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庄稼

作者:鲍十

(上)

  春节刚过,我便来到这个名叫长发的地方,专心写这篇小说。产生写这篇东西的念头,少说也有三年了,却迟迟不曾动笔,现在我才明白,我其实是不敢动笔。
  前些天,父亲到我这里来了。我刚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就说:“张三尿子死了。”
  说来肯定让人不可思议,父亲不常到城里来,大致上一年一次,他一来,我就向他打听一些家乡的事,我会问起某一个人,父亲便简短地说,他死了,或者,他有了儿子了。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让我惊讶一下。这一次,父亲没等我问。
  父亲又说:“成福娶媳妇了。”
  说完这两句话,父亲就不吱声了,却拿眼睛看我,似乎是等我再想起谁,再问他,他好回答。我一时想不起谁来,便不问,也用眼睛看他。看着看着,我禁不住笑了一下。
  父亲说:“你看你看,你笑啥嘛!”
  我的家乡是个村住,名叫三水头,听起来挺大气的,实际是个又小又偏僻的地方。可是,那儿却有着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以及天下最茁壮的庄稼。土地都是黑土地,庄稼则有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小麦,此外还有各种蔬菜。我在那儿长到十九岁,我熟悉那儿的住稼,我也熟悉村子里的人……这个自不必说。
  长发是一个镇子,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是个“人物”,他叫我来,我就来了。这里正是东北平原的腹地,周围全是“甩手无边”的田地。如今雪还没有化尽,阳光却已经越来越亮丽了,阳光就像此时的东北风一样,可以在空旷的田野上恣意荡漾,一点遮拦没有。东北风掠过雪地上的住稼茬儿时,庄稼茬儿立刻发出了尖细的哨音。
  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儿田野上抚摸过去,看得眼睛都痛了。想象着田野上长满了庄稼时的情形,那该是一幅多么丰满多么壮阔的景象啊!在无风的日子里,庄稼静静地挺立着,又矜持又肃穆,一但刮起风来,顿时又一片喧哗,连喊带叫,躁动不妄……
  我记起了父亲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庄稼年年种啊。”
  我觉得这话大有深意。

  谷子的家在村子的后街,家里住着五间草房,苫房草是去年新换的,今天看去还黄灿灿一派崭新,房前房后全是菜园,菜园四周围着夯土的院墙,在菜园和房子之间留着一块院子,院子里有一间厢房,这是仓库,此外还有猪圈、鸡架和鸭架……不论什么,看去都整整齐齐的,一看便知这是一个调理得很好的家庭,也看得出家主人过日子的心劲儿。
  在家里说了算的是谷子的爷爷。爷爷是一个身材瘦长的急性子的老头儿,他的话家里人从不敢反驳,谁反驳他就跟谁急眼。当然,他自己也凡事做在前边,家里家外的事处处拿得起放得下,无论田里的活儿还是院里的活儿,他都做得得心应手,令人钦佩。
  除了爷爷之外,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个小妹妹麦德,还有新娶来的媳妇豆花。这就是谷子的全家了。
  谷子和豆花是前几天刚结的婚,因此谷子的身上总是又热又胀,就像火炭儿似的,不过,有些事情还做得不甚得法,足管人折腾得很累,效果却没有想象得好。谷子对此很不满意。
  节气过了“谷雨”。不紧不慢刮了半冬一春的风,终于刮得当了,也像期待着有人拍手叫好,却一直没有得到,便灰溜溜地煞住,自己替自己偃旗息鼓了。因此夜里十分的沉寂,整个村庄都无声无息,直到早晨,当烟紫色的早霞照亮玻璃窗的时候,村子才远远近近的有了些声音。
  谷子一觉醒来,伸手朝身边一摸,发现新媳妇豆花已不在炕上。谷子抽了抽鼻子,马上就闻到了豆花那股新的热烘烘的气味,就像刚发的大酱。谷子打个哈欠,重新合上眼睛,还想再躺一侍儿,这时听见豆花在厨房叫他:“谷子,谷子……”
  豆花的声音又短又钿,好像害怕似的,却挺撩人,立刻让谷子想起她的某个动人之处。谷子知道这是叫他吃饭,只好起来。到厨房一看,不单豆花,连爷爷、父亲和母亲都起来了,正围着饭桌坐着,饭桌中间放了一盘萝卜条咸菜。这会儿豆花正在笑滋滋地给每个人盛粥。谷子刚发现桌子还少个麦穗,麦穗就从屋外进来了,他刚上完茅房,因此一进来就到水盆那儿洗手,她正在霞镇念书,已经念到高中了,知道讲究卫生。
  谷子也在桌前坐下来。麦穗刚要坐,却被母亲叫住了:“麦穗儿,帮你嫂子拿干粮……”
  吃罢饭,父亲拿过了烟口袋,给爷爷装了一锅儿烟,点上火,又给自己装了一锅儿,也点上火。爷爷抽了一口烟,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爷爷的嗓子瓮声瓮气的,他说:“今个儿,就把没种完的地都找找尾吧。套子里还有半亩来地,就让谷子和他媳妇去,道儿远,你们两个腿脚好,走路轻快,快去快回……都种苞米,记着把埯子刨深点,今年墒情不怎么着。谷子,你听明白没?
