
  小晨点点头。
  鲍十又问:“出去了?”
  小晨又点点头。
  鲍十就不问了,等小晨自己说。鲍十说:“来,渴酒。”
  喝了几口酒了,小晨仍无动静。鲍十这才发现,小晨不像。。二,,,,
  小晨说:“没吵。”
  鲍十说:“那怎么回事?……你们,干什么去了?”
  小晨说:“在饭店里。就是以前常去的那家。”
  小晨是说过的,曾经,他和王丹丹,常到一家饭店去,要两个菜,喝点酒。王丹丹也喝,最喜欢喝黄酒。王丹丹说她父亲喝酒,就专喝黄酒。去的次数多了,连服多小姐都熟识了,甚至有了专门的位置,吃什么菜,喝什么酒,也不用再点,服多小姐那儿有数。
  小晨又说:“王丹丹哭了……”
  鲍十说:“哭了?……你瞧。然后呢?”
  小晨说:“上清滨了。”
  清滨是一处公园。
  鲍十说:“够浪漫!……唠唠嗑儿?”
  小晨说:“唠唠嗑儿。”
  鲍十说:“都唠什么?是不是后悔了?是吧?”
  小晨摇摇头,说:“只安慰我几句。”
  鲍十说:“怎么会这样?……然后呢?”
  小晨顿了一下,终还是说:“就像从前一样。她挺急切。也挺主动……”
  鲍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了。鲍十觉得这很不可思议。鲍十想不出小晨当时是什么心情,他觉得他必定不会快乐,不过鲍十毕竟是个过来人,毕竟也有过丰富复杂的情感经历,他点了点说,觉得还是能够理解的。
  小晨说:“那一阵,我真不该跟她吵嘴!……”
  小晨和王丹丹又常见面了。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只是间隔较从前要长些。有时是王丹丹找小晨,有时是小晨找王丹丹。只须打个电话就成。
  王丹丹一来,就去小晨的宿舍。小晨很客气,说,坐坐。王丹丹也很客气,点点头,才坐了。
  每次,小晨都想,这次一定要冷静。不知道王丹丹是不是也这样想。
  一会儿,王丹丹说:“来看看你。怎么样,你挺好的吧?”
  小晨说:“挺好的。你呢?”
  王丹丹说:“我也挺好的。”
  就没啥话说了。就不说了。屋子里弥漫着两个人的气味。两个人互相看着。开始目光都平淡着,有点散漫。流过来流过去的,就不散漫了,专注起来。终是燃烧的似的。
  常常,是在穿衣服的时候,王丹丹说:“饿了吧?走吧,吃点饭去。我请客。”
  小晨说:“还是我请你吧。”
  王丹丹说:“还是我请你吧。”
  小晨知道自己兜里没多少钱,不够请一次的,就不争了。小晨有点尴尬。
  一切都很简单。
  有一次,在去饭店的路上,王丹丹说:“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人。见两次面了。人挺好的。在一家中外合资的公司里。”
  王丹丹说得很随便。小晨竟也很随便地点点头,说,是吗?……走了几步,才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直到进了饭店,这感觉才消失。他叹了口气。
  王丹丹说:“为什么叹气?”
  小晨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一年六月,鲍十调到一家杂志社去当编辑去了。到杂志杜第一天,就给小晨挂了个电话,告诉他杂志社的电话号码,说,你常打电话来啊。
  小晨竟有点激动,声音不那么清楚了,连连说:“一定的,一定的!……”
  鲍十说:“有空儿过来喝酒!”
  小晨说:“对,对!喝酒,喝酒!”
  鲍十新到一个单位,加之他又很喜欢这新单位的工作,工作自然很卖力。和在艺校的时候相比,他是忙得多了。总想抽出点时间来到艺校看看,看看小晨,还有其他人,却总是抽不出来。倒经常想起小晨来。他发现,自己和小晨,是真的成为朋友了。也想起王丹丹。想起他们俩的事。鲍十能够理解小晨,也理解王丹丹。鲍十深知感情世界的复杂。鲍十想不明白王丹丹为什么这样做,总也没想明白。有一点鲍十已看得清楚,小晨和王丹丹,显然已不再可能了。在这点上,小晨也许看得更清楚。那么他和王丹丹的作法(主要是后来的作法),就说明,他们又是难以割舍的……每一想起,鲍十甚至都有点感动,又有点伤感。
  小晨第一次打来电话,鲍十跟他说,不让他再和王丹丹见面了。
  鲍十说:“没什么意思了,也没什么好处。”
  小晨说:“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鲍十对小晨的话并不十分相信,也不相信他会做得到。
  以后再打电话,小晨果然再没提到王丹丹。不提也好。他不提鲍十也不提。就唠些别的,最近干些什么呀……之类。似乎王丹丹真的消失了。是不是这样呢?
  有一次鲍十说:“小晨哪,好好学学日语吧!你不是说要考研究生吗,外语是挺主要的呀!”
  小晨听了,竟一怔,才说:“是呀,是呀!不过得工作满二年才允许考。还来得及。来得及。”
  七月末,学校放假的前几天,小晨又给鲍十来电话,让鲍十挺吃惊。他告诉鲍十,下学期不准备在艺校干了,打算停薪留职,和几个哥们儿办一个业余幼儿学校。已经制定了计划。又把计划的内容对鲍十说了一遍。鲍十能够感觉出来小晨那种兴奋。小晨还说,原来艺校舞美班有个学生于世斌,毕业了没去报到,一直就办幼儿学校,才三年,自己花钱买了一套三屋一厨。小晨又举了另外几个例子,听起来都不错。
  末了,小晨说的话就更让鲍十吃惊了。小晨说:“将来的社会,必定出现贫富两个阶层。现在是个机会,拼一拼,也许会成为一个富人,要是不拼,就只好当个穷人了。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小晨说这话,态度相当诚恳,也相当认真。这一点,鲍十分明感觉到了。
  鲍十说:“你说的,也许真是这样。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不要太乐观,最好先不停薪留职,别盲动,沉住气,一旦办不成呢?”
  小晨说:“对,对。有道理,有道理。”
  小晨说完,就把电话撂了。鲍十握着话筒怔了半天,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似的。
  小晨那一阵真是忙得够呛。先租了教室,写了份招生后示,修改了三遍(认为已经做到了既实在又有号召力和诱惑力,谁家的孩子一来上学就必定成才)。印了,四处散发下去(在电线杆上和其他显目的地方张贴了一部分,又亲自在街上,赶在人们上下班时间,赠送了一部分),买了部分必需的教具,也找好了教师。
  忙虽忙,热情却高,也相当偷快,有一种亢奋的感觉。那一阵,他真的没和王丹丹再见面。王丹丹也没来找他,这一阵也忙吧。有时候,小晨想起她来了,心竟然很疼,疼一下,又疼一下,才过去了。
  小晨现在是一心一意想把幼儿学校办成了。马上就到第一期开课的日子了,报名者竟极少,少到还没有预计人数的百分之二十。小晨和几个合作者商量,认为即便这样也应该开课。按他们的想法,等开课了,肯定会陆续再来些人的。……人却始终没有再来。上了几次课之后,到底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宣布解散了。把收到的学费给退了一半(大概家长们觉得毕竟是听了几次课,也没有计较)。教室的租金还没交,就不交了,只给管事的人买了两盒红塔山。这样,尽管没有办成,损失倒还没有,也剩了一点点钱。几个合作者喝了一次酒,脸竟喝得很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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