  ……屯跟前还剩八九分地,就让你爸你妈去种上。谷子他媳妇,别忘了,给你和谷子装上晌饭,多装点儿,谷子这小子,能吃。……
  爷爷说:“动身吧,这就动身吧。”
  父亲说:“忙啥?抽完这袋烟。”
  在爷爷和父亲抽完烟之前,豆花已经把午饭装好了,装在一只搪瓷盆里,外面包上一块头巾,上面打了个结。谷子则从屋角拎出那条装种子的麻袋,小半袋的样子。豆花在门口等着谷子。谷子对爷爷说:“爷爷,我们走了。”
  爷爷说:“慢着。”
  谷子不知爷爷要干什么。只见爷爷对他眨了眼睛,然后说:“悠着点儿,不用急。这几天够你受的,别累着。……”
  爷爷说完便笑起来,笑得十分爽朗,笑得嘎嘎的。笑得谷子立刻就了红脸。笑得豆花也红了脸,她听见了爷爷刚才的话。
  谷子和豆花走出家时,太阳还没出来。但是,天地间已一片明亮。天空中显出一种蓝中带红的颜色。天上的云彩则是半红半白的,白的地方,白得耀眼。地面则光秃秃的,土地早已翻弄一新,打好了垅,有的已种上种子。土地分明是黑色的,看去却不那么黑,有点淡黄,想必是受了露水刚缘故,似乎亮闪闪的。路边已经长出了绿草,远远近近还有几颗树,树上刚生出小小的叶子,无论绿草还是树叶,也都挂着露珠儿,都亮闪闪的,看去无比的鲜嫩。忽然间,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叫声也像露珠儿一样,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十分新鲜,十分清脆……
  爷爷说得没错儿,这条路果真挺远。可是,空气是这样的澄明,天地是这样开阔,走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累,恰恰相反,倒让人心里十分的愉快呐!
  走着走着,豆花说:“爷爷真有意思!”
  谷子说:“爷爷呀!那当然。……你知道他说的啥吗?”
  豆花说:“还能说啥?我又不傻……”
  谷子说:“哈!……”
  豆花心里又羞怯又甜蜜,抿着嘴角轻轻笑着。她笑的样子那么好看,跟她的长相一样好看。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真是谷子的福气,村里人都这么说。
  谷子朝豆花看了一眼,立刻想起了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冲动,觉得嗓子很干,便咽了一口唾沫。
  豆花看见了,问他:“你咋地了?”
  “没,没咋地……”谷子掩饰地说。
  两人就不再说话了,这样一直到了地里。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就像一场大雨,兜头倾倒下来,无边无际,光线却特别柔软,照在身上毛绒绒的。这里只有豆花和谷子两个人,不知别的人家为什么没人来,也许他们早把这块地种完了吧?四周十分寂静。谷子挥动着镢头,“叭嘹叭嚓”地在前边刨埯,豆花挎着篮子,不断地从篮子里拿出种子,点进谷子刨出的坑里,再踢上土埋住。
  谷子不论干什么,都有一股专注的劲儿,干了一会儿,额头就出一层细汗。谷子还干啥像啥,旦然二十几岁年纪,却已经从爷爷那里学到了一手好活计,他姿态从容,看去似乎毫不费力。谷子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我命中就该当个农民,我就得当好他。跟在谷子身边的豆花,一边干活一边感受着谷子的气息,豆花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在别人给她提亲之前,她并不认识谷子,可是,两个人一见面,她就喜欢上他了,喜欢他的身材,喜欢他的脸,喜欢他的眼睛,连他的头发她也喜欢,连他的眉毛她也喜欢……总之,处处她都喜欢。
  转眼到了晌午,该干的活儿差不多就要干完了。这时谷子说:“歇晌吧!先吃饭。就剩这一点儿了,用不了多大工夫就干完了,吃完饭再干,我饿了。”
  吃完饭,两个人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坐在地头儿,神情都有点慵懒,并不说话,只是偶而互相看看。这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阳光便越来越温暖,越来越亮。田地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似乎在冒着热气儿,热气儿颤悠悠的。很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叫声很快就消失了。此时此刻,这里是多么宁静,气氛是多么安祥……忽然之间,谷子又有了那种冲动……
  本来,在谷子和豆花之间,还隔着那只饭盆。豆花突然看见谷子越过饭盆朝自己扑来。豆花还看见谷子的神情发生了变化。。豆花不知谷子要干什么,她有些害怕,她还“哎呀”地叫了一声。可是,她马上就明白谷子要干什么了。这时谷子已发把她区倒了。谷子喘着粗气。豆花的心狂跳着。谷子掀起豆花的衣服,把手伸进了豆花的怀里,那只手又硬又凉。豆花呻吟起来,豆花的声音又急又热。豆花觉得谷子无比的强壮,她的脸越来越红。豆花觉得自己特别光滑。豆花听见肚子里面响了一下。……
  豆花最后说了声:“你看你……”
  豆花坐起来,谷子帮她拍打着后背上的土,又帮她摘掉沾在头发上的草梗。
  后来谷子说:“咱们干活呀……”
  豆花懒得动。她说:“我不想动弹。真的,我懒得动弹。
  豆花又说:“你自个儿干吧。反正也剩下不多了。……”
  豆花又说:“这回挺不一样。这回比每回都不一样。
  看见谷子一脸迷惑的样子,豆花说:“你这个傻子!……”


  我的家乡三水头,想起来总是一副静悄俏的景象,好像一天到晚都没什么声音。几十户人家,几十间房子。几十间房子挤挤插插地聚拢在一声平地上,就是一个村子了。早晨,中午,傍晚,每间房子的烟囱都冒着炊烟。平常的时候,可以看见一些猪狗和一些鸡鸭,在当街上闲逛。只是很少见到人,他们都很忙碌,忙着种田,做家务,好像没有空闲的时间。
  村子北边有一块坟地。
  那儿原来是一片泽地,既是现在,远远近近也还有一些水泡子。尤其是在夏天,一下过几场雨,水泡子满满荡荡,杂草也趁势疯长起来,草势十分茂盛,绿油油的,遇到有风的天气,便草浪汹涌,草浪又黑又浓,明沉沉的,让人看见心里直抖。一到夜里,又连天介响着蛙声,似乎深不可测。那儿还经常出没各种小动物,水獭、黄鼠狼,甚至还有狐狸,它们行踪诡密,却又胆大妄为……总而言之,那是个恐怖的地方,也是个神秘的地方。
  坟地就在泽地的边上。那儿埋着村里所有的死人。或者换一种说法,村里所有的死人都埋在那里,无一例外。每座坟都是一个土包儿,每座坟前还长着一棵树,有的已经苍老,又高又大,有的则新近才栽上,细胳膊细腿儿的(我的家乡有在坟前栽树的习惯,这种习惯已延续多年。)一座坟埃着另一座坟,一棵树挨着另一棵树,远远地看去,简直就是一片林地。因此坟地有了一个代名词,叫北林地。
  “过了秋天过不了冬,我就要上北林地去了。”
  “好啊,好啊!那你就享福了。”
  两个老人这样打趣地说。
  此外,每座坟上都长满了杂草,长满了艾蒿、青蒿、苍耳草和车前子。草中还夹杂着许多野花儿,有红花儿,有白花儿,有黄花儿,有紫花儿,摇摇曳曳的,只是叫不出名字。如果天气晴好,在阳光的照耀下,树也葱笼,草也葱笼,再有野花点缀其间,和泽地相比,倒有了一种祥和与宁静的气氛。但是,遇到阴天下雨,感觉就不一样了,每到这时,树摇荡,草摇荡,一片嘈杂和惊慌。若在冬天,草都干枯了,树也落光了叶子,树枝干硬干硬的,被风一吹,呜呜直响,立刻凭添了一种恐怖。
  小时候,我对北林地总是充满了复杂的感觉,即害怕又好奇最终总是害怕占了上风;那儿毕竟埋着死人哩!但是那里有薄棒,渐渐胆子就大了(其实是忘乎所以了),然后来到坟地,为的是在树荫下面避避阳光。大家互相壮胆儿,有时候还会在两座坟之间的空地上躺下来。有时候会一座坟一座坟地指点,说:这是老于头,这是老马头,这是老夏太太,这是吴老五……于是想起来了关于吴老五的一段歌谣,唱的是: 
  “吴老五,大酒壶,
  喝起烧酒咕嘟嘟,
  一气喝了三大碗,
  两眼放光不含糊,
  唱个小曲王二姐, 
  八月十五来思夫,
  又唱包公包文正,
  三口铡刀把恶除……”
  这时候,每个人不但没有了恐惧,甚至有点轻狂了,一个个嬉皮笑脸,失去了对死去的先人的敬畏,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值得敬畏。活着的时候,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没有值得 称道的业绩,也没有让人切齿的恶行,他们只是种着庄稼,种了一辈子庄稼,他们就是庄稼,像庄稼一样普通,一样随处可见,一样不声不响,一样常常被人忽视又被人重视,一样春天种上了秋天又割倒了,一样生生不息……
  想起吴老五来,首先想到的是他瘦长的身材,那时候,他已经有点驼背了,他总穿一身黑裤蓝褂,蓝褂是便服式的,大衿上钉着蒜瓣似的扣子,扣子是用布条儿盘成的。再就是那张脸,脸很和,很窄,脸皮很松驰,似乎用手捏住就可以揭下来,而且毫不费力,不用说,他脸上堆满皱纹(我的家乡不把皱纹叫皱纹,而叫褶子,说谁脸上布满了皱纹,就说,他一脸褶子),尤其当他一笑,皱纹真的就像衣服的皱褶一样,又长又深,而且往一起聚拢,几乎把眼睛都封得看不见了,而他恰恰又是喜欢笑的,他总是笑咪咪的,笑得十分开心又十分狡黠,说不上心里藏了多少秘密,藏了多少打趣的话,藏了多少故事。
  “这老没正形的……”
  村里人有时这样评价吴老五。这绝不是一句贬义的话,说这话时,人们的脸上带着善意,甚至带着欣赏,欣赏什么呢?欣赏他的轻松?欣赏他总是那么开心那么欢乐?大概是这样吧。
  他是一个老光棍,直到四十岁还没娶上女人,在街上一见到小孩子,不管有没有大众在身边,他都一律叫儿子,“儿子,叫声爸,爸给你抓雀雀去!”他这样对孩子们说。这时候,孩子的妈妈若在眼前,他便会在对孩子说话的同时,偷眼朝妈妈那边看,他的意图是明显不过的,可是总是遭到她们的吒骂:“吴老五,你这该死的!想占老娘的便宜是不是!孩子,你叫,这是你吴大哥……”
  孩子若叫了,他便说:“大哥也行啊!那你得让我吃你一口奶。…·”
  每逢这时,他的神态都极其动人,眼睛放出光儿来,一眨一眨的,充满了渴望,早把那年轻的妈妈弄得红了脸。
  他坦然被叫做大酒壶,实际上喝酒的机会并不多,每年除了过大年,过八月节(中秋节)和五月节(端午节),再就只有谁家办喜事和盖房子了。一赶上这种日子,他总是最忙的人,也最下力气,喝酒也便最多,三碗说不上,喝一碗两碗却是很平常的,喝了并不醉,只是把脸蛋儿和两眼喝得红红的,便咧著厚厚的嘴唇嘻嘻地笑,笑得露出一口黑黑的像马牙那样宽的牙床,这时若有人说:“老五,唱个小曲听吧。”
  他就唱了。唱:
  “三水头有个吴老五,
  喝起酒来不含糊,
  本是一条铁打的汉,
  思想劳动都突出,
  光棍打了四十年,
  没个老婆真叫苦……”
  到了四十五岁,他终于娶了一房媳妇,女的是个寡妇,年纪比吴老五还大一点儿。尽管这祥,吴老五还是满高兴的,走在街上见人就笑,并且立刻从兜里掏出一角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给人点上,对人说:“明年三月初八,喝喜酒去啊!”对方便吐着烟说:“老五,这下受了,抗旱啦……”说着会意地一笑。
  人们都说吴老五新婚之夜白过了,说他抱着媳妇哭了一夜,正事反倒没干。都说这话是他媳妇说出来的。村里的小孩子后来都管吴老五的媳妇叫老五婶,老五婶是十特别诚实的人,却极爱说话,她的话大家自然信了。老五婶说:“这老五,你说你倒干点正事呀!他可好,就管抱着我哭,把他那大鼻涕,哎哟嗨,蹭得我满胸脯子。等他缓在劲儿来,想干正事了,天早就亮了!这老五哇……”
  于是有人编了一条歇后悟,叫做:呆老五入洞房——不干正事。这话至令我的家乡三水头流传着。
  当然,吴老五后来还有了个儿子,名叫吴德坤。
  吴老五就是这么个人,一辈子开开心心的,拿别人逗乐,自己也被别人逗乐。他在六十岁那年死了。他死的吴德坤才十四岁,至死他也没忘了让别人乐一回,他拉住儿子的手,拉得紧紧的,他说:“你掏弄一把酒壶。……埋在坟里。……都说我是大酒壶。……别让他们白说……”
  吴德坤满脸的泪,他真的弄了一把壶,埋在了吴老五的坟里,其实并不是酒壶,就算有那么个意思吧。
  后来,有个外村来的人,向人打听吴老五。有人告诉他:“他呀上北林地去了。……”
  这人不明白,说:“上北林地干啥去了?啥时候能回来?”
  告诉他的人又说:“他不回来了。他在那儿落户了。”
  达人后来才明白,吴老五是死了。

  一转眼,五月节已过了。
  几个月来,连一颗雨星儿也未见著,早晨和傍晚,朝天上望一望,天空一片红彤彤的,看起来很壮而,却一丁点儿用处也没有,有时候,不知从哪儿慢悠悠地瓢来几块云彩,而且又黑又厚,很有下雨的架势。可是瓢着瓢着,渐渐就变薄变白了。这样总也不下雨,庄稼可就受苦了,因为缺少雨水,无论苞米苗儿,高粱苗儿,谷子苗儿,还是那些蔬菜的苗儿,都干瘦干瘦的,可怜巴巴的,一点精神儿也没有,让人看了心痛。
  早晨,谷子的爷爷一起来,就来到村外,他在田地的边上转来转去,看看地里的庄稼苗儿,又抬头看看天。苗儿的颜色越来越黄,说不定再过几天就干死了,可天上还是那么红彤彤的,这个云彩丝儿也没有。看着看着,老头子终于气得骂起人来:“你这个丧良心的!我看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你咋就不下点雨呢!啊?”
  “骂谁呢?高粱大哥……”这时有人说道。说话的也是村里的一个老人。这人一边搭话儿,一边朝这边走。
  “旱啦!……”高粱呜咽般地说。谷子的爷爷名叫高粱。高梁今年七十五岁,身材挺高,真像一株高粱,虽然干瘦干瘦的,腰背却总是挺得笔直,从身后看,竟还像个小伙子一般。高粱手上捏着一根旱烟袋,烟杆儿上拴着一只盛烟的狗皮口袋,狗皮口袋油腻腻的,磨得光溜溜的,烟袋锅里虽然装着烟,却并没点上火。高粱听着那个人一点点走近,并没有回头,高粱又说:“你说这天儿,它咋就不下点儿雨呢!”
  那个人走到了高粱身边,他接过高梁的话,说:“说的是呀,真要把人急死了。”
  这人也捏着一根旱烟袋,说完这句话,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先给自个儿点上火,又给高粱点上。两个人吸着烟,高粱又说:“这么样旱下去,再过几天,就是下雨,庄稼也长不成实了。”
  那个人说:“那你看,高粱大哥,这几天能不拉拉点儿呢?我是说雨。……”
  高粱怒冲冲地说:“这熊天儿,我看够呛。”
  那个人说:“要这样,那咋办呢?”
  高粱说:“我看只有浇了。浇一遍,虽说顶不了大事儿,也能顶顶小事吧。”
  高粱又说了一句:“只有浇了……。”
  就像这才下了决心,也不再答理跟他说话的人,转身就往家里走去。那人在原地说了一句什么话,高粱没听见。
  高粱到家时,家里人正在等他吃早饭。走进院子的时候,他看见豆花一手扶着秫秸障子,正在那儿干哎,最后却什么也没哎出来,只吐了一口口水。高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对自己说:“这是揣上崽儿啦!”可是,他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豆花也看儿了高粱,豆花竟然红了脸,她叫了高粱一声:“爷爷!……”算是打了招呼。
  高粱在饭桌上他的位置一坐下,马上就说:“地太旱了!得浇一遍!我看一半天下不来雨,要不苗儿就干死了!
  高粱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别人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谷子的爸问他:“你是说,浇地?”
  高粱瞥了儿子一眼,好像很不满似的,哼了一声说:“对,浇。”
  谷子也问:“都浇?”
  谷子一问完,马上就有点后悔,他知道在家里还没他说话的权力,便朝豆花吐了下舌头,算给自己解嘲。
  高梁果然又瞅了谷子一眼说:“废话!不都浇还能挑着浇?”
  这才开始吃饭。
  一边吃饺,高粱又说:“今天先浇苞米。谷子,你和你爸挑水。
  然后,瞅了瞅豆花,又说:“我和豆花浇水。麦穗,你跟你妈抬水……”
  麦穗一听还有她,马上就说:“还有我呀?我不干,我还得上学呢!”
  高粱不管那套,主:“上什么学上学?耽误一天两天的不要紧!”
  麦穗都快急出眼泪来了,她连声说:“我不干!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高粱瞅了麦穗一眼,不理会她。麦穗知道爷爷的脾气,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可怜巴巴地朝爸瞅,又朝妈瞅,又朝谷子瞅,希望他们替她说句话,可是谁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麦穗知道,他们也是不敢替她说话的。倒是豆花,实在看不下去,对高粱说了一句:“爷爷,麦穗都上高中了,课程紧,天天起早贪黑的……”
  高粱毫不客气,对豆花说:“没你的事,不用你多嘴!”
  此时此刻,麦穗恨死了爷爷了。
  吃完早饭,高粱一家人就挑桶的挑桶,抬桶的抬桶,弄得叮叮当当响着,出动去给庄稼浇水了。尽管麦穗心里恨恨的,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跟在大家身后,朝地里走去。
  庄稼确实太旱了,一瓢水浇下去,转眼就吸得干干净净的,只剩了一个黑泥碗儿。小苗儿却得著甘露似的,很快就看出了效果,茎叶一会儿就舒展起来,那叶子就像动物的耳朵一样,听到了什么可疑的响动,一片片直挺挺的。
  高粱见了,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兴,对豆花说:“你看,豆花,小苗儿这下有救了!……”
  一边浇水,高粱还对苞米苗儿说:“喝吧,喝吧,你们这些小东西,渴坏了你们了……”
  豆花在一旁见了,忍不住直想笑,她觉得高粱怎么像个小孩子呢。
  高粱又对豆花说:“豆花你别往腰上用劲儿,悠着点儿,咱们不急……”
  豆花知道高粱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早晨她呕吐时,叫高粱看见了,豆花又一次羞红了脸。不过,豆花心里倒是越来越喜欢爷爷了。
  一天地浇下来,浇得不少,高粱挺满意,晚上吃饭的时候,高粱况:“今天浇得不少。照这样干,有三天,顶多四天,就浇完了。明天就不用麦穗了,该上学上学去吧,别把课程耽误了。……”
  说着还朝麦穗看了一眼。不料麦穗不领他的情,麦穗朝他翻了翻眼睛,连话也没说。
  地虽然浇了不少,人也都累得够呛,连谷子和爸,都直说腰疼背疼呢,说肩上都磨出血泡来了,谷子脱衣服让豆花看了看,果真是有血泡的。高粱更不用说了,那天晚上,他几乎哼哼了一夜,吵得大家连觉都没睡好。吵得麦穗又心疼起他来。在家里,本来麦穗就跟爷爷是最好的,比跟妈妈还好呢!原因很简单,自小爷爷就是疼她的呀!后来麦穗给高粱拿了两片去痛片,又给他倒水让他喝下去,高粱的哼哼声才轻了一些。
  可是第二天,高粱照样领着全家人出来了。其中也包括麦穗,因为灾天是星期六,学校不上猓。麦穗心想,爷爷可真是的,都那么大岁数了……
  第二天村里其他的人家也都出来浇地。一清早,满村都响着水桶的声音。
  谷子对高粱说:“爷爷你看,别人家也都出来浇地了。”
  高粱说:“不浇行吗?不浇,除非想把住稼干死。你那么狠心?”
  第三天再出来时,一出来高粱觉得不对劲儿,他看看天,天竟然明了,举手试试风,风向也变了,变成了东南风,东南风正推着几朵浮云,缓慢地朝西北方向移动,高粱有点拿不准了,他对谷子爸说:“难道老天爷发善心,今天要下几滴雨了?”
  接着又坚决地摇摇头,说:“蒙人呢!可不能信它,走。”
  想不到这次竟不是蒙人,大家刚来到地里没多久,天就下起雨来了,起初很小,就像小孩子撒尿似的,接着就大起来,密密匝匝的雨点,一会儿就把地面下混了,下得地面一片黑。
  大家赶紧都往家里跑。尽管这样,还是把衣裳浇湿了,浇得浑身冰凉。
  高粱气得急了眼,直骂:“我操你八辈祖奶奶,这不是糟践人嘛!”
  谷子肩头的血泡,已经磨破了,遭雨水一浸,火辣辣地痛,他一边咝咝地倒吸凉气,一边脱衣裳,一边埋怨爷爷:“还说糟践人呢!自个儿糟践自个呢!……”
  豆花急忙说:“嗨,你轻点声,当心爷爷听见骂你!再说他不也是……”
  谷子还逞能呢,说:“听见就听见,就怪他……”
  那边高粱突然叫起来:“说啥呢!你这小兔崽子!再说我打断你的腿!……”
  这边谷子立刻就不吱声了。
  豆花朝谷子一笑。
  四
  我的家乡三水头,有一个姓田的老太太,她已经死去多年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葬礼算是最特别的,因为有人送了花圈,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以后也没有过)。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她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个儿子是个县长。
  田老太太有三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而这三儿两女,全是她一手拉扯大的。那时她丈夫死了,她才三十多岁,她没有再嫁。丈夫死的时候,她的最大的孩子十四岁,最小的才三岁。
  这是八十年前的事。而现在是1997年。八十年前正是本世纪初(1917年)。这写这篇东西,我查阅了县志,得知当时正在“民国”初年。在我们东北,“民国”之后还有“大同”和“康德”(均为伪满洲国政府),然后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我同时得知,在“民国”初年那会儿,东北的大部分地区还属于蛮荒地带,气候寒冷,冰天雪地,人烟稀少。

(未完待续……)

 

【此文章由“公益书库”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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